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說到:一目瞭然僧荊立堂爲清官鳴不平,夜入皇宮盜寶,並且留下字箋。順治皇上大怒,傳旨要把北京城的僧衆抓起來嚴辦,卻被起鄯大人給攔了:“皇上,奴才有兩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你說!”“萬歲,劉振昌可能是個清官,這裏頭也許有人陷害。這個和尚進宮盜寶,就是爲劉振昌訴冤。他是一個僧人,有進紫禁城之能,但絕沒有犯駕之意,我認爲,如有犯駕之意,皇上在宮內也不得安康。我想皇上應該派人到河南探詢一下,如果劉振昌確實是忠良,被人所害,就應當二次起復,還讓他做河南巡撫。
只有平撫了民怨,和尚纔可能把國寶送回宮中。奴才管見,望我主宸衷獨斷。“
順治很聰明,一琢磨這事也對,馬上傳了一個旨意,派了個有才華得力的滿員,到河南調查。沒有多少日子滿員回來了,把李寬在河南的所做所爲上了一本奏摺。順治看見這個摺子就留中了,馬上傳旨意,把李寬正法,起復劉振昌官復原職,果然瞭然僧把國寶送回了尚寶監。但他不敢再回大相國寺,於是就雲遊四海,到處爲家,最後在靈寶縣金光寺住下。
荊立堂輩份大,文武全才,道高德重,經文又熟,本廟的老和尚圓寂之後,大家夥兒就恭舉他爲金光寺的方丈。荊立堂隱姓埋名多年,因爲有這麼一段事,所以他不敢到北京來。順治死後,三兒子康熙做了皇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老和尚一想:我再到北京看一看。
天子腳下,帝王之邦,商賈雲集,十分繁華。老和尚依然住在報國寺。
但他聽說前三門有這麼倆把式匠,老和尚纔來訪他們。現在,老和尚把自己的事情一說,石勇道:“師父,您老人家在這兒住着,只要我們不往外聲張,什麼事兒也沒有,何況已經是兩代賢君了呢?”這樣,師徒爺兒仨就把二五更的功夫拾起來了。首先老和尚不準馮昆、石勇再練鐵鎖、擰棒子、端筐子,而是讓他們站架,把三十六大架、七十二小架站出來。再教給他們打拳,躥高縱矮。雖然他們倆是表兄弟,但石勇跟馮昆不一樣,馮昆瘦小枯乾,老師父給他縮小綿軟巧的功夫,石勇則學習硬功,教給他渾身上下過操,練鐵沙掌。這個過操,就是身上抹上藥,用外力撞擊全身,使筋骨加強,增強抵抗力,這就叫“外操筋骨皮,內練一口氣”。用八寸的柏木板,一尺半寬,一丈長,埋下半截兒去,上頭半截釘上狗皮,用雙掌去打。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轉眼間十年到了,馮昆、石勇兩個人的能爲都很好,老和尚給石勇起了個外號兒叫鐵臂熊,給馮昆起了名號兒叫千里獨行。
一天,老和尚把兩個徒弟找來說:“貧僧要離開你們回河南了。”“師父,您老人家這麼大的年紀,還走什麼哪?您就在北京城住着吧。十年了,什麼事兒都沒有哇。您老人家一走,好像我們弟兄有違弟子之道,對師父您不孝敬。”“不,貧僧到河南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你們兩人等師父走後,要好好兒地把功夫學成,千萬千萬不要耽誤。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南北兩城,有把式匠都可以訪一訪,看看你們哥兒倆的本事到底如何。”老和尚執意要走,哥兒倆只好準備了一桌豐盛的素菜,給師父餞行。飯後,石勇端出一盤兒黃金來道:“師父,您要拿得動,您就全部帶走;您要拿不動,愛拿多少拿多少!表一表我弟兄之心。”“我要這麼多的錢幹什麼哪?你隨便給我點兒散碎銀兩,夠做路費就行了。”結果老和尚拿了十兩黃金。小哥兒倆把師父送出了彰義門,師徒灑淚分別。師父走了,哥兒倆在家裏照樣兒用功,時間一長,前三門都知道他們倆人武功很不錯。
今天,哥兒倆坐在客廳裏呆着,聽見街裏頭喊:“好肥的牛肉!”石勇說:“哎!你聽見沒有,這賣牛肉的怎麼這麼大嗓門啊?”“真是的嘿,咱們瞧瞧去,買點兒牛肉。”哥兒倆來到了大門口。“哎,掌櫃的,買點兒牛肉,推過來。”鐵三爸道:“啊,買肉哇,你這邊兒。”石勇看了看,車子上有盤子和秤,問:“買點兒牛肉,多少錢一斤哪?”鐵三爸不知道價呀,就說:“嗨,我剌下肉來,你隨便給。”石勇心說:有這麼賣肉的嗎?這純粹是衝我們哥兒倆來的。
馮昆也說:“那好吧,給我來五斤。”鐵三爺拿起刀來,找最好的地方“唰”就切下一塊肉來。這塊肉起碼得有七八斤。石勇看了馮昆一眼,對鐵三爸道:“這塊肉五斤差不離。多少錢哪?”“哎,您瞧着給。”石勇一伸手把肉接過來了:“表弟,拿家去,拿出錢來。”馮昆接過肉拿家去了,不大會拿出一摞大銅錢,有一寸多長,康熙大老錢,交給了表兄。石勇拿食指跟大拇指一頂,把這摞錢掐住了。“掌櫃的,拿錢來吧!”鐵三爸伸右手並食中二指就伸進去了,大拇指稍微一頂,一使勁,“嘿——!”沒掏動。“哈哈哈,掌櫃的,再使點兒勁兒。”鐵三爸腦蓋兒就紫啦。第二次手指頭使勁一用力,“嘿——!”還沒掏動。第三下鉚足了勁,石勇撒手了。“嘿!”
三十多個大老錢飛了一地,全都變形啦,大家夥兒“譁”一樂。鐵三爸有點兒惱羞成怒,說道:“嗯?你這是怎麼回事兒啊,拿我的牛肉,給這個錢,我能花嗎?看起來,你欺侮我姓鐵的外鄉人啊!”石勇心說:賣肉的,你訪我來了,但又跟我說這個。“哈哈哈,朋友,你是外鄉的,你不知道我們北京城的規矩,是賣牛肉的都這樣啊!”“噢,你瞧不起我,我姓鐵的因爲練功夫,把萬貫家財都練盡了,來吧!咱倆人試巴試巴!”石勇心說:你哪兒是個兒啊!便說:“行呵,怎麼個試法兒?”“咱們不用插拳,也不比武,你打我三拳,我打你三拳,你看好不好?”石勇一聽:“行!掌櫃的,給你個便宜,你先打我。”“好哇,打完你,你再打我。光棍打光棍,一頓還一頓。好了,來吧!”
