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江山第二十三章 她也很消極

  當雪芙在那裏看信的時候,尚太太坐在那裏不作聲,只是把眼睛望着她。等她一直把信看完了,尚太太氣得嘴脣皮連連抖了一陣。問道:“你看,俊人這孩子,狂得還有一點樣子嗎?他不願在廬山上住着,那沒有什麼關係,他走開就是了。爲什麼罵我們在山上避暑的人呢?避暑的人多得很,他儘管說,礙不着我什麼事。可是他誇了海口,異日見面,或有所成,我倒要看看他有什麼成就?至多不過是娶這位方小姐做老婆罷了。”雪芙已不知道自己站在什麼地方,手扶了椅子靠背,將身子緩緩地向下蹲着,然後把手撐住桌沿,託了自己的頭,輕輕地嘆了口氣。臉上的淚痕,本來就沒有幹。這時,那聲輕嘆忍了下去,兩隻眼睛裏的淚珠點兒,隨了舊有的痕跡向下滾着。也許是淚珠來的勢子太勇猛,把淚珠點子,直滾到懷裏衣襟上來。不多大一會子工夫,把衣襟滴溼了一大片。

  尚太太看到,擺了兩擺頭,淡淡地道:“這也值不得掉眼淚。他可以在你面前擺架子,你也可以在他面前擺架子。他覺得有他那一表人才,很容易找女人,不是我做姑媽的偏袒你的話,像你這樣漂亮的姑娘,還怕找不到男人嗎?”雪芙不贊成她的話,也沒什麼表示,依然將手撐住了頭掉眼淚。尚太太道:“你不用傷心,這事情並不難對付。姓方的還住在這裏沒有走開呢,只要你監視着姓方的,俊人飛上天去,你還可以把他找到。”雪芙聽了這話,約莫沉思了五分鐘之久,忽然“噗嗤”一笑。接着,也就知道自己臉上還有眼淚,立刻在衣袋裏抽出手絹來,將淚痕擦着,向尚太太道:“據你老人家這樣說,還是我們去捧他了。你剛纔和我撐腰的那套話,不是白說了嗎?”尚太太低頭想了一想,也笑起來了,因道:“你和姓方的鬥法,還不爲的是搶俊人這個寶貝嗎?你真的把他犧牲了,我還出個什麼主意?隨便他江裏海裏亂飛就是了。”雪芙將信箋收到信封裏面,把信向桌面上一扔,因道:“你信他胡扯呢?這是他放的煙幕彈,不知他藏在什麼地方?寫了這樣一封信來。”尚太太道:“這個我還要你說嗎?老早地我就把信封上的郵局戳記檢查過了,上面明明白白印着九江兩個大字。”雪芙臉上,本來帶着一番得意的樣子,聽了這話,臉上又是紅裏透青。再撿起信來看上一看,可不是在郵票上蓋着一顆九江的戳記嗎?好像郵局裏人是有意思做的,那戳記蓋得特別清楚,隨便就可以看出來。信拿在手上,不免呆望了很久。最後,還是向桌上一扔,淡淡一笑道:“走了也好……”說到這個好字,她嗓子眼已經僵硬了,哪裏還說得出第二個字來。扭轉身子,趕快就向自己屋子裏跑了去。尚太太淡笑着,自言自語地道:“女孩子有什麼本領,急了就是哭。”說着,也就把桌上的信,撿到手上,從頭到尾,再仔細看了一遍,點點頭道:“全是負氣的話,也許是真走了。”自己只管猶疑着。

  雪芙紅了兩個眼睛框子,又走了來,進門就道:“姑媽,這件事我還有些疑心。他要是本人到了九江,不會用旅館的信紙信封嗎?我以爲這是在山上寫好了的信,派人到九江去發的。我從今天起,不問好歹,我就盯住了姓方的。只要俊人在山上,她必然會偷着去會他的。”尚太太看她臉上的胭脂粉一點也沒有存在,一條條的淚痕掛在腮上。笑道:“你哭了半天,就想的是這麼一個笨主意,好吧!你就試試吧。我看姓方的孩子那樣高興,一定是事情成功了,所以態度上十分自然。她又何必把俊人留在廬山上,放他先回北平去,她隨時不是一樣地追到北平去嗎?”雪芙本來是尋到了一線光明,經尚太太這樣一說,她又失望了。手扶了門框,一隻腳在內,一隻腳在外,向尚太太呆望了很久。最後把腳一頓,咬了牙道:“我還是盯住這一個,她到天邊去,我也追到天邊去。”心裏如此想定了,立刻就跑出屋子去,向隔院子去張望。不想靜怡那邊屋子裏,既是吹笛子,又是唱歌,熱鬧極了,分明是同她來湊趣的姑娘還沒有散。自己這個時候去,是得不了什麼消息的,遙遙地聽了一會,也就算了。

