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人聽了兩三小時的長笛聲,自己始終是不知笛音從何處吹來?現在把窗戶打開,卻聽到是由方家送了出來的。心裏一陣高興,這就兩手同拍着,直跳起來,自己叫道:“我說呢,這除了她,還有誰能吹得出這樣好的笛子呢?”這就一面聽着,一面暗想:只聽她笛子裏這一分哀怨,不是心裏頭有萬分感觸的人,是不會吹出來的。若論到了她的感觸,那當然是爲了自己在今天進門的時候,低頭沒有睬她。自然,彼此的情分,由南京下關登船,一直到現在,相識的時候,是很淺很淺的。不過在自己心裏,在那乍相見的時候,就是五體投地地崇拜着。至於方小姐的意思如何,雖然不知道。但是隻看她說話時候的態度,總向人表示一種很關切而又害臊的情形,那就大有意思了。關切是不以平常的朋友相待,害臊正是心裏含着男女之間的那一點祕密。有了那祕密的念頭,就是伏下了愛情的種子了。爲了這一點,自己也不能不把她當一個對象。他耳朵裏聽了笛聲,人伏在窗戶邊的一張小桌上,就呆呆地想了去。
直待笛聲停止,那晚風吹在身上,涼颼颼的,倒有點像涼水在身上澆潑着。這才把窗戶關上,二次睡到牀上去,那思潮更是起落不定。覺得於未婚妻之外,再交一個知己的女友,這並非過分的要求。只要自己對於雪芙,依然保持着以往的愛情,雪芙其實也不應該提出抗議來。存了這麼一個念頭,足足地籌思了一晚上。到了次日早上,睡在牀上,又補着想了兩三小時。似醒非醒,似夢非夢的,睡在牀上,就懶得起來。
後來房門咚咚地有人敲着,不容他不答應,這才翻身坐了起來。卻聽到雪芙隔了房門笑道:“喂!快吃早飯了,你還睡着啦。”俊人道:“昨天兩趟山路,跑着累得可觀,一躺下來,人就不知道起身了。”雪芙道:“我可以進來嗎?”俊人笑道:“你當然可以進來。”雪芙手推了門,先伸頭進來看看,見俊人穿了睡衣,在睡衣下露出兩隻光腳,踏了拖鞋,這就笑道:“你還貪涼啦。到了半夜裏,我覺得蓋着薄被,還有點兒涼呢。”俊人道:“我也是蓋被睡的呀。你以爲我還應當穿了襪子睡覺嗎?”雪芙向屋子四周看看,又向窗戶口上看看。笑道:“假使你穿了襪子的話,睜開眼就由窗口裏跳了出去,那是便當得多。”俊人聽了這句話,大概是很生氣,臉色向下沉着,淡笑了一下。那淡笑還僅僅是在臉色上表示着,並沒有聲音。這一次,算是雪芙讓了他,並沒有跟着說什麼。俊人就當了她的面,很自在地換着衣服。雪芙把門關閉了,身子撐住了門,向他斜看着,因道:“你這人太不知禮節。”俊人正把睡衣脫下,在汗衫上套着短褂子。便笑道:“我還得穿上大褂子嗎?”雪芙道:“我並非說你沒穿大褂子,是說你爲什麼當了女士的面,把睡衣脫了下來?”俊人笑道:“你在別人的面前,可以充女士,在我面前,也可以充女土嗎?”雪芙走近一步,靠到他身邊,斜了眼睛向他望道:“爲什麼在你前面不能說女士呢?”俊人道:“天地間,就有這麼一個公例,每個男人,可以對一個女人不客氣。同時,每個女人,也可以對一個男人不客氣。你是不是相信我這句話?你若不相信我這句話……”說時,迴轉身來,突然地握住了雪芙一隻手。雪芙且不把手掙脫,卻微偏了頭向俊人望着,臉上帶了微笑,問道:“你這是幹嗎?這就算不客氣嗎?”俊人道:“不,這是不客氣的帽子,不客氣還在下面呢。”說到這裏,他放了雪芙的手,把窗戶裏的布簾子給扯開了,擋住了外面來的陽光。