石勇下了臺階兒,站在牛肉車子旁邊兒,兩隻手一叉腰,前胸疊肚,騎馬蹲襠式站好了。鐵三爸一掄胳膊,眼珠子瞪圓,照着石勇的左上胸就是一拳。雖說是笨力氣,但這一拳,打得石勇晃了兩晃。鐵三爸一瞧沒打動,退出來,一掄右胳膊,一個箭步躥過去,“啪!”照着原來的地方又是一下兒。
這回看熱鬧的,目瞪口呆,連個喘大氣的都沒有。石勇拿右手一指自己的前胸:“來來來,再使點兒勁!”第三次,鐵三爸掄圓了拳頭“啪”又是一下。
三下打完了,石勇沒含糊,深深地出了口氣。“朋友,你這三下雖然是笨力氣,看來,也可以呀。怎麼樣,你三下打完啦?”“那沒別的,你打我吧。”
鐵三爸騎馬蹲襠式往那兒一站。石勇心說:我也甭掄圓嘍,就照你腦門一手指頭,我能把你戳死到這兒!“朋友,你可經不住我一巴掌啊。”石勇掂着手,樂喝喝地。猛然間,從石勇身後轉過一個人來,一伸左手把石勇的右手手腕兒攥住了:“朋友,他經不住你一巴掌?你還經不住我仨手指頭哪!”
猛然間人羣裏頭邁步又出來一位說:“朋友,千人瞧,萬人看,衆目睽睽之下何必逞能。要知道螳螂撲蟬,黃雀在後,他經不住你三個手指頭,你能經住我一個手指頭嗎?”你道是誰?童海川!按理說海川身爲堂堂俠客,可不應當這麼顯露,但是他畢竟年輕,還有點兒火氣,往前一邁步就把這位的手給攥住了。
海川攥住的這位是哪兒的人哪?也是京城人。他家住金魚衚衕東口路南,姓王,名倫,字子延。他們家在騾馬市路北開了一個茶葉鋪,叫“正記茶葉鋪”,是他父親開的,自東自掌,買賣還挺好。在他小的時候,讀書很聰明,後來大了一點兒,父親就叫他到正記茶葉鋪照料買賣。本來鋪裏有個領事的,是個薰茶葉的老手,他薰出來的花茶,非常有味道,這位老先生姓陳,名字叫陳自平。有一次,有賊人到正記茶葉鋪盜竊,打了他們好幾個人,但陳自平老頭兒出來,沒有三招兩式,就把竊賊拿住,交到地面上了。大家夥兒這才知道,陳領事有很好的功夫,他五十多歲,跟王倫的父親最要好。
一次,王倫到店裏來,陳老頭兒見王倫身條很好,骨架也不錯,便問王倫的父親:“老哥你就這麼一個孩兒呀?”“我還有一個姑娘。”“你這孩子很聰明啊,我打算收他做個徒弟,不知道你們爺兒倆樂意不樂意?”王倫當時就趴地磕頭了。陳老頭下了辛苦教王倫,教的都是內家功夫,並且把點穴的功夫也教給了王倫。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間就是十年。老頭兒陳自平一定要告老還鄉,王倫的父親拿出不少的錢來,派王倫親自把老人家送到河南。王倫回來,在櫃上料事,別看二十多歲,還很老練。後來王倫的父親身染重病,醫治無效去世了,家裏只剩下老母、妻子和還沒出閣的妹妹王香姑。
香姑今年十八了,長得十分俊美。舅父舅母沒兒沒女,很喜歡這個甥女,所以香姑一年到頭經常在舅舅家裏住。舅舅家住在左安門外的南頂。
王倫每天順金魚衚衕出來,出前門走廊房頭二條,再順着李鐵柺斜街走五道廟,進虎坊橋騾馬市東口,奔櫃上去。今天走到這兒碰上這檔子事,沒想到海川出來把他的手給攥住了。石勇敢情有點兒心眼:“您二位怎麼稱呼?”王倫一抱拳:“朋友,你不認得我,我知道你。你不是叫鐵臂熊石勇嗎?他是你表弟,千里獨行馮昆。我家住在東城金魚衚衕東口路南,姓王名倫,字子延。我的師父姓陳,名字叫陳自平,河南人。我是騾馬市正記茶葉鋪的掌櫃的。”“哎喲,王大哥,久仰久仰,我知道您是把式匠。這位是誰呀?”王倫臉兒一紅:“我還不認得呢,您怎麼稱呼?”海川道:“我家住在北城根兒,固山多羅貝勒府,我是府裏的教習。”“啊!您是大名鼎鼎的鎮八方紫面崑崙俠童俠客爺嗎?”海川道:“哎,不敢當!說真的,你們幾位也不認識人家賣肉的,何必跟人家鬧這麼個笑話呢。我本不應當出來,王掌櫃的,你多原諒。咱們兩人都在東城住,將來對着機會,我一定訪問訪問你。”海川說完又對尾隨鐵三爸來的劉二爸說:“你馬上把鐵三爸找來,咱們一塊兒聚會,提提這事,事情就過去啦!”原來,海川跟王子延說話兒的功夫,鐵三爸蔫蔫地把肉車子擱下,怕寒磣回家了。王倫納悶兒:這是怎麼回事兒?劉二爸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最後說道:“我們鐵三爸可能回家啦。
我看這件事情就這樣吧,這塊肉送給您吃了,石爺。“”不,我給錢。“劉二爸一擺手:”算了,人家鐵三爸也走了,這錢歸誰呀?要不,我推着車子,由王掌櫃的跟童俠客爺出頭,咱們一塊兒到趟牛街,見見鐵三爸,好不好?“
海川說:“我正要跟鐵三爸這樣兒的朋友交往交往。”王倫點頭:“我也是。”
石勇說了半天好話,打算請童海川跟王子延到家裏坐會兒,結果誰也沒去。
石勇、馮昆也就回家了。
劉二爸推起車來,王子延和海川說着話兒跟着車走。兩人一說話,都恨相見之晚。出來往西奔菜市口,來到牛街往南拐,過了清真寺,來到鐵三爸的家門前。劉二爸把車子放好,上前去“啪啪啪”一叫門:“三爸回來了嗎?