  到了晚上,把幾位女僕都叮囑了一番。告訴她們,只要看到方小姐出門,無論什麼時候,都來報告。雖是這樣說了,還是不放心,次日又是一早起來,老媽子彷彿也知道她的用意,悄悄地來報告說:“方小姐昨晚上不大舒適,老早的就睡了。”雪芙道:“不是病吧?”老媽子笑道:“這個可不曉得。”雪芙見她這一笑,越是疑心。在早上打聽了三四次,方小姐都是沒有起牀。到了十點多鐘,實在是忍不住了。自己拿着鏡子照了一照,眼框子不紅了,臉上也沒有淚痕,這還不放心,又拿粉撲子重新在臉上撲了兩回,這才緩緩地向方家院子裏走來。

  當她走到靜怡房外的時候,見房門掩着。隔了門縫,可以看到她牀上面垂下來的那副垂鍾式的白紗帳子,張開着罩了很大一片地方。顯然有人在裏面沒有起牀,於是輕輕地推着門向裏面望着。見牀面前茶几上,插了綠葉白瓣的一束鮮花,在籃花瓶子裏。瓶子邊上,放着一壺茶,兩個桃色玻璃杯子。靜怡手上拿了一本線裝書,半躺半坐地靠在牀欄杆上,將一條被褥,蓋了下半截身子。書並沒有看,手拿着,放在被褥頭上。眼望了花瓶子上的花朵,只管出神。看她臉皮黃黃的,頭髮雖不是怎樣的蓬亂,可是發邊兩綹頭髮,卻披到臉腮上面來。因笑道:“呀喲!我那多愁多病的林黛玉,身體又欠着康健了。”說着這話,風擺柳似地走到牀面前來,靜怡點着頭微笑道:“多謝你來看我,你怎麼知道我病了呢?”雪芙道:“我哪裏知道你病了,我是一團高興,想陪你一路出去玩呢。真是對不起,昨天我在你面前失信了。”靜怡伸過來一隻手,將她的手握着,笑道:“那算我對不起了。我自從昨晚上病倒以後,睡在牀上是很後侮的,爲什麼這一程子我發了瘋似的,只管出去玩呢!忽然病倒,這完全是身體太疲勞了的原故。”雪芙一挨身在牀沿上坐着,側過臉來,向她臉上望着,笑道:“要像我這樣遊方道人似的人,這樣遊興大發,倒也無所謂。你是個斯斯文文的小姐,整個禮拜翻山爬嶺,當然要累倒,你休息休息兩天也好。”說着,邊向她點了兩點頭,表示自己所說是很誠懇的樣子,靜怡依然握住了她的手,而且握得很緊,微笑道:“感謝你的盛意,從今以後,我不出去了。”雪芙道:“天氣已經立秋了,山上不過再住一個月罷了。”靜怡道:“我倒想在山上多住一些時候。”雪芙道:“一交秋,北平就很涼快了,你不回北方去嗎?”靜怡道:“我打算秋後到上海去一趟,也好看看江南風景。雖說是江南人,並沒有看到過江南,這實在是一種遺憾。”雪芙道:“你不回北方去嗎?”靜怡道:“雖然去,那也很早。不過到了冬天,北方的寒冷氣節,實在嘗慣了這滋味了。也許捱到明年春後,才能夠回到北平去。”雪芙將手依然握了她的手,接着搖撼了兩下道:“方先生和方伯母他們不能離開北平這樣久吧?”靜怡道:“他們打算把家搬到南方來了。北平這地方,儘管好到極點,現在已不是留戀之所了。”雪芙偷看她的臉色,卻很是自然,因笑道:“這讓我大失所望了。我以爲有你在北平,我可以得着一個嚮導。現在你不回北平,我哪裏去找這樣熟的朋友呢?”

