山雨十五

  初凍的土地用鐵器掘下去格外困難。峭冷的西北風從大野中橫吹過來,工作的農人們還是多半數沒有棉衣。他們憑着堅硬的粗皮膚與冷風抵抗,從清早工作到過午,可巧又是陰天,愈希望陽光的溫暖,卻愈不容易從陰雲中透露出一線光亮。鉛凝的空中,樹葉子都落盡了,很遠很遠的絕無遮蔽,只是平地上的大道向前彎曲着,有一羣低頭俯身的苦工幹着這樣毫無報酬的苦活。沿着早已撒下的白灰線,他們盡力地掘打,平土,挑開流水的路邊小溝,一切全靠你一手我一手的力氣。他們用這剩餘的血汗爲“官家”盡力。三五個監工,——穿制服與穿長衫的路員,戴着絨帽,拿着皮鞭,在大道上時時做出得意的神氣。

  雖然還不十分冷,但在北方十月底的氣溫中幹起活來,已須要時時呵手。黎明時就開始修路,一樣的手,在監工路員的大袖子裏伸不出來,農民們只能用野中的木柴生起火來烤手。這樣,還時時聽到“賤骨頭”,“是官差就脫懶”的不高興的罵聲。他們聽慣了厲害的聲口,看慣了穿長衫的人的顏色,忍耐,忍耐,除此外還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報復!然而一個個心頭上的火焰正如干透了的木柴一樣易於燃燒。

  數不清的形成一長串的工作者,有中年的男子,有帶鬍子的老人,還有幹輕鬆活的十幾歲的孩子。木棍,扁擔,繩,筐,鐵杴,尖钁,各人帶的食物籃子,在路旁散放着。他們工作起來聽不見什麼聲音,大家都沉默着,沉默着,低了頭與土地拚命!只有一起一落的土塊的聲響。不過這不是爲他們自己耕耘,也不是可以預想將來的收穫的,他們是在皮鞭子與威厲的眼光之下,忍耐着要發動的熱力,讓它暫時消沒于堅硬的土塊之中。至於爲什麼修路?修路又怎麼樣?他們是毫不關心的。

  路線在頭三個月已經畫定了,到處打木樁,撒灰線,說是爲了省時與省得繞路起見,於是那一條條的灰線,樹林子中有,人家的地畝內有,許多墳田中也有。本來不能按着從前的大道修,便有了不少的更改。因此,那些修路員工可有許多事情要辦了。暗地的請託,金錢的賄買,聽憑那些不值錢的灰線的挪動;忽然從東一片地內移到西一片地內去,忽然掃去了這一家有錢人家的墓地,到另一家的墓地上去。這並不是希有的事,於是灰線所到的地方便發生不少的糾紛。從三個月前直到現在,還沒十分定明路線的界限,而每到一處人們都得小心伺候,誰也提防着灰線忽然會落到自己的土地,墳塋之內。有官價,說不是白白占人家的土地,然而那很簡單,一律的不到地價少半的虛數,先用了再辦,發下錢來也許得在跑汽車的利潤有十成收入之後吧?所以,原是爲了便利交通的修路,卻成了每個鄉民聽說就覺頭痛的大問題。

  有些農民明明知道是自己隨着大家去掘毀自己的田地,卻仍然閉着口不敢做聲。這只是一段也許長度不過兩丈初下種的麥田,把加入肥料的土壤掘發出來。明明是秋天已經定好的路線,卻讓出來,那都是城裏或鎮上有錢有勢力人家的地方,應該他們不敢掘動。所以這一條几十里連接中工作的農民,除了自盡力量之外,還有說不出的憤感壓在他們的心頭。

