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江山第三章 歡迎姑母同行

  俊人在旅館裏,度過了這南京之夜,心裏非常之煩躁,只得把窗子房門,一齊開了,又開了電扇,然後脫了衣服爬上牀去睡。不料剛一到牀上,就覺得有一陣火氣,突然地向臉上一噴,覺得身體有些受不了。立刻跳下牀來,站在風扇下,讓風吹着。不當着風扇則已,當了風扇之後,就捨不得離開。站着出了一會子神,還是把一張長沙發,拉着當了門擺下,自己順了風坐着,才覺得緩過了這一口氣。又定了一定神,這就按鈴叫茶房,送一瓶汽水來。當一瓶汽水喝過之後,心裏自然是痛快了一陣。可是這樣定止不到五分鐘,心裏又煩躁起來。只得走向樓欄杆邊,向大街上望着,帶着乘涼。大概南京人雖是住慣了火爐的,也不覺得就不怕暖,在這樣的夜深了,街上的行人,還是三三五五的,在馬路邊上走着。俊人老是站着,卻也不能沒有一點倦意,回得房去,把放在桌上的表,撿起來一看,已經是兩點鐘了。冬天到了這時,人也不知道睡過了幾覺,現時到了兩點,街上還是這樣亂動着,可見這個夏夜,倒實在有些惱人眠不得。

  正出着神呢,那房門卻悄悄地被人推開了,在門裏可以看到,有個燙頭髮而很苗條的女郎影子,在門外面一閃。當這個女郎影子閃過之後,一個茶房,帶着笑容進來了。他低聲笑着說:“先生!你一個人不很寂寞嗎?到這時候,還沒有睡。”俊人倒猜不出他的用意,笑容道:“南京的天氣真熱,熱得我沒有法子可以睡着。”茶房笑道:“那麼叫一個姑娘來陪着你談一談吧。她也是北方來的,剛纔在房門口走過去的那一位就是。她說,聽到你先生說話的口音,倒認爲是同鄉,很願意和你談談的。”俊人連連地搖了幾下手道:“這樣的熱天,我沒有這種雅緻,多謝多謝!”說着,把手連連地揮了幾下。

  茶房去了,俊人也就只好關上了房門,在沙發上去躺着。本來在火車上,勞碌了一夜,已是累得可觀,熬到了這樣的深夜,不能不睡。所以這次躺到沙發上去以後,腦子昏昏沉沉的,便有些迷糊過去。自己也不知道是迷糊了多少時候,卻聽得房門剝剝地響,始而疑心是做夢,還不理會。後來那門是繼續地響,才一翻身坐了起來。卻聽到茶房在門外叫道:“陳先生,有電話來了。”俊人“哦”了一聲,立刻搶出來接電話。走到話機邊,拿起來一聽,就聽到雪芙帶了笑聲問着:“還沒有睡嗎?”俊人嘆了一口氣道:“實在沒有法子睡。”雪芙笑道:“不要緊,你還忍受着這幾個鐘頭吧。我已經同姑母商量好了,明天一早,就到下關去。假如你熱得睡不着的話,不妨就坐到天亮。過一會子,暑氣也就完全減除了,你收拾收拾東西,我們就坐車子來邀你。”俊人笑道:“果然明天一早就走的話,我真願不睡,坐到天亮去,好在到天亮,時候也快了,隨便坐一會子,就混到了那種時候了。你猜怎麼着?我在沙發上躺不到半小時,我脊樑上的汗,把褲腰都溼透了。”雪芙笑道:“不用再形容這個熱字了,無論怎麼樣的熱,只有兩三小時,你就忍耐下去吧。”她說完,又格格地笑了起來。俊人掛上了話機子微笑着,還點了一個頭,好像是有一個人站在面前的樣子,然後走回房去。

  他倒是真地接受了雪芙的話,也不肯睡覺,自當了風門,在沙發上坐着。每到眼睛支持不住的時候,就歪了身子在椅子靠背上,靠上一靠。不想就是這樣一靠,哪怕時間極短極短,也會在椅子背上留下了一片汗印。有時連出汗與否,自己也並不知道,卻有兩個蚊子,嗡嗡嗡的,在耳朵邊聒噪着。剛合攏的眼睛被它們這樣地一吵鬧,可又睜了開來。就是這樣時睡時醒地混了幾個鐘頭,已經聽到馬路上轟轟然的車輪飛跑聲,都市裏的人民,又在開始着動亂起來了。這不用說,到了出旅館的時間了。在洗臉盆裏放出了一盆水,洗過一把臉之後,就坐到欄杆邊去,靜看大街上行人往來。

