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江山第二十章 黃鶯鬥舌之時

  尚太太所可以保險的,她以爲她是個老長輩,她說出來的話,俊人愛聽是聽下去,不愛聽也得聽下去。在這種情形之下,自己痛痛快快地說上一陣,可以暢所欲言的,把他勸上一頓。假使俊人不肯向下聽,就正顏厲色地說上他幾句,料着他也不能反抗,這就是自己的勝利了。至於三角戀愛的局面,尚太太料着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解決的。那也用不着搶在一晚給他們解決,這隻有緩緩地給他們解勸就是了。

  她有了這樣的計劃,自料是不會失敗的。不想直到這天吃過晚飯以後,俊人還不見回來。不但是尚太太着急,雪芙也有些着急,這就跑到尚太太屋子裏來,向她道:“姑媽!我們勝利了,俊人他含羞帶愧下山去了。我們在廬山上舒舒服服地住它一個月吧。”尚太太向她臉上望着道:“什麼?他走了,你倒很快活嗎?”雪芙道:“爲什麼不快活?他在這裏,天天吵鬧,把到山上來的這一點樂趣,完全弄個乾淨。”尚太太道:“你也應當負些責任。你不找他鬧,他就能找你吵鬧嗎?”雪芙道:“我雖然和他吵鬧,然而我對他沒有一點惡意。也許爲了我和他吵鬧,才見我對他意思的真誠。”尚太太笑道:“是呵!無論哪一個人,眼見她的情人要被人奪去,那是很傷心的事。假如遇到這樣的事,還不傷心,那她對於她的情人,也太淡泊了。”雪芙噘了嘴道:“姑媽!人家和你談正經話,你又來打趣我。”尚太太笑道:“我怎麼是打趣你,我這也說的是實話。假如你要否認我的話,請問你,還管他什麼呢?他和小姐在一處走路也好,和太太在一處走路也好,彷彿他是和男朋友在一處混一樣,你何必去擔心。”雪芙在衣袋裏抽出了一方手絹,兩手只管撥弄着。尚太太道:“你去睡吧。大概今天晚上,他是不會回來的。就算回來,夜已深了,我還能夠找他談判什麼嗎?”

  尚太太只管絮絮叨叨地說着,雪芙卻像沒有理會,偏了頭,側耳向外面聽着。她是和尚太太鄰坐在一處的,這就伸手輕輕地拍了尚太太的手道:“姑媽!你聽你聽。”說着,又低低地道:“那小女人也回來了。”尚太太始而還沒有領悟到她說的小女人是誰,後來也跟着她的樣子,向外面靜聽了一會兒,原來方靜怡小姐回來了。便也隨着她靜聽下去,她可是很機警,除了向尚太太連丟了幾回眼色而外,又向她搖了幾下手。尚太太當然是比她知道的更多,只微笑着點了兩點頭,並沒有答話,那正是怕說話打了忿。這就聽到方小姐同人說話,由大門口一路說到院子裏面來。她道:“到海會寺太遠了,一天趕不回來,留着下次再去吧!我們今天是走了去的,沒有坐轎子。遊山要坐轎子,那就很減少興趣。走起來,你倒要聽轎伕的指揮,順了大路,一徑地走,你要看到什麼小景緻,想留戀一下,那是不可能的。”她說話向來是輕言細語的,現在所說的話,卻是嗓音很大,好像是故意讓這邊屋子裏人知道似的。直到她把話說得遠了,雪芙道:“姑媽聽見沒有?俊人今天出去,是同那小女人一塊兒玩去了。不知道他們遊的是些什麼地方?”尚太太笑道:“反正他們是一塊兒玩就得了。無論遊什麼地方,那有什麼關係?”雪芙道:“我也原不管他們遊什麼地方,可是……可是……我也不過白說一聲。”說畢,微微地一笑。尚太太笑道:“你這孩子,口口聲聲,是要和俊人決裂,實際上卻是一刻兒工夫也離不開俊人。”雪芙笑道:“我幹嗎離不開他,我們也不是生下來就在一處的,爲什麼我要離不開他?”尚太太點着頭,微微地笑道:“好處就爲你兩人不是生下來就在一處的,偶然湊合到一處,才難捨難分。你相信不相信?我這可是經驗之談。”雪芙將身子一扭道:“你瞧!姑媽說的這些話,我不要聽了。”說着,把身子一扭,走了出去。

