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俊人對於方靜怡,本來也就認爲是一位玉觀音式的女友,雖是可以敬愛,卻不能怎樣的親密。這時偶然會到,心裏儘管起了無窮盡的主意,那還只有遠遠地看着她,不便再碰釘子了。再碰釘子,也許把同船多日的一些交情,完全喪失。再想着雪芙該醒了,那就回去吧。當他想到這裏,正要回去的當兒,靜怡爲了望着澗水滾滾地流着。在十分感着無話可說的時候,就帶了笑問道:“陳先生,你也喜歡游泳嗎?”俊人笑答道:“略懂得一點,方女士一定是游泳得很好的了。”他就扭轉身來站定着,向橋邊走了兩步。靜怡道:“很好?我還不會呢。不過我想着,現代的青年,同水接觸的機會很多。不談運動,就是爲了自衛,我們也應當練習一點游泳的技術,以防不測。”俊人笑道:“這廬山上面就有兩處很大的游泳池,正好練習練習,未識方女士有這個興趣嗎?”靜怡聽說,卻微微地笑着,靠近了欄杆邊,只管對了水裏癡望着。俊人這倒摸不着頭腦,她是贊同這個提議呢,還是拒絕這個提議呢?因之再走近一步,也站在小石橋上,照樣地低頭望了水,卻沒有作聲。靜怡由所站的所在,慢慢地踱到橋欄杆的第一根欄杆邊,這就向橋板上撿起了一顆小石子,向水裏拋了去。一面笑道:“這水多清呀!可惜看不到水裏有魚。”俊人道:“俗語說得好,水太清則無魚。”靜怡笑道:“下面三個字,是什麼?我忘記了。好像說,爲人也不可以太廉潔了,廉潔過分,就不能成事。”俊人笑道:“決不能那樣地解釋,古人立言,總是勸人着重道德,事業還放到一邊去,那情形豈能教人不可太廉潔了?據我的意思,那是說,爲人不可太孤介了,總要交幾個朋友,彷彿我記得那文字是人太清,則無友。”靜怡聽了這話,卻是“噗嗤”一笑,把頭低着,扭轉身去。
她這一高興,俊人也像得着什麼東西似的,隨了心裏頭一陣奇癢,只是對了她的後影子微笑。靜怡笑完了之後,兩手按住了欄杆,低頭看着水,在水的深處,卻也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影子在水裏,隨了流水晃動着,好像一個人的全身段段節節,都是活動的。只是這樣地看着,卻沒有去理會俊人站在一邊是什麼情形。俊人手扶了橋另一邊的欄杆,斜斜地站着,看了靜怡的側面。見靜怡始終不作聲,也不回過頭來,這就把兩隻手背在身後,來往地遛着步子。彼此都感着不好措詞的時候,恰是有一隻綠嘴藍羽毛的小鳥,拖了長尾,扇動了兩隻翅膀,在頭上很快地飛過去。當它飛過去的時候,口裏還啾啾地叫。靜怡猛然看到,便道:“這是什麼鳥?”俊人道:“這也許是山鴉鵲,凡是山上的鳥,總是尾巴長,嘴短。在水邊生活的鳥,可倒過來,乃是嘴長尾巴短。宇宙裏的生物,都是這樣,各爲了環境,生長着各種不同的肢體。”靜怡笑道:“陳先生什麼都知道,關於生物學,也很清楚。”俊人道:“這是極普通的常識,有什麼不知道的?我是信口胡說。我相信方女士比我所知道的,還要多得多呢。”靜怡不否認這幾句話,也不承認這幾句話,卻是抿了嘴微微地笑。俊人覺得她已不是那般冷若冰霜的人,於是緩緩地走了過來,同她在一邊的欄杆上站着,眼睛並不望着人,只是看了水面那飛奔的浪紋,碰在石頭上,又起了白色的水花。
山風隨着山澗,由谷口裏擁擠過來。吹在人身上,分外地有一種涼意。看到靜怡的鬢髮被風拂着,未免有些散亂。因之她靜默了很久的時候,就擡起一隻手來,理一理自己的鬢髮。那一擺的衣襟,也是讓風吹着飄飄然。她始而也是不覺的,後來那衣褂有大大的差異了,才微彎了身子,將衣襟牽上兩牽。俊人不說什麼,她也不說什麼,兩人就是這樣地站着。
後來在那山坡上,有個人大聲叫了過來:“陳先生!我們老太太請呢!”俊人想不到尚太太會在這樣的早上來尋找,只得和靜怡說了一聲再見,立刻就迎着那個人跑了過去。