我們來了。“這裏鐵三奶奶出來了:”喲,誰呀?“”我,您開門吧。“”我們三爸說了,有人找,就說不在家。“海川跟王倫一聽笑道:”那看起來鐵三爸是在家哪!“說着,就往裏進。三奶奶臉臊得跟大紅布一樣。鐵三爸從屋裏頭跑出來:”哎呀,幾位辛苦辛苦。“海川一抱拳:”鐵三爸,劉二爸把您的事情都跟我們提了,能不能到貴府坐一坐?“”請吧。我剛搬過來沒多長時間,客居在北京,各處都不方便,請高親貴友多多的原諒,千萬不要見笑。“鐵三爸很會說話,和王倫一起把車子搭到院裏來,把街門關好,幾個人一塊進屋來了。
到屋裏一看,很簡單,但是收拾得十分乾淨。鐵三奶奶忙着抱柴禾燒水沏茶,等他們幾位喝着茶,說着話,就躲出去了。這裏,劉二爸就對鐵三爸說了:“我們東家讓我給您送車子送肉,您也不問問,這肉多少錢進的,您賣多少錢?明天我來,再給您幫幫忙做個小買賣。說真的,生意經營好了,每天也不少賣,錢也不少掙,你們夫妻兩個吃飯不成問題。”三爸答應:“劉二爸,我沒做過買賣,您可能也看得出來,我連吆喝都不敢,反正慢慢來唄。”
海川、王倫二位這才說話,王子延一抱拳:“鐵三爸,我們聽劉二爸說了您的事,都很感動。您來到北京城舉目無親,因禍得福、遇難呈祥啊。咱們總算有緣,馮永志跟石玉山兩個人也都是好朋友,您趕上了。他們是跟您鬧着玩呢,這會兒也很後悔。我們來是想跟您交個朋友,將來咱們還多親多近,您衝着我王倫了。我那小字號在騾馬市,今後您短着什麼,丁大爸和張爸這些人照顧不到的時候,您可以找我去,我王倫一定幫助。您做小買賣真的不成,到我茶葉鋪去,看個門兒都可以。這位是北城根雍親王府的教師爺、鎮八方紫面崑崙俠童林。”“哎喲喝!童俠客爺,久仰您的大名,想不到您的貴足蒞臨賤地,我鐵木金不能好好地招待您。”海川連連擺手:“鐵三爸您別客氣。我們雖說是萍水相逢,可一見如故。我這次來,跟您交個朋友,有什麼爲難的事情您可以找我去!”
鐵三奶奶在外間屋全聽見了,很受感動。雖然說都是生朋友,坐下來一談比親人都親。哥兒們弟兄到了時候,都能跟你分了家,兄弟把幾頃地全賣了,哥哥們能夠不管,可你瞧這朋友,都是熱心腸,我們鐵三爸算遇見好朋友了!三奶奶心裏很感激。又聽海川說:“吃飯不成問題。將來對了機會,您能給我把丁大爸介紹介紹嗎?我童林願意結交這位朋友。”鐵三爸忙說:“俠客爺,我哥哥上通州了,過幾天他回來。這樣吧,什麼時候他回來,什麼時候我到您府上去。”海川答應了。
說了會兒話,海川告辭出來,穿過了騾馬市到了虎坊橋後,海川想,借這個機會我爲什麼不上大柵欄雙龍鏢局分號看看去呀?落地燕子張雄在這裏當了掌櫃的,我一個作師爺的從回來也沒到那兒去一趟,應當打聽打聽杭州的情形怎麼樣?王爺去杭州怎麼樣?可能他們往來有書信。這樣海川進了五道廟,順着李鐵柺斜街去觀音寺,順大柵欄西口進來了。
雙龍鏢局坐落在大柵欄東口路南。來到雙龍鏢局門口一瞧,大門開着。
兩面的走馬門往裏還很深,幾層院子。上有文燈,下有懶凳,大門裏懶凳上坐着七八個彪形大漢,雙龍鏢局鏢旗子在門口隨風飄舞。海川到門前邁步往裏走,這幾個大個都站起來了,點頭哈腰:“這位爺臺您找誰呀?”“衆位多辛苦,我家住在北城根固山多羅貝勒府,我姓童,名字叫童林。”“哎喲!
俠客爺,知道您哪。我們給您請安了。“大家”唿啦啦“過來請安。海川一一答禮相還。”我聽說張雄在這兒呢。“”不錯,我們給您通稟一聲。“時間不大,張雄就跑出來了。他二十來歲,重眉毛大眼睛,顯得很穩重。張雄搶步進身,跪倒磕頭:”哎喲,師祖爺,孫男給您行禮了。“海川趕緊伸手相攙:”張雄啊,你起來。最近挺好的嗎?“”謝謝您的關心,託您的福還不錯,孫男也沒到您府上去請安,請您海涵。走吧,您先到客廳休息。“
來到南客廳,二人坐下。底下人獻上茶來,海川喝了一碗茶問道:“杭州的事怎麼樣啊?”“王爺在杭州身體挺好,跟衆位師爺爺一起練藝哪,聽說幾種劍法他都練得挺好的。西方老俠於爺爺也去杭州了,據說年底還回北京來。聽說武林道出了一件特殊的事,孫男我知道不詳細,將來您會知道的。
可能今年不行了,明年要在蟠桃宮這兒開亮鏢會,到底爲什麼?大人們的事情,孫男也不敢多打聽,我也說不清。我師大爺在年下來了,保着鏢來的,也聽說有這麼一件事,後來他就回去了。杭州最近沒什麼信。您身體好?衆位小叔們身體都挺好的?“別看張雄年輕,說起話來,對江湖武林道的事情,說得根根本本,海川很高興。說話工夫不大,海川起身要走,張雄趕緊攔住:”您別走了,我讓廚房給準備飯了,您就在這兒吃了飯再走吧。“海川也沒推辭,張雄陪着海川吃完了飯。
定更天過,海川告辭。街上人少下來了,海川一邊走一邊想:一個年輕人,經過幾場事,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張雄年輕輕的,當了雙龍鏢局北分號掌櫃的,這就很不錯了。當然,他有師父、師祖父這杆大旗罩着,將來這個小孩錯不了。想到這兒,也想到自己這幾個弟子,劉俊不用說,司馬良、夏九齡、楊小香、楊小翠、洪玉耳五個孩子分不開,原來的把兄弟現在又是師兄弟了,他們一塊兒好好地練。這一次沒把兵刃譜買來,下次我還得給他們買一套兵刃譜。
順着小橋海川往東來,路靜人稀,天很黑,海川一個人溜溜達達往前走。
走到深溝衚衕北口,突然有一種聲音,好像是軍刃碰到什麼地方了,“啪!”
