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二十四

  “快點跑!到那裏多給一角,說是多給一角啊!”大有在熱氣瀰漫的夏夜中沿着海邊的馬路跑,口是合攏不上,額角上的汗滴一直流溼了那件藍布號衣。不知道坐車的年輕太太爲什麼事,這麼要急,一上車就催着加快,到這時才說出添一角錢的這句話。大有的腳下也勉強加了速度。他一面順着往安樂飯店的路跑,腦子裏卻在設想:

  “麼事?半夜三更地直躥。她家裏明明有汽車,可不坐,老爺沒出門,——也許一會到俱樂部?多一角錢可以少交一角的車份,從早上到現在塊把錢方湊夠,除去交份還餘下六角。……聶子今年可以往家裏交錢,一個月三塊,哪怕少,只是錢就好。今兒是二十八號,明天星期六,後天他便能夠把錢帶回來!這一個月統算起來還不錯,得預備冬天的棉衣。三塊錢存起來,七月,八月,九月,到冷時還沒有十多塊?……”

  他的兩條腿如同不在他身上的機械,雖然計算着許多事,有常跑的習慣卻不妨事。轉過一座花園裏有電燈的大房子的抹角,擦過一個呆立着無聊的巡警身旁,當的聲車上的腳鈴響了,他才從計算中醒過來。啊,不是坐車的太太的眼光快便拉過了安樂飯店。

  穿着薄薄的白底小藍花外國紗旗袍的太太,輕飄地跳下車來。嫩白的手指打開鏤花小皮夾,檢出兩張小角票丟到地上。她什麼不說,扭着在旗袍下圓圓的屁股,走進飯店前面精銅把的大門。高底鞋踏在地板上登登的響聲,能聽得見。在車上,門口,留下的濃郁香氣還沒散盡。水門汀走道外靜靜地停放着幾輛汽車。人力車有十多輛,都一字兒擺在路對面。飯店的西洋音樂正奏出都市的夜曲,樓上帶寬廊的樓窗全開着,男女喧笑的歡聲從窗裏飄送出來。向西看,長棧橋上兩列的電燈照着,愈向海裏愈爲明亮,形成一幅閃爍的夜畫。那條黑而長伸入海里的橋上有多少年輕的跳躍,這些美麗城市中的青年,有的高歌着抑揚的二簧調,有的大聲呼叫着他們的伴侶。大有放下車,從溼漉漉的肩上扯下那條粗布手巾來擦着臉上的熱汗。忽然覺悟過來,又彎下腰把車子拖到對面他們那一列裏去。似乎喘不動氣,雖從海上時時有夜風吹來,還不能減少這快跑後的煩熱。他坐在石頭砌成的小道上休息,靜聽着同行“苦力”的談論。

  “待會美國兵出來,說不定誰的運氣壞,拉個醉的!”

  “真碰運氣。我就不走運,這些醉鬼子真壞!你想從碼頭拉到泲寧路,不給錢,……直到十二點,——夜裏的十二點!出來還是嘰裏呱啦一個勁地連唱加說,統共給了兩毛錢。再要就瞪眼。……他媽的!”

  “一上岸就是喝酒,逛窯子,這些高個子的鬼子兵,不醉也夠瞧的!”

  “日本兵不用提,下地都是跑腿,坐車子,好!他們頂會算計。”

  “我就不服氣你這話,如果美國同日本人打仗,個照個,看不的大個子,怕不是小國的敵手?日本兵也怪,三個五個地閒溜達,就像有事。不像高個子醉而模糊地只知道樂。……”

  “唉!你說個照個?日本兵還打不過中國兵哩。就講走,——我當過兵,我試過,不長不短的天,從早上同着大隊爬山還能走八九十里。第二天不準歇腳,又來,我跟你打賭,日本兵便辦不到。……”

  先前稱讚日本兵的小夥子突然站起來,拍着胸脯道:

  “說來說去不是白費!小楊,你幹過隊伍,你說中國兵有本事,幹麼?那一年在省城不敢同人家比試比試,一樣讓日本兵殺了個八開!不用提,這是個例子。別瞧着能走路,吃苦,兵大爺只能下鄉給老百姓做對頭。”

  “你這傻小子,所以只配拉車,別的一點不在行。打仗不是個照個的把戲。槍,炮,機關槍,飛機,炸子,東西多哩,你當是你一槍我一刀就完事?……”

