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江山第十九章 不可忍受終須忍受

  尚太太是個老於情場的人,對於男女之間的磨擦情形,哪一個階段,會發生什麼結果,憑她經驗所得,大概也都看得出來。在現時朱陳二人那種不時爭吵着,有時鬧得很兇,決非偶然。今天晚上,兩個人由猛烈地爭吵,回到了冷嘲熱諷,有點出乎人情。心裏也就猜到十分之八九,方小姐在裏面做祟的程度是很深了。因之,俊人將雪芙牽出去說話,尚太太心裏一動,便也悄悄地跟在後面,繞了一個彎子,由院子裏走到雪芙房間的窗子下站定。這就聽到俊人道:“你要是這樣的誤會下去,那我也沒有辦法。你要我離開牯嶺這個要求,我不能答應。因爲我對許多人都說過了,要到廬山來避暑的,現在上山不到幾天我就要走,那人家會說我沒有這福氣消受。”雪芙道:“你不走,我就走,聽你這口吻,那是非逼着我走開不可的了。”俊人道:“這是笑話了。我不走,也僅僅止限於廬山上多一個旅客而已,這礙着你什麼事,你非離開廬山不可?”雪芙道:“你是裝傻嗎?我現在不願看見的,偏偏是讓我看下去。我所不願聽的,偏偏是讓我聽下去。整天整夜的,讓我受這不能受的刺激。”

  尚太太聽到這裏,以爲俊人必定問下去,有什麼事刺激了她的。然而屋子裏卻是默然,約摸有十分鐘之久,卻聽到有皮鞋聲在屋子裏走着。隨後就聽到“哄嗒”一下,有人碰了桌子響。雪芙輕輕地喝道:“你走開些,這些虛僞的動作,是我最痛恨的,你不要用這種手段再來對付我。”尚太太不由得心裏撲通跳了兩下。心想:這樣子,她簡直是推過他一把的了。本來不想在這裏久聽的,心裏聯想到不要生出什麼事故來吧?因之索性用手扶了牆壁,側了臉聽着。聽到俊人道:“什麼話我都解釋過了,你不聽。”雪芙道:“你這種人說的話能算數嗎?我早就說過了,你要我相信你,你惟有用事實來表現。你鬼鬼祟祟的,哪裏有一點事實表現給我看?”俊人道:“這我沒有辦法,你出的這個空洞的題目,我沒法子作文章。你說要表現事實,我不知道事實要怎樣的表現。”雪芙道:“哼!你何嘗不知道,你是故意裝糊塗罷了。那麼,我不妨再告訴你一遍。我的意思:要你在我面前很公開地表示出來,你並不愛那個小女人。”俊人道:“你這真是強人所難了。我和她是一個極平淡的朋友,根本上無法去加上這一個愛字。我若當了你的面,表示並不愛她,人家不要說我是個神經病人嗎?”雪芙道:“哼!平淡的朋友?這一層我姑且不和你辨論。我問你,今天是不是同她去遊三疊泉啦?”俊人道:“就算一路去遊過了,這也不能認爲有什麼不對吧?”雪芙道:“那麼,你是承認有這件事的了。我沒有問你以前,你怎麼不告訴我?”俊人道:“在路上偶然碰到一位朋友,同遊一處名勝,這也是很平凡的事,爲什麼我還要告訴你。”雪芙格格地發出笑聲來道:“這就是你惟一的理由吧?但不必告訴我,也無須保守什麼祕密。你爲什麼事先很守祕密呢?你果然覺得這件事可以公開的,在牯嶺街上吃過了飯,兩個人就該大大方方地一路走回來。現在你兩個人鬼鬼祟祟的,一個先裝着沒事回來,一個到游泳池去消磨了兩三小時,才向家裏走。這分明是一種做賊心虛的表現。”俊人道:“你可別血口噴人,”雪芙笑道:“你真嘴硬。將來犯罪的人,倒可以拜你爲師,學一學被審問的辦法,死也不能把口供招出來。不過現在的法律是講事實,不講口供的了。你看看!這是你兩個人在酒館裏吃的賬單,我也得着了。”俊人並沒有答覆,接着又聽到雪芙道:“你還有什麼話說?這決不能說是我僞造的,也不能說是我拿了人家的賬單來誣賴你。你吃了什麼菜,你心裏一定明白。”