  尚太太以爲她是到自己臥室裏去了,倒也沒有理會,可是雪芙並非回臥室去。她開了屋子門,徑直地就向屋子外頭走了去。在院子裏站着,擡頭看了一看天空,見後山隱隱的影子上面,鋪着很繁密的星點。這顯着夜是多麼的沉寂!可是在山下的燈光,卻映着屋子外的樹林,大半邊全敷上了金黃色的光,那正是方家一家人坐在燈下夜話,興致甚豪。雪芙對那打開了窗戶的屋子,出了一會神,然後就情不自禁地,對了那燈光,一步一步地走將過去。

  到他們說話的那間屋子,還差着兩層臺階了。雪芙就背了兩隻手在身後,半偏了頭,向裏面聽了去。聽到靜怡笑道:“我發了一個心願,要把廬山上所有的名勝,一一全都逛到了。”方先生插言道:“你總是這樣,一個人悄悄地就出去了,我要和你做伴也巴結不上。”靜怡道:“叔叔早上是盡睡,到了晚上,可又到朋友家裏打牌去了。一打就是通宵,教我怎麼樣陪你出去玩?”方先生道:“這幾天同你出去玩的,就是那衛小姐溫小姐嗎?我今天下午,看見她們在松林路走着。”靜怡道:“我邀着做伴的,是另外幾個同學,不是她們。”雪芙偏偏是聽到這樣幾句不愛聽的話,不由得心裏卜卜亂跳。也不知道什麼原故。嗓子眼裏癢起來,只是要咳嗽。雖然將手握住了嘴,無論如何,也按捺不住,只好放開嗓子,咳嗽了幾聲,然後高聲問道:“方伯母!沒有睡覺嗎?”方老太在屋子裏答應道:“沒有睡,我們正聊天呢,快請進來坐。”

  雪芙推門進去,卻見他一家人斜斜地對了桌子坐着。桌子上,除了茶煙而外,還有兩個磁碟子,盛着瓜子和葡萄乾。便笑道:“對了!在廬山上,也用不着乘涼。可是早了又睡不着,在屋子裏喝喝茶談談天,那是最好不過的了。”靜怡雖然在她進門的時候,便站起來了,可是她並不說什麼,只是對別人微微地笑着。方先生笑道:“我們談天,正愁着沒有題目。朱小姐來了很好,出個題目,大家談談吧。”雪芙笑道:“我老遠就聽到屋子裏談得很熱鬧的,怎麼說是沒有談話的材料。”方太太已是將身邊那張椅子,輕輕地拍了兩下,笑道:“坐下來吧!我覺得談談天,那比賭錢下棋,都更有味些。”雪芙倒不便過拂了方老太的意思,就在她指定的椅子上坐了下去。在這下手就是靜怡的座位。看她牽牽衣襟,兩手微按了大腿,把身子挺了,這就問道:“方小姐!今天在外面遊覽了一些什麼地方?”靜怡笑道:“前天是黃龍潭,昨天是三疊泉,今天是捨身崖。朱小姐怎麼不出去玩?”雪芙道:“我倒也想出去玩,只是找不着伴。一人遊山玩水,本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可是在山上游覽,非同尋常。何況廬山上又多霧,一個人走山路,不大妥當。方小姐遊山,沒有伴嗎?”靜怡道:“有的。”她這句話答覆得很乾脆,而且嗓音還是不小。雪芙見她臉上帶了很高興的樣子,而且說着一點頭,這裏面顯然有點驕傲的意思,也淡笑道:“這遊伴也應當看看是怎樣的人吧?不當邀的人,固然是不能邀了來。不合口味的人,不合身份的人,也不當邀了來。”方先生插嘴笑道:“邀一個伴,還有什麼身份問題含於其中嗎?”雪芙道:“那當然是有的。”她說着學了靜怡的樣,也是笑着一點頭,表示她很得意。靜怡只當沒有看見,並不怎樣理會。方太太道:“朱小姐這話,是普通地指着說,我倒認爲很對的。許多青年男女,都爲了交朋友交得不好,吃虧不少。”雪芙道:“交朋友也真難,交了那種外君子而內小人的人,說起來和你是怎樣的知己,其實他不和你交朋友,井水不犯河水,倒沒有什麼。可是一交朋友之後,你真會吃他的大虧。唉!”說到這裏,很快瞧了方小姐一眼。