  “呸!我就不信。現在這裏終天喊着打倒外國人,取銷這個,那個,到處喊叫,中麼用?——可也好,現在這裏熱鬧多了。新衙門添的不少,淨是穿鬼子衣服的年輕老爺,還有‘女老爺’。小楊,他們像都不在乎,見了人還稱呼工友,工友!可是車子拉的慢了一樣捱揍。”

  一羣汗氣燻蒸的車伕聽見這位帶短鬍子的老四說的痛快,一齊笑了。“女老爺”是他們最感興味的題目。在笑聲中另一個口音像是江北人的說:

  “如今都是成雙作對的,有男老爺,便有女老爺。可也怪,偏偏咱這一行裏沒有女的。”

  他們又接着大聲笑。叫小楊的小夥子道:

  “就是有,可也不能挽着胳膊腕一同拉車。”

  “你不懂,閒着的時候總好說說笑笑的。”

  “別瞎說了!人家是講男女平權,是一處辦事咧。”

  “講平等?爲什麼咱老是出了力還動不動捱揍?他們可不同咱講平等,講他媽的臭男女!……”

  “你這東西,自己不照照臉子硬撐,行嗎?”

  “咦!誰是天生成的,我看硬撐纔是好漢,——纔有好處!像咱當了一輩子的牛馬還是吃不飽肚子。……”

  這個毷氉老四同小楊,還有一些大有不很熟識的車伕們,在這涼風習習的海岸上開了辯論會。從眼前的男女講到他們的時局觀,從野鬼子扯到多少錢的車份;老婆,人家的姨太太,都是他們談話的資料。老四最是一個話頭強硬的,他斥罵着一切,閃耀在眼前的那些“上等人”都值不得他吐口唾沫。有些車伕平和得多,可是他們很樂意有他這樣心直口快的人,給他們吐吐氣。他們爭論一陣便接着騰起一陣笑聲。

  大有歇着顫動的兩條腿,無意中聽見了這些議論。他雖然沒讒言,心裏卻也被人家的言論激起自己一些感慨。他自從去年由碼頭上扛貨被工頭開除下來,沒有別的生活路子,餃子是不能賣了,掙不出吃的。沒法才學着幹這賽跑的把戲,已經一個年頭了。想外出掙錢與回家贖回那些土地的幻夢早已打碎了,他再也不往那上頭想。幾回找杜烈想進工廠去吃碗飯,因爲連年的風潮多,工廠裏用人可並不加多,挑選得又十分嚴厲。他在這地方久了,知道工廠裏的生活不比滿街賽跑容易幹。有固定的月薪,可是在那些大屋子裏,人同機器是一般使用,耳、目、手、腳,沒有一霎偷閒。輕的是把頭的責罰,一不留心皮肉要被機器收拾了去。他過慣了農民的生活,雖也時有過分忙勞,卻不像在轉着,響着的機器旁邊那樣的勁頭,那樣的一刻都偷閒不得。他知道自己沒有杜烈那麼多年的慣習,沒有本事,又不靈巧,便死心塌地地丟開了到工廠去的想法。大有從此成了膠皮團中的朋友。這個地方的生活程度高,車錢,——每天的收入也還不太壞。聶子在鐵工廠作學徒,每月發零花,一家人的進項比初來時好得多了。不過仍然還得住海邊的小木板屋子,聞臭魚腥的味道,一個月能夠有幾元錢的儲藏便不是常有的事了。