  俊人還是沒有作聲。這就聽到皮鞋在地板上咚咚地作響,她又接着道:“這是我血口噴人嗎?這是我血口噴人嗎?你沒話說了,我就要找人評評這個理了。”俊人道:“評理又怎麼樣,誰還能治我什麼罪嗎?我不是奴隸,當然我有我的自由。”這句話說過不要緊,立刻卜咚咚倒了桌椅聲,譁啷啷砸了茶碗聲,同時並起,尚太太那是再也忍不住了,捶了板壁叫起來道:“雪芙!你這是怎麼了?”說着,頭伸到窗子邊來,兩手極力把窗戶推開。那窗戶正是不曾關好的。她這一推,兩扇窗戶碰了板壁,也是哄咚咚一聲響。屋子裏兩個人,倒全是駭得一愣一愣的。尚太太道:“你兩個人就像一對三歲的小孩子一樣,不分日夜地吵。慢說是你們自己,就是我也有點膩,你們就是這樣的吵下去嗎?”雪芙道:“並非我同他吵,實在是他欺侮我過甚。姑媽!我是不肯說。我要是全說出來,你也會生氣的。”說到這裏,將嘴連連地撇了兩下,立刻兩行眼淚就跟着流到了臉腮上。

  尚太太只得繞了個大彎子,趕到屋子裏來,那雪芙臉上的眼淚,更是如泉涌一般的,由臉上向下流着。尚太太道:“不是我說你,雪芙!你也有不對的地方。你是個受高等教育的人,怎麼成日成夜地總是這樣哭哭啼啼地鬧着。”雪芙道:“你老人家是不知道這裏面的內幕,你要是知道內幕,你就不怪我了。你猜怎麼着,他……他……他欺騙我,愛上別的女人了。這並不是我吃醋,我爲保持我們將來的幸福計,不能讓他這樣胡鬧下去。”尚太太向他看看,又向雪芙看看,微笑道:“也許你是多疑吧?”雪芙道:“真憑實據,一點也不多疑。他今天就瞞着我,同他的愛人,一塊兒到三疊泉去玩的。”尚太太向俊人道:“真有這事嗎?”俊人兩手反扶了桌沿,撐住自己的身體,低了頭,看了自己的腳,卻把腳尖在地面上畫着。尚太太道:“雪芙!不要鬧了。現在天黑了,吵狠了,把鄰居驚動了,老大地不便。有什麼話,明日白天再說,誰不好,我就說誰。就算俊人真有同女朋友出去遊玩的事情,在戀愛學上說,那還是初步,不難於糾正的。”雪芙聽到胖姑媽談起戀愛學來,忍不住嘴角牽動着,要笑出來,立刻板了臉道:“我真不是鬧着玩。姑媽!你是知道我的。差不多的事,我真看得破。這次實在教我忍耐不下去了。”尚太太道:“這樣說起來,你已經是忍耐多次的了。多的日子你也忍耐過去了,何爭這一晚?”雪芙道:“姑媽真肯在我和他之間,做一個評判員嗎?”尚太太道:“這是我當然的義務。你們二人是我的晚輩,在眼前,你們又沒有第二個長輩,我不說,誰說呢?”雪芙道:“好吧!明天我請姑媽,來評這個理,今晚上我不說了。俊人!你有什麼話說?”俊人當她兩人說話,始終是守着緘默的。現在雪芙指明瞭來問,只得擡起頭來道:“我並沒有什麼錯處,無論請誰評判,在什麼時候評判,都可以的。”雪芙點點頭道:“好的,只要你肯說這種話,這事就好辦了。明天吃早點的時候,我們再談吧。今天你跑了一天的路,該休息了,你請便吧。”俊人雖然覺得她話中帶刺,但是暫時離開雪芙也好,免得在這裏受她的閒氣。於是向尚太太點了個頭道:“姑媽!我暫時走了,還有什麼指教的嗎?”尚太太道:“我倒不用指教你,你們這位非洋傘能少說你兩聲,那就得了。”俊人向雪芙望了道:“你還有什麼話說嗎?”雪芙道:“我要說的話多着呢,你等着吧,明天再說。”俊人向她笑了一笑,也就回臥室去了。

