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江山第十二章 誰家玉笛暗飛聲

  陳俊人說到與其交一個不大瞭解的朋友,不如彼此把感情濃厚起來。雪芙是斬釘截鐵地回駁了,這卻很感到不好意思,只得默默不作聲,同她悄悄地站在山澗邊下看水。雪芙靜默了許久,忽然迴轉頭來向他一笑道:“你爲什麼不作聲,覺得我說的言語,有點過重嗎?”俊人笑道:“你這話不能算重,本來我就不應當再交朋友。交朋友這一句話,也就不該說了。”雪芙搖了兩搖頭道:“你這話說錯了。在現代的社會裏,隨處都有男女接觸的機會,怎麼說是不能交女朋友。假如不交女朋友的話,也就不能交男朋友了。”俊人笑道:“難道你這話,反是許可我交朋友嗎?”雪芙道:“當然我許可你交朋友。不但是許可而已,而且我還要可以同你介紹。”俊人道:“那是什麼意思呢?”雪芙道:“你爲什麼這樣糊塗?假如我有一個很好的女朋友,也不能不介紹你認識吧?這是很容易明白的,既是我的朋友,勢必常同我在一處。在我一處的人,能避免不讓你見面嗎?既是大家要見面,我就一定要介紹了。”俊人道:“繞了這樣一個大圈子說話,原來還是爲我的,那我就很感激了。”雪芙笑道:“到現時你明白,我是爲你的。現在我由雲霧面走出來了,你相信是到了光明之處嗎?”俊人道:“我明白了,到了光明之處了。現在我們回去吧,可是……”雪芙笑道:“你爲什麼還要下轉筆?”俊人笑道:“假如我們回去,就同方小姐見面了,這不又讓你心裏難受嗎?”雪芙笑道:“要是照你那麼說,我們今天就不能回去了。”俊人道:“所以我心裏在這裏躊躇着,要怎樣地纔可以免除再生波折。”雪芙笑道:“你想呀,有沒有辦法呢?我倒有個法子,只是不能由我嘴裏說出來,說出來就不大香,我倒願意聽你的話。”俊人一面走着路,一面伸手搔了幾下頭髮。笑道:“願意聽我的話,你教我是怎樣的說法呢?”雪芙道:“就是這麼一點,看你能不能夠想得通?”俊人道:“男女之間,事情是很容易明白的,厚彼則薄此,只要我同你親密些,那麼,關於方小姐方面的事情,那就不攻自破了。”雪芙點點頭道:“你既然已經知道了,多話我就不用說了。我看你以後怎樣的做法。”兩個人說着話,向回家的路,慢慢走去。

  雪芙一路沉吟着道:“不知道廬山上除了牯嶺這個地方,別處還有旅館沒有?”俊人道:“旅館是沒有,不過全廬山的住宅和廟宇,只要有空屋子,全可以借住的。”雪芙被俊人夾住了一隻手,就看了腳尖前頭幾尺路,有一步沒一步地走着,還是緩緩地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俊人道:“你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廬山上避暑的所在,雖然隨處都是,但是別的地方,採買日用食品,就沒有此處便利。再說太僻靜了的地方,你也有點害怕吧?”雪芙道:“當然不是我……怎麼樣?你以爲我一個人單獨地搬走,讓你還住在這裏嗎?”俊人笑道:“呵!不是不是!你想有那個道理嗎?又不是讓你一個人去修仙學道,哪有讓你一個人搬到冷僻地方去的道理?”雪芙笑道:“假使我真有那種行爲,你豈不是很高興嗎?”俊人道:“那爲什麼?這話倒不可以含糊過去,我要詳細地問問。”雪芙道:“你真要問嗎?那我就告訴你吧。因爲我在你面前,總是你一種障礙。現在我要躲到冷僻的地方去,那麼,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豈不是好嗎?”俊人笑道:“假如我是你的老師的話,我一定把你牽到院子中心,將你罰站三小時。我說了許多話,請你不必提到別人身上去,你怎麼總是冷嘲熱諷地說我呢?”雪芙道:“我也沒有提到別人呀。我說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那範圍很大,你就疑心到別個女子身上去了。”俊人道:“你這話,在表面是很有理的。但是除了我同別個女子接近,哪裏還有怕你礙眼的事?”雪芙將一個食指,連連地點着他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俊人道:“你不用說來說去,總不放心。我拿事實給你看就是了。”話說到這裏,兩人距籬笆門口,已只有二三十步路。雪芙道:“那很好,囉!那位別一個女子,正站在門裏邊,我們一定要由她面前經過的。你見了她,不許打招呼。”俊人聽說,笑了一笑,有一句話想說出來,還不曾張口。雪芙正了臉色道:“你說能辦到不能辦到吧?”俊人道:“當然可以辦到。”雪芙聽了這話,故意緩行了兩步,讓俊人走上前去。俊人把頭低着,很快地走進了那圍牆門。