在布簾子遮蓋以後,約莫有十分鐘,方靜怡正好由這窗戶外面經過。她心裏原來想着,俊人在今天早上,心裏不能沒有感觸,心裏既有感觸,當然不會出門去。若以自己的心理去忖度,他必然在屋子裏看書。因之在這一個感念之下,情不自禁的,就繞着屋子外的空地,慢慢地走着。自然,最後也就走到俊人臥室的窗戶外了。走來的時候,自然是低了頭,做出那毫不在意的樣子。偶然一擡頭,做一個看蝴蝶或看雲的姿勢。以爲一眼看到玻璃窗戶,就可以看到玻璃窗裏的人。不料迴轉頭看來,這裏卻是兩塊花布窗帷,遮掩得毫無所見。這倒呆了一呆,他知道我要由這裏經過,先把視線擋上嗎?她這裏還是呆呆地望着呢。偏是花布帷裏,又是一陣嘻嘻哈哈的男女歡笑之聲。她想着,這一男一女,除了陳俊人和朱雪芙不會有第三個。他們說說笑笑,儘可以自由,誰也不能干涉他們。爲什麼還要把花布窗帷給擋了起來呢?看到之後,也不解自己是何緣故?很有點怒不可忍,對了那玻璃窗戶,就冷笑一聲。在這一笑之後,不再在這裏站着,也就跟着回自己屋子了。
在窗戶裏面的陳俊人,當然不知道有這麼回事。吃過了早點,他也就到門外的山澗邊,順了大路,來回走了幾趟。他以爲靜怡要出去遊玩的話,總可以在這路上,把她遇到,然後借了機會,和她說兩句話。但是等候了很久,她並不曾出來。還是雪芙出來了,邀着去遊小天池。在正得着雪芙歡喜的當兒,自己只好隨了她的意思,陪着到小天池去。回來的時候,經過牯嶺那一條小街,雪芙高興起來,見有一爿江蘇館子,又邀了他到館子裏去喝幾杯酒。而且還訂了約,不許俊人會東,這真是看得起了。吃過東西出來,已是半下午,便在街上緩緩地走着,這條街雖然不過百十家鋪戶,可是夾道都是二層的樓房,有洋貨店,有水果店,有酒飯館,有理髮館,甚至還有磁器莊同西菜館。街的盡頭,還有二家銀行辦事處,與郵電局爲鄰。
兩人在街上走過去,復又走回來,看得很有興趣。街道一律是石板面的,走起來倒也平坦。這一條街雖然開在山腰,但兩邊的鋪戶,並不因爲這樣不能開展。靠裏邊的鋪戶,他們山壁開出平坡來做屋。在外面的鋪戶,他們又能在山崖上立着柱子,支起吊樓來。街道雖不過一丈寬,然而這山上除了偶然經過幾乘轎子,此外並無車馬雜沓的情形。來往的人,受了警察的監視,全靠邊走,所以並不覺得街道窄小。但行人也有一樣不同平凡的動作,就是每個男子手上,都拿了一根手杖,甚至遊覽隊伍裏的婦人,也有四分之一,是拿着手杖的。所以牯嶺街上除了行人的步履聲而外,還多着一種篤篤不斷的手杖敲地聲。雪芙道:“大家有手杖,你也買一根吧。”俊人道:“我買一根你也買一根吧。”雪芙笑着搖搖頭道:“手裏拿一根棍子走路,我沒有玩過,怪難爲情的。”俊人道:“這就引起我一個疑問了。男人拿手杖,爲了爬山的時候,可以得着一種幫助。女人走山路,當然不如男子,爲什麼男子要手杖,女子倒不要呢?”雪芙向他瞅了眼,笑道:“女人自然不如男子走路有訓練。但是她們遊山,有一種天然的手杖,你明白嗎?”俊人笑道:“我明白。好比我吧?就是你的天然手杖了。”雪芙笑道:“當然是一根天然手杖,但不見得就是屬於我的。”俊人道:“直到現在爲止,你還有點不放心嗎?”雪芙道:“你果然願做我的手杖,我當然高興,可是男子的心是靠不住的。你也像那雜貨店門口,架子上插的手杖一般,只要誰出了更高的價錢,你的店主人就賣給誰了。”俊人道:“我還有個店主人嗎?我的店主人是誰?”雪芙笑道:“你的店主人,就是你那混濁不清的腦筋。”俊人將手掌拍了兩拍自己的頭,笑道:“我的店主人已經告訴了我,他把這手杖賣給你,決不抽回來了。”雪芙笑道:“既是那麼着,我也買一根手杖送你吧。”