雖然發自院裏頭,海川耳音好,他聽見了。嗯?海川站住後,仰頭往四外瞧:夜靜更深有刀聲響,又沒有別的聲音,我得看個究竟。他看了看路北,是個深宅大院,顯不出燈光來。海川回過身往路南看,這是一個小室小戶,三間房,一個門樓,這院裏好像有燈亮。海川一看門外沒有人影,微然一提氣,單胳膊肘一跨臨街牆頭上來了。南房三間,東西各一間,燈亮出自東房,好像聲音也是從這邊來的。海川一飄身要下來,突然想到:要是有狗呢?他伸手在牆頭上摳下一點灰皮來,往院裏一扔,“吧噠”一見響,沒有動靜。海川這才一按牆頭,飄身形下來了,落地無聲,躡足潛蹤蹲着走到東房的窗戶臺下,左手一按窗臺,右手用小拇指的指甲蓋把窗戶紙捅了一個小口。海川往裏一看,呀!好危險哪。炕上躺着一個年輕的婦女,也就二十多歲,腹部隆起,已經成形了,可能懷着三四個月的小孩子。年輕婦女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海川一瞧明白,這是叫人家用了薰香了。這個婦女仰面朝天地躺在那裏,炕沿那有一個皮夾打開了,裏頭有小鉗子、小鉤子、小鑷子、小剪子、小刀子等,各種剖腹用的利器,炕沿站着兩人,都是五十多歲了,一男一女,男的跟女的要奪刀,小聲說話:“哎,我試試啊!今兒個很順當,下手很快。
你老不讓我下手,我總是駕轅,怎麼成呢?你不是教我多少次了嗎?“老太太說:”你胡說,這是京畿重地,三步一個堆幾,五步一個柵欄,在北京城裏作案得眼明手快,‘喴哧咔嚓’完了咱們就一走,拖泥帶水的萬一出點事呢?“女的往回一拉,手裏攥着一把一尺二的牛耳尖刀,這是開膛使的,一下碰到旁邊的桌上了,”噹啷啷“一響,哎呀!這一男一女兩個人不是好東西呀。
綠林道管這叫盜取嬰胎紫河車。那麼紫河車是什麼東西呢?這是一味藥,就是小孩的衣胞。小孩在母體內,有個衣胞,生的時候衣胞破裂,小孩生下來,最後衣胞下來。據說人要身體虛就吃它,這是大補,這個東西叫紫河車。這兩個賊人一殺母子兩條命,他們要紫河車幹嘛呀?配薰香蒙汗藥。
喬玄齡不就賣過這個嗎?這藥很貴,原因就是必須得用三個月左右一百天男孩的紫河車才成,小女孩的他還不要!他們幹這個,懂這個,一瞧就知道這婦女懷胎幾個月,還看得出是男胎或女胎來。綠林人、英雄豪傑最反對最討厭的、見着了最不能容留、必須剷除的就是這種人,因爲他們一下手就是兩條命。
看起來這家裏沒別人,就這麼一位小媳婦,叫她趕上了。童林哪,你再慢一點可就壞了!海川思索至此處,見老太太就過來了,要上炕。海川趕緊來到屋門這兒,輕輕一推,一個箭步,“唰”地到了,一伸右手就把這行兇老太太的脖子給掐住了,一提拎她,伸左手一託她屁股蛋,照着炕沿下邊“啪!”一摔,這下險一險沒把老太太給摔死。老頭一瞧,啊!伸手要拿刀,還沒等他拿刀呢,海川往前一搶身,在炕沿那兒照老頭兒的脖梗子上,“嘣”
地一下,並食中二指就給他點上了。他沒“哎喲”出來,“撲通”就栽到那兒了,海川下來抹肩頭攏二臂,四馬倒攢蹄,就把這一男一女捆上了。
海川往炕沿一坐:“你們倆是哪兒的?說實話。”這兩人嚇得魂飛千里,魄散九重。老太太哆裏哆嗦:“我們是從四川來的。”“奉什麼人差遣來北京胡作非爲?害人家母子性命?”“這老頭兒是我的老頭子。他姓張叫張老,我姓楊。我們奉劍山蓬萊島護國軍師華圖華亮羽的命令,來到北京。”“幹什麼來了?”“主要就是盜取嬰胎紫河車獻給他做薰香蒙汗藥,賣給綠林道害人,這筆錢補助劍山蓬萊島的軍餉。”“仔細跟我說說。”老太太哆裏哆嗦,顏色更變,若斷若續才把事情說全了。
原來,康熙有個二哥名字叫富昌富寶臣。由於順治死後廢長立幼,越次傳宗康熙做了皇帝,他二哥不滿,私離北京,佔據在四川劍州附近白龍江的西岸,有一片大山,三面臨水,一面是陸地,特別險要,這地方叫劍山小蓬萊。富寶臣就在這裏招軍買馬,聚草囤糧,養精蓄銳,手下高來高去的武林道士不下幾百位,兵丁足有一兩萬人,勢力浩大。這樣就得有一筆錢,當然山裏的軍餉很充足,但是他害怕起事的時候還是不夠。在山外住着一個老道叫九尾金蠍道華圖華亮羽,是他的護國軍師。侯老俠在金銀亂石島戰船上殺了的那個紫面分水鱉喬玄齡就是華亮羽的弟子。
“你們倆住在哪兒了?”“我們住在德勝門外關廂一個小店裏。我老頭子動手不利落,他還沒幹過,當然我是老手了。”“你們怎麼樣招引婦女?”
“我就指着賣野藥。有一次我帶着虎撐來到這個地方,這小媳婦一拉門出來了,我問她,她說她家裏就一個婆婆,丈夫在鮮魚口天成齋鞋店做事。”“噢,那麼她怎麼就上鉤了呢?”我一瞧她這個肚腹看得出來,是三個月左右的小男孩兒,正是我應該下手取的紫河車。她問我:“你都賣什麼藥,看什麼病?‘我說:”凡是婦女小孩兒的疑難大症,尤其是婦女懷胎諸症我都能治。’她說:“婆婆今天上街坊家鬥牌去了,你進來吧,我爺們也不在家。‘她把我約到了屋裏頭,跟我說吃東西老嘔吐。我說:”你懷小孩子,不過你這胎氣在裏頭很不正,你得吃藥。’她說讓我給瞧瞧。我想這倒是個好機會,便說:“你家裏都有什麼人?‘她說:”我爺住在櫃上不回來,我婆婆天天鬥牌去,實際上就我一個人在家。’‘那麼這樣吧,今天晚上天黑以後,你等着我,我來給你治治病。’回到德勝門小店,我跟老頭子張老說好了,今天晚上纔來的。輕輕一叫門,小婦人把門開了。我讓她先把屋裏東西收拾一下。我老頭藏在牆旮旯,把街門關好了才進來。我跟她說:“給你帶藥來了。‘其實這就是蒙汗藥,我拿出一點藥來,她一聞當時就躺下了。我把老頭子叫進來,準備下手,沒想到好漢爺您來了。您饒我們的命吧!”