  她說這話時,兩眼注視了靜怡的面孔,候着她的答覆。心裏想着,底下這句話,看她是不是裝麻糊。靜怡並不感到什麼爲難,笑着答道:“這個問題難不住人,我寫信給你介紹幾個朋友,就可以做你的引導了。你是我的好朋友,也就是我朋友的好朋友,我託她們引導你,決不會負我所託的。”雪芙道:“這樣說,你是一定不回北平的了,以前沒有聽到你這樣說過。”靜怡道:“我倒沒有理會。可是一個人的行蹤,無非隨了環境而定。昨日我沒有想到不回北平,猶之乎明天或者要到廣東去,而今天還沒有這樣打算。”雪芙道:“這樣說,在今天以前,你是沒有打算不回北平的。爲什麼你突然有了這麼一個感想呢?”靜怡被她這樣一問倒不由得把臉紅了,因道:“我不過是這樣譬喻着說,根本我們這次到南方來,就有回老家久住之意的。你想出去玩嗎?好的,我可以陪你在附近地方走走。”說着,伸手去扯牀欄杆掛的睡衣。雪芙按住她的手,笑道:“這就不必了。我們哪天也可以出去玩,何必今天。你身體不大好,休息休息吧,下午我來看你。”說着。又按住靜怡的肩頭,輕輕拍了兩下,這才點着頭出門而去。

  尚太太已經知道雪芙到方家去了。她進了房,尚太太也跟着進來了,先對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然後問道:“什麼?靜怡好好的會病了?”雪芙笑道:“我真恨她,可是看到她那病美人似的,我又心軟了。我想,俊人一樣地也給了她一封信。她那封信,也許比刺激我還厲害些。”尚太太道:“你怎麼知道呢?”雪芙道:“我看到她枕頭旁邊就壓着一封信。信封大小,和紙張的材料,同我收到的這封信,毫無分別。只是那封面子是朝下的,看不到筆跡。我幾次想借故去拿着信看,但想到總是冒昧的事,沒敢做出來。”說着,橫倒在牀上,仰了臉微微一笑道:“這樣也好,大家失敗。”尚太太站着望了她笑道:“現在你也承認是二美奪夫了。你還有什麼憑證沒有?關於那封信。”雪芙道:“信封背面,貼的是五分郵票。郵票旁邊蓋着的郵局戳記,也是九江的。她向來不像今天那樣消極,準是俊人向她也告別了。”尚太太見雪芙懸了兩隻腳在牀沿下,只管搖晃着高跟鞋。便點點頭道:“你總是俊人的未婚妻,俊人的性格,你是知道比別人清楚些,也許他真是走了,再過兩天瞧瞧吧。”

  尚太太交代着走了,雪芙覺得心裏空洞了許多。今天又是起來得很早,依然睡了。醒過來已是午飯時候,自己心裏也就警戒着自己,連姑媽也在笑了,這是二美奪夫,自己要鎮定一點,不要又讓姑媽發笑。於是在吃飯的時候,有說有笑的,並沒有提到俊人一個字。飯後在屋子裏看了兩頁書,還是忍耐不住,依然走向方家院子裏來。當她將屋門一推的時候,方家的女僕,迎上前來,笑道:“方小姐留下話了。她說朱小姐來了,請到松林路去會她。”雪芙道:“她知道我會來?”女僕道:“朱小姐不是說了下午來看她的嗎?”雪芙也沒有和女僕研究這問題,轉過屋子的後牆,順了一道登山的坡子,慢慢地向上走。

  這正是到松林路去的捷徑,路是非常的近,也就非常的陡,走一步路,就要上一層坡子,走到山半,要爬過一尊突出來的石頭,腳踏不上,須要兩隻手當了腳,像一頭獸似地竄了過去。雪芙站在石頭下,對石頭估量了一陣子,然後手攀住石頭旁邊一棵斜鬆的老枝,像扶着樓梯欄杆似的,半歪了身子向上扶攀着走。這就聽到山頂上有了嘻嘻的笑聲,擡頭看時,見靜怡坐在山崖一塊危石上。兩手抱了一條右腿,向崖底下望着。雪芙手扯了樹枝,喘着氣,紅了臉,向崖上對着傻笑。靜怡擡着手笑道:“來呀!運動運動。”雪芙笑道:“你也是由這條路上去的嗎?”靜怡道:“當然啦。你把我們上山時候跑好漢坡的本領拿出一點來,就會不知不覺地上山來了。”雪芙被她提起了這句話,回想到一向沒有在她面前示弱,便將頭連擺了兩下,把臉腮上的頭髮,甩到腦後去。笑道:“我裝着好玩呢,你以爲我真個上不去嗎?”說畢,兩手拉住松枝,極力地向石頭上一跳。身子雖然隨了松枝連連擺盪了幾下,所幸她兩手將樹枝抓得很緊,掙扎了幾下,到底是在石頭上站穩了。她紅着臉,站着定了一定神,先把頭髮理了兩理,然後又扯扯衣襟。靜怡笑着點點頭道:“你到底是好漢,一跳就上來了。可是這一截路是浮土和小石子,你要小心走。”雪芙道:“你能夠上來,我總也可以上來。”靜怡且不答覆她這個問題,在身後摸出一根藤手杖,在空中舉起晃了幾晃,笑道:“我是它幫忙把我扶上來的。”雪芙將手牽起長衣襟下襬,彎了腰,點着浮沙路,一步一步向前移着,因爲走得很小心,並沒有歪倒。

