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羣窮兵在這些村鎮中住了五六天後,正是一個正午,吳練長的大客廳裏集合了十幾個鄉下的首事人。穿方袖馬褂的老者,戴舊呢帽穿黑棉鞋的中年人,還有尖頂帽破皮鞋的小學教員,餘外多半是短衣的鄉下老。他們有的高據在紅木的太師椅上,有的站在粉牆前面,大張着像失了神的眼光對着牆上的古字畫。他們屬於一個集團,由各村中集合來,捧住了一樣的心,想對他們的頭領求一點困苦中的辦法。幸而練長的房宅寬大,東園中雖然也住着團長的家眷,衛兵,卻另走通街的小門,所以這刻磚映壁後的大門口,除去把門的兩名團丁之外,還沒有老總們的阻擋。他們仗着人多,又是爲公事來的,就一起擁到這講究的客廳裏來。他們很急悶,在這裏無聊地等待,因爲練長剛被團長請去談給養,還不能即刻回來。吳練長是做過官的,識字多,兒子又在省城裏當差,見過世面,有拉攏。他是地方上多年的老鄉紳,什麼話都會說,心思是那樣的深沉,老辣。縱然他是著名的手段利害,可是大家還不能把他去掉;不但沒有這份勢力,去了,誰敢替代他哩?鎮上是來回的大道,兵差、官差,一個月不定幾次;警備分隊、保衛團、貨捐局的分卡,牙行、商會,這許多麻煩事能不辦?誰敢應承下來沒有差錯?而且到縣上去有比他更熟,說話更有力量的麼?有這許多關係,所以這十幾年來他把持着他的權威,還能夠維持他的練長的局面,各村中的首事還得聽他的調遣。
冷清清的大屋子中沒生爐火,也沒有火炕,幸而天氣還好,從大木風門外射過來陽光,少少覺得溫暖。大廳上面高懸的“世代清華”的四個大字的木匾,已經剝退了金光,一層灰黯罩在深刻的顏魯公式大字上,細看,卻封上不少的蛛網。長木幾,刻花的大椅子,四個帶彩穗的玻璃燈。兩山牆下各有一堆舊書,是那樣高,不同的書套,破碎的白綾籤子,紙色都變成枯黃,擺設在這空洞的舊屋裏,不知多少年屋主人沒曾動過。牆上的字畫也有破損與蟲咬的地方。向南開的兩個大圓窗,雖是精工作的卐字窗櫺,糊着很厚的桑皮紙,可與屋子中的陳設,顏色,十分調和。這大廳,吳練長不大常到,他另有精緻的小房,在那裏出主意,商量事情,吸鴉片,請軍人打牌。這大廳只是一所古舊的陳列品。
然而這一羣人這天的到來,卻將空虛黯然的心情充滿了空虛黯然的古舊大屋。
他們都是被那些窮兵糟踐得不能過活的村代表。各村中的人都強忍着飢餓,一任着客人的強索,硬要;女人、孩子,都被逼的沒處住;被褥搶淨了,只餘下各人的一身衣服還沒剝去。僅有的柴草,木器,也禁不住那些餓鬼的焚燒。雞、狗隨意地宰殺,更不在話下。總之,他們本是十分有耐力的鄉民,現在被逼到死路上來!突來的這麼多的軍隊,還有許多的家眷——也可說是別地方的災民,要住多久?要怎樣過活下去?他們現在不能不問了。明知道不是容易想法子的事,然而老練的吳練長總該有個交代?眼看着那些年輕的農民,性子急的都咬不住牙根,再挨下去,不餓死也要出亂子!“狗急了跳牆”,當這急難中間,誰也有這樣的預恐。因此他們不得不集中到這裏來想辦法。
由正午等到太陽在方磚的當地上斜過去一大段,每人都是空肚子來的,可是靜靜的盼望使他們暫時耐住性,可忍不住飢餓!在檐下,在大院子中,在方磚的地上,每一個都急的嘆氣,有的頓着腳,向喉中強嚥下酸冷的唾液。
“飽肚子的不曉得餓肚子的心!——什麼事!還商量不完?”一個面色枯黃指甲尖長的人低聲嘆氣。
“事商量完了,不還得過癮?這一套少不了。剛纔團丁又去請了一遍,就來,就來,又過了半個時辰。”一位五十多歲的小學教員說。
“還是近水的地方得到月亮,你瞧鎮上也有兵,比鄉間怎麼樣?十家裏不見得住上五家,閒房子多,究竟還規矩點。……做買賣的,擔擔的,不是一樣地幹活?……練長家裏還能擺門面,咱呢?……”這一位的話很不平。
“話不能這麼說,這究竟是鎮上,如果也像鄉下那麼亂,不全完?還能辦事?……”
“吃完了鄉間,還不一樣地完!看鎮上也不會有長久的安穩。”
“這麼樣還要從各村子要給養,沒看見辦公處不閒地稱麪餅,收草料麼?”
