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夫婦的意味,猶如擺了一盤鮮紅香脆的大蘋果,放在人的面前。可是將玻璃罩子蓋住,用手抓不着,眼見的人,是非常之口饞的。陳俊人同朱雪芙兩人,這時所處的環境,和所擬的比方,就差不多。俊人趁大熱天趕了來,不是無所爲的。雪芙再在某方面一挑撥,這就更教他難堪了。手扶了長衫的鈕釦,呆呆地在屋子中間站着。他所站的所在,離着電扇的風頭,是比較遠些,等着自己把一段心事想透過來,只覺周身上下,大雨淋漓一般地流着汗。趕快把長衫脫下來看時,已經是溼了一大塊了。這屋裏牆壁上,是有一架木廚嵌着的。等自己將木廚門打開,要把長衫送進去的時候,不想這木廚裏面,就是一陣很大的熱氣,向臉上撲了來,那簡直是人站在一叢火焰前面一樣。嚇得俊人倒退了兩步,瞪了眼向那廚子裏面望着。其實這廚子裏面,並沒有什麼,只是衣廚子裏,掛着兩件衣服而已。俊人不覺搖了兩搖頭,原來南京的熱浪,是有這樣子的兇猛,連這樣不見光線的牆上木廚子,也被它佔領着的。於是到洗澡間裏洗了一個澡,又涼了兩碗茶,坐在電扇下,慢慢地喝着,自己原是想休息一下,就出去拜會在南京的朋友,不料坐下來之後,就捨不得站了起來,只管向電扇望着挺了胸脯子。過了一會子,茶房進來報告,有電話來。他以爲是雪芙的,立刻跑了去接話。可是說話之後,才知道是雪峯一個通知,說是雪芙已經說了,有夜花園之約,他就不來奉請了。這個電話,他覺得接與不接,全沒有什麼關係,依然坐了下來。在他坐下來之後,這身上的一件汗衫,立刻就溼透了。心裏這就想着,這最好是坐在水晶缸裏,一動也不動,那就不會再出汗了。如此想着,果然地就不肯再起身。直等到太陽西下,全街都點上了燈了,這倒想起了一件事,還沒有吃晚飯呢,便叫茶房開一客一塊錢的中餐來。中餐開來了,俊人坐到桌子邊,剛扶起筷子,夾了兩夾子菜,送到嘴裏,咀嚼了兩下,肚子裏這就覺着胸裏鬱塞,不願再吞吃下去,放下筷子到一邊去坐着。
不多一會子,雪芙換了一件黑綢長衫,長長地拖靠了腳後跟。當她開步走的時候,腳由長衫下襬踢了出來,可以看到她的腳背,泛出淺紅和淡黃的腳背,黑長衫不但是身材細瘦,而且兩隻袖子,沒有一點影子,短得齊平了脅窩。露出兩隻健圓的手臂,微微地泛起一層黃紅色。頭髮雖蓬着的,平頭頂挑了一條縫,在腦後紮了兩根小辮子,上面有兩根藍綢帶子,拴了兩根短辮子梢。手裏並不拿手提包,只拿了一條花綢手絹。手拿了手絹的一隻角帶走帶拂揚着,成了一位天真爛漫的摩登姑娘,不是大學生的風度了。俊人站起來,拍手笑着道:“真漂亮,聽說是南京不許赤腳,你怎麼赤腳了的呢?”雪芙由長擺下,踢出漏幫子的紫色皮鞋來,笑道:“這樣的熱天,身上能少穿到什麼程度,就少穿到什麼程度。好在晚上出來,衣服又穿得長,就是在大街上走,也不會有人看到。咦!桌上擺了這樣一桌菜,你怎麼不吃?”俊人道:“肚子是有點餓了,可是我一扶起筷子來,我就疲倦得不願張嘴,所以也就坐在這裏,只管向那幾碗茶望着。”雪芙半側了身子,這就向他微笑道:“既然如此,我還是走開吧,好讓你靜靜地歇着,免得又出幾身汗。”俊人答道:“你道我怕熱嗎?我早就說了,我是趕着熱來的,我在另一方面,是歡迎熱的,那還怕什麼。”雪芙笑道:“你這人說話,未免太矛盾了。明明地說是熱得不能動,這又說是歡迎熱的。”俊人站在電扇面前,牽牽自己的衣襟,擺了兩擺頭笑道:“南京的夏天,實在是夠瞧的了。”