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江山第四章 又一位斯文小姐

  在情人的眼裏,笑是好看的,發脾氣也是好看的,甚至一個人哭了起來,雖不好看,卻也別有一種情味,怪可憐兒的。雪芙和俊人說話說得好好兒的,忽然一抽身子要跑了走,說是要去報告姑母,明明是和俊人鬧着玩的,可是俊人真把當了一樁好玩的事,讓雪芙去報告,那就太透着不知趣了。因之,他趕忙地跑到門外來,將她的衣襟拖住,笑道:“喂!喂!喂!在城裏熱得要命,好容易到了這涼爽的地方,爲什麼不清靜地坐一會子,你倒只是要跑來跑去,怕汗出得不夠,還要去溼透兩件衣服嗎?”雪芙被他扯住了衣服,雖還扭了幾扭,可是她覺得俊人牽住衣服的那一隻手,真比鐵鉤還要結實,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她一扭腰子道:“你不用拉拉扯扯,我同你進房去坐着就是了。”說着,又瞟了他一眼,微微地頓了腳道:“還不放手?”俊人笑着,閃到她身後,卻讓她先走進房去。到了房裏,拍手笑道:“這便宜了我,這屋子裏兩張鋪位,倒只有我一個人,非常的便利。”雪芙坐在一張鋪位的牀沿上,似乎還不肯把這身子着實地坐了下去,兩手使勁同按住牀沿,把身子撐了起來,將下嘴脣抿着,把上牙咬了,擡頭看艙壁上一個鏡框子配的西洋畫,只管出神。在俊人說過那句話的兩分鐘之久,她忽然地醒悟過來了,就回轉頭向他問道:“什麼?別胡說!”俊人笑着聳了兩聳肩膀道:“你也太多心。我說句這裏還便利,這有什麼要緊?便利不是好聽的字眼嗎?”雪芙道:“好聽自然是好聽,但也看用什麼口吻說出來。若是像你這種口吻說的,那簡直是不敢領教。”她說着說着,把臉板了起來,可是向俊人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後,卻又噗哧一笑。俊人笑道:“你笑什麼?”雪芙笑道:“我笑什麼呢?我看你好像孫猴子坐金鑾殿,有些毛手毛腳。”俊人伸手搔搔頭髮,笑道:“真的嗎?本來我們當學生的人,坐車不過三等,坐船總是統艙。現在一躍而坐大餐間,倒是在心裏頭有點兒不得勁。”雪芙走到他面前,用手輕輕在他臉皮上掏了一下,笑道:“我和你鬧着玩的,你倒真是用了心。”說完,匆匆地就跑了。

  俊人靜坐了一會子,回味着她那番動作,自也感到有趣。正坐在牀上這樣出神呢!覺得船身微微地有些震動,由窗子裏向外一看,原來船已經開到江心了。下關江邊心那兩三層的舊式樓房,往常是不怎樣地讓人注意,這時在江心看去,在那平岸上重重疊疊地鋪着房屋,也就透着繁榮似的。尤其是那些房屋中間,偶然也有幾處四五層樓,突入半空裏的,這就和那模糊的煙水氣,混到一處,很有畫意,因爲較遠的地方,有一座獅子山,和半環城堞,配襯得非常合宜。那些樓臺山影,慢慢地離開着,船是更到大江中心處,那初出水平的太陽,一片金黃色的光,撒在水面上,江裏微微起着浪頭,翻成小小的白花,滾滾而去。這雖只有一點小風吹到窗子裏面來,然而人的胸襟,豁然開朗,也就不知不覺地把在南京城裏那一股子煩躁苦悶,都吹了散去。南京城拋在船後,漸次地縮小,以至於縮小得只剩了一條黑線。

