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子去了,兩個人還在說話呢,方靜怡手裏拿了一柄花綢傘,笑嘻嘻地站在窗子外,手扶了一支小竹竿子,向裏面點着頭道:“密斯朱不出門了,我有偏了。”也不等雪芙說第二句話,便扭身走開去。雪芙瞪了眼望着她,把臉皮氣得發紫。尚太太也把兩塊肥臉腮氣得沉落了下來,這就向雪芙道:“這東西實在是斯文厲害。你走就走吧,爲什麼還要到這裏說一句再走?”雪芙是隻坐着對窗戶外面望着,很久很久才道:“她這一去,若是和俊人混到一處,豈不是我們開籠放鳥讓她去的?想了一天的法子,臨了還是讓她跑掉,這未免讓她心裏暗笑。”尚太太道:“她這種做法,連我也猜不透。除非是她知道了我們昨晚定的計劃,故意這樣子在我們面前做出來。”雪芙道:“可不就是這樣不好捉摸,我怕她把我騙了出去玩,暗地裏讓俊人回來搬行李。”尚太太道:“那倒也不至於,有我在家裏幹什麼的?不過看靜怡剛纔來告別的話,分明是知道你要和她出去,又不敢出去的用意。好在靜怡有個家在我們這裏,不怕她不回來。只要靜怡在這裏,俊人他一個人何必跑掉?”雪芙又斟了一杯茶喝,因道:“那也只有這樣等候着吧。”她端了茶杯,放到嘴脣邊上,慢慢地向下抿了下去,眼睛望了窗外的天色,不住地出神。尚太太道:“不用出神了,我們還是等俊人回來再說。萬一俊人不回來,靜怡總是要回來的,那時我再在她身上找線索。”雪芙雖然搖了兩搖頭,可是她也沒有說出什麼來駁回。
姑侄兩人默坐了一會兒,各有一種說不出口的情緒。後來還是尚太太笑道:“我長了這麼大年紀,什麼事也經歷過了,這一點小問題,何必苦放在心上。你只當沒事一樣,自去看看書,散散步,等俊人回來了,我派人去找你來。”雪芙倒彷彿丟魂失魄似的,緩緩地站了起來,將手扶了桌沿,對窗外望着,做個沉吟的樣子。尚太太笑道:“這時候,俊人不會回來的。你起來得太早,先去睡上一覺吧。”雪芙道:“我也不是朝外面去看他。不過……不說了,我去睡覺了。”說着,一扭身子,就向屋子裏跑。看到牀上被褥,全沒有摺疊好,想到今天早上,自己慌亂到什麼程度,怪不得靜怡這孩子走進屋來,就帶了一分輕薄相,向四周看着。其實無論慌亂不慌亂,我也不會太太平平地讓你逃下了廬山。心裏這樣想着,彷彿這牀沿上還有靜怡剩留下來的一股香氣,於是牽牽牀單子,微微咬着牙,在上面拍了兩下,隨着身子歪倒,也就在牀上躺着。心裏頭煩惱到極點,就拖了枕頭放到牀中心,橫了身體睡着。究竟是睡眠不夠,一會子工夫就睡着了。
朦朧中,聽到一個操國語的男子,和尚太太說話,他道:“好的好的!我就跑一趟吧,馬上去嗎?”雪芙一個翻身爬了起來,趕快就向姑母屋子裏跑了去。走到了門口,倒是站着停了一停,將手理了幾理鬢髮,又摸了一摸衣領,再摸摸臉腮上。身後有扇玻璃窗子,外面垂下了窗戶簾子的,就走近一步,向玻璃裏照了一照,覺得臉上並沒有什麼痕跡,這才推着門,向屋子裏走。但是隻有尚太太一個人坐在藤椅上結毛繩褂子,十個蘿蔔似的指頭和幾根竹針,忙成了一處。低着頭,眼皮也不擡一下。
