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列傳第四十

○呂端 畢士安 曾孫仲衍 仲遊 寇準

呂端,字易直,幽州安次人。父琦,晉兵部侍郎。端少敏悟好學,以蔭補千牛備身。歷國子主簿、太僕寺丞、祕書郎、直弘文館,換著作佐郎、直史館。太祖即位,遷太常丞、知浚儀縣,同判定州。開寶中,西上閣門使郝崇信使契丹,以端假太常少卿爲副。八年,知洪州,未上,改司門員外郎、知成都府,賜金紫。爲政清簡,遠人便之。

會秦王廷美尹京,召拜考功員外郎,充開封府判官。太宗徵河東,廷美將有居留之命,端白廷美曰:“主上櫛風沐雨,以申吊伐,王地處親賢,當表率扈從。今主留務,非所宜也。”廷美由是懇請從行。尋坐王府親吏請託執事者違詔市竹木,貶商州司戶參軍。移汝州,復爲太常丞、判寺事。出知蔡州,以善政,吏民列奏借留。改祠部員外郎、知開封縣,遷考功員外郎兼侍御史知雜事。使高麗,暴風折檣,舟人怖恐,端讀書若在齋閣時。遷戶部郎中、判太常寺兼禮院,選爲大理少卿,俄拜右諫議大夫。

許王元僖尹開封,又爲判官。王薨,有發其陰事者,坐裨贊無狀,遣御史武元穎、內侍王繼恩就鞫於府。端方決事,徐起候之,二使曰:“有詔推君。”端神色自若,顧從者曰:“取帽來。”二使曰:“何遽至此?”端曰:“天子有制問,即罪人矣,安可在堂上對制使?”即下堂,隨問而答。左遷衛尉少卿。會置考課院,羣官有負譴置散秩者,引對,皆泣涕,以飢寒爲請。至端,即奏曰:“臣前佐秦邸,以不檢府吏,謫掾商州,陛下復擢官籍辱用。今許王暴薨,臣輔佐無狀,陛下又不重譴,俾亞少列,臣罪大而幸深矣!今有司進退善否,苟得潁州副使,臣之願也。”太宗曰:“朕自知卿。”無何,復舊官,爲樞密直學士,逾月,拜參知政事。

時趙普在中書,嘗曰:“吾觀呂公奏事,得嘉賞未嘗喜,遇抑挫未嘗懼,亦不形於言,真臺輔之器也。”歲餘,左諫議大夫寇準亦拜參知政事。端請居準下,太宗即以端爲左諫議大夫,立準上。每獨召便殿,語必移晷。擢拜戶部侍郎、平章事。

時呂蒙正爲相,太宗欲相端,或曰:“端爲人糊塗。”太宗曰:“端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決意相之。會曲宴後苑,太宗作《釣魚詩》,有云:“欲餌金鉤深未達,磻溪須問釣魚人。”意以屬端。後數日,罷蒙正而相端焉。初,端兄餘慶,建隆中以藩府舊僚參預大政,端復居相位,時論榮之。端歷官僅四十年,至是驟被獎擢,太宗猶恨任用之晚。端爲相持重,識大體,以清簡爲務。慮與寇準同列,先居相位,恐準不平,乃請參知政事與宰相分日押班知印,同升政事堂,太宗從之。時同列奏對多有異議,惟端罕所建明。一日,內出手札戒諭:“自今中書事必經呂端詳酌,乃得聞奏。”端愈謙讓不自當。

初,李繼遷擾西鄙,保安軍奏獲其母。至是,太宗欲誅之,以寇準居樞密副使,獨召與謀。準退,過相幕,端疑謀大事,邀謂準曰:“上戒君勿言於端乎?”準曰:“否。”端曰:“邊鄙常事,端不必與知,若軍國大計,端備位宰相,不可不知也。”準遂告其故,端曰:“何以處之?”準曰:“欲斬於保安軍北門外,以戒凶逆。”端曰:“必若此,非計之得也,願少緩之,端將覆奏。”入曰:“昔項羽得太公,欲烹之,高祖曰:”願分我一杯羹。‘夫舉大事不顧其親,況繼遷悖逆之人乎?陛下今日殺之,明日繼遷可擒乎?若其不然,徒結怨仇,愈堅其叛心爾。“太宗曰:”然則何如?“端曰:”以臣之愚,宜置於延州,使善養視之,以招來繼遷。雖不能即降,終可以系其心,而母死生之命在我矣。“太宗撫髀稱善曰:”微卿,幾誤我事。“即用其策。其母后病死延州,繼遷尋亦死,繼遷子竟納款請命,端之力也。進門下侍郎兼兵部尚書。