  方小姐斟了一杯茶捧在手上喝,她一點也不覺得朱小姐的話,有什麼嚴重性。方太太倒很贊成這話,連點了幾下頭。方先生口裏銜雪茄,笑道:“聽朱小姐的話,倒好像有點兒感慨似的。照說,你們當小姐的人,是不應當有感慨的。”雪芙笑道:“方先生!你以爲不投身到社會上去做事的人,就不會感到煩惱嗎?那是你錯了。我想着,一個人自孃胎裏落地以後,同時,煩惱也就跟着一塊兒來。方小姐!你覺得怎樣?”說着,偏過臉來,向靜怡望着。靜怡微笑道:“這是涉及哲學問題的事,我可答覆不上來。”雪芙鼻頭子聳了兩下,有一個哼字,忍在鼻子裏,沒有說出來,也點着頭笑道:“方小姐是個得意的人,當然不知道人間有什麼煩惱。可是你總會有那樣一天,要嚐到煩惱這兩個字的滋味的。”靜怡笑道:“我不敢說永久沒有煩惱的事,不過我這個人相當的達觀。將來遇到了煩惱的事,我總看破一點,縱然煩惱,我也比別人好些。”雪芙頓了一頓,也起身斟杯茶喝,接着問道:“方小姐!你是個好學生,一定愛惜書的。除了書之外,你還喜歡什麼?”靜怡道:“我大概喜歡花,我在北平,家裏有大大小小許多盆景,差不多都是我買的。”雪芙道:“這就很好,我有一個譬方了。譬如有人把你所最愛的一盆花偷了去了,你的感想怎麼樣?還是捨不得呢?還是並無所謂?”她說起這話來的時候,兩隻眼睛,像兩支飛箭一般,向靜怡臉上看着。靜怡笑道:“雖然捨不得,東西已經走了,有什麼法子呢?只怪我沒有這福分消受吧。”雪芙笑道:“你倒真是想得開。假如你捉到了那個偷花的賊,你應當怎樣呢?”靜怡道:“天下的東西,天下人享用,這並沒有什麼了不得。即使那個人偷花,也算是個雅賊,而且是我一個同志。偷去之後,他必能愛惜我的花,我就送給他吧。”雪芙笑着點點頭道:“方小姐真是大方,我很佩服。不過天下人都像你這樣,那就沒有專愛了。”

  方先生坐在一邊,口裏噴着煙,微偏了頭,向兩位小姐臉上望着,只管注意着她們的態度。在他兩隻眼睛藏在眼鏡後面轉動着的時候,他臉上還帶了一些微笑,直待雪芙說到了沒有專愛這句話,這就插嘴笑道:“好啦!這問題越來越擴大啦,涉及愛情問題了。”靜怡道:“叔叔可別胡扯。”雪芙微帶了笑容道:“涉及愛情問題,也不要緊。只要是用光明正大的態度出來研究,倒也是青年男女,應當知道的一件事。若是表面上怕害臊,背地裏倒實實在在地去體驗起來,那就……那就……不好。”她自己也似乎覺得又言語太切實了,不能把話徑直地說下去,所以吞吞吐吐的,最後,只好說出不好兩個字來結束。方先生點點頭道:“朱小姐真算得是快人快語。能持着這樣的態度去對付愛情問題,我敢說決不會失敗。所以朱小姐同陳先生兩人感情很好,這大概是研究的結果,體驗了出來的。”雪芙微笑道:“我不否認方先生的話。”說着,一伸手搭在方靜怡的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微笑着道:“密斯方!你也體驗過沒有?”靜怡看她臉上雖帶了很深的笑容,然而在笑的裏面,隱藏了一種很深刻的諷刺意味。要否認她的話,她今天大概是來意不善,必然接着向下說去。要承認吧,當了母親叔叔的面,說是自己有愛人了,這個問題夠重大,自己得考慮考慮一下。

