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俊人向朱雪芙要證據的時候,他料着雪芙是不會有證據的。因爲自己想着,和方小姐認識,只是這樣短短的時間。雖然心窩慕之,可是就照一日思君十二時算起來,也不會是一千次一萬次,所以聽雪芙的話,就很大膽地質問她,有什麼憑據。自己也就料定了,她決不會有什麼憑據的。可是雪芙帶了微笑,對他周身上下望了一遍,隨着又正了顏色道:“我沒有憑據,我就能說這話嗎?昨晚上我做了一宿的夢,夢到你同方小姐總是在一處鬼混。我也不好意思說,你心裏總明白。”俊人聽說,倒不由得把頭搖了兩搖道:“若是這樣說,我心裏可不明白。你做的夢,與我什麼相干?夢是人腦筋裏潛憶力的一種反應。假使你心裏頭不惦記什麼,自然不會做夢的。譬如你心裏惦記着神仙,也許就做個神仙的夢。在夢裏頭,你若看到我騎了一雙白鳳凰在半空裏飄蕩,你會相信我真騎了一隻白鳳凰,在半空裏飛嗎?你做夢都要我負責任,這話不是太難說嗎?”雪芙道:“你不要以爲你這話可以駁倒我,我怎麼什麼也不夢,單單地夢見你同姓方的在一處呢?”俊人笑道:“你夢見了什麼,就要辦我什麼罪,這可是很困難。譬如你夢見了我殺人,你也就認爲我真個殺了人嗎?”雪芙手還是扶着了石橋的欄杆,呆呆地向深谷裏望着,並不答覆俊人的話。許久,才微微地嘆了一口氣道:“讓我說什麼是好。我若不是怕人家說我是個懦夫,不顧一切,我就跳下去了。”說到這裏,把身子聳了兩聳,做了個要跳下去的樣子。俊人這就不敢大意了,立刻搶上前來,一把將她拖住,笑道:“雪!你這是怎麼回事。你相信我的話,你就相信我的話好了。你不相信我的話,還可以質問的。這樣一來,你不是拿刀戳我的心嗎?”雪芙被他拉着,呆了一呆,很久沒作聲,隨後就反轉手來,伸了個指頭,向他額角上戳了一下,禁不住“噗嗤”一笑道:“我真佩服你好意思說出這種話呢。老實說一句,這個時候,你恨不得我立刻跳下去找不着屍身,你才痛快呢。你說我用刀戳你的心,大概也是真的,但不是指着我要自殺而言,是指着我質問你而言,你說對不對?”俊人笑道:“你總不能諒解,我也沒有什麼法子。不過我決不爲你這樣質問我,我有什麼芥蒂。越是你這樣關心我的行動,我越可以證明你是愛我。”雪芙也沒多說什麼,只是聳了鼻子微微地哼上一聲。俊人這就挽了她一雙手臂,笑道:“什麼也不用說,我們既是出來玩,我們就安心玩去,至於有什麼要質問我的話,我們可以回得家去慢慢地商量。”雪芙道:“還有什麼可以商量的,不過就是這麼回事。”說着,她使勁一抽,離開了俊人的手臂,挺了胸脯子,自在路前面走。
俊人靜悄悄地在後面跟着。這一條山路,彎曲着向前,卻也是慢慢地向下低垂。眼前一堆松竹,簇擁在一個深谷裏,卻聽到“嘡”的一聲,把山寺裏的鐘聲送了過來。同時,也就聞到微微的一種檀香氣味。俊人道:“大概是黃龍寺了。根據地圖上所載的,順了蘆交橋過去不多路,就是黃龍寺。由黃龍寺順了山坡走下去,那就是黃龍潭,廬山有名的瀑布之一。”俊人只管說,雪芙好像沒聽到這些話一樣,只是挺了胸脯子向前面走去。俊人總不能上前把她拉住,只好繼續地跟着,隨後就叫道:“雪!不能向前走了,由這裏轉彎就是黃龍寺了。”雪芙先還不肯信,走了十幾步路,不聽到後面有腳步聲,才止步向後看了一看。俊人指着路邊立的一塊指路牌道:“你看!這上面寫得很清楚。”雪芙也沒作聲,自走回來。站在那路引牌邊一看,果然是上面寫着:“由此到黃龍寺,前往黃龍潭。”雪芙點了兩點頭,似乎表示他這話是對的,於是順了那條下山的小路,逐漸地前去。