雪芙原預備了一番言語,到屋子裏來說的。不料尚太太沒事似地在這裏坐着。站着呆了一呆,向她望着,然後問道:“姑媽剛纔和哪個說話?是……”尚太太道:“是劉老伯家裏聽差送些東西來了,我叫他到街上去發一封信。”雪芙看看牆上的掛鐘,長短針已經快到十二點上,因道:“快吃午飯了吧?”說着,眉毛皺了兩皺,很無聊的,手扶了椅靠,緩緩在藤椅子上坐下。尚太太道:“我不是說了嗎?俊人要到下午才能回來的。”雪芙見桌上放了一疊報紙,順手撈起一張來,兩手捧了看。口裏隨便答道:“我管他什麼時候回來?我自有我的打算。”尚太太停了手上的工作,向她望了問道:“你睡了一上午,想出了什麼好主意來了呢?”雪芙道:“我有什麼好主意?隨他去,睜了眼睛望後看,他要不翻一個大筋斗,叫我不姓朱。”尚太太又低着頭結毛繩了,因道:“只要你能想得這樣開,那就沒有話說了,我也省了一番心,不必去和你出氣。”
雪芙眼光雖然看在報紙上,可是報上任何一個字,都沒有印到腦筋裏去,倒是把尚太太的話,每個字都嵌在心上。約隔了十分鐘,長嘆了一口氣,算是答覆着尚太太的話,又看了一二十分鐘的報,還是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窗戶邊,手扶了窗戶板,向前張望着。很久很久,又微微嘆了一口氣。尚太太對她後影望了些時,也就隨了微微一笑。雪芙哪裏知道這些?望了一番,復又坐下去看報。尚太太道:“雪芙!你到門外去散散步吧。”雪芙道:“快吃午飯了,姑媽還打算等他回來吃飯嗎?這個人沒有了希望,不用睬他了。”尚太太笑道:“我只是叫你出去散步,並沒有打算等誰回來吃飯,飯好了,我自然會去叫你回來。”雪芙緩緩地站起來,手扶了桌沿,只是出神。尚太太在結毛繩,自然也沒有理會到她,可是她站了約有三四分鐘,復又坐下了,有意無意地摸起桌上的報,又捧着看。尚太太向她望着道:“怎麼又不出去了?”雪芙道:“我一點精神沒有,什麼事也不願意幹。”尚太太笑道:“我長了這麼大年紀,什麼事都經過了,就是沒有嚐到失戀的滋味。我看你這種情形,坐立不安,進退不是,比那抽鴉片煙沒有過足癮還要難受。”雪芙道:“姑媽呵!你不應該還對我說俏皮話。”說着,把腮幫子鼓着。尚太太笑道:“我並不是開玩笑,看到你這種樣子,越發地讓我心裏頭不安,倒是急於要替你想點法子呢。你現在覺得心裏怎麼樣?孩子!你說實話。”她說話時,把毛繩編織的衣服,向懷裏攏着,對雪芙做了深切的注意。雪芙兩手捧住報紙看着,倒沒有知道姑媽在注意,也就無話答覆。尚太太不知她存着什麼心意,自然也不去說什麼了。
由午飯前坐到吃午飯以後,姑侄兩人,突然轉於沉寂。尚太太繼續結毛繩,雪芙卻捧了書,看到下午兩點鐘的時候,見方先生手上拿了手杖,搖擺着灰譁嘰長衫,由院子進來,經過窗戶外面,雪芙看到,連連將桌子推搖了幾下,又將嘴巴向外面一。尚太太看到,便笑向外面道:“方先生一個人出去遊覽回來嗎?”方先生道:“隨便在外面走走,尚太太總不大出去。”尚太太道:“廬山上哪一個山縫,我都遊歷過,不想再去了,我到山上來,第一個目的是躲熱,第十個第一百個目的還是躲熱,只要不熱就行了,別的我不想。”方先生站着靠近了窗戶,向雪芙笑道:“朱小姐爲什麼不出去走走呢?我家靜怡,這幾天是大動遊興,天天向外跑。”雪芙已是放下了報,向他笑道:“我沒有伴,我一個人到哪裏去玩呢?”方先生道:“怎麼說是沒有伴的話?陳先生不是專有的伴侶嗎?”雪芙向他死命地釘了一眼,恨不得喊了出來:“你裝什麼傻?陳俊人讓你侄女勾引去了,你還不知道嗎?”但她看到方先生的態度,十分的自然,並不曾有什麼內愧於心的樣子,這就向他笑着點了兩點頭道:“難爲方先生倒替我掛念着,可是他嫌我跟着出去玩,是個累贅,閒雲野鶴的,滿山滿谷去玩,現在已經有兩天沒有回來了。”