  這樣考慮過很久之後,就向雪芙笑道:“這個你何須問。你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你只看我爲人,你就明白了。”雪芙拍過她幾下肩膀之後,又在她臉腮上輕輕地掏了一下,笑道:“密斯方看去斯斯文文的,讓人真摸不着她的深淺。你就聽她答覆人家的問題,又是多麼巧妙。方伯母!你們小姐,也有這大的歲數了,還不應當給她找一位姑爺嗎?”方太太向她笑道:“現在這年頭,婚姻有父母做主的嗎?朱小姐!你的婚姻,是不是你們老太爺老太太拿的主意呢?”雪芙道:“那可以說是半由父母,半由自己吧。因爲婚姻雖然是我自己做主,但是我家庭始終參與着這件事的。”方太太點點頭道:“這樣就好。做父母的人,雖不必干涉子女的婚姻,但是究竟年紀大些,見識多些,在觀察對方的時候,可以拿出一點意見,給子女做參考。”雪芙將手又拍拍靜怡的肩膀道:“聽見沒有?可別瞞着伯母。”方先生把嘴裏銜的雪茄煙取出來,彈了兩彈灰,因笑道:“朱小姐今天頗爲興奮,有什麼事得意嗎?”雪芙道:“得意?失意則有之吧?”她說到這裏,臉上頗帶了三分慘容。靜怡道:“不要談這件事了。我們談話,是解悶心,儘管談這些問題,並不怎樣有趣。”方太太道:“朱小姐!吃點兒瓜子。”說着,起身在碟子裏抓了一把瓜子,送到雪芙手上。

  雪芙左手心託了瓜子,右手兩個指頭,鉗住了瓜子,送到嘴裏,用四個門牙,緩緩地磕着,眼睛在眼睫毛裏轉動了幾下,然後把兩隻腳放在地上,不住地顛動着。看那樣子,她分明是在想着心事。她磕過一個,又磕一個,還是保持着那個態度。方先生叔嫂兩人,倒在她沉靜之中,很談了幾回家常話。靜怡卻站起來了笑道:“密斯朱!你會吹口琴嗎?”雪芙道:“我雖然會吹口琴,可沒有你吹得好。”靜怡笑道:“你沒有聽到我吹過口琴,你這種誇獎,沒有誠意。”雪芙道:“我沒有誠意嗎?我對任何人都有誠意的。我曾聽到你吹笛子,吹得非常之好。由此類推,我想你的口琴,一定也吹得很好的。”靜怡道:“你聽見過我吹笛子嗎?”雪芙道:“聽見過的。不但我聽到的,而且俊人也聽到的。據他說,你吹得非常之好。就是前兩天的事吧。你問我會吹口琴是什麼意思?”靜怡道:“咱們坐在這地方,也很是無聊,我們拿了口琴到院子裏去吹,不好嗎?”雪芙道:“我的口琴不在身邊,外面黑漆漆的,到那裏去什麼意思?”她說着話,順手一把,可就把靜怡的手胳臂握住,笑道:“偏不許你走,我要留着談談。”靜怡道:“談談也可以,但是你所談的話,我不要聽。”雪芙道:“我可不然。越是心裏的事,越是愛聽人家談。我要有了什麼不對的地方,聽了人家的話,我好改正我的錯誤。”靜怡有點不能忍耐了,不免把眉毛皺了起來,向她望着道:“據密斯朱這樣說,好像我也有什麼錯誤,需要你來指明。那麼,我就請教吧。”說到這裏,把臉子板了起來了。