小路繞過了一叢竹林,顯出了一座廟宇,在山影的晴空裏,歪斜着一縷青煙,在山坡高低的所在,有那大的竹子,削成了半邊,由山坡流水溝的所在,架搭起來,一根根地接着,把這清滴滴的泉水,引到竹林子裏茅屋裏去。那泉水在竹子裏流着,還是噓噓有聲。雪芙站在路頭上看到,情不自禁地笑道:“山上的人,這樣飲用自來水的法子,倒是很經濟。”俊人道:“山上住家的人,多半是這樣子的。還有離着泉水遠一點的人家,把竹筒子引着兩三里路長,那也是常事。”雪芙一高興,把鬧彆扭的事給忘了,因答道:“這竹子架在山上,成天地裝水,不會爛嗎?”俊人道:“竹子的纖維管,是很有強性的,據我所知道的,這樣架在山頭上引水,只要沒有人去糟塌它,準可以用個七八年。”雪芙道:“這水流到屋子裏去,是用缸裝嗎?”俊人道:“不,用缸裝着,一會兒就滿,那不會流了滿地嗎?屋子裏,他們也挖上一個池子,池子這一頭,是竹筒子引水進去。池子那頭,挖有一條溝,水在池子裏裝有八成滿,就由那邊水溝裏流着出去了。”雪芙笑道:“我也是這樣的想,水只管向他家裏流進去,並不流出來,他們家裏的水,那不會漲破了嗎?”俊人笑道:“你倒能觸類旁通。你覺得山居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嗎?我們向前走吧。黃龍寺外面,有兩棵婆娑寶樹,是印度來的,是一種古老的植物,據傳說,還是唐朝栽的。”雪芙道:“這又是誰看到唐朝人栽的呢?”俊人道:“古物流傳下來,無非是前人告訴後人,慢慢地傳說下來,載在書上,我們就認爲某一個時候的植物了。”雪芙說着說着,已是有點生氣了,忽然把臉子一板道:“誰要和你談這些。老實說一句,我也不配和你談今論古。我是一個腦筋簡單的人,眼前的敵與友,我也分不出來,你要我去研究古物,那不是一樁笑話嗎?”俊人笑道:“我們說得好好的,也很感覺有味,忽然之間,怎麼又變起臉來了?”雪芙紅着臉道:“我雖然變臉,但我始終是這一副面孔,哭也好,笑也好,我不失爲一個真人。若像那種陰陽面孔的人,一方面扮着虛僞,一方面扮着忠厚,那纔是人心不可測呢。”俊人知道她句句罵的是自己,可有什麼法子呢?只好對她微微地笑着。好在兩人雖然鬧着彆扭,腳下並沒有停止走路。因之在爭吵的聲中,二人已是到了黃龍寺大門外,一片山坡上。
這裏山坡上,各種古樹很多,在樹底下,那較爲平坦的一塊地皮上,布着濃蔭,行路的人,到了這裏,先自身上涼爽一陣。擡起頭來,看到那樹杪高高地升入半空,彷彿自己是渺小得多了。這時有那拖了長尾巴的山鴉雀,由樹的空檔裏飛過,細微的瑟瑟之聲,也很足以增加這山林的靜穆氣氛。在山坡向下歪斜的所在,有兩棵高大的樹,在樹幹外,用木欄杆給圍上了。看那樹幹總有桌面粗大,一干直上,達到半空裏才橫出樹枝來,頗有老柏樹那種姿勢。至於樹的葉子,可又是尖卵形,因爲樹身很高,所以看着葉子也是很細似的。雪芙手扶了木欄杆,昂頭望去,做個沉吟的樣子,對於這樹好像在考察中。俊人笑道:“這就是婆娑寶樹了。”雪芙盯了他一眼,沒有作聲。好像在說,哪個問了你?要你報告。俊人也不管,手扶了樹,繼續地道:“原來這個地方,是有十幾棵這樣的寶樹的。不想後來無人保護,完全砍掉了,就剩下這兩棵。”雪芙更不理他,掉轉身去,離開這樹下。在斜坡上,又立着路牌,上畫寫了人手,指着山上的路。上寫:“由此往黃龍潭。”雪芙看在心裏,自隨了這山坡下去。