尚太太坐在斜對面,不住地把眼光向她射着,可是雪芙只管向方先生說下去,並不管尚太太在攔阻着。方先生有忽然省悟的樣子,點了兩點頭道:“是呀!我倒有兩天沒看見他,他大概游到很遠的地方去了。”雪芙道:“我以爲方先生會知道他的地方的。”說時,勉強笑了一笑,而且她的臉上還帶着一層紅暈,這不但方先生聽了這話,有些莫名其妙,就是尚太太也覺得這句話有些逾分。因向窗子外面點了幾點頭道:“方先生,請到屋子裏來坐坐。我們這裏有好的雲霧茶,嘗一杯去,好嗎?”方先生聽說,很高興,就繞道走了進來。
尚太太當他還未進屋之前,就輕輕地叮囑了雪芙幾句,教她千萬不要亂開口。方先生進來了,三人圍着桌子坐着,尚太太立刻叫老媽子泡茶。一會子工夫,老媽子手捧了一套紫泥茶具進來,放在桌上,每人面前斟上一杯。方先生舉起杯子來,見杯子外面是淺紫色,堆着竹葉梅花的浮雕。杯子裏面是深綠色,茶在裏面,彷彿是開水,一點不着痕跡。可是茶麪上浮起來的熱氣,送到鼻子裏倒有一股清香。送在嘴裏,茶味還是很濃。方先生手捏了杯子柄,舉起來看看,笑道:“這真是雲霧茶,味很好!聽說有幾處廟裏有這個,我還沒有找到。”尚太太道:“這沒有什麼難買,黃龍寺的和尚就有,他說,都是真正的雲霧茶。但真正兩字!誰能下斷語?不過就在廟旁邊,有個農事試驗場,出賣茶葉,隨時可買。雖然未見得是真正的,倒也用不着到廟裏去,看和尚那副臉子。我這個茶,就是在那裏買的,方先生嚐嚐這滋味怎樣?”方先生將茶杯送到嘴脣邊,又呷了兩口茶,點點頭道:“很好很好!味道很純。前天靜怡到黃龍寺去回來,說是那裏有云霧茶出售,我沒有理會,原來倒真是出在那裏。這可見得山是要遊的。天天遊,可以游出好處來。”雪芙聽他說到這裏,連連向尚太太丟了兩個眼色。那意思是說他已經提到了靜怡,趕快就接着說吧。尚太太倒是微笑了一笑,向方先生望着道:“方先生提到這裏,我倒要問一句不相干的話。方小姐向來是一位很溫靜的姑娘,怎麼這一程子情形大變了?整日整夜地在外面遊歷。”方先生笑道:“據她說,是交接了幾位新朋友。”尚太太笑道:“交朋友和遊山玩水,這並不是一件事呀。怎麼有了新朋友,就不分日夜地玩呢?我們上了幾歲年紀,思想未免退化一點,可是當勸勸年輕人的話,也就忍不住不說。廬山上說是遊玩的林泉之地,可是現在這裏太熱鬧了,什麼樣子的人都有,雜亂得和上海租界上差不多,一個年輕小姐,這樣子在外面跑,是應當加以考慮的。方先生!你知道你侄小姐是和哪一種新朋友來往嗎?”
尚太太說這一套話,把面孔端得正正的,那是看得出來,她所說的這些話,完全出於義憤,方先生點點頭道:“尚太太這話,我也顧慮到的。不過我一向看她還不是個怎樣放縱的孩子,所以我也沒有十分注意到這件事。今天她一早又出去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呢。”尚太太拿過他的茶杯,給他再斟了一杯。因爲是隔了桌面的,雪芙就代接着,送到方先生的面前,笑道:“雲霧茶要燜過了一會子纔好喝。方先生!你再嘗這杯。”方先生欠一欠身子,說是不敢當。接着道:“朱小姐就比靜怡開展得多。”雪芙搖了兩搖頭,笑道:“方先生謬獎了,我是最沒有出息的一個人。男女社交,那更談不上。我認得俊人,完全是家庭的關係。靜怡有了對象沒有?”說着,臉也微微一紅,向方先生笑着。接着又搖了兩搖頭道:“這話我是多餘問的。她有了對象,方先生也不會知道。”方先生沉吟着道:“要說她有對象呢?這個我們做上人的倒也沒有顯明證據。孩子這樣大了,我們也不能絕對說沒有。”尚太太道:“這樣說她還是在尋找對象的時候裏了。