那喊叫的是個男僕,他的腳步很快。當自己追了上去的時候,他已經是不看見了。於是放從容了腳步,免得只是喘氣,到了圍牆邊,把半掩的門一推,只見雪芙掐了一朵野花在手,送到鼻子尖上,嗅了幾嗅。身子是半側着,對了西邊谷口的那個山頂,半擡頭地望着。雖然俊人進來了,她好像不知道一般。俊人輕輕兒地走上前,笑道:“你也起來得這樣早。”雪芙笑道:“你才知道,我早就起來了。”俊人道:“我也是這樣想,晚上到廬山上來,什麼也沒有看到。今天早起,要趕着看看有什麼好風景。”雪芙笑道:“我並不是你那樣想。”俊人道:“你又是怎樣地想呢?”雪芙道:“反正我兩人想得不同吧,我覺得在山下受了這樣久的暑熱,上得山來,天氣大涼,應該好好地睡覺。這樣早,一起來就向外跑幹什麼?在這山上,還有那樣忙的應酬嗎?”俊人聽說,心裏自不免跳了兩跳。但是十分地鎮靜着,臉上並不帶一點紅暈。微笑道:“早上的山景,很有點意思。”雪芙道:“哦!很有意思。”俊人見她依然拿了那朵野花,在鼻尖上嗅着,人是斜側了身子,背對了人行路。同她說話,她愛理不理。同她陪着笑臉,她又不看到,這倒教自己窮於應付,因之在人行路上來回地踱了幾次,隨後想出了一句話,問道:“姑媽也起來了?”雪芙又道:“她是廬山上的老主顧,那忙什麼,睡着呢。”俊人道:“剛纔聽差的叫我,說是老太太叫我。”雪芙忍不住笑了,因道:“對不住,那是我假傳聖旨。”俊人聽了這話,倒有些啼笑皆非。很沉默了一會子,問道:“有什麼事問我嗎?”雪芙道:“豈敢豈敢!”她說着,還微微地一鞠躬。接着道:“牛乳麪包全都預備好了,請你吃點心。吃過以後,我要請你陪我到山上去玩玩,你還有什麼約會沒有?”俊人擡起手來搔一搔頭髮,笑道:“你教我怎樣地答覆?”雪芙道:“這有什麼不好答覆?有約會就答應有約會,沒有約會,就答應沒有約會。”俊人道:“出了這個大門,我就不認得一個人,怎麼會有了約會?”雪芙道:“就是這個大門裏,你不能同別人有約會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已經不能支持她的常態,除了全身都在抖顫着而外,說話的聲音,也是抖顫着的。臉是由深紅,更變成了蒼白。俊人走進了兩步,低聲道:“雪!你不要誤會,聽我解釋。”說着這話,那一隻手不覺是搭在她的手臂上。她並不看他,扭轉身子,就向屋子裏跑去。那半高底皮鞋,在石頭上走着,卻是剝剝作響。只看她那後腦勺子微仰着,就知道她氣大了。將那綠紗門拉得“啪噠”一聲響,她已是走到屋子裏去。
俊人站在空地裏,倒不免發了呆。心想:怎麼這樣巧,我站着同靜怡隨便說了兩句話,她就會知道了,這也可見得她對於我是寸步留心。雖然自己和方小姐並沒有談到什麼體己的話,但是天色這樣早,就同她一路出遊,這是不能讓雪芙無疑的。她發脾氣那不要緊,自己慢慢去安慰她就是了。不過她喜歡冷嘲熱諷,設若她的話讓方小姐聽着了,那是很讓方小姐難堪。爲了免除兩方面發生友誼上的裂痕起見,還是要好好地去敷衍雪芙,教她對方小姐諒解。可是女子們對於共同在男子身上的事,那又怎樣能諒解呢?越想是越沒有辦法,只是在院子裏徘徊着。
還是一個女僕走了出來,向他笑道:“陳先生!朱小姐等着你吃點心呢。”俊人走了進來,只見尚太太已是同雪芙同坐在桌子邊喝牛乳,吃餅乾,便擡一隻胖手臂來,向他招了兩招,笑道:“忙什麼呢?在山上的日子還長着呢,慢慢地去玩,還怕玩不夠嗎?怎麼一早就出去了。”俊人道:“我也沒有遠去,就是在門口山澗上看看水。”尚太太道:“吃一點東西吧。吃飽了帶雪芙出去走走。”俊人坐下,一面吃喝,一面問道:“這附近什麼地方好玩?”尚太太道:“在這屋後沿山腰的一條松林路,那就是很好的風景,高大的松樹,照着那綠蔭蔭的人行路,而且又很是平坦,走着也很是舒服。”