這山坡是小路,就沒有到黃龍寺的那一截人行路光滑了。那石級歪歪斜斜的,有的可以分出層次,有的只是在光石殼上有踏光的一條人行路痕跡。俊人由後面跟了來,笑道:“你瞧,這裏的下山路,多麼不好走,幸而是換了平底鞋子來,要不然,不用想下這個山坡了。”雪芙頭也不回地,只管一步一步跟着向下走。這山坡的人行路邊,有些矮小的雜樹,同那不成行列的野竹子。雪芙手扶了這些竹木,不斷地支持那疲乏的身體。可是俊人卻未曾顧慮到自己的腳步,只是快快地拔開腳步,要把她追上。不想腳步拔得快了,車水般地向下移着腳步,身子老是往前鑽了去。自己站立不住,待手要去抓樹木,可又離得遠了,有點兒抓不住。恰是像燕子掠水似地,很快地,由雪芙身邊過去。雪芙看到,那是更快,已經伸出手來,在他後面一把抓住。雖是俊人已經停住了腳,可也帶着她向前奔了兩步。雪芙等他站住了,才鬆手靠了他站定。俊人迴轉頭來笑道:“到底還是共患難的人,與平常的人不同,看到我有了危急的時候,還挺着身出來幫忙的。”雪芙把臉一偏道:“誰要你臭奉承?”她說着,還是一步一步地踏了石級向下走着。俊人站在她後面伸手搔了兩搔頭髮,笑着搖了兩搖頭道:“天!可真難伺候。”雪芙的肩膀,在這個時候,聳了兩聳。由她的後影看去,似乎她對於這話,也忍俊不禁了,兩個人不曾搭言。
順了一帶竹木叢子向下走,隔了竹子,已聽到哄隆哄隆作響,可知是靠近了瀑布了。俊人笑道:“聽到人說,在這瀑布下游泳,另有一番風味,可惜我沒有把游泳衣帶了來。”雪芙笑道:“下次同方小姐來,把游泳衣帶來就是了。好在這裏到我們的寓所,又不很遠,一天來一趟,那也沒什麼關係的。”俊人笑道:“雪!我同你商量一下,以後不要再提到方小姐,可以不可以?”雪芙道:“她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你那樣拼命地追求她,什麼醜態都露出來了,難道我言前語後提到她,你都不願意嗎?”俊人笑道:“怎麼說是我不願意,實在是你不願意,你不願意她,又偏偏地要提到她,這真是一件不可解的事。”雪芙也沒理會這言語,順了石級,一步一步地,走下山來。
山級的盡處,發現了一條山澗,白色的浪花,碰着山澗裏面的石頭,嘩嘩有聲。在山澗兩邊,編制籬笆似的,長了很密很密的樹木。尤其是澗的上流頭,兩旁的樹木,只管向上長着。這山澗裏,只有一些微微的陽光,可以漏下。於是澗水照着青隱隱的,在青隱隱的所在,正是一個長圓形的水潭,潭的上面,是參差不齊的懸崖。在那裏奔放的水,由崖上落下,就成了一道短的瀑布。這瀑布先是由西向東流,接着又是由東折回去。兩條青龍,各走一方,很是有趣。這潭子裏的水,倒不怎樣的深,許多遊人,分佈在水中間的大石頭上。有的彎了腰,將巴掌捧了水喝,有的將帶來的手巾,在這裏洗手臉。有的卻帶了照相匣子,四處酌量取景。這些人的動態,雖然各個不同。可是這些人,總是一對對地相配着,卻沒有什麼不同。
俊人來到水邊,回頭看雪芙時,還在那高坡上。因向她笑道:“到這裏來,有個意思。”這山澗裏的水,送出一陣陣的涼氣,向人身上撲了來。雪芙道:“我還不打算自殺……”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本來是板着臉子的,說完了,一看到面前有不少的遊人,這句話,卻給了俊人一個很大的釘子碰。因改做笑臉道:“我可有點不敢過去。這水嘩啦嘩啦地流着,看了花眼睛。”俊人道:“這裏水並不深,就是落下去,也不過打溼兩隻襪子,要什麼緊?