  尚太太怕雪芙一個人坐在屋子裏,會想得發癡,這就坐在她屋子裏,很陪着說過了一番話,然後回房去。而且在她當面說着,一定說俊人一頓,不許他再胡鬧下去。雪芙聽說姑母肯出來撐腰,料着可以打個勝仗。加之俊人在姑媽面前,向來有點膽怯的,明天早上,這一頓談話,也就夠報復今日之仇了。她心裏存下了這樣一種思想,便是靜等第二日早上來到了。

  不想到次日早上八點以後,飯廳裏只有自己和尚太太,俊人並不曾列坐。心裏這就想着,他必然是心裏膽怯,不敢來。然而既要報復,決不因爲你不來就算了的,等着吧。因之坐在桌子邊,儘管和尚太太說閒話,對於昨晚上的事,一個字也不提。尚太太心裏也想着,夫妻無隔夜之仇,他們雖然還沒有成爲夫妻,可是年輕的男女,常在一處,什麼事做不出來,也許他們的親熱程度,還在成了夫妻的人以上呢。那麼,他兩人昨晚雖爭吵了一頓,也許隔過一夜,也就講和了的,同他白操心幹什麼?所以尚太太也是不理會,自喝着茶,同雪芙談心。

  直到九點鐘的時候,還是雪芙有些忍耐不住了,就皺了眉頭說道:“咦!他怎麼還不出來?”尚太太道:“他昨天鬧得太疲勞了,今天又很涼爽,所以睡着不知道醒。王媽!你去請一請陳先生,你說我們等他吃點心呢。”女僕答應去了,雪芙也就開始預備着,見了他要說幾句什麼話。只有五分鐘的工夫,王媽匆匆忙忙地跑回來說,陳先生不在屋子裏,早已走了。尚太太道:“早已走了,你怎麼早不說?”女僕道:“天剛亮的時候,陳先生是出來過一次的,我想不到他就這樣走了。”雪芙對於這話倒像受了一種很大的衝動,這就紅了臉,向女僕問道:“你再去看看,帶了什麼東西走沒有?桌上放下了什麼信沒有。”尚太太微笑道:“你這孩子,也是神經過敏。難道俊人還會逃走嗎?”雪芙道:“那是沒有一定的。你想他做出了這樣沒有面子的事,我們當面質問起他來,他有什麼法子答覆。”尚太太道:“那也不至於爲了躲開你的質問,就要逃走吧?就算你把他質問倒了,你還能將他怎麼樣嗎?”雪芙道:“雖不能把他怎麼樣,然而他那種欺騙人的面目,讓我們揭破了,他是在我們面前坐不住的。姑媽!你要知道他欺騙人的那一種事實嗎?”她說話時,女僕又來了,尚太太就連連地向她丟了兩下眼色,迴轉臉來向女僕道:“沒有帶走什麼東西,也沒有留下什麼信吧?”女僕道:“全沒有。”尚太太揮了兩揮手,讓她走開,然後掉轉臉來對雪芙道:“這件事,你現在可以收了篷了,他都躲着你呢。我相信在他自己慚愧之下,你再用點手段去感化他,那他就一定悔悟過來,決不變心了。”雪芙道:“他變心就變心好了,我對他不會有一點留戀的。只是怕家庭同社會兩方面,對我不能諒解,這是需要姑媽出來證明的。”尚太太笑道:“不至於!不至於!大概吃中飯的時候,俊人是不會回來的。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他總要回家的。到了那個時候,你千萬不要作聲,我自然會開口說話。理由不理由,放在一邊,就是憑我姑媽這一個老長輩的面子,他也不能不讓我三分。據我看來,他肯躲開你,那就是有些膽怯。他一膽怯,這事就好辦了。”