也許她不分晝夜地出去遊玩,就是尋找對象。”方先生道:“若是出於尋找對象,這倒也無足奇怪。”尚太太道:“恐怕她所找的人,不是那恰好相稱的對手吧?”方先生點點頭道:“自然!她要是這樣去找對象,我當然要替她考量考量。”雪芙聽說,就微笑了一笑,同時鼻子裏呼一下子,透出一口氣來。方先生立刻向她望着,見她臉上還是紅紅的,這倒有些奇怪:靜怡追求愛人,和她有什麼關係?他心裏這樣地想着,眼珠在大框眼鏡裏向雪芙一溜,接着道:“哦!倒是我這樣糊塗,一點沒有注意。今天她回來,我倒要向她問問。”
尚太太覺得話說到這裏,不能再向下說,再向下說,就要露出馬腳了。因笑道:“方先生!你可不要把這話放在心上!也許是我們看得不對!我們談談別的吧。喝着這雲霧茶,應當吃些好的下茶。我這裏有松子仁兒,山條糕,方先生嘗一點去吧。”方先生聽過了這些話,心裏有很大的感觸。將掛在桌檔上的斯的克拿了起來,將棍子頭連連在土地上頓了幾頓,做個沉思的樣子。接着道:“多謝尚太太的好茶,回頭見吧。”他又將棍子在地面上點了幾點,就起身走了。
雪芙低聲笑道:“姑媽!這一下子,算是把疤瘡子給他們揭破了。”尚太太笑道:“若是依着你的性子,恨不得就一口說出來,她是和俊人一塊兒出去了。要是那麼着,方先生一個不好意思,他否認起來,我們是硬說有這個事呢?還是承認說錯了呢?硬說有這個事,沒有真憑實據,那是說不下去的。若是承認錯了,自討沒趣,還算一段小事。把消息泄漏了,他兩個人有所防備,我們就什麼也幹不成。”雪芙低頭想着,將一個食指蘸了茶杯裏的水,在桌面上畫着圈圈,很是猶豫了一會子,然後擡起頭來笑道:“我說話是欠於考慮一點,不過靜怡給我的刺激太深了。一引起了我的牢騷,我就忍不住說出來了。今天晚上,我們有戲看了。當她叔叔問她的時候,看她用什麼言語來對付?”說時,兩眉一揚,對尚太太很得意地笑着。尚太太道:“你這孩子,就是這樣性急,一點沒有涵養,把很好的事,預先泄漏了,真做起來,倒還是減了成色。”雪芙道:“你老人家,倒把做事比着了金子。”尚太太道:“可不是?我不是自吹,我做的事,都是真金不怕火。這樣一來,不但俊人不能不回來,就是方家也會搬着離開我們這裏的。”雪芙見尚太太這樣高興,自己也就很得意,把上午那番焦急的情形,就丟到一邊去了。自己似乎感到坐得久了,也就走出大門去,在門外路上散步。
自己還沒有走到三個來回,遠遠地看到一羣姑娘們,花枝招展地過來了。空中搖撼着紅的綠的花的幾把小綢傘,傘下面,就是花花綠綠的衣服,卻看不出來是什麼人。但是其中一條黑裙子在地面上飄蕩,老遠地就可以看出來那是靜怡在人前領導着,毫無疑問的,這倒奇怪,她怎麼會帶着這些人向家裏跑?待要扭轉身向家裏走時,靜怡已是收起了傘,擡起一隻手,在空中揮着花綢長手絹,笑着叫道:“密斯朱!密斯朱!來來來!我和你介紹兩個朋友。”雪芙被她喊住了,就不便向大門裏跑,只好站住了腳,笑着微微地向她點頭。
靜怡把那幾位小姐引到了面前。靜怡介紹着是張王劉李四位。那位張小姐穿着白的翻領褂子,領外繫了一根桃紅色領帶,胸前打了一個極大的蝴蝶結兒,下面穿一條短平膝蓋的草綠色裙子,光着大腿,赤着腳穿了草織的涼鞋。圓臉,大眼睛,肩上背了一頂大草帽。看她的手臂,總有茶碗粗細,加之梳着圓形的童發,活像個美麗的男孩子,也就不免多看上她兩眼。靜怡望着,便笑道:“密斯朱!你看我這位弟弟也是怪有趣的吧!我就愛她。”說着,挽了張小姐的肩膀,在她肩上連連拍了幾下。那張小姐露出兩排白牙,向雪芙笑着。同時,兩腮上,印出兩個小酒窩兒,雪芙也覺她很可愛的。便笑道:“張小姐住在什麼地方?以前沒有見過。”張小姐道:“我就住在河南路,密斯方天天到我那裏去邀我出去玩。”雪芙聽她這樣說着,倒抽了口涼氣,偷看她的臉色,又覺得她態度極其自然,並不像是臨時捏造出來的話。因點點頭道:“好的!明天我也加入你們這一羣。”靜怡道:“我請她們到我家去玩呢,你也來吧。”說着,大家一窩蜂似的,笑着跳着,到方家去了。