來來來!我攙着你。”他說着這話,可是老遠地伸出手來,預備攙扶。就在這個時候,身後來了一對少年愛侶。正是那個男子,兩手扶了那女子的手臂,帶捧帶拉,免她滑腳。雪芙見俊人的手,兀自伸出來,不曾收回去,這可不能再不睬了。也就走近前來,伸手一搭,搭在俊人的手上,慢慢走到水邊。俊人左手挽住了她的手臂,右手向瀑布指點着。因笑道:“我覺得這裏的好處,不在瀑布,在這個水潭子。你看四圍青隱隱的,恰好上面兩條很大的白光,向潭子裏衝着,更好顯着這潭水幽靜。”雪芙只是微笑着,卻不答應什麼。俊人只管說着,引得在山澗的遊人,全都向他望着,俊人也只好不說了。
當二人來的時候,本是一輪很烘烈的太陽,照着在頭頂,決不必顧慮到天變的。正說着話呢,這潭子裏便現着陰暗,有一個人道:“雲霧來了,回去吧。”俊人退後兩步,到山坡上向四周看去,果然黃龍寺對過的山峯,飛起了半天雲霧,將山峯遮去了大半截。有兩座山峯,卻反是在雲霧上面,露出山尖子來。俊人道:“忽然天變了,趕快回去吧。回頭下起雨來,姑媽倒要在家裏盼望我們。”雪芙四周擡頭看過了,倒是相信俊人的話,首先就在上山的石級上走着。俊人知道她又在生氣了,和她說話,也無非是多碰她兩個釘子。照樣悄悄地跟着她,走到了黃龍寺面前,這霧景是更來得奇幻,站在兩棵婆娑寶樹下面,十丈附近的黃龍寺,已經不能看見,全讓漫漫的白氣,由上面籠罩下來,籠罩得一望皆白。在人的面前,白氣似乎稀薄些,可以看出樹木和人行路。雪芙自然是呆了一呆,站着不敢向前移步。俊人跟着站到她身邊,她皺了眉道:“怎麼辦?霧迷了去路了。”俊人笑道:“不要緊的。廬山霧自古有名,若是晚上,也許嚴重一點。現在是白天,路我們總是看得見的,你隨我來。”口裏說着,雪芙已是伸了左胳膊過來,讓俊人去挽着。同時,也就看到那些遊黃龍潭的男女,嘻嘻哈哈地,順了大路,向面前經過。雪芙碰碰俊人道:“走吧!趁着現在有伴,我們快回去吧。”俊人笑道:“有我這樣緊緊地保護着你,你還怕些什麼。”雪芙倒不徵求他的同意,還是拖了他的手走。再看這霧時,越發來得重了。很清楚的,看到它捲了一團團的白煙,由人頭上飛過。雪芙道:“在揚子江一帶,遇着霧,那也是很平常的事。但是我們在霧裏走的時候,只覺得此身以外,四周都看不清。霧是怎麼一種形勢,是看不到的。這裏的霧很有趣,讓我們看出來它是成團成卷的白雪,又像下細雨煙子的時候,風颳來的雨陣。”陳俊人道:“你的譬喻,是非常的確切。別的地方的霧,都是烏的,惟有這裏的霧是白的。”
兩人一面說,一面走,卻眼見山路下深谷裏又是一股加重的濃霧,向上直衝,橫斷了去路。這不但眼前兩三丈遠的路看不到,就是面前五尺以外的東西,也看不清。不過這與黑夜的情景,又有分別,黑夜裏看不見前面的路,多少有點模糊的影子,眼前所能看到的地方,那也是黑暗的。這白霧裏不同,眼前並無一點影子,只是白氣瀰漫。而眼前所能看到的呢,依然是白天的意味。所以在那雲霧稀薄的所在,突然露出一座高山的影子,或者透出一個深谷來。雖然腳底下所踏着的,還是平坦的路,然而向左右看出,人猶如到了天空,不能不透着危險。雪芙緊緊地貼住了他,笑道:“我有點害怕,怎麼辦?”俊人道:“不要緊,這就是我們走來的那條路。現在還是由了原路回去,也沒有什麼危險的所在。我們走一步是一步,決不會摔倒的。假如摔倒了,我陪你一塊兒摔倒。”雪芙道:“你又來灌我的米湯了。我看你是無往而不做僞,在這深霧裏摸索了走的時候,你還說這些假話呢。”俊人笑道:“這可難了。在你這樣心境不安的時候,我要拿話來安慰你纔是對的。可是我真用話來安慰你了,你又說我是做僞。”雪芙道:“安慰我是可以的。說我摔倒了,你也陪着摔倒,這是不近人情的事情,我不能相信。”俊人將挽住她手臂的手,抽了出來,緊緊地摟住了她的肩膀。因道:“你看,這樣的走路,假使你摔倒了,我能夠不摔倒嗎?”雪芙倒不反駁他的話,格格的一笑。俊人因爲她這一笑,顯然是沒有什麼怒氣了,也就很高興。於是兩人並不言語,悄悄地在山路上走着。