  方小姐本已遠遠地看到他們來了,爲了表示態度大方起見,卻笑盈盈地由門裏迎了出來。俊人只當不知道,眼睛看到她腳下一雙白番布便鞋,和一截花布衣襟的底擺,這就揣想着,人家必是雙目灼灼地望着,自己只有逃出人家眼界以外去,算是上着了。雪芙老遠地看到他那受窘的樣子,心裏自然是很舒服。可是再向方小姐臉上看去,她卻並沒有異樣的感觸,向雪芙帶了笑容,點着頭道:“密斯朱今天玩了一些什麼景緻?”雪芙道:“到黃龍潭去了一趟。”靜怡笑道:“廬山的泉景,聽說三疊泉最好,你們爲什麼不先到三疊泉去看看?”她說着這話,由對着雪芙的面孔,猛可地回過來,再望着俊人的後身。雪芙把頭微微地昂起,顯然是有一番得意的樣子,便笑道:“當然,這樣好的地方,我們是要去的。不過我們先把平常的景緻看過了,再去看那更好的名勝。好在我們有兩個人,到哪兒也有伴,在山上多住兩天,不難把這些名勝,一處一處都逛遍來的。”她說到我們兩個字,聲音非常之響亮。靜怡看到,卻只是微微地笑着,並沒有怎麼注意。

  雪芙且不走進屋去,就和她面對面地站着,因問道:“密斯方!今天沒有出去走走嗎?你的叔太爺,也很可以陪着你的。”靜怡笑道:“我向來好靜,能在廬山上住着避暑,這已經是很幸運的事情了,我倒不一定想出去。”雪芙道:“對了,這是你我不同之點。我就是在家裏,除非說是在看書做功課,不然,我總要有人陪着的。”靜怡對於她這話,總沒有什麼感想,只把頭昂起來,看看對面山頂上的雲彩。雪芙因她站在面前,並沒有走開,自己當然也不便不辭而別,這就跟着擡起頭來望碧空裏的白雲,因道:“廬山上的雲,似乎也比別處的雲要好看些。”靜怡因她猛可地把話閃了開去了,也就未便一味地置之不理。因點點頭道:“這完全是環境的關係。雖然雲在海洋裏,是海洋裏的意味。在山林裏,是山林的意味。其實,這是我們把雲以外的景物,互相襯托着,覺得另成了一種風景。”雪芙笑道:“密斯方對於宇宙裏事事物物,都觀察得清清楚楚,我很佩服。”靜怡笑道:“這也沒有什麼奇怪。只要無論對一件什麼事情全站在客觀的地位,那就有辦法了。”雪芙站着沉吟了一會子,左手兩個指頭,比着臉腮,右手兩個指頭,掄着衣襟角,這就笑道:“我們雖是新朋友,相處得很不錯。我倒要請教你一件事,陳先生爲人,意志很薄弱,有點朝三暮四,你看他爲人如何?”靜怡在說話的時間,雖然是很坦然的樣子,被她這樣一問,那薄嫩的臉皮,也隨着紅了起來。但是那時間很短,立刻把神色鎮定了,就笑道:“密斯朱這句話,問得有點外行。”雪芙道:“怎麼外行呢?”靜怡道:“你同陳先生那樣熟的人,還觀察不出來,我才認得他幾天,怎樣觀察得出來?而且密斯朱已經說了,他是個朝三暮四的人,那不是已經下了定論了嗎?還要問我做什麼?”雪芙被她一駁,倒把臉漲紅了,勉強笑道:“我是這樣觀察。不過在密斯方眼裏去觀察,也許他不是個用情專一的人吧?”靜怡笑了一笑,沒有把話接了向下說。搭訕着向四處觀望,自走進屋子裏去。