太宗不豫,真宗爲皇太子,端日與太子問起居。及疾大漸,內侍王繼恩忌太子英明,陰與參知政事李昌齡、殿前都指揮使李繼勳、知制誥胡旦謀立故楚王元佐。太宗崩,李皇后命繼恩召端,端知有變,鎖繼恩於閣內,使人守之而入。皇后曰:“宮車已晏駕,立嗣以長,順也,今將如何?”端曰:“先帝立太子正爲今日,今始棄天下,豈可遽違命有異議邪?”乃奉太子至福寧庭中。真宗既立,垂簾引見羣臣,端平立殿下不拜,請捲簾,升殿審視,然後降階,率羣臣拜呼萬歲。以繼勳爲使相,赴陳州。貶昌齡忠武軍司馬,繼恩右監門衛將軍、均州安置,旦除名流潯州,籍其家貲。

真宗每見輔臣入對,惟於端肅然拱揖,不以名呼。又以端軀體洪大,宮庭階戺稍峻,特令梓人爲納陛。嘗召對便殿,訪軍國大事經久之制,端陳當世急務,皆有條理,真宗嘉納。加右僕射,監修國史。明年夏,被疾,詔免常參,就中書視事。上疏求解,不許。十月,以太子太保罷。在告三百日,有司言當罷奉,詔賜如故。車駕臨問,端不能興,撫慰甚至。卒,年六十六,贈司空,諡正惠,追封妻李氏涇國夫人,以其子藩爲太子中舍,荀大理評事,蔚千牛備身,藹殿中省進馬。

端姿儀瑰秀,有器量,寬厚多恕,善談謔,意豁如也。雖屢經擯退,未嘗以得喪介懷。善與人交,輕財好施,未嘗問家事。李惟清自知樞密改御史中丞,意端抑己,及端免朝謁,乃彈奏常參官疾告逾年受奉者,又構人訟堂吏過失,欲以中端。端曰:“吾直道而行,無所愧畏,風波之言不足慮也。”

端祖兗,嘗事滄州節度劉守文爲判官。守文之亂,兗舉族被害。時父琦方幼,同郡趙玉冒鋒刃紿監者曰:“此予之弟,非呂氏子也。”遂得免。玉子文度爲耀帥,文度孫紹宗十餘歲,端視如己子,表薦賜出身。故相馮道,鄉里世舊,道子正之病廢,端分奉給之。端兩使絕域,其國嘆重之,後有使往者,每問端爲宰相否,其名顯如此。

景德二年,真宗聞端後嗣不振,又錄蔚爲奉禮郎。藩後病足,不任朝謁,請告累年,有司奏罷其奉,真宗特令復舊官,分司西京,給奉家居養病。端不蓄貲產,藩兄弟貧匱,又迫婚嫁,因質其居第。真宗時,出內府錢五百萬贖還之。又別賜金帛,俾償宿負,遣使檢校家事。藩、荀皆至國子博士,蔚至太子中舍。

畢士安,字仁叟,代州雲中人。曾祖宗昱,本縣令。祖球,本州別駕。父乂林,累闢使府,終觀城令,因家焉。士安少好學,事繼母祝氏以孝聞。祝氏曰:“學必求良師友。”乃與如宋,又如鄭,得楊璞、韓丕、劉錫爲友,因爲鄭人。

乾德四年,舉進士。邠帥楊廷璋闢幕府,掌書奏。開寶四年,歷濟州團練推官,專掌筦榷,歲課增羨。改兗州觀察推官。太平興國初,爲大理寺丞,領三門發運事。吳越錢俶納土,選知台州,言:“錢氏上圖籍,有司皆張侈賦數,今湖海新民始得天子命吏,宜有安輯,願一用舊籍。”詔從之。明年,遷左贊善大夫,徙饒州,改殿中丞。召還,爲監察御史。復出知乾州,以母老願降任就養,改監汝州稻田務。

雍熙二年,諸王出閣,慎擇僚屬。以虞部郎中王龜從兼陳王府記室參軍,水部員外郎王素兼韓王府記室參軍,祕書丞張茂直兼益王府記室參軍,士安遷左拾遺兼冀王府記室參軍。太宗召謂曰:“諸子生長宮庭,未閒外事,年漸成人,必資良士贊導,使日聞忠孝之道,卿等勉之。”賜襲衣、銀帶、鞍勒馬。

士安本名士元,以“元”犯王諱,遂改焉。遷考功員外郎。端拱中,詔王府僚屬各獻所著文,太宗閱視累日,問近臣曰:“其才已見矣,其行孰優?”或以士安對。上曰:“正協朕意。”俄以本官知制誥,王請對願留府邸,不許。淳化二年,召入翰林爲學士。大臣以張洎薦,太宗曰:“洎視畢士安詞藝踐歷固不減,但履行遠在下爾。”士安以父名乂林抗章引避,朝議謂二名不偏諱,不聽。