  俊人初得到這一種涼爽的安慰,不免忘了一切,只是在窗戶眼裏望着。忽覺肋窩下有一樣東西一觸,嚇得“呀”了一聲,立刻把身子一扭。原來雪芙站在身後,眼睛笑得合成了一條縫,彎着腰,手還不曾縮了回去呢。俊人笑着把她兩隻手同時捉住,笑道:“你不去伺候姑母,又來攪我。”雪芙一摔手道:“你不願意我到這裏來,那我就永不來了。”扭了身子,就有要走的樣子。俊人笑着央告道:“得啦,不要鬧了,算我說錯了還不成嗎?你在這裏靜靜兒地坐一會子,我要和你談談。”雪芙道:“不用談了,外面飯廳裏吃早茶。”俊人道:“怎麼,上船來就吃。”雪芙笑道:“你不要說這種鄉下人的話。上輪船坐大餐間,一來圖的舒服,二來就爲的是吃,在這裏一天要吃五餐呢,若不一早就吃,這時間可有一點勻不開來。”俊人笑道:“這樣看起來,你真是比我在行得多,這窮小子,一點和你比不上了。”雪芙道:“你真這樣說嗎?”說着,未免把臉子板了起來。俊人立刻站着向她一鞠躬道:“我發誓,從今以後,不和你說笑話了。”雪芙笑道:“你真是一個銀樣鑞槍頭。把衣服穿整齊了,我在飯廳裏等你。”說畢,她自走了。俊人聽到她說一句穿整齊衣服來,這倒沒有了主意,以爲這多少要帶點洋氣,吃飯非穿禮服不可。於是把短衣脫了,在汗衫上罩丁一件紗長衫,然後出去。

  可是到飯廳裏一看,自己更窘起來。原來所有的旅客,穿西服的敞着領口子,穿中衣的,也只是一套綢的短衫褲,只有自己一個,穿了一件長衫。可是已經穿了出來了,決不能回房去把長衣脫了再來,只得大大方方的,也隨着姑太太、雪芙,一同入座。這裏是兩張大餐桌子,平行地擺着。右手一張桌上,多半坐的是外國人,因之大家全感着情調不投,都跑到左邊這張桌子上來。俊人同雪芙,夾了姑太太坐下,已經是快到桌子的盡頭了,還剩了一張椅子沒有人。大家坐定,茶房送上一張早茶的單子,站在一邊等着。那單子先送到雪芙手上的,她一看,全是英文。自己在學校裏讀書,最怕的就是英文同算學,所以稍微眼生一點的字,自己都不認得。看了半天,只認得下一個字是茶。她一機靈,就遞給姑太太,笑道:“我是很可以隨便的,姑媽給俊人看看。”姑太太的中文倒還不錯,英文便是連這茶一個字也不認得的,她拿着就兩手相捧,出神了一會。俊人就偏過頭來看着,口裏唸唸有詞地道:“火腿蛋麥片粥。”又問道:“姑母願意換一個炸魚嗎?”姑太太點了點頭。俊人說着話,已是接過那單子。他彷彿是平常在小館子裏吃飯一樣,自己看過了單子,順便就遞給下手去。及至自己感到是不必的時候,那單子已經是傳到人家面前去了。猛可地擡頭一看,讓他紅着臉把頭低下來了。

  不知什麼時候,隔壁可來了一位小姐。這位小姐,和雪芙這種時代姑娘,完全立在相反的地位,她那頭上的頭髮,梳得光光溜溜的,沒有一點皺紋。身上穿一件綠點子白綢長衫,長長的袖子,一直長到手脈上。那手白而又細,尖尖的十個指頭。那臉子雖只能看到半邊,在耳朵前,一綹光黑的頭髮,掩護了半邊臉,在臉腮上,兀自透露着一片紅暈。天然的眉毛,不曾修理,一條柳葉似地彎着。在眉毛下兩隻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露出那聰明相。她身上似乎也有一種香味,但這種香味,決不是香水香精之類,自有一絲絲很輕妙的香味,送到人的鼻子裏來,彷彿是人站在綠蔭蔭的窗子下,聞到一點點剛開的蘭花氣息。俊人忽然和這樣一位小姐坐在一處,心裏真不免一動,便是這裏有自己的未婚妻在座,而且還有一個未婚妻的姑母,老氣橫秋地坐在身邊,這如何可以亂來。因之只在目光一閃之下,立刻就掉過臉來,自去吃東西。但是不便向側面看,向對面看是可以的,因之吃吃東西,假裝了看船外的風景,就不時看了對面去。