  過了二十來分鐘,一輛流星型一九三五年式的肉色汽車,停在樓底下大門口了。車門一開,是雪芙首先跳了下來了,然後她伸一隻手到車子裏面去,扶出一位年將五十的老太太來。那老太太穿了黑紗的長衣,衣兩袖子露出來的胖手臂,真有飯碗粗細。雪芙看到了,她已是搶步向前,跑到門裏面去。俊人心裏想着,不用提,這一位老太太,就是雪芙的姑母了。好在已是穿了衣服的,這就含着笑容,開了房門,直挺地站在一邊等着。不多一會,雪芙手裏提了一個小提包,跳了進來,笑道:“俊人!我的姑媽來了,她是很願意見你的。”那位胖太太,手上拿了一隻手提包,一步渾身一抖擻,笑着進了門。俊人看到,這就滿臉堆下笑容來,鞠了一個躬,叫着姑母。那胖太太可就眯了肉泡眼,向他回笑道:“這可不敢當,我姓尚,你就叫我一聲尚太太就是了。”俊人依然很恭敬地站着,低聲叫了兩句姑母。

  尚太太走進來,站在屋子中間,四面看了一看,微笑道:“陳先生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嗎?”俊人笑道:“我哪裏有什麼行李,僅僅一個手提小箱子,已經在一小時以前,就收拾妥當了。”尚太太道:“旅館裏結了賬沒有?”俊人笑道:“行李簡單的旅客,那是先付錢的,現在只叫茶房到賬房裏去找零,我們就可以走了。請姑母先坐一會兒,喝一杯水。”他口裏說着,立刻把沙發拖到原地方。鞠了躬請尚太太坐過去,開了電扇,移着正對尚太太扇了風去。桌上有大半瓶汽水,不曾用完,這就將一隻玻璃杯,在洗臉盆裏的冷水管子裏先沖洗了一下,然後斟了一杯汽水,送到尚太太面前來。尚太太接了杯子,倒不和俊人謙遜,卻向雪芙微笑道:“這位陳先生,爲人真是和氣。”俊人微鞠了躬,笑道:“對於做長輩的,我們青年人,總應該恭敬的。”雪芙站在旁邊,聽了這話,卻是不住地向他抿嘴微笑。俊人卻不理會她這種調皮的樣子,依然向尚太太做出了很誠懇的樣子道:“聽雪芙小姐常常說姑母賢惠,又說姑母是一位喜歡旅行的太太,我更是感到趣味相投。這樣喜歡旅行的人,在中年太太們裏面是不容易得着的。”尚太太笑道:“還算中年嗎?我早就老了。”俊人笑着連連搖了幾下頭道:“姑母怎麼算老了?我看去,還年輕着呢。”尚太太舉起汽水杯子喝了一口,因笑道:“那麼,你猜我有多大的歲數哩?”俊人笑道:“我猜嗎?大概三十七八歲吧?”尚太太“啊喲”了一聲,笑得抖顫,連連搖着手道:“那是笑話了,我倒只有三十七八歲呢?”俊人對於尚太太臉上,故意端詳了一會子,然後笑道:“難道姑母已經過了四十歲嗎?”尚太太笑道:“豈但過了四十歲?已經過了五十歲了。”俊人連連搖了幾下頭,笑道:“真是看不出,姑母可謂修養得法。”尚太太把那杯汽水喝完了,正待起身放下杯子,俊人立刻迎上前去,把杯子接過來,放到桌上。尚太太先和他點了一個頭,說一聲謝謝,這就對雪芙笑道:“你的眼力不錯!這位陳先生,真可以說一聲少年老成。”雪芙瞭了俊人一眼,更是嘻嘻地笑着。俊人卻是把臉皮更繃得端正些,卻向尚太太微鞠了躬道:“將來還有不少的事,要請姑母指導着呢,姑母可不能在晚輩面前這樣客氣。”雪芙轉了眼珠向他道:“現在已經六點多鐘了,八九點鐘輪船就要開的,你還不應該叫茶房結清賬來嗎?”俊人這就點了頭道:“是是!我也應該把賬結清了。我只管向姑母請教,把事情就忘了。”他口裏說着,偷看雪芙的顏色,有些不以爲然的樣子了,這可不是鬧着玩的,立刻就按着鈴,叫茶房上賬房結賬,一面就穿起白紗長衫來。雪芙笑道:“你今天改了中裝了,到底怕熱之心,甚於愛漂亮。”俊人道:“並非我過於愛漂亮,只因我平常的習慣,旅行的時候,總是穿西服,爲的是便利一點。”雪芙道:“現在也是出去旅行呀,你怎麼又收了長衫了呢?”尚太太就伸了一個食指,指點着雪芙笑道:“這孩子,總是這樣的淘氣。”雪芙抿嘴笑着,沒有作聲,恰好茶房也就連賬單子和零款,一齊找着來了。尚太太起身道:“事不宜遲,我們起身走吧。昨天決定,動身的計劃,那是太晚了,要不然,在中國旅行社預先買好了船票,那麼,在九江下船,由九江坐汽車到蓮花洞的車價,由蓮花洞坐轎到牯嶺的轎價,完全可以一次付清。船上的房間,他們也就早已給我們定好,我們徑直地上船就是了。現在可不行,我們得搶上船去找房位。”俊人道:“呀!若是找不着房間,那怎麼辦呢?”雪芙道:“這就是要佩服姑母之處了。她說了縱然艙位坐滿了人,她還是可以想法子的。”尚太太笑道:“剛纔你說他囉唆,現在你自己囉唆,那就不覺得了,走吧。”她說着,又哆嗦了她那一身肥胖的皮膚,在前面走了。雪芙等了一等,等尚太太下了樓梯,這才同走出來,卻在俊人身邊低低地道:“你的手段,實在高明。”俊人皺了眉,又微微地笑道:“這全是沒有法子,若是不能把她聯絡得好,那就什麼事全辦不動了。”二人說着話,跟了尚太太下樓。