三年,與蘇易簡同知貢舉,加主客郎中。以疾請外,改右諫議大夫、知潁州。真宗以壽王尹開封府,召爲判官。及爲皇太子,以兼右庶子遷給事中。登位,命權知開封府事,拜工部侍郎、樞密直學士。時近臣有怙勢強取民間定婚女,其家訴於府,士安因對奏,還之。宮府常從爲廷職者,每授任於外,必令士安戒勖。

鹹平初,辭府職,拜禮部侍郎,復爲翰林學士。詔選官校勘《三國志》、晉、唐書。或有言兩晉事多鄙惡不可流行者。真宗以語宰相,士安曰:“惡以戒世,善以勸後。善惡之事,《春秋》備載。”真宗然之,遂命刊刻。士安以目疾求解,改兵部侍郎,出知潞州,特加月給之數。入爲翰林侍讀學士。景德初,兼祕書監。契丹謀入境,士安首疏五事應詔,陳選將、餉兵、理財之策,真宗嘉納。

李沆卒,進士安吏部侍郎、參知政事。入謝,真宗曰:“未也,行且相卿。”士安頓首。真宗曰:“朕倚卿以輔相,豈特今日。然時方多事,求與卿同進者,其誰可?”對曰:“宰相者,必有其器,乃可居其位,臣駑朽,實不足以勝任。寇準兼資忠義,善斷大事,此宰相才也。”真宗曰:“聞其好剛使氣。”又對曰:“準方正慷慨有大節,忘身徇國,秉道疾邪,此其素所蓄積,朝臣罕出其右者,第不爲流俗所喜。今天下之民雖蒙休德,涵養安佚,而西北跳梁爲邊境患,若準者正所宜用也。”真宗曰:“然,當藉卿宿德鎮之。”未閱月,以本官與準同拜平章事。士安兼監修國史,居準上。

準爲相,守正嫉惡,小人日思所以傾之。有布衣申宗古告準交通安王元傑,準皇恐,莫知所自明。士安力辯其誣,下宗古吏,具得奸罔,斬之,準乃安。

景德元年九月,契丹統軍撻覽引兵分掠威虜、順安、北平,侵保州,攻定武,數爲諸軍所卻,益東駐陽城澱,遂攻高陽,不得逞,轉窺貝、冀、天雄,兵號二十萬。真宗坐便殿,問策安出。士安與寇準條所以御備狀,又合議請真宗幸澶淵。士安言澶淵之行,當在仲冬;準謂當亟往,不可緩。卒用士安議。

初,鹹平六年,雲州觀察使王繼忠戰陷契丹。至是,爲契丹奏請議和。大臣莫敢如何,獨士安以爲可信,力贊真宗當羈縻不絕,漸許其成。真宗謂敵悍如此,恐不可保。士安曰:“臣嘗得契丹降人,言其雖深入,屢挫不甚得志,陰欲引去而恥無名,且彼寧不畏人乘虛覆其巢穴,此請殆不妄。繼忠之奏,臣請任之。”真宗喜,手詔繼忠,許其請和。

時已詔巡幸,而議者猶哄哄,二三大臣有進金陵及成都圖者。士安亟同準請對,力陳其不可,惟堅定前計。真宗嚴兵將行,太白晝見,流星出上臺北貫斗魁。或言兵未宜北,或言大臣應之。士安適臥疾,移書準曰:“屢請舁疾從行,手詔不許,今大計已定,唯君勉之。士安得以身當星變而就國事,心所願也。”已而少間,追至澶淵,見於行在。時已聚兵數十萬,契丹大震,猶乘衆掠德清。至澶北鄙,爲伏弩發射,撻覽死,衆潰遁去。

會曹利用自契丹使還,具得要領,又與其使者姚東之俱來,講和之議遂定。歲遺契丹銀絹三十萬,朝論皆以爲過。士安曰:“不如此,契丹所顧不重,和事恐不能久。”及罷兵,從還,乃按邊要選良守將易置之:雄州以李允則,定州馬知節,鎮州孫全照,保州楊延昭,它所擇用各得其任。令塞上得境外牛馬類者悉還之,通互市,除鐵禁,招流亡,廣儲蓄。未幾,夏州趙德明亦款塞內附。二方既定,中外略安。量時製法,次第施行。復置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等科,以廣取士。