雪芙將四個牙齒咬着手絹的一端,手牽着手絹的另一頭,牽得直直的,頭雖然是低着的,可是擡起眼睛皮子,把眼珠轉着,向俊人看了一看,微笑道:“既是南京熱得不能受,我們就找一個地方去避暑吧。”俊人笑道:“什麼?我們一同去找避暑的地點?我們?”雪芙嘴裏,依然咬了一點手絹角,兩手不住地上下牽理着,笑道:“到南京來,不是爲了邀我逛廬山去的嗎?我若不上廬山,累你在這裏久等着,讓你在南京受了暑,我就對你不住了。”俊人拍手笑道:“你答應和我到廬山去嗎?我們哪一天走?”雪芙笑道:“既是要走,那就越快越好,假使趕得及的話,我們明天一早就走。”俊人兩隻腳猶如踏腳踏車一樣,上上下下,踏個不了。雪芙笑道:“就是這麼一句話,也不至於樂得這種樣子。”說着,三個指頭提着手絹,向俊人臉上拂了幾下。俊人笑道:“既然如此,那我還是坐下來吃一碗飯,把肚子吃得飽了,回頭好上街去採辦上山的東西。”雪芙笑道:“東西不用採辦,我早已替你辦好了。不過這件事,我不敢居功,我全是受姑母的支配。姑母是每年到廬山一趟的,到山上去三人應帶的東西,都全已預備好了。至於普通應用物品,牯嶺街上,可以說是應有盡有。”俊人笑道:“你姑老太太,也和我們一塊兒去嗎?”雪芙雖依然笑着,面孔不免有些拘板了,這就點了兩點頭道:“你不想想,一個做大小姐的人出門,沒有老太太陪着,那還行嗎?”俊人站着呆了一呆,笑道:“那也好,有一位老前輩做同伴,有許多事可以請教。”雪芙道:“好吧,我們一塊兒到夜花園裏去走走。”說着,眼睛又向他一溜。俊人笑道:“夜花園這個名詞,本來就好聽。加之又有你來約會我,更是教我不能不去。”雪芙道:“在家裏頭,你總是怕熱的,這就索性讓我引你到夜花園裏去吃晚飯吧。”俊人自是笑着遵命,穿了衣服,和她一路上夜花園去。
在他的理想中,以爲這夜花園,雖不必樓臺亭閣,有很精巧的佈置,但是也一定花木扶疏,電燈藏在綠蔭深處,人可以在柔軟的草茵上坐着乘涼。殊不知人到了那裏,卻是大謬不然,只是一大片空場,像茶館裏一樣桌子擠桌子的,排上了許多茶座。在空中七橫八豎拉了許多電線,電線上一串串地掛着電燈泡,紅紅綠綠地配些萬國旗,這就算是風景線。在許多茶座的當中,彎彎曲曲地空出一條二尺寬的空處,當了人行路。那些穿白色衣服的茶房,手上或是捧了汽水瓶子,或是託了茶杯,來回亂竄。茶座上的人,那就像倒了蝦蟆籠一般,嘩啦嘩啦,一片嘻笑談話之聲。在茶座的盡頭,有一所櫃房式的平房,除了擺着那應用的貨物,在那屋檐下,懸着一個廣播無線電的放聲器,又是砰咚砰咚放着大隊音樂。自然,這地方比人藏在屋子裏是要涼快得多。但是人在這空地裏走着,也並不覺得空氣裏有什麼涼爽地意味。俊人站在人叢裏向四面張望了一下子,笑道:“這就是夜花園嗎?”雪芙道:“可不就是這點子意思。那邊黑沉沉的空當子,也是秦淮河的一條支流。”俊人道:“未免對花園兩個字,太有點辜負了。”雪芙笑道:“我不過是要你出來乘一乘涼,並不是叫你來賞玩風景的。你若嫌這裏熱鬧,我們就回去吧。”俊人笑道:“你看,那一張桌子,都是坐滿了人的。既是南京人對於這裏,是很感到興趣的,我就隨鄉人鄉,也就在這裏坐坐吧。”雪芙明知道他是不願意做掃興的事,這就陪了他找兩個座位坐着。