雪芙站在路頭上,倒是怔怔地站了好久,心裏想着:這倒怪了,難道她天天是和這些人在一處嗎?至少,今天她是和這些人在一處的了。那麼,不用方先生怎樣盤問她,她這幾天是和誰在一處,已有事實給她證明。因之走到一棵樹下,手扯着垂下來的樹枝,望了對面山峯上幾團白雲,只管出神。
約莫有半小時之久。女僕走到了身邊,悄悄地道:“朱小姐!尚太太請你去有話說。”雪芙正沒有了主意,聽到姑媽叫喚,以爲有點消息,立刻跑了回來。見尚太太坐在堂屋藤椅上,懶洋洋地半躺着,因問道:“姑媽叫我嗎?”尚太太道:“你老在門口等着他什麼?沒有了他,你還不能過日子嗎?”雪芙手扶椅靠正想坐下,聽到這話,竟是站得呆了。尚太太道:“俊人這孩子,自負得了不得,彷彿普天下就是他這麼一個美男子。也是你們這種年輕姑娘太捧他了,捧得他不知身在三十三天以上,什麼人也看不起。”雪芙越是莫名其妙,望了她道:“哪個要捧他?我就是恨着姓方的,豈有此理,把俊人勾引壞了。我必得爭口氣,把俊人奪了回來。”尚太太道:“囉!這就是你們捧他了。假如你們看着他不值什麼,無論他和誰要好,你也不必理會他,那他就驕傲不起來了。”雪芙道:“姑媽說的自然是至理,不過今天這樣做法,也是姑媽替我出的主意。”尚太太沉落着兩塊肥臉腮,將十個粗指頭交叉着放在胸面前,垂下眼皮,好久不作聲。最後,將身子一起,在屁股後面抽出一封信來,扔在桌面上,指着道:“你瞧瞧。”雪芙向桌上看時:一封洋式信封,上寫着尚太太臺啓的字樣。看那筆跡靈秀,一望而知是俊人寫的。於是也不再徵求尚太太的同意,就抽出信箋來看,信上寫着是:
伯母大人臺鑒:
自首都追隨左右以來,倍承照拂,銘感無似。侄晚原意本欲借匡廬一席清涼之地摒除煩囂,整理所學功課。遊覽名勝,尚爲餘事。不期登山以後,失歡於朱小姐。侄雖曲爲趨奉,無如動輒得咎,啼笑皆非。近則情感愈劣,幾致一步一趨,均逢彼怒。反躬自問,未解獲罪之由。轉思伯母攜雪芙登山,旨在拓展心境,稍求安慰。似此參商難合,雞犬不寧,非徒紛擾居停,且令山靈見笑,只有遠避雌威……
雪芙本是斜靠了桌沿,兩手捧了信箋向下看的。看到幾行之後,顏色慘變,手裏捧的信箋,抖戰得瑟瑟有聲,及至看到雌威兩個字,怎樣也忍不住。兩行眼淚,在長睫毛裏成串地滾在臉上,但她還把信繼續地向下看。
另覓出路。侄已於日昨來潯,即當轉道北上,不辭而別,情非得已,諒之諒之。來日方長,容圖報稱。所有侄存留行李衣物,請囑女僕,代爲包紮,當告知通信地點,請交郵擲下。更有進者:侄遊歷所經,每感如此江山,徒供嬉戲。像有齒以焚其身,益增惶懼,昔太史公走萬里路,胸襟廣闊,遂成史記不朽之做。侄雖未敢高攀昔哲,然大好身手,亦不應陶醉於桃色幻夢之下,自墮意志。異日相見,或有所成,未可知也。專此奉達,即叩福安!
侄晚陳俊人再拜
雪芙看到末了幾句,鼻子裏“呼嗤”一聲,冷笑出來,哼道:“好大話兒!”可是她雖這樣批評着,但她臉上的眼淚,還沒有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