二年,章七八上,以病求免,優詔不允。遣使敦諭,不得已,復起視事。十月晨朝,至崇政殿廬,疾暴作,真宗步出臨視,已不能言。詔內侍竇神寶以肩輿送歸第,卒,年六十八。車駕臨哭,廢朝五日,贈太傅、中書令,諡文簡。以皇城使衛紹欽治葬,有司給鹵簿。錄其子世長爲太子中舍,慶長爲大理寺丞,孫從古爲將作監主簿。

士安端方沉雅,有清識,?昷藉,美風采,善談吐,所至以嚴正稱。年耆目眊,讀書不輟,手自讎校,或親繕寫。又精意詞翰,有文集三十卷。嘗謂人曰:“僕仕宦無赫赫之譽,但力自規檢,庶幾寡過爾。”凡交遊無黨援,唯王祐、呂端見引重,王旦、寇準、楊億相友善,王禹偁、陳彭年皆門人也。禹偁,濟州人。幼時以事至士安官舍,士安識其非常童,留之,教以學,舉業日顯。後遂登科進用,更在士安前。及士安知制誥,其命乃禹偁詞也。

士安沒後,真宗謂寇準等曰:“畢士安,善人也,事朕南府、東宮,以至輔相。飭躬慎行,有古人之風,遽此淪沒,深可悼惜。”及王旦爲相,面奏:“陛下前稱畢士安清慎如古人,在位聞之感嘆。仕至輔相,而四方無田園居第,沒未終喪,家用已屈,真不負陛下所知。然使其家假貸爲生,宜有以周之者,竊謂當出上恩,非臣敢爲私惠。”真宗感嘆,賜白金五千兩。

子世長至衛尉卿,慶長至大府卿。孫從善光祿少卿,從古駕部郎中,從厚、從誨檢校水部員外郎,從簡博羅令,從道殿中丞,從範山南西道節度推官,從益太常寺太祝,從周朝散郎、知洋州。曾孫仲達、仲偃仕至郡守,仲衍、仲遊、仲愈。

仲衍字夷仲,以蔭爲陽翟主簿。張昪,縣人也,方鎮許,請於朝,欲興鄉校。既具材計工,又聽民自以其力輸助。邑子馬宏以口舌橫閭里,謾謂諸豪曰:“張公興學,而縣令乃因以取諸民,由十百而至千萬未已也,君將不堪。誠捐百金予我,我能止役。”豪信其能,予百金。宏即詣府宣言:“縣吏盡私爲學之費,又將賦於民。”昪果疑焉,敕縣且止,又揭其事於道。令欲上疏辯,仲衍曰:“亡益也,不如取宏治之,不辯自直矣。”會攝縣事,即逮捕驗治,五日得其奸,言於昪,流宏鄧州,一縣相賀。給事中張問居里中,謂仲衍曰:“諺雲‘鋤一惡,長十善’,君之謂也。”

舉進士中第,調沈丘令。歐陽修、呂公著薦之,入司農爲主簿,升丞。吳充引爲中書檢正。奉使契丹,宴射連破的,衆驚異之。且偉其姿容,密使人取其衣爲度,制服以賜。時預其元會,盡能記其朝儀節奏,圖畫歸獻。後錢勰出使,契丹主猶問:“畢少卿何官?今安在?”

王珪與充不相能,以仲衍爲充所用,數求罪過欲傷之,卒無可乘,但留滯不遷。經四年,乃以祕閣校理同知太常禮院,爲官制局檢討官,制文字千萬計,區別分類,損益刪補,皆曲盡其當。凡從中問其事,必須仲衍然後報,他人不知也。撰《中書備對》三十卷,士大夫家爭傳其書。

高麗使入貢,詔館之。上元夕,與使者宴東闕下,作詩誦聖德,神宗次韻賜焉,當時以爲寵。官制行,帝自擢起居郎,王珪留除命,謂爲太峻,爭於前。帝連稱曰:“是當得爾。”未幾,暴得疾,一夕卒,年四十三。帝遣中使唁其家,賻錢五十萬。

仲遊字公叔,與仲衍同登第,調壽丘柘城主簿、羅山令、環慶轉運司幹辦公事。從高遵裕西征,運期迫遽,陝西八十縣饋輓之夫三十萬,一旦悉集,轉運使範純粹、李察度受其賦而給之食,必曠日乃可。會僚屬議,皆不知所爲,以諉仲遊。仲遊集諸縣吏,令先效金帛緡錢之最,戒勿啓扃鐍,共簿其名數以爲質,預飭其斛量數千,洞撤倉庾牆壁,使贏糧者至其所,人自奭斗概,輸其半而以半自給,不終朝霍然而散。翌日,大軍遂行。純粹、察嘆且謝曰:“非君幾敗吾事。”