這兩個座位,還是同另一對男女共了桌子的,彼此全感到一種拘束,反不如在旅館裏,只是兩個人可以隨便地談話。到了這裏,只是正正經經地說點學校裏的功課,坐了約半個鐘頭,大家全感到乏味。雪芙手裏,捏了半玻璃杯汽水,將杯子沿在牙齒上碰着,轉了眼珠,向他微笑。俊人笑道:“我看你對我總有一種什麼批評,好像不肯說出來似的。”這時,那共桌子的一對男女,卻到許多茶座的當中,一塊小小的空地上,去打小高爾夫球去了,暫時可以不必受什麼牽制的。她便舉起汽水杯子喝了一口,笑答道:“要你到南京來,實在是讓你受了一些委屈,我該早早地到北平去攔阻着你就好了。只是你已經來了,悔也無益。今天我早早地回去,鼓動着姑母,我們明日早晨就到下關,搭船上九江,上了廬山,好好地休息兩天,抵補你這次到南京來的損失。”俊人笑道:“怎麼連損失兩個字,你也說出來了?”雪芙道:“當然是損失呀!你在北平,在很清涼的所在,讀書歇夏,精神多麼安慰。”俊人面前,也擺了一杯汽水,他就伸個指頭,蘸了一點汽水,向雪芙彈着,雪芙笑道:“你以爲這是俏皮話嗎?其實我不說出來,你心裏也未必不是這樣想。譬如你由浦口下車以後,一直的到現在,身上總出了半斤汗。這半斤汗流了出來,可沒有法子填補。”俊人笑道:“你以爲這就是損失嗎?就算是損失吧。這損失是爲了誰引起來的?”雪芙笑道:“那我知道爲誰呢?現在你的肚子,應該有一點餓吧,叫一盤點心來吃吃?”俊人搖搖頭道:“我剛剛涼爽一點,你又打算要我出汗嗎?”雪芙道:“我哥哥,本來是要約你到秦淮河去坐船。因爲我邀你到夜花園裏來了,他就不再來邀你,還是我來引你去吧。”俊人道:“你不是要回去催姑老太太收拾東西嗎?”雪芙笑道:“但是你到南京來了,我總要盡一點地主之誼。”說着,這就站了起來。俊人心裏也就想着,到南京來的次數不算少,下關小住就走,總沒有趕上游秦淮河的時期,今天倒要去看看。
這就隨了雪芙出門,順馬路沿走着。他心想,秦淮河這個名詞,是充滿了藝術的意味,當然向那裏去的道路,也是慢慢地走人佳境。先是把電燈燦爛的街道,都過去了。到了一條鵝蛋石鋪的馬路上,只是那沿牆的電燈杆上,懸了幾盞燈泡,很清悽地在半空裏照着,零零落落的幾個行人,在街上走來。這似乎是向幽靜地方走去的一條路,倒是電燈更沉寂了,閃出了天上一輪月亮,更有點風景線的象徵。可是由這條街走了出去,又是燈火通明,一條大街,不但是電燈有那麼亮,而且還是鑼鼓絲絃之聲鬧成一片。俊人正想說,怎麼又到了熱鬧的街上?雪芙可就跑到他面前,反是迴轉身來,向俊人笑道:“你瞧見沒有?這就是秦淮河。”俊人站定了腳,四處張望着道:“咦!這就是秦淮河?怎麼一點風景沒有?”雪芙笑道:“秦淮河就是這個名,你不要到風景上去着眼。我常說,南京的玩意兒在秦淮河,秦淮河的玩意兒在船上,你看到了船,就知道秦淮河是怎麼回事了。”說着,向俊人連招了幾下,笑道:“我們到秦淮河遊湖去吧。”說着,她很快地幾步,就跑上了一個空場,俊人隨後跟來,看那空場,也就是所公園,有一條長長的草地,上面零落着長了幾棵丈來高的小樹,配着一個六角小亭子。滿草地和亭子的欄杆,全是坐滿了人,這就是公園。
在公園邊,一排果然彎了好幾只船,船上大燈小火地在欄杆上下,全是明亮的。在欄杆所罩的中艙裏,放了一張桌子,四把椅子,全有人坐着。這是較小的船,還有那大些的船,在艙裏擺了幾張藤椅,圍了一張方几,有些人在上面躺着。似乎是在那裏等人的樣子,男女五六個人,坐的躺的全有。那裏自然是沒有電扇,可是也不見各人叫熱。拿了扇子的,還不大愛動,這熱浪攻擊的全南京城,似乎只有這一塊地方卻是除外。