俊人笑道:“不走着怎樣辦,那上面終不能跑汽車。”尚太太道:“不能跑汽車,坐轎子總可以的。但是坐轎子游山,那就沒有意思。假使我有你們那樣的年紀,我在山上,要天天地跑。雪芙在南京,雖也好動,但是所到的地方,全不能合理化。”雪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姑媽說話,越來越摩登。”尚太太笑道:“我是人老心不老,你還不知道嗎?”俊人見雪芙已是有了笑容了,便道:“雪!吃過了點心,我們就依了姑媽的話,到松林路走走。”雪芙也沒作聲,三個指頭,箝了一塊餅乾咀嚼着。尚太太道:“若是你們要找名勝的地方,可以由牯嶺街上穿出去,繞着大路,到小天池去,那裏有個捨身崖。”雪芙道:“很好!我們那裏去跳着試試。”尚太太向她瞅了一眼,笑道:“你還有什麼活得不耐煩的嗎?”雪芙好像是有一口氣要嘆出來,卻又忍回去了,臉上帶了微笑,端起牛乳杯子來喝着。眼睛在杯子沿上,向俊人瞟了一眼。俊人不敢望她,對尚太太問道:“除了小天池,這附近還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嗎?”尚太太道:“那就最好是黃龍潭了。由這裏向西走,也不過三四里路,就是黃龍寺,寺門口有兩棵婆要寶樹。順了山坡子下去,是黃龍潭。”俊人道:“對了,這黃龍潭三個字,耳朵裏倒是很熟的。既是路很近,就到黃龍潭去吧。”於是偏過臉來,向雪芙很親切地低聲問道:“雪!我們就到黃龍潭去吧。”雪芙也沒有理他,手裏拿了一個小茶匙,只管在牛乳裏面攪和着。俊人碰了她這樣一個軟釘子,本待不說什麼,可是當了尚太太的面,多少覺着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姑媽不也去一趟嗎?”尚太太道:“我忙什麼?廬山這些名勝,我都全遊逛得不要再逛了,我不是怕熱,我今年就不上山了。你們去吧,黃龍寺邊,有農林學校的出產,雲霧茶最好,給我帶一點吧。”雪芙始終不作聲,還是喝牛乳吃餅乾,低頭看了桌面。
吃完以後,俊人自去預備相匣,將皮帶掛在身上,然後走到雪芙面前,低頭笑道:“我們走吧!”雪芙因看了尚太太一眼,慢慢地站起身來。尚太太道:“你還穿了高底皮鞋呢,趕快去換平底的。”雪芙伸了一個懶腰,微笑道:“昨晚上爬好漢坡,做了一次好漢,實在累得可以了。今天又起得太早,我不願意走動了。”尚太太向俊人笑道:“你明白了沒有?她是有一趟差事要你做。你到她屋子裏去,把牀底下那雙平底鞋子給拿來。”雪芙笑着“喲”了一聲。俊人也不待她把話說出,立刻扭轉身子就走,而且不到三分鐘的工夫,就把那雙平底鞋拿了出來,放在她腳下。尚太太笑道:“雪芙!你現在可不好意思不去了。”雪芙也沒說什麼,彎了腰自把鞋子換上。俊人就像一個聽差似的,挺着身子垂了手站着。雪芙站起來向他望望,才道:“走哇!”俊人倒透着有點難爲情,自跟着她後面,向門外走來。這門外本就是夾了山澗的大路,因道:“我們向哪邊走?”雪芙道:“我不知道。”不過她口裏雖如此說,卻是順了大路,向西邊走去。俊人跟着後面道:“沒有走錯嗎?回去問一問吧?”雪芙道:“你沒有聽到姑媽說,是要向西走的嗎?”俊人“哦”了一聲,跟了她走。