  眼見得跨上崖去,只有一步路了,覺得是毫無問題的了,向靜怡笑道:“我居然上來了。”說時表示着高興,還將兩手一拍。可是她這樣一高興,忘了下面注意,右腳踏住浮土上一塊小石頭,石頭滾着,人也就向下一溜,手要去抓身旁的矮松樹,已是來不及,眼見這就要向前伏着栽下去。可是自己的右手,立刻被靜怡拉住。她已是事先跳下崖來預備着,所以雪芙的身子一晃,她就挽住了。

  雪芙站住了腳,將手拍了幾下胸脯,笑道:“這一下子摔下去,決不止頭破血出而已,你怎麼有先見之明,老早地下來挽着我?”靜怡道:“我何嘗有先見之明,我先上崖米,也就爲了只差着最後一步,就很大意地踏上崖去。不想腳下一大意,像你一樣,幾乎栽倒,我還是得着我那根手杖幫忙。我倒不管你會不會大意,先下來攙你一把,總也不算多此一舉。”說着,兩個人手拉着手上了山。

  這裏不遠,有兩棵松樹扭在一處,成了個綠色亭子。在松樹下放着兩塊石頭,面子上還平正,彷彿是兩方石凳。雪芙回頭向四周看了一看,笑道:“這個地方,倒是很幽靜,怪不得你在這裏獨坐得很有趣。”靜怡道:“不光是有趣,我在這裏坐着,發生許多感慨。”說着,坐在石頭上,兩手環抱在胸前,對面前看着,出了神道:“我對於這些山林,常常發生着奇異的感想。這座廬山,是古人認爲神祕幽深的一個所在。所以唐人說,‘直疑雲霧裏,猶有六朝僧。’你看現在這牯嶺摩登到什麼樣子,電燈自來水一切現代都市的東西都有了。聽說,將來還要修築上山的電車。慢說千百年前的人想不到,就是你我的父輩,又哪裏會知道?時代是真不同了。像廬山這樣雲霧瀰漫的地方,可以變成繁華都市。像號稱天堂的蘇杭二州,也未必在最近期間,不會變成沙漠。宇宙間的事,有盛就有衰,只是先生在這盛衰過渡期間的人,是最不堪的,只要不臨到我們頭上纔好。可是話又說回來了,真要攤到我們頭上,那是會奇門遁甲也躲不了的。”雪芙側身向她望了,只管微笑。

  靜怡還是向對面山峯望着,沒有理會到旁人的態度。雪芙隨了她所望的方向看去,乃是牯嶺東南角最高峯含鄱口。由這裏過去,就是廬山最高的所在漢陽峯了。含鄱嶺下,也是一片住宅區,樹林陰森,只見重重疊疊的一些墨綠色的影子中間,露出紅色的屋脊,灰色的牆角來。太陽已是偏西了,正好照着那裏含鄱口這一片山陰,塗了些金黃色,將那些八角的亭子,四曲的樓房,被樹枝石塊掩着或露或隱,很有畫意。在那山頂上,微微地蕩着兩片白雲,越顯得那白雲後面蔚藍色的晴空很是遙遠。雪芙倒不知道她是什麼用意,就把手擎住她的肩膀,輕輕地拍了幾下,笑問道:“我的方小姐!你到底想什麼,想得這樣出神?”靜怡這纔回轉頭來向她道:“你笑我什麼?”雪芙道:“我笑你病了一場,怎麼悟起道來了?”靜怡將手握住了雪芙的手道:“你覺得我的話沒有來由嗎?”雪芙道:“有來由,還不是和尚說的四大皆空嗎?”靜怡道:“不!你知道我是個準基督教徒。和尚的話,怎麼會放在我的心上?我的話,聽來是很消極,但我的用意,都是積極的。”雪芙一時沒有留神,笑道:“你也是看到這錦繡江山,不該是徒供賞玩。”靜怡道:“對了!你先就有了這意思嗎?怎麼加上一個也字?”雪芙道:“我並沒有……呵!是的,那不過是我這樣傻想罷了。”說着,臉皮一紅。