  雪芙聽說俊人不在家,已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加之尚太太又說,有她出來做主,這事情也就有三分轉頭的希望,也不必對尚太太說什麼強硬的話,徒然遭尚太太的不歡喜了。當時默然地喝茶吃過了點心,就拿了幾本書到屋子裏去看。但是隻看到二頁,心裏頭一件屢次要辦而又未辦的事,實在忍耐不住了,這就把女僕王媽叫到屋子裏來,低聲向她笑道:“你去到方家瞧瞧,看方小姐在家沒有?可是你見着她,千萬不要露一點口風,只當是爲了別事去的。若是方小姐不在家,你可以打聽打聽,她是什麼時候出去的,立刻回來告訴我。”王媽道:“不用打聽,方小姐在家,我看見的。”雪芙道:“你再去看看也不要緊。她先前在家,也許現時不在家。”王媽雖覺得她所說的,是多事的要求。可是小姐的命令,如何可以違拗得過,只好噘了嘴走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王媽回來報告,方小姐沒有出去。雪芙道:“她雖沒有出去,你看她有出去的樣子沒有?”王媽微笑道,搖了兩搖頭道:“這個我就看不出來了。”雪芙道:“有什麼看不出來?她若是換了衣服,梳光了頭,臉上撲了粉,那就是要出去的樣子。”王媽道:“對了!頭髮她倒是梳了,換了一件新的花褂子。”雪芙道:“我說怎麼樣,沒有猜錯吧?你留點兒神,若是看到她走開,你就來告訴我。”王媽答應着去了,雪芙在屋子繼續地看書。可是不知道什麼原故,這顆心,總是按捺不下來。向門外看了好幾回,王媽還沒有來回信。忽然心裏一動,那俊人屋子的窗戶,不就是對着後進的出路嗎?到那裏去坐着看書,諒她飛不過去。如此想定了,趕快拿了幾本書,就跑到俊人屋子裏去。

  果然的,在這屋子裏,是看不出什麼痕跡來的。俊人牀上的被褥,是疊得齊齊整整的。書桌上的書,一本不亂地分着幾疊。和平常一樣的擺在桌子半邊,什麼都不曾少卻一項,顯然是俊人還要在這屋子裏用這些東西。他既然沒有要走的意思,那是讓自己慌張的心事,且先穩定起來。便把牙齒咬住了下嘴脣,對窗子外面點了兩點頭,而且是微微地笑着。在這窗子下面,原有一張藤製的睡椅。平常俊人不出去,他就是躺在這椅子上的。雪芙從容不迫地,也就在椅子上躺下,兩手捧起書來看。

  當她兩手捧着書的時候,眼睛是做一直線地看去。這就看到後方的屋門,正對了這裏。而且同時看到一張雪白的臉,張望了一下。這張雪白的臉,那是不必費腦筋去怎樣地猜索,就知道是誰的,這真是俊人一件高興的事,怪不得他有時整天不出去,都在這裏看書。以前總以爲是他用功,如今看起來,他這用功的原因,是並不在書本上的了。雪芙只在這樣的一擡眼之下,心裏平添了許多事故,手裏所捧的書本子,就不覺慢慢下垂,直落到懷裏去。兩隻眼睛,好像兩盞反光燈,直射到靜怡小姐的出路上。她心裏也好像是在那裏說:我在這裏守着你,無論你到哪裏去?也難逃我的法眼。

  她這樣坐守着約有一小時,靜怡並不曾出來。她以爲方小姐決不敢出來了,臉上隨着帶了一點笑容,以爲總算打了一個小勝仗,於是捧起那本書,又看了起來。不多大一會子,卻聽到窗子外有人叫道:“密斯朱!今天怎麼在家裏坐着不出去了。”雪芙放下書來,向窗子外看時,只見靜怡站在人行道上,笑嘻嘻地,手裏拿好了一把花綢傘,當了手杖,在地上撐着。身上穿了白綢紫葡萄點子的長衫,被風吹着,只管把大襟飄蕩起來。看她鬢髮,微微在臉腮上吹動,也有點飄飄欲仙之致。在她這種情形之下,自然是沒有一點怒容,也沒有一點戚容,笑嘻嘻地,半側了身子看來。雪芙腳上,正穿了皮鞋,恨不得就是一腳尖,把她踢出去十丈之外。可是人家笑嘻嘻地看了來,又不能把臉子板着,只得放下書站起來道:“天天出去玩,也沒有意思,我耐性在家裏要看兩天書。”靜怡笑道:“這樣說,我們兩人的情形,正正相反。那些日子,你天天出去玩,我就在家裏看書。現在我要出去玩了,你又在家裏看書。”雪芙的心房,隨着她這話,不免亂跳了一陣,強笑道:“也應該這樣。在廬山上的戶外生活,固然要試試,就是戶內生活,也不得不嚐嚐。”靜怡笑道:“那麼,你不出去了,我有偏了。”說着這話,笑嘻嘻地向外面走了去。