  爲什麼看着對面呢?因爲對面坐的一位老太太,只管向這位小姐看着,輕輕地說話。有時候問要點胡椒吧?有時候又問要點外國醬油吧?這位小姐聽了她的話,總是微微地點着頭,輕輕地答應着好。在那輕輕答應聲中,可以知道她是久居北平的人,說着一口極圓熟流利的國語,是非常可以引起人的同情的,因之在左顧右盼,有意無意之間,總是向那位小姐盯上一眼。那小姐雖然低了頭吃飯,有些害羞的樣子,可是她也並不受着什麼拘束,很坦然地坐在那裏吃喝。當大家都把東西吃完了以後,俊人取了胸前的白圍巾,就隨便地放在桌上,手按了桌沿,有個起身的樣子。而同時對座那位老太太,也是這樣地要起身。這位小姐可就輕輕地笑道:“媽!您怎麼啦?”這怎麼啦三個字,頗含有所做不對,大有可以質問之處。這位老太聽了她的話,似乎是有些明白了,立刻就向那姑娘面前看去。只見她把那白圍巾捲了一個小布卷,將桌上放的一個小銀圈兒,把這白圍巾束上。那銀圈上有號碼字,分明記着這號碼說明是屬於什麼人的。大概留着下餐再用,各人取各人的,免得混亂了。俊人看過,心裏不由得暗暗叫了一聲慚愧,幾乎是鬧了一個笑話。於是也就學人家的樣子,把圍巾捲了起來。所幸在座的人,似乎也不注意到這種事情,倒是很坦然地就下了席。

  散席以後所有這些旅客,紛紛地出外去乘涼,那位小姐陪了她的母親,也是向艙外走去。不過她走出門去的時候,卻回頭向後人看了一看。那意思似乎說這個人很多禮,在船上還穿着長衫呢。俊人當她如此看過來的時候,把她可就看清楚了,那身材真是細得只有一點點,一張鵝蛋臉子,像蘋果一般的顏色,尤其是那兩排白的牙齒了,齊得像雕刻品一樣。她很快地射了俊人一眼,是不想俊人也去看她的。當俊人的眼光,也正射到她身上的時候,她早是低了頭下去,隨着那位老太太走了。

  俊人站在這艙心裏,不免呆了一呆。忽然聽到雪芙叫了一聲茶房,這才省悟到自己的不對,立刻迴轉頭來。遠遠地看到雪芙站在房門口,正了顏色站着,這倒不由得臉上有些紅暈,彷彿自己成了茶房,也走將過去。茶房先到門口了,雪芙道:“你們預備的有茶嗎?這屋子裏就是一玻璃瓶涼開水,我們這位老太太喝不慣。”茶房道:“茶壺有的,只是沒有平常喝的清茶。”雪芙道:“我們自己有茶葉,你拿去泡好送來就是了。”她一徑地同茶房說話,好像沒有理會到俊人站在身邊。俊人心裏揣想着:“她的醋勁兒真大,我不過看看,要什麼緊。男女交際場中,大家夾雜在一處,怎能夠禁得住誰不看誰。”他心裏如此想,又呆一呆,雪芙卻拿了一條長手絹提着在他眼前一拂,笑道:“你怎麼了?書呆子!”俊人醒過來,見她半靠了艙門,身子雖在外面,還有一隻腳在門裏,這就走近了一步,低聲笑問道:“剛纔你爲什麼同茶房生氣?”雪芙道:“我沒有呀,我好好兒的,同茶房生什麼氣?”俊人聽到,這就不由得嘴裏吸了一口氣,將手摸摸耳朵。雪芙對他看了一看,因低聲道:“你到外面去風涼風涼吧,我有話要問你,一會兒我就來。”俊人聽了她這話,究竟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不過她既說明了,要自己到外面風涼地方去等着她,這倒不能不去,要不然,她又疑心是有意避開她了。心裏連轉了幾個念頭,臉子呆向了雪芙,就還沒作聲。雪芙又把手絹揚着,在他臉上拂了兩拂,笑道:“你這人,到底是怎麼樣了?說着說着,你又發起呆來了?”俊人笑了一笑道:“我到外面去等你吧。”他說完了這句話,也就走出艙門來。