兩個人說着話,正走到一家雜貨店門口。那屋檐下一個大藤簍子,裏面有二三十枝手杖,藤條的,木的,竹節的,全有。雪芙將手杖陸續抽出來幾根,依然放到藤簍子裏去。笑道:“你喜歡哪一種的。”俊人道:“當然木料的好,在山上買手杖,並不是一項裝飾品,是預備撐了走路的。藤和竹子的,都有彈性,撐不起腰來。”雪芙笑道:“你也知道有彈性不好,你就是個富有彈性的人。”那雜貨店的主人,看到有主顧到來,已是上前來招攬着。聽到他兩人的話,斜斜地站住,向兩人望着。俊人倒有點不好意思,就隨便地講着價錢,買了一根手杖,然後順道回家。始而在路上走着,兩人不過並行而已。等着到家不遠的地方,雪芙就把一雙手搭在俊人肩上,笑道:“我要實行利用手杖了。”
俊人以爲她是親密的表示,也就欣然地承受着。可是不走到十步,恍然大悟了。原來方靜怡小姐獨自一人,又在那木橋上徘徊着。昨天當了雪芙的面,已經沒有同她招呼。心裏對於這件事,是十二萬分抱歉。今天見了她,若是再不理會,那簡直是絕交了。憑天理良心說,自己是不能這樣做出來的。可是若要和靜怡打招呼吧,又違反了和雪芙訂的條約。心裏只管打着主意,卻突然地把腳步停止了。迴轉頭來笑道:“姓方的在那裏,我不過去了。”雪芙將他的肩膀推了一推,笑道:“姓方的在這裏怎麼樣?姓方的還能攔着別人不走路嗎?”俊人道:“不是這話,我們一同走了過去,我不理她,你不能也不理她,你理她,我也不能置之不理,那不是有意讓我違反條約嗎?”雪芙道:“不是我有意要你違反條約,恐怕你居心要違反條約。所以事先說這樣一句,按下了伏筆。假如我講一點情面,讓給你打招呼,你就可以公開地和她談話了。”俊人道:“你這人真是厲害。對於我下批評,不但不寬恕一點,反是要做進一層的深刻評論。”雪芙笑道:“事實勝於雄辯,我們走過去瞧瞧吧。”俊人聽了這話,心裏實在不免卜卜亂跳,一面在打算着,事到於今,顧全不了許多。假使自己向方小姐打招呼,而她要見怪的話,那就把尚太太請出來,讓她評一評這個理。人決不是一塊木頭,讓我見了熟人不睬人家,這話真不容易說過去,他心裏一步步地向前推開來想,也正像他一步步向前走着一般。
可是當他走到那木橋邊下去,那情形有變了。方靜怡已是掉過臉去,緩緩地行過那道木橋,走到山澗的那邊去。而且她走路的時候,只管看着地上,卻不管身以外的什麼。俊人本來不敢向那方面正眼看着,但是經過兩三次偷看,見她依然低了頭走,心裏也就坦然起來,不住地向澗那邊看了去。雪芙在走近那木橋時候,本就緊緊地偎貼住俊人的肩膀,直扶着俊人,到了家門口,見靜怡相距已遠,這纔將他一推道:“讓你逃過了這一關了。”俊人雖然心裏不無忿恨,但是她所說的話,卻是真的,便掉個臉來向她笑道:“你這人有點兒過河拆橋。你現在到了家,用不着手杖了,就把手杖一推。你也看着我們老用手杖的人,是怎樣地對待手杖,雖然不用它了,依然緊緊地在手上捏住着的。”說時,還舉起手杖來,給雪芙看看。雪芙笑道:“你不能比那根手杖,它是硬木製的,沒有彈性。你這個不然,是有彈性的。在外面走路,拿了這彈性的手杖,不過裝裝幌子,其實它是不能扶了人走路的。在有人的面前,少不得要你裝幌子,這沒有人的地方,要你幹嗎?拿在手上,是多一層累贅。”俊人聽了這話,臉上不免有點紅。便笑道:“雪!這是你說的話,無論如何,我們總是平等的人吧?你對我平等的人,拿這樣重的話來譬喻我。”雪芙微笑道:“看你這樣子,倒有點不願意接受我的話?”