  雪芙站在那裏呆了一會,自言自語地道:“這很好,我沒有給她釘子碰,她倒給我釘子碰了,我決不能放過她。”口裏說着,走進屋來,見俊人端了杯子在喝茶,另有一大杯茶,放在桌上,這就笑道:“你這真是牛飲,喝着一杯,又涼着一杯。”俊人道:“並非是給我涼的。你想吧,這杯茶給誰涼的?”雪芙道:“這屋子裏除了姑媽就是我,難道給我涼的嗎?”俊人道:“我想到,我這樣渴,你未必不渴。”雪芙端起茶來,點點頭笑道:“那謝謝你,我倒不在乎你獻這點小殷勤,只希望你把進門時候那個態度,永久保守着就好了。”俊人喝茶,臉上帶了微笑。然而他心裏頭,卻是微微地波盪着,好像什麼東西撞了一下。雪芙手裏捧了茶杯,站着向他呆望,很久才道:“看你這個樣子,未必能保持。可是我對你說,假如你不能保持的話,我當然也莫奈你何。但是我決不能忍受這個,我就要下山了。”她說到這裏,隨着把臉板了起來。俊人道:“你只管放心。我雖是個傻子,我也會想得開。我是應當得罪自己終身伴侶呢,還是願意得罪一個交誼極淺的新朋友呢?”雪芙道:“人心是難說的,也許正會像你所說的做去。好在我已經拿定了主意,你要和我爲難,我眼不見爲淨,立刻就走的。”俊人看了她那樣子,真不敢把話向下說。便提起茶壺來,笑道:“再喝一杯吧!走這樣多的路,我們也真渴了。”雪芙鼻子裏哼上一聲,卻也把杯子接着喝了。

  俊人覺得自己已是十二分恭維她,她還是要故意做難,這也沒法。假使自己不能和她衝突的話,只有更加恭維一點了。因爲如此,所以俊人在這日下午,就沒有敢出去,怕是碰到了方小姐。招呼呢,雪芙要大動口舌,那結果還是不可預測。不招呼呢,良心上實在說不過去。於是拿了幾本書,只在窗戶下,輪流地翻閱着看。窗下放了一把帆布的躺椅,很矮很矮。人躺在上面,看不到窗子外的人,也看不到自己。彷彿是那借了印子錢的人,還不起重利,對於債權人,能躲開一剎那就躲開一剎那。可是雪芙也不怎樣自由,照樣陪他在屋子裏看書。偶然到屋子外面去小站一回,總不能超過十五分鐘,又進來了。好在俊人決不介意,繼續看他的書。

  直到天色迷濛,屋子裏看不見字了,雪芙才道:“你一定下心來,就做了書呆子了,這時候屋子裏也看不見字,我陪你出去玩一會子好不好?”俊人被她提醒了這句,倒感覺到有些腰疼背曲,擡着兩手,伸了一個懶腰,笑道:“那也好,我跟着你走。”雪芙笑道:“跟着我走?”她說了這話,自在前引路。俊人心裏估量着,在這個時候,方小姐不會出去玩玩的,在大門口也許碰不着。縱然碰得着,自己走在雪芙後面,就是向她笑笑,雪芙也不會知道的。主意定了,這才和雪芙同路出去。

  所幸很好,門口並沒有一個人。這長街裏,是不能看到多大的天宇的。那長方式的天空,變做了深藍,有稀微的殘霞,卻拖了巨幅的紅紗一樣,在西邊山口,所以那反射的紅光,照到地上,將這迷濛在暮色裏的山林屋字,帶了一分可喜的顏色,好像人臉上帶了些淺醉。俊人道:“早上的景緻好,黃昏的景緻更好。這種顏色,就是畫家也畫不出。”雪芙道:“這長街在低窪的地方,陽光不容易照到,我們到屋後山上走走。那條路叫松林路,非常有趣的。”俊人道:“這樣說,你是已經賞鑑過了,我們走吧。”說完這話,看到路邊有上山的一條石砌小徑。俊人更不考量,在前引路,直走上去。