他們急躁地紛紛議論。忽然一位花白鬍子的老人從大椅子上站起來,彎着腰道:
“我知道的比大家多。陳家村隔鎮上最近,這回兵到時,我在鎮上過了兩整宿,把眼睛都熬壞了。鄉間是亂,是沒的吃,可是鎮上的實情你們還不明白。別看大街上還一樣開門做買賣,八百錢的東西只給你三百,有的是強賒,若是關門一走,準得一齊下手。這是暗中辦的,藉着還有交易好說話,不能硬幹!買賣家的賒賬,後來想法子包賠。……後來還不知道怎麼算?住的人家自然少一點,這又是旅長的主意。……他不願意他這份人馬在鎮上聚集起來,怕被人家全包圍了,所以要分出去住靠近鎮上的小村莊。彷彿是他的一個個的小營盤,出了岔子,可以到處打接應。……”
這是陳莊長的話,他倒不是有意替吳練長解釋,也是一部分實情。這羣膽小餓兵的首領是時時防備暗算的。
大家聽了這幾句話,對吳練長的私心似乎多少原諒點,可是馬上他們的話又集中到他不快來的題目上。有人說他居心躲避,也有的說他專拍團長的馬屁,不理大衆的困苦,甚至有人提議到東園的團長公館去見他,不過沒有人附和。那邊有手提機關槍的站崗衛兵,去這麼多的人,進不去,怕有是非。那個首先提議的年輕人只好咕嘟着嘴不說什麼。
在他們紛嚷中,恰好一個團丁給吳練長提了水煙筒,從院門的藤蘿架底下先進來,接着是那高身個穿了半舊狐皮袍的練長,走到大廳的廊下。
彷彿在陰雪的深山後射過來一線陽光,這短上胡,尖眼睛的練長走過來後,大家把剛纔對他的不高興神情先收回去,而且恭敬地圍在面前,爭着述說等他過來好想法子的事。
吳練長在團長的煙榻旁早明白這些鄉下首事爲什麼找他,他打好了主意,並不驚惶,讓他們到大廳裏去。他在後面慢慢地擡動方頭的絲緞棉鞋,踏過了高高的門限。
他不理會大家對他訴說的種種困苦,實在他都清楚得很。沒有糧、米、被褥,甚至柴草也快要燒盡,許多農家的今冬狀況不待別人報告給他,也用不着到他們的家中,他卻都十分明瞭。於是他用尖長的手指甲敲着水煙筒道:
“明白,明白。還用得到大家說?我在這鎮上乾的什麼?煩你們久等。我到團長那裏也爲的這件事。咱們沒有硬手頭,卻有硬舌頭,再過下去,我也得逃荒。……哈哈!……全窮了,自然沒有你的,我的。可不是,誰沒有家小?誰家不是‘破家值萬貫’?來呀!這是什麼年頭,我這一次足足吃了三天苦,一點鐘也沒得睡,別看這房子中還沒住滿兵大爺,你瞧,我家裏的女眷也沒敢在家。糧米量出了一大半,還不行。當這官差說不了自己先得比別人交納的早!……來呀!咱得想個好主意。你們先說……”
他的話是那麼有次序,“如情如理”,爽利而又似十分同情,減輕了大家要敘述的鄉村困苦,單刀直入,從“方法”上問起。這麼一來,大家反而楞住了,主意?誰有更好的?怎麼辦?沉默起來,或者是從此便無抵抗到底?一個眼光投射到另一個人身上去,互相推讓着:“你先說!”似是有各人的主見,然而終沒人說得出。
末後還是陳莊長笑着說:
“練長有什麼法子想,請告訴出來。大家原是沒主意纔到這裏來求求你的。……”
“對呀!”大家彷彿恢復了說話的能力。“對呀!就是想請出主意的。”
吳練長把戴着小紅線結緞帽的頭向左右搖了兩下道:
“你們還是說不出?——只有兩條道:我想,硬抗,與軟求……”他沒直說下去,把尖黃的似有威光的眼向座上的首事們打了一個迴旋。
誰也沒敢插話。
“打了破燈籠遇見狂風,什麼法子?天也不行!哼!”