在這船外邊,便是那黑黑的一條河水,水上有那大小的遊船,四圍全去了船篷,敞開了艙位,讓遊人在裏面坐着。那些船上擺着精緻的茶具和乾溼果碟,更有穿了鮮豔衣服的年輕姑娘,全露着手臂,半露着大腿。這些人各船上多少不等,有的是四五個,有的是兩三個,但是絕對不見完全沒有的,那些姑娘們身上,誰都有個花兒朵兒的,在船上燈火通明之下,很深地給予了岸上人一種刺激。彷彿之間,有香透到鼻子裏來。可是同時那熱火罩的空氣裏,也有一點東南風吹起,颳得那河上的惡臭氣味,一般地向岸上撲着,這更是覺得沒有風還要好一點。再看這河裏面還有什麼?只是那兩岸的人家,一方方的後牆,在河岸上矗立着,舊式的屋脊,一重重地在那昏黃的月光底下排比得高下大小不一。這不見得美觀,可也說不上怎樣的醜惡。這就笑向雪芙道:“所謂風月秦淮,如此而已。你的意思,也是要我僱這樣一隻船,在臭水上飄來飄去嗎?”雪芙笑道:“這倒不,我的意思,只要你來看看而已。假使你有這個興致,願意在臭水上飄飄,我也絕對可以奉陪。”俊人笑道:“你若是有這番好意,我就萬分感激。不過我希望你把這分厚意,延長到永久,永久又永久。”雪芙一看這身旁公園裏的人,來往不絕,就是靠近着身邊,也還站有幾個人,揮着扇子談心,這就向俊人走得靠近了一步,低聲笑道:“你是得意忘形了吧?”俊人道:“我有什麼事得意呢?”雪芙這卻不作聲,只是微笑着。公園裏的矮電杆上,懸着有電燈泡,在那電光下,可以看出雪芙的臉腮上,微微地閃動了一下。俊人笑道:“得意不得意,你知道,要不要我得意,這可全憑於你。”雪芙微微地皺了眉道:“你老說這些話,我真是不願意聽。勞駕!你有什麼話,留着明天說,行不行?”俊人卻不把這個當爲一句玩笑話,點點頭道:“行!有什麼不行?”雪芙靜靜地站了兩分鐘,笑道:“哎呀!走吧。我手上讓蚊子叮了好幾口了,我們回去吧。”俊人道:“對的,我覺得還有好多事,要在沒有到廬山以前先和你談談。”雪芙道:“我說的回去,是你回旅館,我回我的家。”俊人道:“憑你的話,我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你說了明天我們就上廬山,我可就回旅館去收拾行李,等候你的消息了。”雪芙已是在前面走路,並沒有答覆,也看不到她是怎麼一個臉色。俊人又道:“我是個實心眼子的人,你可不能冤得我把行李全都收拾好了明天又不讓我走。”雪芙笑道:“你共總一個手提包和一個手提箱子,縱然多收拾一回,這也費不了多大的勁。”俊人聽說,這就趕緊了兩步,跑到她前面去,因道:“這可不成,你這句話,分明是明天不走了。”雪芙向他溜了一眼道:“你不是說到南京趕熱來了嗎?怎麼只過了幾小時,這就夠了?”俊人道:“我這個人,是不知道炎涼的,但看環境如何……”雪芙連連地搖着兩隻手笑道:“不必再說這一套了,你下文是一些什麼話?我全都明白。你現在不必回去,隨便你在夫子廟挑個地方,消遣一兩個鐘頭,再回旅館,到那個時候,我會打電話給你。”俊人笑道:“你這可是一個難題,我知道夫子廟在什麼地方?你還叫我到夫子廟去挑個地方消遣,這更是難上加難。”雪芙笑道:“你真是騎在馬背上找馬,我們所站的地方,不就是夫子廟的一角嗎?囉!你看,那一帶樓房的鋪面,懸了燈亮的,那就是賣清唱的茶社。”俊人笑道:“哦!原來就在這裏。但是你相信我肯到這種地方,去消遣兩個鐘頭嗎?”雪芙笑道:“那麼,你就回旅館去,開足了電風扇,躺在藤椅上,慢慢地去喝汽水吧。”俊人道:“在你的口角里,你總覺得我怕熱。你既知道我怕熱怕得厲害,那麼,你體惜我一點,早早地離開這一座火爐,豈不是好?”雪芙道:“當然可以的,說得未免可憐。好吧,盡我的力量,去勸說姑母,在兩個鐘頭以內,回你的信。”俊人道:“你是一個人來呢?還是有人同來呢?”雪芙笑道:“到那時,就夜深了。你覺得我還可以到旅館裏來嗎?”這句話可逼得俊人不能再說什麼。雪芙也凝神向他一望,然後一擡手拂着手絹,笑道:“等電話吧。”她說完了,兩手牽了衣襟的底擺。看到路邊停了一輛人力車子,跳上車子去,就讓車伕拉着跑了。