  對於她這種態度,雪芙除了安然忍受,可沒有一點辦法。手裏拿着書,對了她呆呆地望着。雖然她的後影,已經出門去很遠,看不見了,她還是在這裏站着。忽然把書一丟,像想起了一件什麼失落的東西一樣,趕快地就向門外跑了去。走到大門外,看見那位小姐,順了大路,已是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她把那花綢傘張開了,扛在肩上,只管轉着。看那情形,那是得意極了。雪芙看了一會子,不由得向地面上吐了兩下口沫。瞪了眼,自言自語地道:“你這種醜態,在我面前擺弄什麼?總有一天,我宣佈你的醜狀。哼!”她說這話時,把頭向去路點着,表示了着實的樣子。她呆呆地在門外站着足足有半小時之久。還是女僕王媽,悄悄地走到雪芙身邊,輕輕地叫道:“小姐!你站在這裏不累嗎?我給你搬一張凳子來坐吧?”雪芙道:“我要出去,你去給我把傘同手提皮包拿來。皮包在小箱子裏,我這裏有鑰匙。”說着,在衣袋裏掏出了一小串鑰匙,交給女僕道:“快點兒去給拿來。”女僕也不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立刻放開步子走進屋子去。雪芙卻把手扶了門框,並不移動,靜靜地等着。

  過了一會,王媽來了,尚太太也來了,老遠地站着,就向她望了望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要去追他們?”雪芙道:“他們是誰?我又要追誰?”尚太太道:“你追誰?你心裏明白,還用得着我說嗎?我勸你不要小孩子脾氣。”雪芙道:“我也沒有什麼意外的表示,姑媽怎麼說我是去追人?”尚太太道:“當然是追人。我是你姑媽,平常你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我就可以糾正你的錯誤。現時你跟着我在一處過活,我就是你的母親一樣。你有什麼不對之處,我當然可以管你。”雪芙手扶了門框,把頭低下去,很沉思了一會子。尚太太道:“好孩子!你聽我的話,還是回家去坐着看看書吧。多的時候你也忍耐着過去了,何爭乎這一天。”說着伸手將她的手胳膊扯住,笑道:“有什麼話,到家裏去說吧。老站在這裏,也不是辦法。”