  大門口雖是停了一輛汽車,但是這車上,並沒有行李等物。心裏那個疑問,還沒有說出來呢,雪芙就微微推了他一下,笑道:“上車吧,姑母大人是很會辦事的,已經僱了一輛馬車,派人押着行李到碼頭上,等我們去到了碼頭上,他們那些人,就會隨了我們搬行李上船的。”說着話,三個人上了汽車,俊人並不坐在正面椅座上,卻坐在前面的倒座上去。尚太太笑道:“這座位上坐三個人,那是很舒服的,爲什麼還要分開來呢?哦!我明白了,雪芙坐到中間來,我閃開一邊吧。”雪芙坐在車子角落裏,卻把身子扭了兩扭,微笑道:“那我可不,我不。”俊人笑道:“是這樣說着,我倒不能不坐過來了。”於是他也坐到座位一邊,把尚太太夾在中間。他心裏已經很高興,不到二十分鐘,已經把這位姑母收買到手,可以隨便利用了。

  車子到了下關,就直奔了怡和公司碼頭,據尚太太說,長江各輪船,只有怡和一家,有特別官艙。這項官艙,和大餐間差不多,而價錢可便宜得不少。她說着,眉飛色舞地向俊人道:“出門自然要省錢,可是爲了省錢,而又圖不着舒服,這就不合算。由南京到九江這一條路,我是太熟了,跟了我走,保你得着舒服,而又花不了多少錢。”俊人道:“是的,我事先曾聽到雪芙說,姑母也有上廬山的意思,我就說,這好極了,請姑母同我們一塊兒去,遇事都可以得一個人指導。”雪芙坐在那邊,倒沒說什麼,只是向俊人飄了一眼。

  在城南到下關這一條長長的馬路上,俊人全是用這種話來逗引尚太太的,所以尚太太臉上,始終是保持着笑容,高興極了。到了輪船碼頭上,由下游來的輪船,早已靠岸。走上躉船,尚太太事先派來的兩個聽差,直迎上前來,笑着說:“艙位已經看好了,東西也搬上船了,就是請姑太太去看看,艙位好是不好?假如不好的話,還可以調的。”尚太太倒是放出了那正正闆闆的顏色,向聽差看了一眼道:“我的意思,你們總應該知道,還用得着我再調艙位嗎?”俊人到了這時,只有隨着尚太太的意志爲意志,並不多說一個字。大家由聽差引着,開始上輪船。