元祐初,爲軍器衛尉丞。召試學士院,同策問者九人,乃黃庭堅、張耒、晁補之輩。蘇軾異其文,擢爲第一。加集賢校理、開封府推官,出提點河東路刑獄。韓縝以故相在太原,按視如列郡,縝奴告有卒剽其衣於公堂之側,縝怒,將置卒於理。仲遊曰:“奴衣服鮮薄而敢掠之於帥牙,非人情也。”取以付獄治,卒得免。太原銅器名天下,獨不市一物;懼人以爲矯也,且行,買二茶匕而去。縝曰:“如公叔可謂真清矣。”

召拜職方、司勳二員外郎,改祕閣校理、知耀州。是歲大旱,仲遊先民之未飢,揭喻境內曰:“郡振施與平糴若干萬碩。”實虛張其數。富室知有備,亦相勸發廩。凡民就食者十七萬九千口,無一人去其鄉。

徽宗時,歷知鄭、鄆二州,京東、淮南轉運副使。入爲吏部郎中,言孔子廟自顏回以降,皆爵命於朝,冠冕居正,而子鯉、孫伋乃野服幅巾以祭,爲不稱。詔皆追侯之。

仲遊早受知於司馬光、呂公著,不及用。範純仁尤知之,當國時,又適居母喪,故未嘗得尺寸進。然亦墮黨籍,坎NI散秩而終,年七十五。

仲遊爲文切於事理而有根柢,不爲浮誇詭誕、戲弄不莊之語。蘇軾在館閣,頗以言語文章規切時政。仲遊憂其及禍,貽書戒之曰:孟軻不得已而後辯,孔子欲無言,古人所以精謀極慮,固功業而養壽命者,未嘗不出乎此。君自立朝以來,禍福利害系身者未嘗言,顧直惜其言爾。夫言語之累,不特出口者爲言,其形於詩歌、贊於賦頌、託於碑銘、著於序記者,亦語言也。今知畏於口而未畏於文,是其所是則見是者喜,非其所非則蒙非者怨;喜者未能濟君之謀,而怨者或已敗君之事矣。天下論君之文,如孫臏之用兵,扁鵲之醫疾,固所指名者矣。雖無是非之言,猶有是非之疑,又況其有耶?官非諫臣,職非御史,而非是人所未是,危身觸諱以遊其間,殆猶抱石而救溺也。

司馬光爲政,反王安石所爲,仲遊予之書曰:昔安石以興作之說動先帝,而患財之不足也,故凡政之可以得民財者無不用。蓋散青苗、置市易、斂役錢、變鹽法者,事也;而欲興作、患不足者,情也。苟未能杜其興作之情,而徒欲禁其散斂變置之事,是以百說而百不行。今遂廢青苗,罷市易,蠲役錢,去鹽法,凡號爲利而傷民者,一掃而更之,則向來用事於新法者必不喜矣。不喜之人,必不但曰‘青苗不可廢,市易不可罷,役錢不可蠲,鹽法不可去’,必操不足之情,言不足之事,以動上意,雖致石人而使聽之,猶將動也。如是,則廢者可復散,罷者可復置,蠲者可復斂,去者可復存矣。則不足之情,可不預治哉?

爲今之策,當大舉天下之計,深明出入之數,以諸路所積之錢粟一歸地官,使經費可支二十年之用。數年之間,又將十倍於今日。使天子曉然知天下之餘於財也,則不足之論不得陳於前,然後所論新法者,始可永罷而不可行矣。

昔安石之居位也,中外莫非其人,故其法能行。今欲救前日之敝,而左右侍從、職司、使者,十有七八皆安石之徒,雖起二三舊臣,用六七君子,然累百之中存基十數,烏在其勢之可爲也。勢未可爲而欲爲之,則青苗雖廢將復散,況未廢乎?市易雖罷且復置,況未罷乎?役錢、鹽法亦莫不然。以此救前日之敝,如人久病而少間,其父子兄弟喜見顏色而未敢賀者,以其病之猶在也。

光、軾得書聳然,竟如其慮。

仲愈歷國子監丞、諸王府侍講、知鳳翔府,坐兄仲遊陷黨籍,例廢黜。徽宗曰:“畢仲衍被遇先帝,可除罪籍。”以仲愈爲都官郎中,擢祕書少監,卒。

寇準,字平仲,華州下邽人也。父相,晉開運中,應闢爲魏王府記室參軍。準少英邁,通《春秋》三傳。年十九,舉進士。太宗取人,多臨軒顧問,年少者往往罷去。或教準增年,答曰:“準方進取,可欺君邪?”後中第,授大理評事,知歸州巴東、大名府成安縣。每期會賦役,未嘗輒出符移,唯具鄉里姓名揭縣門,百姓莫敢後期。累遷殿中丞、通判鄆州。召試學士院,授右正言、直史館,爲三司度支推官,轉鹽鐵判官。會詔百官言事,而準極陳利害,帝益器重之。擢尚書虞部郎中、樞密院直學士,判吏部東銓。嘗奏事殿中,語不合,帝怒起,準輒引帝衣,令帝復坐,事決乃退。上由是嘉之,曰:“朕得寇準,猶文皇之得魏徵也。”