彷彿說:“你們成羣結黨就辦的了麼?”這句沒出口的話很沉重地落到每一個人的心裏。
“兩條路:硬抗,不管來的是什麼人,我的糧米,我的衣服,你憑麼來白吃白拿?幹!不顧死活,不理會他們後面有多少兵,攆出去,結合起來打出去,這就有救。……哼!話可說在先,那是反亂,是作反!要幹得出,馱得動!誰能行誰去領頭,我不能阻擋,也不怕老總們把我怎麼樣。大家的事,我一家就算毀得上,敢抱怨誰?可得有乾的!……”
說這些話的聲音抑揚輕重,他像演劇一般很有斟酌。他這時臉色由枯黃轉成陰黑,額角上一片青,尖利的眼光從這一個的臉看到那一個的。一屋子的人誰碰到這可怕的眼光,誰就把頭低一低。
一時是嚴肅的沉默。他停了聲,別人都屏着氣息沒說什麼。陳莊長的兩隻手在肥袖的棉袍裏索索抖顫;那黑臉的小學教員緊蹙着濃密眉毛;剛纔提議到東園去找他的那位鄉董對着牆上落了色的孔雀尾巴直瞧,把兩個有紋的嘴角收斂起來。
“不是麼?……哈哈!哈!……”
練長的煙嗓子的冷笑聲音,聽的人都覺得身上發毛。“來呀!人!……”接着那個站在廊檐下的團丁進來,替他用火柴點着了火紙捻成的細紙筒。
仍然在沉默中,他唿嚕嚕吸過一筒水煙。
“不是麼?……還得安本分走第二條路!”撲的聲他將銅煙筒的水煙灰吹到地面上,還冒着燼餘的青煙。
大家緩過一口氣來。就有一位囁嚅着問他:
“第二……第二條路?練長說怎麼走?誰能不願意?……只要……”
“對呀!誰能不願意?咱不能跟人家幹,還有什麼話說!……第二條路,有前,有後,大家多約人去跪求旅團長!——求他另到好地方去吃好飯。……說不的,我得在暗中用勁,如果求得成,大家的福氣!……對吧?”他的語調柔和得多了。
果然是一條路,走得通走不通連那心思最密的吳練長也像沒有把握。圍繞着練長的這十幾個窮迫的代表人,聽了這個主意,像是從漫黑的空中墜下了一個火星,跪求,甚至每一個人挨幾下打都能夠。生活的破產就在目前,還顧得了臉面?首先求問第二條路的人道:
“能夠求的他們給大家超生,多約些人去跪門,還辦的到。”
“如果不答應,跪上一天?”另一位紅眼皮的短衣老農人稍發疑問。
“丟臉嗎,……我也不能說不對,可是他們若板下臉來不準,哪怕咱跪上三天三夜!高興一頓皮鞭轟出,走,那不是丟臉還不討好?……”小學教員話說得很周到,似乎也在顧慮到自己的身分。
“那不是沒有的事!不能保得住一求就成。要明白,刀柄攥在人家手裏!再不然,上刀鋒上硬碰,試試誰比誰有勁!”