海川一咬牙問:“身上還帶着什麼哪?”“身上就是這些個器械。”“你們作了几案啦?”“剛到北京頭一案,我們還沒得手哪。”海川撕他們兩人的衣裳,就把這一對狗男女嘴給堵上了。一看茶壺裏有點涼白開,拿過來,含了一口照着小媳婦臉上一噴,這小媳婦緩醒過來了,她折身坐起來就嚇壞了:“哎呀!這是怎麼回事?”海川安慰她說:“這位大嫂子,你的丈夫和婆母都不在家,你怎麼能引這種人到家裏來?這對狗男女不是好東西,他們剛纔讓你聞了薰香藥,想趁你昏迷的時候,把你殺了。他們是要取你身上這三月嬰孩的紫河車。你們一死就是兩條命啊!”年輕婦人感激地說:“好漢爺,我哪知道這些事啊!我給您磕頭了,您救了我的命啦!”“你婆母在哪啊?把你婆母趕緊請回來。”小婦人哆裏哆嗦穿鞋下地,砸開街坊的門,把婆母請回來。老太太到家一看就傻眼了。海川說:“你可是這家的主人?白天兒媳婦在家,你鬥一會兒紙牌解解悶還可以,爲什麼晚上還要一夜一夜地賭錢啊?看看這漏子,險一險把你小孫子的命都要了!”嚇得老太太暈了:“我明兒再耍錢剁手!現在您說怎麼辦?”“我把他們倆已經捆好了,跑不了啦。我馬上到鮮魚口去,砸開天成齋鞋鋪的門,找着你兒子,然後回家有什麼話再說。”“哎喲,好漢爺您真是我們一家子的大恩人,修好積德。我們婆媳給您磕頭了。”
海川出來,過了大街又回大柵欄了,來到雙龍鏢局分號門口,落地燕子張雄出來了:“哎喲,師祖父您又回來了,您進來吧。”“我不進去了,剛纔我趕上這麼一件事。”如此這般一說,最後海川說道:“這小媳婦的爺兒們就在你們對過天成齋鞋店,我想您跟本地面都很熟,這件事必須通知東珠汛,讓人家守備衙門派人去,把這一對男女帶走,領國法,受王章,該什麼罪領什麼罪。這件事情交給你吧。天氣不早了,我得回家。”“這個好辦,您甭管了,我馬上就辦。”張雄把這件事答應下來,海川可就省心了。張雄等海川走後,拿名片請官人辦理此事。
海川一個人由打雙龍鏢局門口往東來,到大柵欄口這兒正想着怎麼走,突然一眼瞧見正陽橋五牌樓石底座下蹲着個人,衝海川晃身子,豎大拇指,那意思:您請過來。海川離得遠,看不真,心說:這人是幹什麼的?海川一伏腰就追下去了,越走越近。這個人看海川追下來,他扭頭就跑,順着護城河的河沿一直往東,腳底攢勁,“沙沙沙沙”,海川一想:嗨,你叫我,我來了,我快到了你又跑,你跑得了嗎?海川微然一塌腰,施展十二字的跑字功,腳底攢勁,“沙沙沙沙”,快極了,夜色濛濛下,跟一縷清煙相仿。前頭這人“燕子三抄水”,越過了護城河,來到城牆根底下,“噌噌噌”,蹬着城牆縫上去了。海川上城牆不算什麼,施展“狸貓蹬樹枝”的功夫也上來了,來到城牆上,藉着星月的光華,可瞧出這人點眉目來。這人個兒不高,身上也穿着一身土黃布衣掌,看不見臉兒。這個人順着城牆一直往東,海川這麼快的腳程,瞪着眼追不上他,海川犯了犟勁,我非追上你不成。結果追來追去,順着城牆由打崇文門往東再往北,走朝陽門奔阜城門,還往南來,順着西便門過來,走宣武門奔正陽門,又回到崇文門。這個人,整領着海川走了一個裏城的四十里!等到了崇文門,這個人突然間順着城牆下去了。他是誰呢?得了,天也不早了,我回家再說吧。海川到家也沒叫門,越牆進去奔功房。房內點着燈,小哥兒幾個那正練着呢。一夜無話。
第二天,海川吃完早飯跟劉俊商量:“劉俊哪,你還是帶着你的師弟好好用功,我惦着再給你們買一套兵刃譜,昨天沒買到,我還得出一趟前門。”
“行啊,師父,您去吧。”拿了把桑皮紙的扇子,海川從家裏就出來了,溜溜達達一直奔前門。他先來到琉璃廠老二酉,真買了一套兵刃譜,這套兵刃譜的軍刃、內家、外家以及各種出奇百怪的軍刃,都有圖樣和說明。海川左手抱着兵刃譜,又到了前門大柵欄。幹什麼來了?打聽落地燕子張雄辦的那個事情怎麼樣了。張雄把師祖父接進去,把那事情細說一遍:“我找着她的丈夫,讓他趕緊回家。接着,東珠汛官兵守備大人也去了,審問了犯人之後,把這兩個人交順天府。順天府發下一道公文,叫各街各戶都要留神這樣一男一女的老頭老太太,因爲他們一共來了五撥兒,還有四撥沒抓住呢。”海川聽了聽很滿意。
海川從鏢局出來,照樣到大柵欄東口。海川知道往南是天橋,什麼金披彩掛、說書的、唱戲的、打把式賣藝的全在天橋,非常熱鬧。我今天既然來了,爲什麼不逛一逛天橋啊?海川想到這兒,順着馬路往南來了。他走的是馬路東邊,走着走着,前邊圍着一大圈兒人。海川想:這是怎麼回事呀?等海川到那兒一瞧,是一個兩間門臉的檳榔鋪,裏邊是欄櫃。欄櫃的裏頭擺着檳榔攤兒,用木板搭起架來,一層一層,一溜一溜地擺滿小笸籮,每一個笸籮裏頭都裝滿了檳榔。旁邊還放着兩副小鍘刀,因爲檳榔得用小鍘刀鍘。掉下的渣兒擱到笸籮裏頭,也賣。這渣兒也分幾種,有肉子兒,有三角,不一樣。有熟檳榔有生檳榔,有鹹的有淡的,有不鹹不淡的,還有甜的,樣樣俱全。
賣檳榔的是個小夥計,二十來歲,剃着黢青的頭皮,一條大辮子,一身藍,繫着圍裙。這工夫來了一個人,說話是南方口音:“唔呀,我說夥計呀,你們這裏賣檳榔嗎?”小夥計一瞧這位,中等身材,雙肩抱攏,四十掛零兒,三縷黑髯,黃白淨子,修眉大眼,兩隻眼睛閃閃放光,一條大辮垂於腦後。