俊人微微笑着,向屋子裏走。只見尚太太新戴了一副大框眼鏡,兩手捧了一本大字的紅樓夢,躺在藤椅上看,見他倆人進門,坐起來,低着頭,眼光由鏡框子上面射出來,看着他們,正了顏色道:“你們這年輕人做事,真夠荒唐。不回來吃飯,也不在事先通知我一聲,讓我在家裏好等。”俊人站着,向雪芙看了微笑。尚太太道:“自然是雪芙做主的。我有辦法,罰她在家裏讀三天書,權當拘留。”雪芙道:“俊人是個從犯,也不能饒他吧?”尚太太道:“這倒好,你們這一對人,反過來了,男的倒從了女的跟隨。是呵!沒有結婚以前,男女之間,總是這樣,未婚夫對於未婚妻百依百順。結婚以後,那就不然,情形掉過來了,是女子對於男子百依百順。”雪芙正走到桌子邊,提起茶壺來,斟上了一杯茶,且不回過頭來,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尚太太雖不看到她的臉色,也就聞絃歌而知雅意,便笑道:“不用哼,這事情很快就要實現的。”俊人笑道:“姑媽!你這樣一說,是替我罪上加罪。她今天遊山,就把我當了手杖用,看得我沒有人氣,若是照了姑媽的話,她必須預先制服我,不止把我當手杖,要把我當高跟鞋了。”尚太太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倒有些不懂。”俊人見雪芙端了一隻杯子,斜靠了桌子,慢慢地在喝着,便向她道:“我可以說嗎?今天的事。”雪芙道:“關於我們倆人的你儘管說,但希望你不要拉拉扯扯,說到別人身上去。”尚太太笑道:“你們兩個人的事,那就是你們兩個人的事,對於別人,是不會發生關係的。雪芙這話怎麼說?我倒有點不懂。”俊人道:“她說男人遊山,總得買一支手杖,女人卻用不着,因爲男人就是女人的手杖。我呢,連做一根硬木手杖的資格也不夠。因爲木料是結結實實的東西,扶住了就好上山。我是和藤條竹枝一樣的材料,拿去做手杖,只是一種樣子,要靠它撐腰,扶人上山是不可能的,她還給這種材料,取了個名字,是彈性的手杖。姑媽!你看我這種人,是有彈性的人嗎?”尚太太兩手把眼鏡摘取了下來,對俊人望着道:“你這話我還是不解,怎麼叫作有彈性的人?”俊人道:“好比橡皮吧,你捏緊一點,它可以縮小;你手上的勁小些,它又可以伸開了。”尚太太道:“現在我明白了,雪芙若是懂得這點緣故,那就不會怎樣吃男子的虧。她說到人有彈性,那實在不止俊人一個。每個男子在女人面前,全是這樣的。我記得孔夫子有一句話:惟女子與小人爲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那因爲他是一個男人的緣故。若是孔夫子奶奶作書,就決不說這樣的話。據我看來,惟有男子們,纔是這樣賤骨頭,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我和你死去的姑父,感情算是不錯。早幾年,我遇事監督着他,他倒是有點不高興,說一點家庭樂趣沒有。後幾年,彼此過了中年了,遇事都將就着他。有時他整夜不歸,說是在外面打牌,我就開一隻閉一隻眼,麻麻糊糊的。你猜怎麼着,他以爲我怕他了,居然和我提出條件,要討姨太太。你看,這不是近之則不遜嗎?”