  大有頭一天病後出屋子,便隨着陳莊長,徐利,跑到村南邊的六裏地外去作這共同的勞工。他穿了妻給他早早縫下的藍布棉袍,一頂破貓皮帽子,一根生皮腰帶,在許多穿夾衣的農民中他還顯得較爲齊整。雖然額上不住地冒汗珠,然而他確實還怕冷。勁烈的風頭不住向他的咽喉中往下塞,他時時打着寒顫,覺得周身的寒毛孔像浸在冷水裏一樣。陳老頭不做工,籠着袖頭不住向他看,他卻強咬着牙根睬也不睬,努力扛起鐵器在徐利身旁下手。陳老頭從村裏帶來將近百多人,卻老跟在他與徐利的身旁。他不顧及別人的工作,只是十分在意地監視着這個病後的笨漢。徐利究竟乖巧,他老早就知道陳老頭小心的意思,並不是專爲大有病後的身體,這一生謹慎的老人自從上一次大有帶了尖刀,率領着許多推夫從外縣裏跑回來,他常常發愁。這匹失了性的野馬,將來也許闖下難於想象的大禍。他並沒有嫌惡大有的心思,然而老實根性使他對於這缺乏經驗的漢子憂慮。本來不想叫他出來,沒料到仍然使出他的牛性,天還沒明,他抖抖身子帶了鐵器來,非修路不可!……這些事徐利是完全明白的。

  大有自己也覺得奇怪,出力的勞動之後,他覺到比起坐在土炕上仰看屋樑還適意得多。經過初下手時的一陣劇烈的冷顫,他漸漸拭出汗滴沾在裏衣上了。雖然時時喘着粗氣,面色被冷風吹着卻紅了許多。勞動的興味他自小時成了習慣,隨時向外揮發,縱然幹着不情願的事,卻仍會從身體中掏出力量來。

  “老利,說不上這一來我倒好了病,還得謝謝這羣小子!”他略略高興些,並沒管到監工人還時時從他的身旁經過。

  陳老頭看了他一眼。徐利道:

  “你這冒失鬼,說話別那麼高興!病好了不好?應該謝謝我是真的。”他故意將話引到自己身上。

  “謝你!誰也不必承情,還是吃了老婆的符子得的力吧?回頭再喝他媽的一碗。”大有大聲喊着。

  “怎麼,老大你也吞過那些玩藝?”陳莊長略略鬆了一口氣。

  “怎麼不好吃?橫豎藥不死人。是?陳大爺,獨有你不贊成吞符子?”

  “說不上贊成不贊成,吞不吞有什麼。這些怪事少微識幾個字的人大約都不信。”陳莊長捻着化了凍的下胡說。

  “不信這個?爲什麼跪在太陽裏祈雨?不是也有許多認字的老頭?”徐利在陳莊長左邊說俏皮話。

  “這你就不懂。祈雨是自古以來的大事,莊稼旱了,像咱們以食爲天,誠心誠意地求雨,是大家都應該乾的。不是吞符子,撒天災的妖言。”

  “好誠心誠意的!祈下來一場大戰,死了兩個短命的!小勃直到現在那條左腿不能動,——也是靈應!陳大爺,這些還不是一樣的半斤八兩,信也好不信也好。”徐利的反駁,又聰明又滑稽。

  “聽說南鄉的大刀會是臨上陣吞符子,還槍刀不入呢。”大有不願意陳老頭與徐利說的話都太過分,便想起了另一件事作爲談話的資料。

  旁邊一個年老的鄰居接着答道:“別提大刀會,多會傳過來你看看。我前年到南山裏去買貨,親眼見過的。哈!練習起來像凶神,光了膀子,有的帶紅兜肚,亂跳亂舞,每個人一口大刀……”

  “真是槍彈不入?”徐利問。

  “老遠地放盒子炮,——好,他們那裏並不是沒有手槍,快槍,當頭目的更是時刻不離。……誰看得清是有子彈沒有?明明朝着胸口上打,一陣煙後,他卻紋風不動站在那裏。後來從地上檢起落地的子彈來,據說是穿不過裝符子的兜肚,據說是……”