  這正是海關開放行不久,搭客擁上船來的當兒,由跳板到輪船上去的人,前塞後擁,可不和人分着什麼階級,東倒西歪,一大羣人,在肩上抗着行李網籃,緊緊地封鎖了上樓的梯口。尚太太是個胖子,稍微發一點急,也就覺得身上汗如雨下。現在擠在人羣中,覺得鼻孔裏透氣的份兒也沒有,這熱不在身上,卻在心裏。雖是俊人雪芙緊緊貼近着,在兩邊保護着她,無奈身後來的人,只管向前推擁,讓她站立不住。同時在眼睛前面,右邊是個鄉下人,挑了一副擔子,在人叢中間一橫着,卻是讓人進退兩難。正面呢,一個矮矮的馱夫,背了一隻很大的箱子,把去路給塞住了。左邊一個小夥子,提了一隻大網籃,而且是不提起來,走一步,又放下去,休息一會子,更是顯着有意阻礙。

  尚太太在人叢中走着,早是把身上一件黑綢衫溼透了幾塊,溼得和她肥嫩的皮膚沾成了一塊。手上恰是沒有帶得扇子,只好拿了一塊手掌大的一方手絹,在胸面前連連拂了兩拂,當了扇子扇風。俊人站在身後,看了這情形,就把身子一側,橫了肩膀直擠過去。到了尚太太前面,一手撐住了面前的箱子,一手推開了左邊的擔子,又是一腳,把右邊的網籃,也踢了開去,口裏可喝道:“大家明白一點,全是老南京。”他說這話時,眼睛可瞪着呢。說也奇怪,那些在左右前後包圍着的人,聽了這話,似乎得了他一個很嚴厲的暗示,立刻四處散開,讓出一條路。俊人迴轉頭來,就對尚太太看了一眼,那意思就招呼她向前的。尚太太正是十分的苦悶,見了這樣子,很是高興,就隨在俊人身後,上了梯子。

  到了梯子口上,接客的茶房們,就全擁出來了。他們眼睜睜地望了尚太太同雪芙操着上海或寧波話,問出兩個簡單的字,房艙?統艙?問着話時,那兩隻手也同時伸了出來,大有來接行李之勢。可是俊人在前面答應了一聲特別官艙而後,這些人就一聲不響地縮到一邊去,於是他們就放開大步,坦然地走到前面特別官艙裏去。

  這是在一隻輪船的最前面,一個橢圓形的小半截客廳,窗戶洞開着,早晨的江風,由水浪上吹了進來,已經把在火城裏的人,吹得胸襟一暢。加之這客廳裏,東西都陳設得齊齊整整的,艙頂上的風扇,又只管旋轉不停地扇着風,這真是另一個世界。在上船的扶梯口邊,看到旅客那樣擁擠,好像這船上四處人都住滿了。可是看到這大客廳,只有七八個客人,很閒散地坐着,這也讓人猜不出所以然來。這七八個客人,有的在窗戶下寫字桌上寫信。有的半躺在沙發上,捧了報看。有的三四個人圍了一方大餐桌子,在那裏玩撲克牌。尚太太手上提了一個小皮包,站到風扇下先就呆了一呆,簡直有些捨不得走。這全是俊人一個人,進進出出地調動行李,看定艙位,直等把事情都辦得清楚了,他才笑嘻嘻地走到尚太太面前,微鞠了一個躬道:“姑母!艙位都已收拾好了,請姑母進房去休息吧。”她在電扇下站了這麼一會子,身上的汗,也就扇幹了。現在請她進房間去看看,那倒也正是時候。加上俊人那一副笑容,十分令人可喜,就是不願意進房,也得跟他進房,何況自己本來也就該進房了呢,所以她臉上帶了笑容,同着俊人一同進去。