這長街裏的一條山澗,本是樹木森森,兩面簇擁着的。這人行路,當然就更在樹木下面。所以兩個人在樹蔭裏緩緩地走,並不曬人。山澗裏的水,也是彎曲了向西,潺潺作響。在路的兩邊,是兩道長峯,人家依山靠水,對岸開門。在綠樹蔭處,不時地有一兩次的叮噹琴聲,送了出來。俊人笑道:“在這個地方住家,多麼的好呵,假如將來我把生活問題解決了。我也到山上來住。”雪芙只是格格一笑,並不答話。俊人道:“你今天對於我的誤會很深。我要解釋,你又不讓我解釋,真教我沒有辦法。”雪芙道:“你還要解釋什麼?事實是很明白地擺在這裏。”俊人道:“今天早上,我很早地就醒了。也爲了那水聲響得厲害,我睡不着,就走了出來。倒不想方小姐起來得比我還早,所以在橋上碰到了。碰到之後,我們少不得客氣兩句。”雪芙將脖子一扭道:“鬼話,在南京同船到九江,在一個艙裏,熟得不要熟了,見面還用得客氣嗎?”俊人道:“我所說的客氣,並不是生朋友見面的那種客氣話,說了一些山上的景緻。”雪芙道:“你同朋友談話,當然有你的自由,我有什麼權力可以干涉你。”俊人道:“你當然可以干涉我,而且只有你干涉我,纔是對的。”雪芙鼻子裏哼了一聲,卻沒有說話。
二人默然地走着就出了長街的口。這裏是攔山腰一條路,路邊的樹,卻很是零落。反是那山上的草,長得很深,太陽照着那草,發出一種很細微的清香。向北望去,山峯重疊,由近而遠,一望那些巍峨的山影,卻是與那天腳下的白雲相接,由此也就令人感到此身超出塵外。這一條路,繞着山腰走,在那山腰扭轉去的所在,這山路方纔不見。也許因爲時間還早的關係,在路上並沒有遊人。兩人悄悄地走着,在砂石的路上,發出唏唆唏唆的聲響。這種聲響,和那草頭刷刷的風聲相應,更給人一種幽異。雪芙一步一步地走,走着緩了下來。走到一個兩峯相接的山谷口上,卻是一道小瀑布向山上深谷裏流着。跨住這小小的谷口,有一石橋,在橋頭上豎了一塊石碑,寫着“蘆交橋”三個字。
雪芙走到橋上,手扶了欄杆,向遠處望着。只看對面那一排山峯,竹木蔥籠,變成了墨綠色,在那山縫裏,更透出遠方淡藍色的山影。再看近處,這腳下瀑布,向深谷裏注着,卻看不到底。俊人因爲她不肯走,便也捱了雪芙同在欄杆邊站住。眼看着風景,兩人全不說話。俊人本想用一句什麼言語去套她的話,無如在方寸撩亂的時候,實在想不出一句話來。偏偏雪芙的肩膀聳動了一陣,鼻子息率有聲。俊人偏過去看她,她已經流下淚來了。俊人道:“雪!你這是何必呢?你無論有什麼委屈,只要你肯告訴我,我一定想法子來安慰你。”雪芙哽咽着道:“你安慰我嗎?以前你在北平的時候,同我來往寫信,我安慰得多。現在你同我見面了,你就在我心靈上,給了我一種很大的創傷。由此,我想到你以前信上同我所說的,那全是欺騙我的話。我以前極誠懇地信賴着你,我是太忠厚了。我真是個可憐的人,我真是個太無用的人。”說着說着,把話哽咽住,就放聲哭了起來。俊人立刻兩手握住了她兩隻手,亂搖撼了一陣,因道:“雪!你不能這樣,這是三叉路口。那邊是牯嶺來的路,這後面是蘆林來的路,讓人看到,還不知爲了什麼緣故呢。”雪芙倒覺得他這話是真的,在衣服裏掏出手絹來,把嘴堵住,把哭聲擋了回去。有四五分鐘之久,兀自哽咽着,然後才用手絹來擦着眼淚。
就在這個時候,已是由蘆林山口裏,出來兩名巡警。俊人心裏一機靈,兩手捧了相匣子,只管向後退,做個要照相的樣子。那警察雖是對他們注意看了兩眼,然而也不停步,徑自走了。俊人等那兩個警察走遠了,然後跑過來,挽了雪芙一隻手胳臂,用很柔和的聲音對她道:“雪!你同我走吧,你同我走吧。”雪芙一手拿了手絹揉擦着眼珠,一路輕微地嘆氣。俊人道:“你不要傷心,我起誓,我在北平的時候,決沒有同一個女子往來。就是這位方小姐,到現在爲止,我總共只有兩次和她單獨的談話。一次是在輪船的船舷上,一次就是剛纔大門口石橋上的事。”雪芙道:“這不用你起誓,我全知道了。可是在你心上,已是有一千次一萬次和她談話了。”俊人道:“那何至於?”雪芙道:“在你的態度上,就可以看得出來,不至於嗎?而且我還有一個老大的證據。”俊人道:“你有什麼證據呢?”他口裏雖是很強硬地問着,可是心裏不免卜卜亂跳,心想:“也許有什麼證據落在她手上吧?”可是雪芙說出來的,卻是任何人所猜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