俊人順步走上了大道,只見那茶社電光下的行人,依然川流不息,遠遠地就可以聽到那很熱鬧的音樂歌唱聲。隨了那音樂聲的所在走去,走到一家樓底下,那女子的清唱歌聲,就在頭上,心裏這就想着,這清唱茶社,究竟不知道是怎麼一種情形?到了這裏,何妨上去參觀一下,大概這上面也很涼爽,如其不然,何以上樓去的人倒是這樣的擠擠。於是隨在一羣年紀輕的遊人後面也就跟着走上樓去。
看時,這才明白,清唱社,也不見得有什麼特別之處,不過是一所普通的茶樓,在正面的上方,搭了一個小小的戲臺,正中擺了桌子,繫了繡花桌圍,在桌子裏面,站了一個女人,挺了身子,反背了兩手在身後,向臺下張口唱京戲。由北平來的人,對於京戲,多少總有些沾染,不必會唱,耳朵裏是留下成績不少的。現在猛然地聽到了這種唱戲聲,固然是沒有法子說出好壞來,就是有人肯說一下,這戲臺上是不是有人在唱戲,這還是個問題。俊人想着,若說南京人聽戲的程度,不過如此,那未免太輕視了人。若說不爲了聽戲而來,可是看看那小戲臺上唱戲的歌女,也不見得如何耐看。要看這種女人,在馬路上還愁着會看不到嗎?他這樣地捉摸着,這時有個茶房迎了過來,笑道:“這裏好嗎?”並把搭在肩膀上的一條手巾扯了下來,就在面前桌子上胡亂揩抹着,而且隨把桌邊的方凳子,移了一移。俊人這倒有點拘束,只得手扶了桌沿,挨身坐下,他的心裏,還是在那裏想着,看看歌場和歌女,也就完了,何必還要坐下來聽唱。這猶豫的思想,還不曾決定,茶房可就捧着一茶杯子茶送了過來了。俊人這倒不免對了這杯茶,做了一回苦笑。茶房放下了茶,他自去了。
俊人看看左右茶座上,卻還有四五十人,都是把長衣脫了,高捲了袖子,抽菸喝茶,擡起了下巴,向小戲臺上望。看戲臺上的歌女,全是穿那細瘦的長綢衫,胸前突起兩塊,頭髮在腦後半垂着,臉上也不抹胭脂粉,因爲她們也知道新生活了。一個個板着微黃的臉子,張了嘴嘶哈嘶哈幾句,實在不能感到什麼興趣,這就只好叫茶房過來,問明瞭價錢付出去,悄悄地離座。
下樓到了街心裏,卻感到身上涼上一陣子,向身上摸索着,褲腰也溼得透過來了。擡起手臂上的表一看,隨便地混上一陣,也就到了十一點鐘。可是看看強烈電光之下,兩旁飲冰室裏的主顧,還十分踊躍。他想着,人生就是一種矛盾。既是怕熱,何如坐在家裏不動。不怕熱來趁熱鬧,可又要大吃涼物。究竟愛我者所指示的話是不錯的,回去坐在電扇下,比這一定要舒服得多了。主意定了,僱了車子,就回旅館去。
走進房門,第一件事,便是脫長衫,鈕釦是在房門外就解開了的,第二件事,就是開電扇,第三件事,四件事,是合併了做的,一面脫短衣汗衫,一面放開臉盆上的水龍頭,兩隻手,向冷水裏一浸,這便有一件事讓他驚異一下子,乃是兩隻大肚子臭蟲,足有豌豆那麼大,在手臂上爬着呢。這玩意叫南京蟲,在這盛夏的南京之夜裏,是它們的世界,於此是可想而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