約莫走了半里路的光景,卻聽到前面白霧深處,有人說話。有個男子聲音道:“到了今日,你可以完全明瞭我的態度了。在這個社會裏,要除了你以外,我不同女子見面,這可是件難事。譬如你自己,我要你除了我以外,不見第二個男子,也不可能吧?”又一個女子道:“我並非要你不見我以外的女子,就是相當的交際,我也同意的。但有一個條件,你無論同哪個女子在一處,我知道也罷,我不知道也罷,你必須對我說明,不要瞞着我。”那男子道:“這是我一定辦得到的,而且我也情願這樣辦。惟其這樣,纔可以增加我兩人的愛情。同時,可以免除不少的誤會。”女子道:“你既知道這樣好,爲什麼不早辦呢?”男子笑道:“你瞧,你那個脾氣,我敢在你面前說認識第二個女子嗎?”女的道:“所以呵,你對於我還欠缺認識,我就不高興了。”男子道:“你說我對你欠缺認識,這是我承認的。不過有了現在這一席談話,我對你已是充分地認識了。今天我真高興,把你我肺腑裏的話全吐出來了。回到牯嶺街上,我要到小館子裏去喝上三杯,你贊成不贊成。”說到這裏,兩人全不說話了,只聽到嘻嘻的一陣笑聲。
俊人在這後面,輕輕地放了腳步走,聽了一個飽,將摟住她肩膀的手,輕輕拍了兩下。雪芙也笑着,捏了他的手,微微搖撼了幾下。再走有一里地,那白霧已是漸漸地稀薄,周圍上下,已經看得清楚了。這就看到一位穿西服的少年,同一位二十上下的少女,坐在路邊一張石凳上,兩人手握了手,兀自帶了微笑。兩個人捱了他們走過去,約莫有三四十步路,說話可以不聽到了。俊人笑道:“我看這兩位,就是剛纔在我們面前雲霧裏開談判的一對情侶。在雲霧裏他們不知道後面有人,大談特談,不想全讓我們聽到了。”雪芙道:“聽到了要什麼緊?人家也是光明正大的話,並沒有什麼不可對人言的事。”俊人笑道:“照這樣子說,你對於他兩人的態度,是很贊成的了?”雪芙道:“我怎麼不贊成?你不用這樣話裏套話來問我。可是我這樣同你約着,你又未必肯依從。”俊人笑道:“慢說我現在不願交異性的朋友,就是我願交異性的朋友,請問在我們這些年月的認識中,有時還不免帶一點誤會。新認識的朋友,難道還會比我們的認識更深切嗎?與其多交一位不大瞭解的朋友,那不如把我們的愛情更加厚起來了。你說我這話對不對?”雪芙一點也不考量,很乾脆地回答了一聲道:“不對!剛纔我們由雲霧裏出來,以爲到了光明之地,據你這幾句話,那是更到了雲霧深處了。一片假話!”
俊人聽了她這樣斬釘截鐵的幾句回答,心裏有了很大的衝動。臉皮紅紅的,只看了前面的路,大開步子走去。雖然挽住雪芙的手,不會抽回,可是並不怎樣的帶勁,自己也不作聲,微微地在胸中透出了一線微微的氣,由雙鼻孔裏呼出。信腳所之,又到了長街第一道大石橋所在。二人走到橋頭,俊人便立住了腳,靜悄悄地,對山澗裏的奔流注視着。雪芙卻把他的手夾得緊緊地,說出兩句可心的話來,於是他又覺着有了光明,笑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