淳化二年春,大旱,太宗延近臣問時政得失,衆以天數對。準對曰:“《洪範》天人之際,應若影響,大旱之證,蓋刑有所不平也。”太宗怒,起入禁中。頃之,召準問所以不平狀,準曰:“願召二府至,臣即言之。”有詔召二府入,準乃言曰:“頃者祖吉、王淮皆侮法受賕,吉贓少乃伏誅;淮以參政沔之弟,盜主守財至千萬,止杖,仍復其官,非不平而何?”太宗以問沔,沔頓首謝,於是切責沔,而知淮爲可用矣。即拜準左諫議大夫、樞密副使,改同知院事。

準與知院張遜數爭事上前。他日,與溫仲舒偕行,道逢狂人迎馬呼萬歲,判左金吾王賓與遜雅相善,遜嗾上其事。準引仲舒爲證,遜令賓獨奏,其辭頗厲,且互斥其短。帝怒,謫遜,準亦罷知青州。

帝顧準厚,既行,念之,常不樂。語左右曰:“寇準在青州樂乎?”對曰:“準得善藩,當不苦也”數日,輒復問。左右揣帝意且復召用準,因對曰:“陛下思準不少忘,聞準日縱酒,未知亦念陛下乎?”帝默然。明年,召拜參知政事。

自唐末,蕃戶有居渭南者。溫仲舒知秦州,驅之渭北,立堡柵以限其往來。太宗覽奏不懌,曰:“古羌戎尚雜處伊、洛,彼蕃夷易動難安,一有調發,將重困吾關中矣。”準言:“唐宋璟不賞邊功,卒致開元太平。疆埸之臣邀功以稔禍,深可戒也。”帝因命準使渭北,安撫族帳,而徙仲舒鳳翔。

至道元年,加給事中。時太宗在位久,馮拯等上疏乞立儲貳,帝怒,斥之嶺南,中外無敢言者。準初自青州召還,入見,帝足創甚,自褰衣以示準,且曰:“卿來何緩耶?”準對曰:“臣非召不得至京師。”帝曰:“朕諸子孰可以付神器者?”準曰:“陛下爲天下擇君,謀及婦人、中官,不可也;謀及近臣,不可也;唯陛下擇所以副天下望者。”帝俯首久之,屏左右曰:“襄王可乎?”準曰:“知子莫若父,聖慮既以爲可,願即決定。”帝遂以襄王爲開封尹,改封壽王,於是立爲皇太子。廟見還,京師之人擁道喜躍,曰:“少年天子也。”帝聞之不懌,召準謂曰:“人心遽屬太子,欲置我何地?”準再拜賀曰:“此社稷之福也。”帝入語後嬪,宮中皆前賀。復出,延準飲,極醉而罷。

二年,祠南郊,中外官皆進秩。準素所喜者多得臺省清要官,所惡不及知者退序進之。彭惟節位素居馮拯下,拯轉虞部員外郎,惟節轉屯田員外郎,章奏列銜,惟節猶處其下。準怒,堂帖戒拯毋亂朝制。拯憤極,陳準擅權,又條上嶺南官吏除拜不平數事。廣東轉運使康戩亦言:呂端、張洎、李昌齡皆準所引,端德之,洎能曲奉準,而昌齡畏忄耎,不敢與準抗,故得以任胸臆,亂經制。太宗怒,準適祀太廟攝事,召責端等。端曰:“準性剛自任,臣等不欲數爭,慮傷國體。”因再拜請罪。及准入對,帝語及馮拯事,自辯。帝曰:“若廷辯,失執政體。”準猶力爭不已,又持中書簿論曲直於帝前,帝益不悅,因嘆曰:“鼠雀尚知人意,況人乎?”遂罷準知鄧州。

真宗即位,遷尚書工部侍郎。鹹平初,徙河陽,改同州。三年,朝京師,行次閿鄉,又徙鳳翔府。帝幸大名,詔赴行在所,遷刑部,權知開封府。六年,遷兵部,爲三司使。時合鹽鐵、度支、戶部爲一使,真宗命準裁定,遂以六判官分掌之,繁簡始適中。