  雪芙雖然帶來一股子勇氣來的,可是自己既不曾一口氣把要說的話說出來,那一股子勇氣,也慢慢地降了下去,現在要重新鼓起勇氣來說,不知是何緣故,竟是有些不可能。然而靜怡已經是把面孔板起來了,自己至於碰她一個釘子,這才犯不上呢。便笑道:“別的話可以說,人家的錯誤那可不能隨便說的。譬如這兩天你出去遊覽,也不知道邀着一些什麼朋友在一處?就是伯母,也不知道你和誰在一處。”靜怡淡淡一笑道:“那麼,朱小姐是來打聽我這兩天同誰在一處玩了?對於你,我本無說出來之必要。可是我要不說出來,倒好像是有什麼祕密。同我去遊山的人,就住在我們這對過,假如你要認識他的話,我可以從中介紹。”雪芙倒不想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若果然要她介紹朋友,她隨便指出一個人來。到了那時,你是承認着自己干涉人家交朋友了,那豈不是一個笑話?因道:“我不過是這樣譬方着說,至於方小姐同哪個去遊山,我管得着嗎?”靜怡笑道:“朱小姐將來一定可以做政治運動,問題拿到了手上,倒是能發能收。一個人就是怕把問題拿到了手上,只管去做發揚的文章,不能夠收攏。現在朱小姐原來把話說得很直率,讓人聽着,實在有點兒嚴重。現在朱小姐說是不過一句玩話,那就一天雲霧,都已過去,不必談了,你再來把瓜子吧。”說着,在碟子裏抓了一把瓜子塞到雪芙手上。她還怕雪芙不肯輕易地接着,托起她的右手掌,讓她好接着。

  雪芙見方先生半偏了身子,口裏只管噴出煙去。方太太兩手按了膝蓋,正端端地坐着,你說她不生氣,分明是一個生氣的樣子。你說她生氣,她臉上可又沒有什麼怒容。這就向大家一點頭笑道:“我胡說八道,在這裏打攪了半天,明天見吧。”她說完了這句話,手拉開了屋門,徑自走了,只有靜怡送到了門口,方太太只是在屋子裏說句再見而已。

  雪芙徑直的向自己家裏走來,好像是要和人家絕交的樣子。直待已經手扶着自己家裏的門了,這才向後面院子裏看去。靜怡已是走向屋子裏去了,這且不開門,迴轉身來,輕輕地移着步子,走到他們院子裏再向下聽去,老遠地就聽到他們屋子裏歡笑聲鬧成了一片。於是手扶了一棵樹幹,頭微低着,靜靜地把耳朵注意起來。只聽到靜怡笑道:“這個人要不是有神經病纔怪呢。你瞧連損帶罵,把我說了一陣子。我有什麼事得罪了她嗎?這可真怪。”方太太道:“我想着也是有些不解,莫非你約好了同她一塊兒出去玩,後來又沒有帶她去,所以她不高興吧?你這孩子,說話老是不留神。說話的時候,因話答話,約好了同人家一塊兒去,也是有的。這話並沒有向心裏擱着,你是隻管走你的。”靜怡道:“沒有沒有!我是想着人家好意招待咱們在這裏住,咱們總得對人家客氣一點。雖然她損了我一頓,我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罪案,至多是一個做姑娘的好逛罷了。她今天是沒有再向下說,再向下說,我一定給她下不來。她以爲咱們白住了她親戚的房子,就應該損咱們。那麼,咱們明天找旅館搬家吧。”方先生道:“這位姑娘的性格,我看出來了,是個好高的人,任什麼事也不許人家賽過她。你和她在一處的時候,少不得有人多誇讚你兩句。她聽到了有點兒不願意,就引出了她的醋勁,往後彼此少在一塊,也就完了。”方太太道:“靜怡這孩子,同什麼人也有個緣兒,就是這位朱小姐,老有點不大投機,這是什麼緣故?我倒也有些不明白。”