吳練長微笑着答覆這位教員的話。不偏不倚,他像一個鐵面無私的法官,要稱量出這兩造言語的分量。他說着,彈彈紙筒灰,多半白的眼睛向上看,等着聽從大家的多數主張。
小學教員看看這位臨時主席的臉色,本來舌底下還有他的話,即時壓了下去。
陳莊長向來不曾對吳練長的話抗議過,這一次他覺得到底還是他有點主張。看他那樣不慌不忙的態度,誰也不能與他相比的。又看看大家,雖然臉上急躁着,說話卻怕說錯了收不回來,他就大膽着說:
“大家都願意!練長說什麼時候辦?……”
“今天辦不了,去,準碰釘子。剛纔聽團長說,旅長爲兄弟們每人要一塊錢的事冒了火。把傳令兵打了兩個,哪能成!我想……明天十二點,大家聚齊,不要太多;人多了容易出錯。再來十幾個,可是先得囑咐一句,你們要齊聲說是自己情願來的!如果透出是我的主意,糟,該成也得散勁!明白吧?”
“大家的事哪能說是練長自己的主意,那不是給自己打嘴巴?”幾個人都這麼說。
“這是頭一件不能不說在前頭,不成不起來。捱罵,甚至打也得充勁!如果衛兵們喊一聲就算了,趁早不如不去!”
這一點卻是重要的,他不急着往下說。等了幾分鐘,看着大家雖然是蹙着眉頭,卻沒人說反對話,他便繼續談下去:
“苦肉計!爲了自己的事說不得,願打願挨!好,今晚上我得先用話暗中給旅長解說解說,自然不真告訴他,……只要他們答應走,自然嘍,過幾天難道還受不了?有些別的條件,咱可得量量輕重,該承認下來的不要盡着推,激惱了他們誰敢擔這份擔子!是不是?”
他像一位老練鴇母,對於生怯怯的小姑娘們先有種種告誡,真是爲的那些女孩子,還是爲的別人呢?吳練長接着又指點了不少話,謙虛的很,“是不是”總離不開他的口頭。
在場的鄉董,首事,誰都清清楚楚地記在腦子裏。恰像沒有出場的學戲的角兒,教的純熟,可是喜、怒、悲、歡要你自己做。教師當然得在後臺門看火色。已經默認了這第二條路,不走不行,走起來也不是容易舉步的!每一個人身背後有若干不能度日的鄉民在那裏催促着,哀求着,小孩子餓得不能擡步,老人們夜裏凍得要死,再過十多天怕連撐着空架子的小房屋也要拆下來,這比起上場時的“苦肉計”利害得多。況且去跪求的要多找有年紀的老人,難道軍官們沒有一絲毫的良心?他們也會想到他們的家鄉,他們的爹、娘、兄、弟吧?
沒有更好的方法,明知困難,只好從寬處着想。
在吳練長的切實囑咐之後,大家捧着餓肚皮與不安的心,疲軟無力,慢慢走出。剛出大門,正迎面,一個黃呢軍服的少年兵端了兩大盤菜走過來,那是一盤清燉鴨,一盤烤牛肉。少年兵越過這些鄉老,到送客的吳練長前面行了一個舉手禮。
“旅長叫自己廚子新做的菜送給練長嚐嚐新,晚飯後還請你老過去,——到旅部裏耍牌。”
“不敢當,不敢當。裏面去歇歇,我就回復。……”
這樣一問一答的中間,陳莊長在前面領着這羣代表已經轉出了有木柵門的巷子。
“看樣許有九成?你瞧咱那練長的面子!”其中的一位低聲說。
“他到底有一手,這份軍隊纔來了幾天,他就與旅長有多大的來往!”紅眼皮的鄉老似乎十分驚異。
過了中年的小學教員像另有所見,他在巷口的糞堆上用力地吐了一口唾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