  自從前年路遇宋大傻與祝先生一次以後,他便沒再見這兩個人的面貌。只是聽說幾個月後大傻從南邊同着一支革命軍到縣城裏去,很熱鬧了一回,還懲治了幾個劣紳,那些平日作威作福的人物跑了不少。大傻還常在什麼地方講演,甚至鎮上的吳練長也不敢住在他那沒被燒的大房子裏面。那時大有確也高興了一起,想着問杜烈借盤費回到縣裏去求求老鄰居,想個方法使他仍舊在陳家村過他的舊日子。不知怎的,杜烈的妹妹總搖着手不贊成。誰知道這女孩子怎麼看法?杜烈也說得等等看,他如果冒失回去將來要出不來。果然過了沒有三個月,這支嶄新的革命軍調走了,連大傻的去向也沒人知道。後來在縣裏是接着一幕一幕地演那些循環戲。舊日的隊伍都搖身變了,“黨部”早已大張旗鼓地辦起來,多了些新衙門。……又漸漸地聽說年輕人也分成幾派,有的時候互相打官司,縣長是一個接一個地換。於是紳士們又漸漸成了地方上的要緊人物,吳練長現在重複在鎮上設立了辦事處,跑走的人員重新在各處走動,一切又成了太平的天下。這多是杜烈得來的消息,告訴他的。大有對於這些事情原不明白,所以無論是新把戲或是翻舊花樣,都不大能使他動心,惟有大傻隨着那隊革命軍遠遠調走的事常使他想來納悶。尤其奇怪的是那個學生樣的祝先生,據杜烈說:革命軍到縣後的半年,曾見他又到這裏來過,只一天的工夫,到杜烈家裏去過一回。光景杜英許知道那年輕人的事與去的地方,可是對她哥哥還說不明白,大有也就沒法追問了。他知道現在的年輕男女的故事,祝先生與杜英那樣女孩子有點關係,並不怎麼奇怪。……至於火燒吳家花園後失蹤的徐利卻一直沒人提起。“也許他是尋了無常。——可惜這小夥子!”大有每想起來覺得鼻尖上發酸。

  生活像一條鏈子把他捆得緊緊的,一天不學着賽跑,一天得空着肚子。半夜裏回到木板屋子,甚至有現成飯也難下嚥,一覺醒來,又得到車廠去拖木把子。只有春秋時在馬路旁的綠蔭下喝幾個銅板的苦茶,吃油果,沒有生意聽聽談天,算是他的消遣。

  獨有一件事他時常憂慮,卻又戒除不了的是“喝酒”。

  從奚二叔死去後他無意中學會了吃酒,以後沒曾戒掉。到這裏來,因爲奔跑用力,他一天都不能缺少高粱酒的刺激。至少每天總得一角錢以外的酒錢,像用飯一樣的消費。他自己被生活剝削得沒有更大的希望了,由敗落的鄉村擠到這裏來,他的精力要加倍地消毀,舊日好安靜與富於儲藏的心理漸漸被這塊地方的迫壓吸收了去,所餘的只是一點揮發過度的餘力,與“得過且過”的念頭了。

  不過他看着比自己年輕的杜烈雖然有時咬牙蹙眉地恨罵幾句外國的走狗,卻能夠在機器旁邊整年地混下去。每逢大有偷點閒空對他訴苦的時候,這年輕人總是微笑時多。大有知道他有一顆比自己更熱的心,可老猜不透他有什麼力量比自己能忍耐,能夠與生活搏鬥。至於在煙公司裏的杜英,兩年來更與從前不同。晚間的補習學校雖然已經停了,她下了工以後彷彿一個女學生,終晚上看那些小本子的新書。一樣是賣力的苦工,大有常想他們都比自己快活,有希望!他們不吃酒,沒有家累,又識不少的字,知道的事情多。……

  他與別的賣勞力的一樣,明白這麼賣一天吃一天不是長法。他沒了可靠的土地,就覺得是斷了線的鷂子,任憑半空的風吹雨打。新方法的勞力集團他擠不進,也幹不了,他失卻了舊的固定的信念,還沒有新希望與信念把他的精神團成一股力量。他每每想起:小葵,——陳老頭的闊少爺,自然不能比擬;宋大傻能夠帶兵,出差,說漂亮的官話;杜烈是熟習應用那神奇的機器,又懂得不少新事。自己呢?自己呢?本來不想與他們比,——從老地方硬往另一個世界中闖進,可是被兵、火、匪、錢、糧米、災荒,逼到這個地步!一般過慣了車伕生活的,瞧他們的神氣並不像自己的不快活,閒起來鬥鬥紙牌,磕磕瓜子,唱小調,……誰比自己都有福氣?

  然而他偶然向同行的年輕人說起,報答他的是一個輕藐的微笑,一陣逗弄似的注視。“這還用說,誰不懂?別想不開!——看你要愁白了頭髮。”“誰也不是一下生就先學會找快活的。”像這些莫明其妙的答覆使他失了追問的勇氣。有時也碰到幾個年紀老的車伕,便用欷歔口氣對他說:

  “現在吃口飽飯就不容易!你還想什麼?”

  “好得多了,沒有孩子問你要錢花,沒有老的要你養活。——你拉車,還想要到鄉下去買地麼?”