  那作工的老人在他們前邊彎着腰揚土,口裏說着,並沒回頭。大有這時覺得出了一身大汗,氣力漸漸鬆懈下來,便直起脊骨倚着钁頭道:

  “陳大爺,你老是不信,這麼說來,——那和尚顯然是來救命的了!你不吞可不要到後來來不及。”他有心對陳老頭取笑。

  “老大,你放心,我那年,直隸大道上沒在鬼子的槍炮下喪了命,想來這一輩子還可無妨。”

  “所以啦,陳大爺用不到再吞那怪和尚的紅符子。”徐利笑着接說了一句。

  “吞不吞沒有別的,你總得服命,不服命亂幹,白費,還得惹亂子。我從年輕時受過教訓,什麼事都忍得下,‘得讓人處且讓人’!不過年紀差的,卻總是茅包。……”

  大有向空中噓了一口氣。

  陳莊長向左邊踱了幾步,看看監工人還在前面沒走過來,又接着說:“老大,你經歷的還少,使性子能夠抵得過命?沒有那回事!這幾年我看開了,本來六十開外的人,還活得幾年?不能同你們小夥子比硬。哎!說句實在話,誰願意受氣?誰也願意享福呀!無奈天生成的苦命,你有力量能夠去脫胎換骨?只好受!……”他的話自然是處處對準這兩個年輕不服氣的人說的,徐利更明白,他一面用鐵杴除開堅硬的碎石,土塊,一面回覆陳老頭的話裏的機鋒。

  “我從小就服陳大爺,不必提我,連頂混帳的大傻子他也不敢不聽你老人家的教導。實在不錯,經歷多,見識廣,咱這村子裏誰比得上?可是現在比不了從前了!從前認命,還可對付着吃點穿點,好歹窮混下去。如今就是命又怎麼樣?挨人家的拳頭,還得受人家的呵斥,哪樣由得你?怪和尚的符子我信不信另說,——可是他說的劫運怕是實情。年紀大了怎麼都好辦,可是不老不小,以後的日子怎麼過?無怪南鄉又有了義和團。……”

  “幹活!幹活!”陳莊長一回頭看見穿了黃制服青褲子的監工人大踏步走過來,他即時垂了袖子迎上幾步。

  鷹鼻子,斜眼睛的這位監工員,很有點威風。他起初似乎沒曾留意這羣農工的老領袖,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問話。他先向左近彎腰幹活的農人看了一遍,聽不見大家有談話的口音。他彷彿自己是高高地立在這些“奴隸”的項背之上,順手將挾在腋下的鞭子丟在路旁,從衣袋裏取出紙菸點火吸着。然後向陳莊長楞了一眼。

  “你帶來多少人?”聲音是異常的冷厲。

  “一百零四個,昨兒已經報知吳練長了。”

  “瞎話!說不定過午我就查數,晚上對冊子,錯了?……哼,受罰!這是公差,辛苦是沒法子的事,大冷天我們還得在路上……受凍!”

  最後頭兩個字說得分外沉重,意思顯然是:“我們還要受凍呢!”陳老頭十分明白這位官差的意思。

  “本來爲的是好事,誰也得甘心幫忙。路修起來,民間也有好處。——這裏沒敢報假數。”雖然這麼說,可也怕這位官差不容易對付,別的話暫時說不上來。

  “甘心麼?這就好。”這位黃制服的先生重重地看了陳老頭一眼,便跨着大步到路那邊去。

  徐利趁工夫回過頭來向陳老頭偷看,他那一雙很小的眼睛直直地送着“官差”的後影,臉色卻不很好看。

  勉強捱到吃中飯,大有已經挫失了清晨時強來的銳氣了。在土地上守着,乾硬的大餅一點都不能下嚥。汗剛出淨,受了冷風吹襲身上又抖起來。村中送來的熱湯,他一氣喝了幾大碗。老是不曾離開大有身旁的陳莊長,他的憂慮現在可以證明,大有還不能戰勝肉體的困難。自己想來不免有點愧對這位老鄰居的兒子。看他一會發燒,一會害冷,並且是的確沒有力氣繼續土地上的工作。他把徐利叫在一邊,偷偷說了幾句。徐利便走過來對大有勸說,還是要他回家。陳老頭已經派人去叫他的聶子來替他擡土,本來可以不用,因爲下午要點工,還怕大有的楞脾氣一定要來,只好這麼辦。