  雪芙高興起來,在後面只管嚷着:“慢點慢點,我要追不上的。”俊人一口氣上得山來,見是一條三四尺寬的人行路,在山上平放着。有時在峯頂,有時也在山腰。在路兩旁,都是小松林。霞光射在這路上,綠色的草木,塗了金漆。正要說一聲好風景,卻看到右手一隻小山峯上,有幾塊石頭。那裏有三個人,正是方先生一家子。俊人立刻掉頭向左,慢慢地走去。雪莢跳上山來,也是先看到方家這一羣,見俊人悄悄地溜了開去,心中暗喜,自不作聲,跟了他走。

  方家的人,坐在石頭上,對山的對方望着。所以身後來人,也許不知道。只方小姐回頭看過兩看,那時間是很短,她也沒有通知她家裏人。俊人引了雪芙在松林路上走了幾段山峯,直到前面的路有些模糊,方纔回家。到家裏時,屋子裏已是亮燈多時了。俊人聽到那邊屋子裏,人語喁喁地有聲音送了過來,想必方家人也都遊倦回來了。想到剛纔在山路上,看到他們,遠遠地就避了開去,真是有些對不起朋友。等雪芙平了這口氣,慢慢地和她商量吧。心裏這樣的躊躇,連晚飯也沒有吃得舒適。雪芙在這天,上午下午,都出去走了不少的路,所以吃過了晚飯,身體格外感着疲倦,就上牀休息去了。

  俊人心裏頭,是說不出來的那一分委屈,雖是攤了一本書在燈下看,但是書中的字句,多是不曾傳到腦筋裏去。將一本書隨便地翻上了幾頁,不免憂從中來,將書蓋着,將手按住嘆了一口氣。山上到了夜晚,聲音是更加寂寞,遠處的風過樹梢聲,和流水撞着澗石聲,隨了風或斷或續地送來。這窗戶外的草裏,卻是唧唧唧哪的,蟲聲叫得很清楚。惟其如此,所以山居的人,反是覺得更清寂,因爲宇宙裏的聲音,彷彿只有這些了。正這樣想着呢,忽然嗚哩嗚哩,一陣很清悽的笛聲,由空中傳了過來。那笛子是什麼調子?自己還聽不出。但覺每個字音吐出,都極其悠揚婉轉。成語裏形容音樂,有“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八個字,以前覺得那形容很空泛,若是由現在的聲音聽起來,覺得這八個字的形容,裏面全有,可是這八個字並不能把這笛聲形容盡致。俊人坐不住了,悄悄地拉開了房門,走到門外來,要看個究竟。

  事情是那樣湊巧,當他走到門外時,笛聲已是沒有了。擡頭四望,山影巍巍的,透出了那偉大和嚴肅的樣子。也可以說,這裏面,還帶了一點恐怖。月亮是被山影子擋住了,還有些清光在浮空裏。許多星點,在無一點遮礙的暗空裏散佈着。近處的樹影,似乎有點顫動,也就爲了這顫動噓噓有聲,而腳下草裏的蟲聲,不必說比在屋子裏聽着更悽切了。俊人站了一會子,覺得對面,左右鄰,共總不過四五戶人家。雖然在樹木叢中,還閃出兩三點火星,但也看不出這笛聲是從何處吹來的?俊人觀望了許久,因爲並沒有加衣服,這就感到全身都是涼颼颼的。只好掉轉身進去,把屋門關上。

  這一下子,真不能不說是那吹笛子的人,有意避開別人搜尋。因爲當這裏屋門關上以後,那笛子又吹起來了。笛子重吹着,雖然換過了一個調子,可是那一分淒涼的意味,比以前有增無減。俊人想着:這一次非把吹笛子的人尋着不可。先把燈移到避風的所在,將窗戶緩緩地開了,這已聽得清楚,笛聲是發在大門外邊。聽那笛聲,吹得正酣,也決不會在這個時候中止,不必關門了,且由窗戶裏出去。因爲門開了,燈光一閃,那吹笛子的人,也許又要停止的。想定了,立刻把凳子墊了腳,跨窗而過。果然的,那吹笛子的人,並不覺得有人暗襲,還是繼續地吹着。俊人趕快順了小院子的石路,向大門口走去。這大門竟是有人已先開了,這時還是半掩着。