  雪芙嘆了一口氣,垂着頭同尚太太一塊兒進屋去。將手提包同綢傘,全扔在桌上,自己向藤椅子上一倒。把兩隻腳向前一伸,把兩手伸出來,環抱了自己的頭,微微閉了眼睛。尚太太道:“你這孩子膽大心粗,做事也不考量一下。假使你真地追到了他兩個人,你打算怎麼樣?”雪芙道:“我自然要質問他一個究竟。”尚太太道:“那還用得着質問嗎?他們就說是一塊兒出來玩,這也不見得是什麼犯法的事吧?”雪芙道:“我也不說他們犯法,我要把那小女人的臉皮撕破,把她的真憑實據抓到我手裏,看她還有什麼話說?”尚太太把一個食指指點了她道:“我說你這孩子傻了。到了那個時候,她還怕你宣佈她的祕密嗎!你宣佈了那就更好,他們索性公開地聯合戰線來對付你。到那個時候,你還是強硬到底呢?還是妥協呢?”雪芙忽然立起來道:“自然是強硬到底。”說時,挺着胸脯,還把腳頓了一頓。尚太太道:“你願意強硬到底,那就更中着了他的計。他簡直地宣佈和你解除婚約,他們大大方方地結合起來了。那個時候,也許給你來一封請帖,索性氣你一氣呢。”雪芙道:“照你這樣說,我就是這樣忍受下去嗎?”尚太太道:“你是沒有念過線裝書。孔夫子說得好,小不忍則亂大謀。那話怎麼說呢?就是說:你一點兒小事也忍耐不下去,你那遠大的計劃,就要破壞了。我總比你大幾歲年紀,經驗比你真要多,你想想吧!我這話對不對?”雪芙道:“假如我願意和他決裂,我早就和他決裂了。也就因爲怕抓破了麪皮,彼此不好看,一再地隱忍。不想到了現在,他們越來越接近,簡直鬧得不像話。剛纔那小東西出去,故意在我面前慢慢地走過去,笑着問我是不是出去玩?她有心氣我。”尚太太道:“她氣你你不受她的氣,那纔對。現在你氣得昏天黑地不知道自己一條身子在哪裏,可是人家高高興興,手挽手的,遊山玩水去了,你這一氣不是太不值得嗎?”雪芙道:“所以我要跟着追了去,看他們是怎樣的玩法。”尚太太道:“那還用得着問嗎?你當年同俊人戀愛的時候,是怎樣的玩,他們就是怎樣的玩。你若不追究,在女人一方面,少不得還要搭一點架子。你追究得厲害了,女人一方面,就要向男人這邊將就了。那也就是爲着她把男人抓住了,你就落空了。你的手腕,是應當也把男人抓住,不讓她拉過去。在戀愛場上,女人吃醋吃得打翻了醋缸,那是最拙劣的手段。不是你姑媽倚老賣老,這樣的事,你應該向你姑媽學學。”說時,眯了兩隻肉泡眼,嘻嘻地笑了起來。

  雪芙噘了嘴,將身子一扭道:“什麼時候?你老人家還忍心同我開玩笑。”尚太太道:“你以爲我是開玩笑嗎?其實把這話認爲正當的手續,也未嘗不可的。”雪芙道:“姑媽!你自小兒看我大的,你總也知道我的脾氣。我是認爲人格的修養,比任何事件都要重大的。若是像那小東西一樣,用那種狐狸精的手腕去迷人,我是死也不願乾的。”尚太太聽說,不覺是臉上一紅,透出很難爲情的樣子。接着便道:“你這孩子說話,真是沒輕沒重。聽了這話,好像我做姑媽的,是在教你當狐狸精迷人。好吧,你們以後的事,不用來問我。無論鬧到了什麼程度,我也不管。”說到這裏,她也板着臉。手邊茶几上,放有一疊報紙,順便就摸起一張來看。雪芙不想到姑媽也給臉子看,把頭低下去,默然地坐着,也是好久沒有言語。偷看尚太太兩回,見她始終是板了臉子,捧了報看,這就起身走到她椅子邊,將兩手搭在肩上,把臉就着她耳朵邊,向她低聲笑道:“姑媽!你真生我的氣嗎?你老人家要知道決不是我生你的氣,我心裏的怒氣鬱塞着。就是天空裏有一片雲飛過,我也要和它瞪眼睛。何況你老人家教訓我,正是我不願聽的話,我怎樣不着急呢?可是我仔細地想想,還是我錯了,你老人家所說的,那都是好話。”

  她絮絮叨叨這樣地說着,尚太太好像沒有聽到一樣,依然捧了報在手上看着。雪芙索性把臉貼住了她的臉,笑道:“你老人家真生我的氣嗎?那不行,哼!”說時,在尚太太胖臉泡上親了一個吻。尚太太忍不住笑了起來,身子一扭,擡起一隻手來笑道:“你還沒有法子對付人嗎?連我這樣一個老太太,都沒奈你何呢。罷!我不生你氣了,你好好兒地坐到那裏去。到了晚上俊人回來了,我自然會替你做主。你只要聽我說話,我一定替你把這個交涉辦勝利了。”雪芙道:“只要姑媽能保險,我一定聽你的話。”尚太太還有什麼顧忌?自然地就答應保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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