  逞強的心力抵不住身體的衰弱,午後的冷風中仍舊由徐利把大有送回家去。路上正遇着那紅紅腮頰的小學生,穿着破布制服到大道旁替爹作工。

  直到徐利走後,大有還是昏昏迷迷地躺在炕上睡。他的妻守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喘。她是一個鄉村中舊農婦的典型,她勤於自己應分的工作:種菜、煮飯、推豆腐、攤餅,還得做着全家的衣服、鞋子,好好伺候丈夫。她自在孃家時吃過了不少苦楚,從沒有怨天咒地的狠話。近來眼看着家中的日月愈過愈壞,丈夫的脾氣也不比從前,喝酒、賭氣、好發狠,似乎什麼都變了。她不十分明白這是爲的什麼,末後,她只好恨自己的命運不濟!這些日子大有的一場重病,她在一邊陪着,熬煎得很厲害。雖然有杜妹妹託人捎與她衣料,——難得的禮物,相形之下,更加重她的感嘆。

  一夜沒得安睡,拗不過大有的執氣,天剛明就把他送走,直到這時又重複守着他躺在炕上。她誠心感激陳莊長與徐利的好意,自然也不放心孩子去作工,可是她希望丈夫快快復原,好重新做人家,過莊稼日子的心比什麼也重要。

  初時她什麼活都不作,靜靜地守着氣息很重的病人沉睡。經過一小時後,她漸漸有些熬不住了,倚着土牆閉眼休息。

  其實大有完全沒有睡寧,自從倚在徐利的肩頭從野中走回,他覺得他一身的力氣像是全融化在泥土裏。耳朵旁邊轟轟着數不清的許多聲音。一顆心如同掉在灼熱的鍋中,兩隻腳下是棉絮般柔軟。直到在自己的炕上把身子放平,他什麼話都不能說。徐利的身影與妻的面貌,都還看得清,卻怎麼也沒了說話的力量。微溫的席子貼着熱度頗高的肌膚,他得到一時的安息,少睡一會,卻夢見不少怪事。

  彷彿先到了一個偉大的城市,數不清的行人,有種種自己沒曾坐過的車輛,滿街上飛着奇異東西。地面上相隔不遠便是一堆堆的血跡,不知是殺的獸類還是死孩子的紅血?沒人理會,也沒人以爲奇怪。很多的腳跡踏在上面,那些美麗的鞋底把血跡迅速地帶到別處去。他所看到的地方几乎全是一片血印,自己不敢挪步,也想着學那些很華貴的男女不在意地走上去。卻覺得沒有那樣膽量。……一會,又到一處,本來隱約中曾看見一大段樹林子,陰沉沉地沒有天日。現在連樹影也沒了,四處是無盡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黑暗中待了多久,呼吸十分不順,恰像悶在棺材裏面。……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在光明大道上看見了爹的後身,他彷彿揹着一個沉重的包裹往前走,不歇腳地走去。他盡力追,腳下卻老用不上十分力量,如踏着綿紙。一會又像是掉在鬆鬆的沙堆裏,愈要向上跑愈起不動身。……空間傳來很多的槍聲,眼前的光明失去了,陰暗,陰暗,從四圍立刻合攏過來;在晦冥中伸過來一隻大手向自己撲來,那大手指尖向自己的頭上灑着難聞的臭水。……不久,喉嚨已經被那大手掐住了!……