  “要想得開,比起鄉間一指地沒得,又沒有閒錢掙的怎麼樣?”

  都是這樣無法子的安分知足的老派話,大有認爲搔不着自己的痛癢。獨有常在一條街上拉車的老四,曾對他說過幾回開胃的話。不過那些話他又怕聽,覺得不知本分的痛快話,說說自然舒氣,轉一個念頭,他便有點發抖。

  因爲他向來知道老四,有名的闖禍漢子。有一次曾問一個穿皮大氅的年輕衙門人要錢,不服那個人的叱罵,他同主顧對吵,廝打在一處,因此坐了幾個月的監獄。出來仍舊得拉車,可是改不掉他那份強硬脾氣。他與大有談起這些事來,老是用那句話結尾:

  “看,等着有一天!——反過來再講咱的。”他說的時候不是輕鬆的口氣,真像有點氣,眼睛瞪得多大,兩隻大手用力地握住。

  大有每聽到這句話,向四下裏望望,抽空就拖着車子溜走了。他不能估量老四有多大的膽,在這種大地方街頭上就不怕人。然而大有也常常預想那一天,誰知道是哪一天?什麼光景哩?只要不這麼風裏雨里拉車,吃飯,或者能夠安安穩穩像有奚二叔的時候,到地裏下力,有那樣的一天,他便心滿意足了!不過在這裏混久了,大有也零亂地知道了不少事。他明白他所說的那一天,大約不是他想的那麼簡單,“還要怎麼樣?來一個天翻地覆?啊呀!……”

  於是他就不能往下想去,往往拖着空車子到小酒店裏,買一杯白乾,扶着車把子一口嚥下去。

  這時他又聽見老四與許多車伕在馬路旁開辯論會,他只是歇着喘氣,並沒攙言。聽他們說到男女平等,美國兵與日本兵打仗,革命,這些話。他記得在鄉間就是學校裏也沒人談論這些新奇事件,究竟是地方大,連車伕都能發幾句議論。大有心中這樣想,同時向這四層的大建築物注視着:“這裏頭大約可以講講平等吧?”

  這只是一個空想,其實連較大一點的客棧他也沒進去過。到底那許多男女到裏邊去幹什麼,他就茫然了。他這會熱汗差不多擦乾了,胡亂想着,同時樓上的音樂十分喧鬧,一輛一輛的兜風汽車從這條通到浴場的大道上開過去。向北看,高高下下的燈光,明麗的高樓,在暗夜間分外映得好看。一會從那精銅把子的玻璃門中走出幾個男女,車伕們便忘了適才的談論,拖着車子擁上去爭拉那一角兩角的座。來回走着的巡警馬上跑過來向他們喊叫,甚至用指揮棍向車上亂打。

  呆坐了將近一個鐘頭,他看着左右的空車拉走了不少。再想等進飯店去的闊女人還不知什麼時候能夠出來,他懶洋洋地擡着兩條腿向那條明亮的大馬路走去。越是空車,越覺得兩臂上的無力。夜深了,海風挾着微微的涼意。正是跳舞場與咖啡店中生意旺盛的時間,滿街上是異國的與本國的男女,謔浪笑語着走來走去。女的多半光露着項,背,有的連襪子也不穿,薄紗的胸前垂動着乳峯,耳邊與手指上閃耀着晶光的飾物。他沿着馬路邊不敢快跑,時時向東面,西面,遠望着大玻璃窗內的陳設。如小山似的各種酒瓶,如擺花瓶似的香菸,點心,銀樓中黃白光氣的眩耀,鐘錶行櫥窗的奇形異狀,大肚皮外國人啣着拇指大的黑煙在洋行門口閒談,三五個西裝少年口裏哼着“……在城樓”的腔調,有的還叫着“我愛你”。半空中紅,綠,藍的強度的鈉光燈,像高閃着妖怪的大眼。