  這特別官艙的位置,就在船頭上,在艙外有一截很寬大的地方,陳設了許多藤椅子,旅客正好坐到這裏來,憑欄遠眺。俊人走出來的時候,那船欄杆邊,幾把椅子上,已經坐滿了人。天下有這樣巧的事,偏偏這船頭只有一張藤椅子空出來,這藤椅子的所在,又是緊緊地挨着剛纔那位鄰座小姐。本來由艙裏走出來之後,並不這樣地考慮,就想坐到空椅子上去的。可是走到那椅子邊以後,那小姐正是迴轉頭來看了一眼。心裏立刻想着,不要坐下去吧。人家若不明白所以然,倒以爲我是有心追逐人家,透着怪難爲情的。於是背了兩手,就在船舷上來回地走着。

  本來旅客在船舷上踱着步子,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也不會引人注意。無如這時俊人身上是穿了一件白紗長衫的,他又怕引起人家的疑心,故意裝出一種鄭重的樣子。那腳步慢慢地移着,江風吹得衣襟飄飄然,這更可以現出他那份斯文樣子來。他以爲到了船舷上,雪芙必定隨着就出來的。殊不料自己出來了許久,她還不曾出來。俊人又不肯立刻回到艙裏去,只在欄杆邊徘徊着。這樣一來,反是引起了別人的注意。那姑娘儘管不斷地向她身旁的母親說話,可是不多大一回子工夫,就把眼光向俊人身上射上一下。在她看的時候,頭並不迴轉來,只是把眼珠轉上一次。凡是女人看人,盯着眼睛看起來時,男子倒並不怎樣動心,甚至還感到不好意思。惟有這種偷覷,是讓人覺得充滿了誘惑性的。因之,俊人自己雖明知這徘徊是不妥的,但是還不忍離開這裏,依舊來回地徘徊着。好在心裏有點兒微醉,表面上就什麼不清楚,來回遛了多少次,自己全不知道。

  忽然聽得有人大聲道:“江南的風景,真是不錯,有這樣好的景緻,自己不能保守,那也就難怪別人垂涎了。”俊人猛然聽到這種聲音,倒也是吃了一驚,回頭看時,有兩位先生靠了欄杆,在那裏賞玩岸上的風景。一個人肥頭胖腦,穿了藍色的反領襯衣,短腳管黃番布褲子,頗有點軍人的氣概。還有一個人是穿了短綢汗衫褲,褂子口袋裏,露出一串金錶練子來,在鼻子下,有小撮黑鬍子,頗有點政客的意味。他道:“唉!我最近由華北迴來,別的什麼沒有,帶了一肚子牢騷回來了。”胖子道:“那是當然的。但是在江南的人,都要到北方去走走纔好。不如此,受不到刺激,也不想到國家到了什麼地步。”他們兩人這樣一談話,那在座的旅客,都予以注意,向他兩人看了去。俊人也就想着,不想這位政客式的人,倒也能說出這可聽的話,因之也走近一步,在欄杆邊站定。那胖子究竟粗率些,看到俊人走過來,便道:“聽你說話,帶着北京口音,也是北方人嗎?”俊人道:“我不是北方人,不過在北方唸書多年了。”胖子笑道:“哦!是一位大學生,你們眼光裏的華北,又是怎樣?”俊人看看四周的人,這就微笑着道:“凡是有點知識的人,大家看來,那情形總是一般的。”鬍子點點頭道:“論起讀書來,北平那個環境,是最好不過的。我的小孩子,我都讓他在北平讀書。這位姑娘,是我的侄女,她也是在北平讀書。”說着,他向那位穿綠點子綢衫的小姐,點了一點下巴,那就是告訴人,這位姑娘,就是他的侄女。當然,大家隨着他這下巴一點的時候,也就向那位小姐看去。她倒是依然在和母親談話,並沒有注意到別人的態度。俊人這可出乎意料,竟是和她的叔叔談起話來了。有了這樣一個機會,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麼緣故,就不肯走開,只管靠了欄杆站定。因話答話的,和這兩位談起來,這就知道那位大頭,姓袁,是一位旅長。這個小鬍子姓方,是一位名法學家,教授,官,律師,全都做過,說起名字,社會上是早已馳名的。他既然姓方,也就可以知道這位小姐也姓方,再進一步,就可以打聽她叫什麼名字?而且是在哪個學校讀書了。因之含了這麼一點小小的希望,自己不肯進艙去,總是在欄杆邊站着,而且這邊的談話,似乎那位小姐也很愛聽,老是坐在藤椅子上不動身。