  靜怡明看到她言外還有些尷尬情形,可是隻當不知道。因笑道:“我們是個女孩子,無論做什麼事,都不免受到一種拘束。但是我們識字幹什麼的?以前女子不如男子,一是體育沒有男子健全,束胸,纏腳,缺乏運動,一個個是廢人。第二是智育也沒有男子健全,百分之百的不識字。不說別的,現在我們在家庭,父母把我們當男孩子一樣撫育。在學校,先生將我們當男子一樣教育,我們和男子同樣地享着權利,到了向社會國家盡義務的時候,我們就應當說是毫無辦法嗎?”雪芙笑道:“我還以爲你要出家做尼姑,原來你是要入世做英雄。好妹妹!你告訴我,你受了什麼刺激,突然變得這樣的積極。”她說話時,兩手握住靜怡兩隻手,站起來向她望了,表示着很親切的樣子。靜怡一點不動神色,微笑道:“當然受了一點刺激。可是這刺激,也不是最近纔有的。不過最近幾天的浪遊,卻加深了我對大好江山的一種認識。”雪芙道:“你這種認識,是完全受着山川偉大的印象呢?還是有人把話來提醒你呢?”她這時已不握住靜怡的手了,靠了石頭站着,左手攀住了橫出來的一枝松樹,右手卻把一叢松針,一根根地扯着,好像說話是很不留神的。

  靜怡瞟了她一眼,鼻子裏哼了一聲,點着頭道:“當然也有人提醒過。但是這不是重要的原因,一個人的思想變遷,那並不是朋友們三言兩語可以轉移得過來的。我們下了廬山,也不至於見不着面,將來你向後看吧。”這最後一句話,她聲音加重了一點,表示她這句話說出來,將來一定是可以兌現的。雪芙覺得給了她一刀,她也就回了一槍,再和她辯論,是徒加增彼此的悲感。所爭奪的人,已經走了,爭說勝利了,又有什麼用呢,因之靜靜地站着,手只管去扯松針。低頭看時,兩腳所站的地方,散了一大堆松針。靜怡回過頭來向她望了笑道:“你有什麼事?這樣地出了神。”雪芙道:“你的話,頗讓我增加着一種興奮。我們果然要做點事情出來,不要讓男子們小看了我們,不過……”說到這裏,搖了兩搖頭。靜怡笑道:“女子們說到獻身社會,就不免在一番興奮之下,下一個轉語。其實這轉語是下不得的,一下轉語,就算是把前話取消了。”

  雪芙還是呆站在那裏,緩緩地扯着松針。很無意地拈了一根松針放到嘴裏,抿了嘴,將牙齒緩緩地磕着。那由迎面山衝裏吹來的東南風,正把頭髮衣襟,一律吹得向後紛披着。靜怡看到太陽照在對面山峯一片森林上,帶着金黃的色彩,在金光裏面,都涵了一種幽媚的詩意。而日光沒有照到所在的地方,就陰暗暗的。尤其是山衝裏面,背了陽光的下層地面,那些大小樹木,是一團團的黑影。房屋在樹林中,煙霧沉沉的,彷彿是一幅投影畫。靜怡道:“長衝一帶,真使人太留戀了,只可惜好些的地方,都讓外國人佔了。我們有錢,想找個泉石清幽的一塊土,已不可能。雪!你這樣出神,對這夕陽晚景,是欣賞呢?是傷感呢?”雪芙淡淡地答道:“當然是傷感。”靜怡笑道:“你也不是七十八十的老太婆,爲什麼對夕陽晚景要傷感呢?”雪芙被她這樣問着,才醒悟過來,迴轉頭來,向她望着笑道:“你也許心裏明白。”這七個字在靜怡口裏說出來,那是很平常。現在由雪芙口裏說出來,就覺得帶了很濃的諷刺意味。靜怡便淡淡地一笑,臉一紅,將頭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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