帝久欲相準,患其剛直難獨任。景德元年,以畢士安參知政事,逾月,並命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准以集賢殿大學士位士安下。是時,契丹內寇,縱遊騎掠深、祁間,小不利輒引去,徜徉無鬥意。準曰:“是狃我也。請練師命將,簡驍銳據要害以備之。”是冬,契丹果大入。急書一夕凡五至,準不發,飲笑自如。明日,同列以聞,帝大駭,以問準。準曰:“陛下欲了此,不過五日爾。”因請帝幸澶州。同列懼,欲退,準止之,令候駕起。帝難之,欲還內,準曰:“陛下入則臣不得見,大事去矣,請毋還而行。”帝乃議親征,召羣臣問方略。

既而契丹圍瀛州,直犯貝、魏,中外震駭。參知政事王欽若,江南人也,請幸金陵。陳堯叟,蜀人也,請幸成都。帝問準,準心知二人謀,乃陽若不知,曰:“誰爲陛下畫此策者,罪可誅也。今陛下神武,將臣協和,若大駕親征,賊自當遁去。不然,出奇以撓其謀,堅守以老其師,勞佚之勢,我得勝算矣。奈何棄廟社欲幸楚、蜀遠地,所在人心崩潰,賊乘勢深入,天下可復保邪?”遂請帝幸澶州。

及至南城,契丹兵方盛,衆請駐蹕以覘軍勢。準固請曰:“陛下不過河,則人心益危,敵氣未懾,非所以取威決勝也。且王超領勁兵屯中山以扼其亢,李繼隆、石保吉分大陣以扼其左右肘,四方徵鎮赴援者日至,何疑而不進?”衆議畢懼,準力爭之,不決。出遇高瓊於屏間,謂曰:“太尉受國恩,今日有以報乎?”對曰:“瓊武人,願效死。”準復入對,瓊隨立庭下,準厲聲曰:“陛下不以臣言爲然,盍試問瓊等?”瓊即仰奏曰:“寇準言是。”準曰:“機不可失,宜趣駕。”瓊即麾衛士進輦,帝遂渡河,御北城門樓,遠近望見御蓋,踊躍歡呼,聲聞數十里。契丹相視驚愕,不能成列。

帝盡以軍事委準,準承製專決,號令明肅,士卒喜悅。敵數千騎乘勝薄城下,詔士卒迎擊,斬獲大半,乃引去。上還行宮,留準居城上,徐使人視準何爲。準方與楊億飲博,歌謔歡呼。帝喜曰:“準如此,吾復何憂?”相持十餘日,其統軍撻覽出督戰。時威虎軍頭張瑰守牀子弩,弩撼機發,矢中撻覽額,撻覽死,乃密奉書請盟。準不從,而使者來請益堅,帝將許之。準欲邀使稱臣,且獻幽州地。帝厭兵,欲羈縻不絕而已。有譖準幸兵以自取重者,準不得已,許之。帝遣曹利用如軍中議歲幣,曰:“百萬以下皆可許也。”準召利用至幄,語曰:“雖有敕,汝所許毋過三十萬,過三十萬,吾斬汝矣。”利用至軍,果以三十萬成約而還。河北罷兵,準之力也。

準在相位,用人不以次,同列頗不悅。它日,又除官,同列因吏持例簿以進。準曰:“宰相所以進賢退不肖也,若用例,一吏職爾。”二年,加中書侍郎兼工部尚書。準頗自矜澶淵之功,雖帝亦以此待準甚厚。王欽若深嫉之。一日會朝,準先退,帝目送之,欽若因進曰:“陛下敬寇準,爲其有社稷功邪?”帝曰:“然。”欽若曰:“澶淵之役,陛下不以爲恥,而謂準有社稷功,何也?”帝愕然曰:“何故?”欽若曰:“城下之盟,《春秋》恥之。澶淵之舉,是城下之盟也。以萬乘之貴而爲城下之盟,其何恥如之!”帝愀然爲之不悅。欽若曰:“陛下聞博乎?博者輸錢欲盡,乃罄所有出之,謂之孤注。陛下,寇準之孤注也,斯亦危矣。”

由是帝顧準浸衰。明年,罷爲刑部尚書、知陝州,遂用王旦爲相。帝謂旦曰:“寇準多許人官,以爲己恩。俟行,當深戒之。”從封泰山,遷戶部尚書、知天雄軍。祀汾陰,命提舉貝、德、博、洺、濱、棣巡檢捉賊公事,遷兵部尚書,入判都省。幸亳州,權東京留守,爲樞密院使、同平章事。