  這一晚上他的運氣分外壞,在大街上尋覓了半晌沒找到顧主。有幾個酒醉後的外國兵,他怕事不敢上去兜攬生意。時候久了,拖了空車從大馬路轉到西頭鐵路上的虹橋下面。那裏沒有很多的燈火了,橋下面是交互錯綜的鐵道,有空車,也有裝貨物的車停在道上。汽笛時時尖叫着,火車頭來回慢慢地拖動。橋下一盞大電燈高懸在白木柱子頂上,如同植立着一個瞪大眼睛的死屍。橋上有三五個行人,懶懶地來往。這裏有的是鐵,鋼,機件的撞響,卻沒有柔靡音樂的伴奏。幽幽的白電光下是成堆,成包的物品,木片,食糧,煤,鐵。鐵道中間盡是煤屑,石塊,空氣也特別的重濁,不似海岸上飯店門外那樣清新。大有想着心事,無意中拖着車子到這邊來。他向着橋上望了一會,知道在這裏再候上半夜也沒主顧,便沿着石條砌的路邊一直向南去。右面可以時時看見慢慢蠕動的龐大車頭,左面是一些貨棧,堆房,小客店類的房屋。愈向南走,那有高高的尖鐘樓的車站愈看得分明瞭。木柵外安放着十幾輛沒有燈火的汽車,站臺上卻很冷落。大有輕易不到車站上拉座,因爲爭着拉客,拖行李,還得挨警察棍子的事,他幹不慣。這時因爲在大街上沒了生意,方隨着腳步走來,擡頭望望那白麪的大鐘,短針快要到十一點了,站外漸漸有人來回溜達,他知道夜車快要進站。“碰一回吧,實在還沒有,只可少交兩角錢的車份。”他想着,把車子擠到對車站的小公園一旁的車林中去。

  不過半點鐘,夜行車響動,一節節蠕行的長身由東邊鐵道拖到站內。雖然人聲喧鬧了一陣,究竟是時間稍晚了,旅客並沒有多少。大有把自己的車拉到站門的石階下,時時防備那條黑白短棍在頭上舞動。他好容易拉到一個女座,是三十幾歲的鄉間女人,用紅布小被包了穩睡的小孩,沒有許多行李,看樣子像是常住在這裏的。他從人叢中把車子調過來,因爲前面正有一輛汽車開動,一時還不及邁步快跑。匆促中有兩個身影從汽車旁捱過去,大有幾乎要喊出來,怕有錯,把到舌尖的話嚥下去。

  兩個相併而行的人影,無疑是從車站裏出來的。一男,一女,女的穿件淺藍色布旗袍,剪短了頭髮,從側面看去,大有斷定是杜英,雖然近來不常見她,走法與體段不會認錯。男的在左手,看不很清楚,一身白色短褲褂,左手上搭着一件夏布大衫,因爲沒戴草帽,清癯的面形象是見過的一個人,沒敢即時招呼,他們卻緊挨着身子轉過小公園向西南的斜路走去。及至汽車開動,一片人力車橫亂着跑,早已隔斷了大有注視的目力。車上的女人連聲催着他走,像有急事,大有隻好怏怏地沿着向繁華街道的馬路跑去。

  一個疑團沉在他的心中:她與杜烈住在市外,這麼深夜,明天不是禮拜還得上工,怎麼同野男人坐火車到市裏來?難道杜烈就不理會?也許是偷出來的?大幾歲心眼兒更多,在這地方不是鄉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學出本事來。聽人說,年輕姑娘有自己的本領勾引男子,她怕不是那麼一回事?……

  他一路上雖然拉動車子飛跑,卻沒忘了這件事。又懊悔早拉上座,不然倒可以拖着車子追上去,看她怎麼說。大有到這裏混了兩年多,雖是見過不少的事情,不過他的老成保守的習性還沒完全去掉。爲了生活,他也贊同女人們得跑出來掙錢,卻看不慣她們那樣自由的神氣。姑娘們無緣無故便同男子混在一處,至少,他對這種事覺得耽憂。想不到這夜裏遇見杜英與不知什麼樣的青年鬼鬼祟祟地向市內跑,他認爲與她哥哥的交誼分上也不應該把這事祕起來。

  把抱孩子的女人送到住處,多掙了兩角車錢,他一點不含糊,轉着大彎子到車廠交了當天的車份,再往家裏去。

  本來太晚了,躺在妻的裸體身旁老是不能安睡,盡着想杜英的事。極想判明那個男子是誰,的確見過,卻說不出來。他屢屢用手指敲着光頭頂,格外煩躁,蚊子不住地在屋子裏飛,初出的月光靜靜地映到身上。

  他彷彿被一種俠義心的迫壓,決定明天十二點到杜烈家去一趟,雖然還沒想好要怎樣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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