身上穿着黃格紗袍,腰裏繫着涼帶兒,涼帶兒掛着眼鏡荷包、檳榔荷包,手裏什麼也沒拿,腰裏頭鼓鼓囊囊。看得出來,這個人有點洋洋得意。小夥計趕緊站起來道:“客人,您想買點檳榔啊?”“啊,不錯的,我要買一點檳榔。你們這檳榔好嗎?”“客人您看看吧,咱們這兒一笸籮是一百個,有整的有碎的。如果您願意買整的讓我給您鍘開,我這兒有小鍘刀。您看這一溜兒是鹹的,這一溜兒是淡的,這一溜是甜的,這一溜兒是生的,這一溜剛炒熟。底下這碎的是崩刀兒,有三角兒,有肉子兒,您隨便買。”“我要買好一點的。”“哎喲喝!客人,您大概剛到北京城,咱們北京城的人很講究嚼檳榔,糟的誰要哪!”夥計伸手拿起一笸籮:“您瞧瞧,這都是整的,您只要撿出一個糟的來,我這兒檳榔您隨便吃。”
倆人一說話,門口外頭人可就圍上了。哪知道這南方人正說着話,後頭又來了一位,跟前頭這位打扮差不離,也是瘦瘦的身子,但鬍子是花白的,黃臉膛,長眉大眼,眼神特別足。腰裏也有眼鏡荷包、檳榔荷包,手裏頭什麼沒拿,腰裏頭也是鼓鼓囊囊的。這個人雖然沒說話,看得出來,所有的習性跟前頭那位差不離,二位相隔也不過半步遠。
前邊這位穿黃紗袍的說話了:“我來看一看,你不要吹牛,糟的我是不要。”這個人一伸左手,就在笸籮裏頭拿起一個生檳榔來。賣檳榔的年輕人很生氣:“老客兒,您看看,有糟的算您白吃,一文不要。”他剛說到這裏,這南方人食指拇指一捻,檳榔就成了面:“唔呀,混帳東西,我說你的檳榔是糟的,你還要嘴強牙硬,這回你就信服了吧。”小夥計的腦筋都繃起來了。
他想:自己用小鍘刀鍘都費力,他怎麼不費力就捻碎了一個?小夥計滿臉帶笑:“老客,您就趕上這一個,再捻一個試試?”“唔呀,你來看吧,哪個也是糟的。”說着他繼續捻,每一個都成了細面兒。賣檳榔的可就怔在那裏了,南方人越捻越來勁兒,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南方人洋洋得意,他捻一個,衆人一陣笑,可他覺着這些笑聲,不是誇他捻檳榔,好像笑他身後邊,人們的眼神也往他身後看。他心裏納悶,什麼人在我的後面搗鬼呀?他往後一看,人羣裏站着一位穿藍紗袍的,再看自己黃紗袍的後襬,可了不得啦,自己捻一個檳榔,有人在自己的後襬上捻一個窟窿,自己捻了三十來個檳榔,可後襬也成了篩子底啦。他想,一定是這位穿藍紗袍的所爲。好武好練的都明白,捻檳榔是鷹爪力的功夫,海川在人羣裏抱着兵刃譜也看見了。鷹爪力在海川的眼裏並不新鮮,一個真正的武術家可以說都會,捻檳榔是手捻堅硬之物,並不新奇,可後邊的這個捻柔軟之物,就比前邊的這位高得多。前邊這位現在後悔了:北京城乃藏龍臥虎之地,自己不該當衆逞能,譁衆取寵,指望露臉,實際是現了眼,以爲自己耍笑旁人,實際是旁人耍笑了自己。他約摸捻了人家三十幾個硬檳榔,一伸手從紗袍的兜裏掏出銀子包來:“唔呀,小弟弟,我是跟您開個小玩笑,檳榔都是好的,沒有一個糟的,我來賠你錢。”
海川看見他這銀子包,是藍綢子包的,裏邊有兩層小油綢子,都是碎銀子。
他左手拿出一小塊兒白銀交給小夥計。右手拿銀子包往兜裏裝。沒想到小夥計很公正:“老客,您沒買我的貨,我不要您的錢。”這老客一看小夥計不要,他往兜裏放銀子包的右手馬上伸出來攔:“你應該要的。”而就在這眨眼的工夫,後邊這位也往東一轉身,用左手的拇指,隔紗袍往上一挑,這銀子包就出來啦。他右手一抄,放在自己的兜裏,但這麼多的人並沒有看見,只有海川看見了,心說:銀子包被人家偷了,看來這件事情非鬧大了不可。
穿黃袍的扔下銀子分人羣往南,穿藍袍的也尾隨於後,海川定要看個究竟,抱兵刃譜也跟下來。他們一前一後往南過了珠市口再往南,路東里臨着街有座兩層樓的酒樓——太白樓。
海川瞧着前邊這二位進了飯館,自己也覺着腹中有些飢餓,他也進來。
一個夥計過來:“爺臺上樓吧。”海川用眼睛掃視,剛纔二位一定是上樓了,海川點頭,夥計就喊啦:“樓上看座位。”海川來到樓上,一看靠東邊樓窗的桌子這兒,捻檳榔的剛剛坐下,靠旁邊樓窗還有一張桌子,海川可就坐下了,放好兵刃譜。夥計過來擦抹桌子問海川:“爺臺用什麼菜?”“夥計,你給我來四兩燒酒,隨便來四個菜,然後來四張家常餅,一碗酸辣湯。”時間不大全都端上來,海川一看這四個菜:一盤清炒蝦仁,一盤油爆雙脆,一盤蔥爆羊肉,一盤焦熘裏脊。那二位也各自要酒要菜喝上了:“唔呀,夥計。”