  醒過來,眼光驟然與牆上所掛的煤油燈光相遇,很覺得刺痛。屋中什麼人都沒有,窗子外的水磨轆轤似的響動,一定是妻在推磨。自從將那匹牝驢丟給向北去的逃兵後,妻便代替了驢的工作。他聽得很分明,那轉過來的腳步,輕輕的,是妻的布底鞋的踏聲。風還是陣陣地吹,門外風帳子上的高粱葉的響聲,像吹着尖音的嘯子。炕頭上一隻小花貓餓的咪咪直叫。他覺得粘汗溼遍了全身,又像從厚重的夾板裏放下來,一動都不能動。夢中的種種景象還在目前。他在平日勞動慣了,輕易不曾做夢,除去小時候也夢過在空中飛行,在人家屋脊上跳舞,後來,偶爾做的夢不等到醒早已忘了。一起身就忙着出力的農家生活,來不及回想夢裏趣味。然而這一次稀有的怪夢,從下午做起,直到醒後,他一切都記得分明。

  妻推完了碾高粱面的磨後,恰好徐利送聶子回來,一同到裏屋裏。她首先看見那十三歲的孩子有些汗滴流在兩個發紅的小腮上。徐利這高個兒一進門並不待讓,便橫躺在大有的足下。

  “好媽的!修路真不是玩藝,不怕賣力,只怕出氣!——大嫂,你想有那麼狠的事?那把式監工的,一連抽了七八個,這是頭一天,幸虧大有哥早回來,氣死人!……”

  大有的妻一邊領着聶子給他用破手巾擦汗,一邊卻問徐利道:

  “打的誰?”

  “咱這村子裏就有兩個,蕭達子和小李。”

  “唉!偏偏是蕭達子,沒有力氣偏捱打。”

  “哼,”徐利一骨碌又坐起來,“爲的什麼?就是爲他兩個沒力氣多歇了一會,——不長人腸子的到處有,怎麼鑽狗洞弄得這狗差使,卻找鄉下人泄氣?那些東西的口音左不過這幾縣,他就好意思裝起官差,扯下臉皮地這麼兇幹。連陳老頭也挨着罵,不是爲他早囑咐我,給他一钁,出出這口氣!……”

  “徐二叔,你還沒看見呢,那一段上……還罰跪呢。……”聶子在一旁也幫着徐利說。

  大有安安穩穩地躺在炕上,並沒說話。

  “你看我這份粗心,怎麼大哥睡得好一點了吧?”徐利似乎到現在方記起了病人。

  “虧得你二叔把他送回來。不聲不響,直睡,起初我看他一臉的火燒,往下滴汗,我真怕要使力氣使脫了可怎麼辦?到後來漸漸睡寧,到推磨子時還沒醒,大約是一進來才醒的。”大有的妻急切地答覆。

  大有瞪着紅紅的眼,點點頭。徐利在炕沿上看得很奇怪,他忍不住問道:

  “你怪氣,別要變成啞巴?是沒有力氣說話?”

  “不,”大有低聲道,“什麼……事,……什麼我都知道,喘……氣……不能說。”他的鼻翅微微扇動,胸腹上蓋的被子起落着,足以證明他的氣息很疲弱。

  “沒有別的,簡直得教聶子替你幾天,再賭氣成不了。好在這孩子也能下苦力,不像鎮上的少爺學生,你倒可以放心。有我和陳老頭在一邊,準保不叫他吃虧。明兒有工夫大嫂還得請請先生給吃藥,究竟要拿身子當地種,再病得日子多了可不是玩笑。”