  說了很久的話,雪芙也不曾出來,俊人也就忘了有雪芙這樣一個約會。還是方先生談得有些倦了,首先散開。他在欄杆邊吹了一會子風,方纔進艙去。經過雪芙房門的時候,那門是緊閉着。用手指勾着輕輕地敲了兩下,但是那裏面並沒有人答應。俊人本待舉手再去敲門,心裏可就想着,這位太太和這位小姐全是五官十分靈敏的,假使有人這樣在門外站了許久,她們也就知道了,慢說我已經是連連地敲過了幾下門的。現在等候了這久,還不見開門,一定是她們已經睡着了。於是在房門口躊躇了一會子,自己還是回到房間裏去。

  這已經是感到有些疲乏了,待要向牀上一倒,這可開始發覺到,身上拖着一件長衫,還不曾脫下呢。於是開了風扇,脫了長衫,架着腳在牀上直躺着。自己閒閒地想起來:這也很可笑,自己同了未婚妻一路到廬山去歇夏,這真是人生得意的一件大事,爲什麼遇到這樣一位斯斯文文的方小姐,就這樣顛倒起來。老實說,她多少帶有一些病態,用現在審美的眼光看起來,那是一位落伍的姑娘了。自己總算是個時代青年,應該愛那摩登姑娘。再說,同了未婚妻出門,也不該有什麼邪念。這樣,至少是對未婚妻不忠實了。如此想着,自己似乎給自己下了一個警告,這就不把那方小姐的衣香鬢影,留在腦子裏面了。人在牀上躺着,身體已是寧靜了,這就覺得船身微微地有些震盪,哄哄哄的,那機輪鼓着水浪聲,也送到耳朵裏來。這兩件事,都夠催眠的,而況自己在南京城裏,熱得一晚沒睡,這時候也就該休息休息了。

  眼睛剛一閤眼,這房門就有人敲了兩下。心裏想着:這必定雪芙來了,立刻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叫着請進,卻是茶房推着門,他伸了半截身子笑道,“先生,請出來用茶點。”俊人想着,又是一餐吃,點心本不想吃,但自己沒有嘗過這個味兒,總要試試。心裏又忖着,先吃那頓早茶,穿了長衫出去,弄得拘束極了,這次出去,該穿短衣服了,不要弄得那副尷尬情形。不過改一身短衫褲出去,也是不免人注意的,爲什麼先前穿着長衣,這時候改了短衣呢?先就該講禮貌,這時候,就不必講禮貌嗎?還是穿西服出去吧,許多旅客,不過是穿上一件襯衫,我也穿一件襯衫得了。如此一個轉念,也就打算轉身來開箱子,卻聽到身後有人輕輕地喂了一聲道:“出來!”回頭看時,不就是雪芙嗎?因笑道:“剛纔我敲過你的門,老是沒有聽到回聲,我怕你已經睡着了。”雪芙笑道:“姑母睡了,我躺在牀上,可沒睡着。但是我想着,敲門的人,準是你,我不願驚動姑母,沒有開門。”俊人笑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不願開門,難道輕輕對我說一聲兒,那還有什麼要緊嗎?我在那門口站了很久很久呢。”雪芙這就拉了他一個袖子角,向外扯着道:“不用說了,我們外面去坐吧。”俊人倒是不好意思說,自己還要穿衣服,只得隨了她這一扯,就同走出來。

  因爲所有原班旅客,還是各人找各人的地方坐,俊人也就只好坐到原地方去。其實桌上也沒有什麼可吃的,只是擺了兩大盤蛋糕,兩大盤什錦餅乾。茶房捧了一把大茶壺,向各人碗裏斟着紅茶。因爲如此,便有幾個旅客,隨便散坐着,不上席來。俊人回頭看到右手一張空椅子,那位小姐並沒有來,自己這也感到很無味,端起杯子喝了兩口紅茶,就待起來。雪芙正望着他,有一句話要問出來,然而就在這時侯,那位方小姐隨着她母親來了,輕輕地拖開椅子坐下。俊人倒沒有理會雪芙正在注意,依然坐着不動,把放下的茶杯又捧起來喝着,在這種動作之下,俊人果然是顛倒了,這是很可以知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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