雪芙兩手捧了茶杯,放到嘴脣邊慢慢地呷着,可就瞅了俊人微笑。那意思好像是說,你告訴姑媽,姑媽怎麼樣?還不是說男人不對嗎?俊人笑道:“有了姑媽這一篇話,先前替雪芙過慮的話,那就不合邏輯了。”尚太太道:“雖然前後兩段說法,但是理由總是一樣的。因爲雖然知道男子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依然找不出一個什麼好的辦法來。再就我說,當年除了娶姨太太這一件事,我沒有答應他而外,其餘是一律依從他了。現在時候,雪芙要你做手杖,將來你一定要拿她做手杖的。”俊人道:“你老也太言重。看我姓陳的這孩子,是那樣一種人嗎?”尚太太搖搖頭道:“那話難說。雪芙的脾氣不好,將來總有一天,會大大地起反應的時候。”俊人向尚太太連拱了幾個揖道:“姑媽!你做好事,再不能說這種話。你再說這種話,明天雪芙就開始要把我做高跟鞋了。”尚太太笑道:“你怎麼老說這話,是挖苦雪芙呢,還是警告雪芙呢?”嚇得俊人連伸了兩伸舌頭,就掉轉身向自己屋子走了去。把手上的手杖,向屋角落裏一拋,人向牀上一倒,擡起兩條腿來,自嘆了一口氣道:“做人真難。”
說過這之後,約莫有三五分鐘,卻聽到門外一陣格格的笑聲,又是得得的一陣腳步聲跑過去。這顯然是雪芙跟在後面聽話,怕自己發牢騷,果然發了牢騷,那是不出她所料,當然好笑了。於是將兩手反過去,抱了自己的頭,睜眼向玻璃窗子外面看看。在這窗戶外面,是丈多寬的平地,平地以外,就是山坡。那山坡上有一條石級的小路,通到方家所住的屋子裏去的。俊人躺在牀上,卻看到半截花衣服下,兩隻穿平底鞋子的腳,由石級小路上,慢慢地向上走着。還是一猜便中的事,那就是方靜怡了,剛纔在山澗這邊,會看到她向到牯嶺街的那一條路上走,不想她在這一會子的工夫,她又走了回來了,分明她剛纔並不是要到牯嶺街上去,不願在路上頂頭相遇,彼此很難堪罷了。假如她是與陳俊人朱雪芙絲毫不相牽涉的,那就你兩個手挽手走着也好,搭着肩膀走也好,甚至摟抱着走也好,這與旁人什麼相干?她也用不着看了難受要躲閃開來了。惟其知道她是對自己這樣的關切,讓她受了那無謂的煩惱,實在心裏抱歉得很。因之把這一般原故,沉沉地繼續向下想着。
不知是經過了多少時候,那花旗袍下面兩隻平底鞋子的腳,又由山上面一步一步走了下來。接着便聽到靜怡笑道:“媽!現在,你走這由上向下路不累嗎?”方太太道:“有什麼累?”靜怡笑道:“現在由上向下你老人家不累。回頭我們由山坡下再向後山頭上走去,你辦不了。”方老太道:“我能像你這樣,山上跑到山下,一天跑個無數次,那我不叫老太,也叫小姐了。”說着這話,聲音是慢慢地遠去。
俊人這就想着,她故意由窗外走來走去,而且還留了許多話在窗戶外說着,又分明是她不能忘情於這裏,有此取瑟而歌之意。也就打開了窗戶,伸頭向外看着。他心裏忖度着,方小姐雖然去遠,總還可以看到她的後影。所以毫不考量,把整個身子,由窗戶裏探望了出去。不料這探望,卻是大大的受窘,原來在眼前的不是方小姐,朱小姐半側了身子,卻坐在山坡上呢。她似乎知道了俊人開窗,是什麼意思。含着微笑連連地向他點了幾點頭。俊人道:“你怎麼到這山坡上來了?”雪芙道:“你以爲由你窗戶外面經過的,一定不是我嗎?”俊人聽了她這種話,真不好說什麼,也只得報之以微笑。雪芙向他招招手道:“來!我們也到後山上去走走。”俊人雖覺得自己的疲倦,還不曾休息過來,但是她已經指明瞭要到後山去,簡直是有和方小姐對壘的意思,若不去,是攻破她的計劃,便笑道:“你到大門口等着我吧。”雪芙道:“你還要擺什麼架子,由窗戶裏跳出來就得了。難道你是沒有跳過這窗戶的嗎?”俊人道:“你提過兩次我跳窗戶了,你是什麼意思?你非給我說明不可!”說着,手扶窗戶,紅着臉等雪芙的回話。這有彈性的手杖算是又強硬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