  徐利的氣還沒從話裏出完,卻等不得了,緊緊布扎腰走出去,約好聶子明天一早到他家與他一同去做活。

  他慢慢地走去,對於大有的不能說話覺得很怪,怎麼昨兒還有那股硬勁,一上午卻成了一條懶牛?他猜着這不僅是用多了力量,一定是看着動氣,犯了舊病。他雖然粗魯,卻有一顆熱烈的心。自從夏天同大有打過土匪之後,把平常對大有瞧不起的心思沒了。雖然比自己大,也不像自己無拘無束,可是能領頭,從防守的灰兔子羣裏跑出來。現在見大有病還不好,卻給他添上一份心事。他盤算着,正走過陳莊長磚砌的門牆旁邊,從剛上黑影的木樁上看明有一匹馱着鞍子轡頭的大馬拴在門口。他知道陳莊長家只有兩條牛,一匹驢子,“是哪裏來的生客?”一個疑問使他稍停停腳步,向門裏看,彷彿有什麼事故,靠大門很近的客屋裏面有人低聲說話。徐利一腳走向大門裏去,一轉念卻又退出來。正在遲疑着,迎面走來一個人影,到近前,是陳莊長家的長工提着一捆東西。

  “利子,”老長工對於年輕的徐利向來直叫他的小名,“又來找老頭子?正和旺谷溝的人說着話呢。”

  “沒有事,去送聶子回家,剛走到這裏。——一匹好馬,原來是有客,是不是旺谷溝邢家來的?”

  “就是他那邊,纔來到,家裏都吃過飯,現到雜貨店打的酒。”

  “這時候來,什麼……?”

  “我方纔聽了點話尾巴,是離旺谷溝二十多裏地,不知從哪裏下來的人,有五六百,像軍隊?誰也不敢信!逼着那一連的幾個村子糟踐,住了兩天還不走,情形不很對,邢家不是同老頭子兒女親家?怕突過來,急着找人送信,倒是一份好心。”

  “鎮上也沒有消息麼?”徐利心頭上動了幾下。

  “誰都不知道。”老長工低聲道,“因爲弄不清是土匪還是敗兵。老天睜睜眼,可不要再叫他們突過來,剛剛送走了那一些,不是還修着路!”

  徐利即時辭了老長工,懷了一肚皮的疑惑竄回家去。

  像會享福的伯父正在小團屋裏過鴉片癮。徐利雖然是個楞頭楞腦的年輕人,因爲自小時沒了爹,受着他伯父的管教,所以向來不敢違背那位教過幾十年窮書的老人的命令。每天出去,任幹什麼活,晚上一定要到伯父的鴉片煙牀前走一走。他闖進去,僅僅放的下一張高粱秸編的小牀的團屋裏,他伯父躺在暗淡的燈光旁邊,吞噴着一種異樣氣味的麻醉藥,並沒向他問話。他知道這位怪老人的性格,在過癮時候不願意別人對他說什麼。徐利低着頭站在牀邊等待那一筒煙的吸完。

  名叫玄和的徐老秀才,這十年以來變成一個怪人了。他從前在村子裏是唯一念書多的“學問人”,直到清末改考策論,他還下過兩回的大場。那時他不但是把經書背得爛熟,更愛看講究新政的書籍,如《勸學篇》,《天演論》,以及《格致入門》那些書。及至停了科舉,自己空負有無窮的志願,卻連個“舉人”的頭銜拿不到手。這一處那一處的教學生,又不是他的心思。所以,他咬着牙不教子侄唸書,自己終天嘟嚷着陶詩與蘇東坡的《赤壁賦》,鴉片也在那個期間成了癮。本來不是很多的產業,漸漸凋落下去。民國以後,他索性什麼地方都不去。與陳老頭還談得來,眼看着那識時務的老朋友也逐漸辦起地方事來,他便同人家疏淡了。在他的破院子中蓋起了一座小團瓢,他仿着舟屋的名目叫做“瓢屋”。於是這用泥草茅根造的建築物成了他自己的小天地。一年中全村的人很難遇到這老秀才一次。徐利的叔伯哥哥在鎮上當店夥,兩個兄弟料理着給人家佃種的田地。這位老人便終天埋沒在黑屋子裏。時候久了,他幾乎被村人忘掉。陳莊長終天亂忙,難得有工夫找他談話;況且談勁不大對,自然懶得去。因此這老人除去常見徐利與他的兒子以外,外面的人看不到他,他也從實忘掉了人間。一盞鴉片燈與幾本破書成了他的親密的伴侶。