  這特別官艙的地方,就在大客廳的後面,直通着兩條甬道,在甬道靠外的一排,全是房間,房間長方形的,放着兩張鋪。由鐵牀的柱腳,一直到牀上的枕被,全是白色的。艙頂篷下,雪亮的一架白銅葉的電扇,已開始轉起來,向下面扇着風。在牀面前的茶几上,有兩隻玻璃杯子,滿滿地斟了兩杯白水。而這邊嵌在艙壁上的洗臉盆,俊人已經是搶向前去,放了下來,同時,也就放開了龍頭,流出涼水來。他笑道:“姑母!你擦一把臉吧。”尚太太笑道:“啊喲!這些事,讓茶房來做就是了。陳先生!你何必這樣忙,這可真是不敢當。”俊人道:“本來也可以叫茶房的,但是這樣熱的天氣,水是急於用的,與其叫茶房來,不如我自己動手,爽快得多了。”雪芙站在尚太太身後,微微地撇了兩下嘴。好像她在那裏說,你完全是搗鬼,這是很可笑的。可是俊人的態度,卻很自然,並不因爲雪芙在那裏擠鼻子䀹眼睛就有什麼驚慌之處,還是笑容可掬地站在一邊。尚太太對他看了一看,便笑着點頭道:“陳先生!你有事就請自便吧,不要因爲只顧招待我們,把你自己的事也耽誤了。”俊人笑道:“我並沒有什麼事。”雪芙這就輕輕地插了一句嘴道:“你怎能沒有什麼事,至少你也該回你的艙位去,把你那件長衫給脫了下來,然後放一盆水,擦上一把臉。”俊人被她一句話提醒,這才覺得自己的汗衫溼透過來了,向尚太太點了一個頭,笑道:“姑母休息一會子。”這才退身走了出去。

  他的艙位,恰好就在這個艙位的隔壁。他走進房來,手扶了右襟肋下的鈕釦,意思就待去脫長衫。不想隨後進來一位茶房,看他頭髮四五寸長,梳得溜光,約莫二十七八歲,白淨面皮,額頭上是一粒汗珠子也沒有。可是看他身上,還穿了一件白竹布的長衫制服。一個坐特別官艙的人,大概是金錢在那裏做祟,身不由主地自然會端起官排子來。於是把解鈕釦的手,放了下來。那茶房似乎受過一種特別訓練的,這就放低了聲音向俊人道:“陳先生的票,已經由尚太太買了。”說着兩手送上一張硬紙精印的船票。票上的字是英文,連艙房和鋪位的號碼,都在上面籤明瞭。看那價目,卻是二十八元,這卻不由他怔了一怔。記得當年由中學初出來的時候,由南京到漢口,坐着統艙,才花四塊多錢。於今縮短了一截路程,船價卻加上了七倍。拿着船票還在手上出神,那茶房看了一眼,沒作聲,悄悄地走了。俊人這時回想過來了,那在客廳裏休息的旅客,不都也是穿着短衣嗎?自己又何必太拘謹了。於是掩上了房門,脫了衣服,也就痛痛快快地放下艙壁上的臉盆,洗臉抹澡。剛是把一件府綢襯衫穿上,就聽到房門卜卜卜地敲着響,俊人說了一句:“康敏。”雪芙推開門,先伸進一顆頭來,笑道:“呵!洋氣十足!中國人對中國人說話,竟會說上洋文。”俊人起身相迎,笑道:“這不怪我,你自己先就沾染了洋氣,爲什麼沒有進來之前,先敲上兩下門呢。”雪芙進來了,站在屋子中間先看了一看四周,見這邊的艙位,和隔壁的艙位,也差不多。只是這邊的兩張鋪位,還有一張空着。這就大了膽在那空的牀位上坐下,先向俊人瞟了一眼,然後笑道:“我倒要反問你一句話,難道一個姑娘家,要走到先生們的屋子裏去,並不用得什麼考量,一推門就可以進去的嗎?”俊人倒沒什麼可說的了,只向雪芙身上打量着,見她又穿了一件背心式的西服,胸前挖着一個很大的領圈,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脯子來。因笑道:“這件衣服是什麼料子的呢?淡青的顏色,套在你這健康的身體上,格外地好看,這也是中國固有的衣服所不能具有這種優點的。”雪芙咬了下嘴脣,微擡起眼皮子,向俊人看了一眼,這就微笑道:“你這是繞了彎子用話來說我,我不知道嗎?你說我身上穿的是洋裝。”俊人擡起手來,搔了兩搔頭髮。笑道:“說話若是這樣用心,那就了不得了。哦!哦!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怎麼尚太太也不在事先言語一聲,就買了船票了。”雪芙笑道:“哼!你當面叫姑母,背後稱尚太太,我要去報告。”說着,果然翩若驚鴻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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