夥計趕忙過來:“爺臺,您的菜不夠吃啦?”這捻檳榔的點頭:“你再給我要一盤炒苜蓿肉。”“好的,您稍候。”夥計往樓下走,正路過穿藍袍的桌前:“唔呀,我說夥計,你也給我來一盤苜蓿肉。”“好啦。”一會兒,一大盤炒苜蓿肉端上來,這盤兒是穿黃袍那位的菜。穿藍袍的道:“唔呀,把菜嘛給我留下吧。”夥計樂着搖頭道:“您的這就炒好,很快就給您端來,這是那位爺臺要的。”“唔呀,沒有關係的,我們是老鄉親,是朋友,你只管放下。”夥計只好放在桌上,剛要走,穿黃袍的力把趕車——翻啦。“混帳東西,我要的菜爲什麼給他呀,簡直不像話!”穿藍袍的站起來道:“唔呀,老兄啊,不要動怒,不要緊的,我們是朋友嘛,是沒有關係的,過來吧,我們一起來吃。”“唔呀,老兄如此地講話,到顯得我的性子急了,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夥計,請把老兄的酒菜搬到我這旯裏。”穿藍的反而和穿黃的湊到一起了,又要酒又要菜,吃得興高彩烈。海川已經吃完,要看個水落石出,他沒走。這時候二位也吃完飯,夥計一算帳說:“爺臺,您二位一共吃了一兩五錢銀子,小費在外。”穿黃袍的伸手接帳單兒:“唔呀,好便宜呀,帳嘛由我來付。”穿藍袍的一聽:“唔呀,不對了,帳嘛是由我來付。”
“不對,不對,我接的帳單子我來付錢,老兄,你要不叫我付錢,我就是個混帳王八羔子。”穿藍袍的一聽:“老兄起了誓,我就謝謝了。”穿黃袍的這位伸手就拿銀子包:“唔呀,我的銀子包哪旯裏去了?老兄啊。”“唔呀,怎麼的了?”“我的銀子包不見了。”“好了,沒有關係,我來付錢。”穿藍袍的伸手一掏,拿出一個藍綢包來,穿黃袍的一看,心說:這是自己的銀子包啊!便道:“唔呀,你這銀子包是我的,看來你捻了我的長衫,又偷了我的銀子,這樣的奚落於我,很是不應該的。”說話就要動手。穿藍袍的先給了飯錢。然後掖起銀子包來說:“你這是什麼話,我付了您的飯帳,你還要血口噴人嘛?要打架我們到外面。”說着一按窗臺,“噌”地一下就蹦下去了。
這後面是草市,穿黃袍的跟着也蹦下去了,海川也抱起兵刃譜飛身形下去了。海川看這兩位一直往南,到了龍鬚溝,他們飛身過溝,海川也過去,好在這地方是貧窮人住的地方,沒人看見。直到天壇根兒下,那二位拔腰越牆而過。海川抱着兵刃譜也飛身過去,看二位往南,來到天壇的西南角大樹林裏。等海川到那兒,那二位打上了。穿黃袍的使一對亮銀練子鈸,二尺四寸的鋼練兒,皮挽手,前邊是個五寸圓的單鈸,大肚兒窄邊,如同樂器裏的鈸一樣,就是沒有那麼大,周圍的邊兒非常薄,鋒利無比,雙手一掄,“譁楞譁楞”能見響兒。穿藍袍的使用一對練子钁,二位各自施展躥縱之技,打得難解難分。海川慢慢地藏在一個磚垛的後面偷看,二位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海川看入了神,一想:他們都是正人君子,絕非歹徒,自己身爲俠客,怎能坐山觀虎鬥,袖手旁觀?這樣有虧俠義道的天職。思索至此,海川往起一站身,突然,嚇了一跳,好像有人用手揪自己。海川急回身,後面無人,仔細一看,不由得面紅耳赤。自己藍布長衫的底擺上,有人給拴了一塊半頭城磚,用頭繩兒拴住。再一摸自己的辮穗兒,不知什麼時候,也被人家給掐折啦。哎呀,海川腦蓋兒都紫啦,自己的跟頭可栽大發啦!他正在兩眼發直,忽然在南面一個磚垛的後面有人探身,衝海川一招手。海川抱着兵刃譜,飛身形縱出去。再看這個人撒腿就跑,“柔柔柔,沙沙沙”。海川伏腰追下來。前邊這人一邊跑一邊豎大指,好像是很佩服。他們前後越過壇牆,再上城牆。海川一瞧,嘿!又要領着我溜上城牆上。果然那人前面跑,海川后面追,一直往東。過了蔣臺門,拐彎奔沙窩門,到東便門,齊化門,東直、安定、德勝,順着第一次的路,直到哈德門。這裏天色黑下來了,結果這人又沒了。海川站在城牆之上,心裏難過。自己想啊,江南七省,人才輩出,我童林沒栽過跟頭啊,沒想到在北京自己的家門口,我這跟頭栽了!回家吧。
順着中心馬路下來,到了柵欄門,拔腰過去,順着哈德門裏大街,可就奔東單了。
滿天的星斗,夜風甚涼,路靜人稀。海川一個人過了東單,在馬路口東面往北走在黑暗影裏頭。突然間,他發現西面有條人影,在房上躥縱跳躍,滾脊爬坡,身法很快。海川一看,喲,是劉俊!一身三串通口夜行衣,寸排骨頭鈕,兜襠滾褲,抓地虎的靴子,絹帕包頭。他斜插柳揹着個包袱,身後揹着厚背雁翎刀。海川心裏有個偏想:我不在家,你不帶着師弟們練功,大晚上的穿着夜行衣,你想幹什麼呀?要在北京城胡作非爲麼?北京城裏各大王宮、各大臣府裏有的是珠寶,有的是美女。你要胡來呀,那我可得宰了你。
想着,就跟上去了。
海川跟到金魚衚衕的衚衕口,這麼一瞧,喲,金魚衚衕!正記茶葉鋪的經理王子延不是在這兒住嗎?對!去他家。王倫在路南住,大門關着,走馬門也關着。只見穿夜行衣的人拔腰上了王倫家的房,海川也拔腰上了房,心想:他這是要幹什麼呀?這我可得管。海川往底下一看,好像這下頭是底下人住的地方。只見夜行人躥縱跳躍,又上南房往裏,可就到了王倫他們的正院了,也就是第二道院的南房後坡。海川慢慢地右手撐中脊這麼一看,嗯,這個人從北面的牆下去了,他把刀亮出來,躡足潛蹤,在院中各處窺探。海川一瞧那架式又不像劉俊,心裏疑惑。同時海川又發現人了,東房上一位,西房上一位,影影綽綽,好像是天壇動手的那二位。東房上是穿藍袍的,西房上是穿黃袍。二位可沒看見海川。海川心說:這可是王倫的家呀,要說王倫在北京也是數得着的武術家呀!現在房上頭有仨,院子裏有一個,可你王倫連影都沒有,你算什麼武術家呀!再瞧院子裏這個人,順着西房往北來,走到西房牆角這兒,突然,有根蠟杆槍照着夜行人就一槍,夜行人往後一坐腰,“噌”就到了當院。