林特爲三司使,以河北歲輸絹闕,督之甚急。而準素惡特,頗助轉運使李士衡而沮特,且言在魏時嘗進河北絹五萬而三司不納,以至闕供,請劾主吏以下。然京師歲費絹百萬,準所助才五萬。帝不悅,謂王旦曰:“準剛忿如昔。”旦曰:“準好人懷惠,又欲人畏威,皆大臣所避。而準乃爲己任,此其短也。”未幾,罷爲武勝軍節度使、同平章事、判河南府,徙永興軍。

天禧元年,改山南東道節度使,時巡檢朱能挾內侍都知周懷政詐爲天書,上以問王旦。旦曰:“始不信天書者準也。今天書降,須令準上之。”準從上其書,中外皆以爲非。遂拜中書侍郎兼吏部尚書、同平章事、景靈宮使。

三年,祀南郊,進尚書右僕射、集賢殿大學士。時真宗得風疾,劉太后預政於內,準請間曰:“皇太子人所屬望,願陛下思宗廟之重,傳以神器,擇方正大臣爲羽翼。丁謂、錢惟演,佞人也,不可以輔少主。”帝然之。準密令翰林學士楊億草表,請太子監國,且欲援億輔政。已而謀泄,罷爲太子太傅,封萊國公。時懷政反側不自安,且憂得罪,乃謀殺大臣,請罷皇后預政,奉帝爲太上皇,而傳位太子,復相準。客省使楊崇勳等以告丁謂,謂微服夜乘犢車詣曹利用計事,明日以聞。乃誅懷政,降準爲太常卿、知相州,徙安州,貶道州司馬。帝初不知也,他日,問左右曰:“吾目中久不見寇準,何也?”左右莫敢對。帝崩時亦信惟準與李迪可託,其見重如此。

乾興元年,再貶雷州司戶參軍。初,丁謂出準門至參政,事準甚謹。嘗會食中書,羹污準須,謂起,徐拂之。準笑曰:“參政國之大臣,乃爲官長拂鬚邪?”謂甚愧之,由是傾構日深。及準貶未幾,謂亦南竄,道雷州,準遣人以一蒸羊逆境上。謂欲見準,準拒絕之。聞家僮謀欲報仇者,乃杜門使縱博,毋得出,伺謂行遠,乃罷。

天聖元年,徙衡州司馬。初,太宗嘗得通天犀,命工爲二帶,一以賜準。及是,準遣人取自洛中,既至數日,沐浴,具朝服束帶,北面再拜,呼左右趣設臥具,就榻而卒。

初,張詠在成都,聞准入相,謂其僚屬曰:“寇公奇材,惜學術不足爾。”及準出陝,詠適自成都罷還,準嚴供帳,大爲具待。詠將去,準送之郊,問曰:“何以教準?”詠徐曰:“《霍光傳》不可不讀也。”準莫諭其意,歸取其傳讀之,至“不學無術”,笑曰:“此張公謂我矣。”

準少年富貴,性豪侈,喜劇飲,每宴賓客,多闔扉脫驂。家未嘗爇油燈,雖庖匽所在,必然炬燭。

在雷州逾年。既卒,衡州之命乃至,遂歸葬西京。道出荊南公安,縣人皆設祭哭於路,折竹植地,掛紙錢,逾月視之,枯竹盡生筍。衆因爲立廟,歲時享之。無子,以從子隨爲嗣。準歿後十一年,復太子太傅,贈中書令、萊國公,後又賜諡曰忠愍。皇祐四年,詔翰林學士孫抃撰神道碑,帝爲篆其首曰“旌忠”。

論曰:呂端諫秦王居留,表表已見大器,與寇準同相而常讓之,留李繼遷之母不誅。真宗之立,閉王繼恩於室,以折李後異謀,而定大計;既立,猶請去簾,升殿審視,然後下拜,太宗謂之“大事不糊塗”者,知臣莫過君矣。宰相不和,不足以定大計。畢士安薦寇準,又爲之辨誣。契丹大舉而入,合辭以勸真宗,遂幸澶淵,終卻鉅敵。及議歲幣,因請重賄,要其久盟;由是西夏失牽制之謀,隨亦內附。景德、鹹平以來,天下乂安,二相協和之所致也。準於太宗朝論建太子,謂神器不可謀及婦人、謀及中官、謀及近臣。此三言者,可爲萬世龜鑑。澶淵之幸,力沮衆議,竟成雋功,古所謂大臣者,於斯見之。然挽衣留諫,面詆同列,雖有直言之風,而少包荒之量。定策禁中,不慎所與,致啓懷政邪謀,坐竄南裔。勳業如是而不令厥終,所謂“臣不密則失身”,豈不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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