  俊人走出了大門,那聲音聽得更是清晰,就在離此不遠,那道跨石澗的木橋邊。擡頭看看天上,大半輪月亮,已是出來了,但不過高出那山影兩尺。因爲月亮比較清明的緣故,天上的星點,越是減少了。風並不大,微微地拂了人的衣襟,因之樹林裏的嘈雜聲已經減少,那笛聲也就分外的清亮入耳。正爲那笛子是在水邊吹着,音韻是越發顯着柔和。本待立刻就走過去看看那人的,可是笛聲在遠處聽最好,近了就減少興味了。而且吹笛子的,不知是什麼人?假設是個連鬢鬍子的老道,或者是粗腿大胳膊的豪客,那反不如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好。這樣想着,又聽了一會,那笛子纔不吹了。

  隨着,就有兩個人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俊人想着,這倒可以看看那人了。卻是身後有人大叫着:“陳先生!老太太找你呢。”俊人口裏答應着,回身進屋,見雪芙同尚太太全在自己臥室裏坐着。尚太太道:“你這孩子胡鬧,在這風涼的夜裏,不加衣服,打開窗戶跳出去,什麼意思?你不怕感冒嗎?”俊人笑道:“姑母!你沒有聽到人家吹笛子嗎?那聲音真好聽,我先是打開門出去看看,那笛子就停止了。我猜着那人一定是看到燈光動了,所以不吹,無非是不願意人到他面前去。第二次我就由窗戶裏跳出去,不讓他知道有人出來。”雪芙笑道:“你看出來那人是誰嗎?”俊人道:“我是到大門口,又想人家既是躲了人吹,我們一定要衝到人家面前去,那也大煞風景,所以我沒有過去,姑媽怎麼知道我出去了呢?”尚太太笑道:“我們上了幾歲年紀的人,人雖在牀上睡着,耳朵是很靈的,就是有兩個螞蟻打架,我也聽得出來的。”雪芙站在一邊,只是微微地一笑。俊人道:“姑媽!你看這人怎麼樣?我覺得他是清雅得很。”尚太太笑道:“你也算猜得差不多。”雪芙道:“晚上這樣涼,不必打開窗戶睡覺了。”她一面說着,一面就伸手把窗子關閉了。尚太太笑道:“睡覺吧!我們都上了牀,全是讓你吵起來了。”俊人想着,我何曾吵你們,你們要來干涉我,我有什麼法子呢?他想着,不免站在屋子中間發呆。雪芙走了出去,倒轉過身來,將門替他反帶上,留了半截身子,向俊人微笑道:“晚安!”俊人也和她點點頭,看她是很高興的樣子走了。

  俊人再坐下來,把書攤在桌上。且不看書,將手撐了桌沿,托住自己的頭,把剛纔的笛聲,又玩味了一遍。自己由窗戶裏跳出去,那個吹笛子的人,並不感覺,倒是這位未婚妻,她又留了心了。這樣子看起來,自己成了被監視的人,縱然睡在夢寐裏,也有犯法的嫌疑了。這是一種苦悶,這苦悶不解除,隨時可以起誤會的。嘆了一口氣,也就熄燈上牀睡覺。這窗子外面,雖然有一棵小樹,但躺在牀上,向窗子外看去,依然可以看到一帶天色。那半鉤月亮,配了一些星點,依稀有些小影可以看到。心裏靜下來,那風聲,水聲,蟲聲,又繼繼續續送到耳邊,這就想到那個吹笛子的人,實在別有懷抱,他拿了笛子,到山水之間,風清月白之下去吹,不讓人去賞鑑,也不要什麼伴侶,只是把他心裏那一種心緒,送到大自然裏去,這人太清高了。如此推想着,分明那嗚嗚哩哩的笛聲又送了過來。不過悠揚婉轉,雖不減以前的風味,但是已摸不出這聲音在遠在近?在音韻裏,而且透了一種沉悶的意味。始而覺得是心理作用,耳管裏有了一種反應。但耐下心來,再仔細聽聽,那聲音依然發了出來了。俊人約莫聽了十幾分鍾之久,再也靜睡不住,跳了起來,就悄悄地把窗戶開着。這窗子一開,聲音自然是比較清楚一點,笛聲何來?可以捉摸了。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