打北山牆一拔腰出來一個人,說話的聲音不高,但很有威懾的力量,用槍一點道:“大膽賊人,竟敢到我王倫家中攪鬧,你這是飛蛾撲火,自找死路,還不扔傢伙被擒嗎?”“唰”一抖槍可就到了。夜行人一借步,用刀一架,往外一推,刀走順水推舟。王子延前把一崩,後把一壓,用槍一崩他的刀,緊跟着上右步,槍把就順着夜行人的腿部打來,夜行人腳尖一點地起來了。王子廷的功夫好呀,一轉身右腿往左插,這身子可就轉過來了,“啪”一扣槍,槍尖就奔夜行人的後腳跟扎來。夜行人一斜身,這一槍如果紮實了,能把夜行人扎死。但是,槍尖只是在這個人的胯骨上一點,往上跟步“啪”地一腳,把夜行人踹了個跟頭。再看這夜行人,就地十八滾,“咕嚕”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一長腰上東房。沒想到東房上,站起一個人來,南方口音:“林寶,這場官司你打了吧!”“嘩啦”一抖鏈子雙钁一轉腕子,照着這個夜行人的腦袋就砸下來。夜行人剛上來,身子還沒站穩呢,就這麼一晃悠,往後一閃,人家跳脊長身一腳,就把他踹下當院。
夜行人知道王倫在下面呢,一拔腰幾個跟斗,“噌噌”又奔西房了。沒想到西房上也站起一個人來,掌中“譁楞楞”一響:“唔呀,混帳王八羔子林寶,這場官司你打了吧!”“唰”地一下,鏈子鈸就到了,這個夜行人一矮身,人家一擡腳,對着這個夜行人的胸口,“啪!”又把他從西房上踹下來了。
夜行人知道要壞,一打腰,腳尖點地“噌”地一下,又上南房,躍脊後坡,他要跑。沒想到南房坡這兒,也站起一個來:“朋友,這官司你打了吧!”
正是海川。這個賊人一瞧,心說:院裏這位可以,東西房上甭說,自己已經吃虧了,只有南房這位是個老實人,我就從這兒跑。他掄起刀,往海川頭上一砍,海川抱着兵刃譜,右手一叼他的腕子,一個“金絲纏腕”給叼住了,拿右腳一踹他,“嗵”地一下,這小子就趴下了。海川在南房上對下面的王倫高聲叫道:“王倫王掌櫃,認識童林嗎?兇手我給捆住了。”“哎喲,俠客爺。”“唔呀,哪旮的俠客爺呀?”東西房上的二位可就愣住了。這二位是誰呢?被困的這位又是何人?
原來在浙江省會稽郡北門裏住着一位老鏢師,姓袁,叫袁泰,人稱神鏢手。神鏢手袁泰老伴已經去世啦,他是個老鏢行,會一趟刀法,叫六合刀,上中下走三盤,三十六式。會打穿梭毒藥鏢,家傳獨門配的毒藥,上打飛禽下打走獸,十分厲害,夜晚之間打香火,百發百中。老頭兒因爲年歲到了,辭了鏢行不幹了,老人有一個姑娘,今年才七歲,叫秀英。姑娘長得十分伶俐,也很俊俏,父女二人相依爲命。老頭兒也教女兒能耐,盤腰、弓腿站架子,教拳腳,也教刀棒。但是老頭兒重男輕女,總覺着自己這點兒絕藝傳給閨女,將來有什麼用呢?再說自己又這麼大的年紀,家無三尺應門之童,老頭兒心裏頭有點兒不痛快。有一次老頭上街,發現了一個小孩。這小孩也就在七八歲,沿門乞討,時值夏日,孩子滿身直招蒼蠅,長了一身的膿疥。但看這孩子長得不錯,他住在買賣人的廈子棚底下,這廈子棚沒門沒戶,就這樣,人家都轟他,他太髒。老頭袁泰看着怪可憐的,心說:這是誰家的孩子?
便掏出幾個錢來對孩子說:“得了,你呀,找個地方吃點飯,能換件衣裳就換件衣裳。”袁泰回家了。
過了沒幾天,南門裏六和綢緞店掌櫃的,章成錦章老先生來了。他在南門裏還是個大戶,跟袁泰老哥兒倆最好,而且都善於下圍棋,所以走得比較近乎。到這裏一叫門,小姑娘出來把門開開:“喲,章叔來了。”“噢,你爹在家嗎?”“在,您進去吧!”章成錦來到了北屋。老哥兒倆坐下後,袁泰問:“有事嗎?”“給您提點事。每常咱們老哥兒倆坐到一塊,提來提去就是說孩子太小,又是個姑娘。您總想要個小男孩兒。”“是啊。”“我給您介紹一個,您願意嗎?”“誰呀?”“在大街上要飯的那個,長了一身膿包疥,都臭了。他是咱們鼓樓前林儒生家的孩子。”老頭一聽就不大樂意了。
林儒生是個財主,在本地還很有名,就因爲他的行爲不正,吃、喝、嫖、賭無所不爲,最後,把全部家財都花盡了,兩口子窮死了,剩下這麼一個八歲的孩子,名叫林寶,就是袁泰前不久看見的那個孩子。一提是林儒生家的孩子,人家老街舊鄰都很討厭,因爲他們家有錢的時候沒幫過誰,黎民百姓對他很不滿意,背地裏沒有不罵的。現在林寶一身瘡疥沒錢瞧,所以就落到這種地步。章成錦勸說道:“哥哥,他父母不好,怎麼能影響到孩子呢?哥哥家裏又沒人,我想把孩子叫來,您花倆錢給他瞧瞧,讓他有飯吃了,就是救了他的命了。我看他待您將來也錯不了。”老頭袁泰怎麼想呢?林家的孩子我根本不應當要,因爲他的父母在本城人緣不好,爲富不仁。可是瞧這孩子也真可憐,得了!要了不就完了嗎。姑娘秀英也說:“爹呀,把這小孩找到咱們家得了,跟我一塊玩也是好的啊。”這樣,章成錦就把林寶領到袁家。
老頭先給他打打辮子,剃剃頭,洗洗身上,換了件衣裳,請妥當的先生每天來家給他上藥治病。萬萬沒想到,此舉引狼入室,招來橫禍飛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