  直待老人的煙癮過足,徐利纔對他報告了一天的經過。老人用顫顫的尖指甲拍着大腿道:“這些嗎,——不說也一個樣!橫豎我不稀罕聽。——你能照應着奚家那小子倒還對,奚老二是粗人,比起這下一輩來可有血性的多。咳,‘英雄無用武之地’!……”

  伯父常說的話聽不大清,所以末一句徐利也不敢追問。方要轉身出去吃晚飯,他伯父將兩片沒血色的嘴脣努一努,又道:

  “修路,……造橋是好事,好事罷了!我大約還能看見這些小子把村子掘成灣,揚起泥土掏金子,總有那一天。……‘得歸樂土是桃源’!老是不死,……可又來,老的死,小的受,年輕的擡轎子,找不到歇腳的涼亭,等着看吧!我說的是你!……年輕,等着,等着那天翻地覆的時候,來的快,……本來一治一亂……是容易的事。要瞧得真切,……看吧!”

  永遠是亂顫的指尖,他燒起煙來更慢。徐利看他伯父的幽靈般的動作,聽着奇怪言語,暫時忘記了肚皮裏的飢餓。他呆呆地從他伯父的瘦頭頂的亂髮上,直往下看到卷在破毛氈裏一雙小腳。那如高粱秸束成的身體,如地獄畫裏餓鬼的面貌,在這一點微光的小團屋裏,幽森,古怪。徐利雖然年輕,可也覺得與他說話的不是幼小時見慣的穿長衫拿白摺扇,邁着方步的伯父,而是在另一世界中的精靈。

  好容易一個煙泡裝在烏黑的菸斗上,他偏不急着吸,忽然執着紅油光亮的竹槍坐起來,正氣地大聲說:

  “別的事都不要緊,一個人只能作一個人自己的打算。現在更管不了,除去我,……別人的事。日後你得商量商量奚家那小子,我死後能與你奚二叔埋在一塊地裏纔對勁。……我清靜,——實在是冷靜了一輩子,我不答理人,人也不願意答理我,獨有與你奚二敘——那位好人,還說得來,你得辦一辦,別人與那小子說不對。……這是我現在的一件心事,你說起他就趁空……”

  他重複躺下去,不管聽話的還有什麼回覆。“去吧!”簡單的兩個字算是可以准許這白費了一天力氣的年輕人去吃他的冷餅。

  退出來,徐利添上一層新的苦悶。與奚二叔葬在一塊地裏?不錯,是奚家還沒賣出的塋地,卻要葬上一個姓徐的老秀才,這簡直是大大的玩笑。就是大有願意,兄弟們卻怎麼說?照例沒了土地的應該埋在舍田裏,村南有,村北也有,雖然樹木很少,是大家的公葬地處,誰也挑不出後人的不是。這樣倒黴的吩咐怎麼交代?他走出團瓢籲一口氣,向上看,彎得如秤鉤的新月剛剛從東南方上升。那薄亮的明光從遠處的高白楊樹上灑下來,一切都清寂得很。堂屋裏聽得到兩三個女人談話,他猜一定是他的娘與妹妹們打發網。這是每個冬天晚上她們的工作,每人忙一冬可以掙兩三塊錢,晚上的工夫她們是不肯空過的。他走向院子東北角的草棚裏去,那邊有吃剩的幹餅。

  然而他懸懸於伯父的吩咐,腳步很遲慢。

  一陣馬蹄的快跑聲從巷子外傳過來,他知道是旺谷溝的祕密送信人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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