  雪芙在院子裏只是發抖,有意向屋子裏衝了去,向他們質問兩句,可是自己並沒有一點把握。假如俊人今晚在家,那就拼命,也得把他拖到方太太方小姐對面,公開的對質兩句。到底誰是君子?誰是小人?現在俊人還不知道藏在什麼地方,怎麼可以胡說。他們來個死無對證,反咬一口,那纔不合算呢。雪芙想了一想,越是沒有了主意。後來聽到他們屋子裏鬨然一陣大笑,自己才醒悟過來。莫非他們又看到自己站在這裏發呆嗎?定神向那屋子裏張望一下,倒也沒有什麼可以見疑的,依然是放輕了步子,慢慢兒地向家裏走。心裏可就想着:自己原是要來找人家的短處,結果呢,自己像賊似的,倒幾乎讓人家抓了短處去了。她這樣想着,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去。

  說也奇怪,只把房門一掩,心裏頭那股子委屈勁兒,怎麼也忍耐不住,立刻兩汪眼淚水,像拋線一般的,由臉腮上滾着。伏到牀上,兩手把枕頭拖過來,撐住了自己的臉,這更覺得心裏的酸楚,不發泄一下子不行,放開嗓子,嗚嗚咽咽大哭起來。一哭之後,聲音就收不住了。在這樣夜靜,尚太太的屋子又離着不遠,自然聽得很清楚,她悄悄地披了睡衣起來,走到雪芙的門口,輕輕地敲了兩下門道:“喂!孩子!你又在發哪種傻脾氣了?”雪芙只管伏在枕頭上,嗚嗚地哭,哪裏去答話?尚太太道:“你到底開門讓我進來瞧瞧,老哭些什麼?”雪芙還繼續地嗚咽着一陣,便道:“姑媽!你去睡吧,我不哭就是了。”尚太太又繼續地拍了幾下門,裏面沒有答應,也沒有哭。尚太太道:“好好地睡吧,不要小孩子脾氣了。等明天俊人回來,我替你做主就是了。”雪芙覺得自己和人家舌戰打敗回來,這是十分丟面子的事情,老哭着也是無益。於是擦擦眼睛坐了起來,也就打算開門到尚太太屋子裏再談天去。

  就在這個時候,嗚哩嗚哩一陣笛子聲吹了起來。起初還以爲是靜怡得意起來,吹笛子慶祝勝利。後來隨了這笛子,配着女子的歌聲。這裏除了方小姐,還有誰唱歌?這可見得不僅是方小姐一個人快樂,在方小姐以外,他們家裏還有快樂的。咬着牙齒,不由得將手輕輕地在腿上捶了兩下,那意思自然就是借了這個動作,發泄發泄自己胸中的苦悶。

  可是不多大一會子,那笛聲歌聲,由遠而近,簡直地吹到窗戶外邊來了。鬧了一會子,笛聲同歌聲都停止了。卻聽到靜怡笑道:“叔叔!你在廬山上住着,覺得快活嗎?”方先生笑道:“姑娘!你是說小孩子話。現在山底下,過着火爐一般的日子,我在山上,夜晚還要蓋夾被睡,還有什麼不快活的?”靜怡道:“這是上廬山來,人人可得的快活,這算不了什麼。我所說的,就是別人沒有的快活,只有我一個人能得着的快活。”方先生笑道:“這種快活嗎?我也許有一點。就算是我在朋友家裏打過幾場牌,贏了幾個錢吧?”靜怡笑道:“這倒算的是快活。但這種快活,也平凡得很。”方先生道:“要怎樣的快活,纔算得是超特的呢?”靜怡道:“譬如我吧,在山上交了兩位很好的新朋友,說得非常的投機。假如我不到山上來,這兩位好朋友,我是交不着的。”方先生道:“交朋友那也能算得什麼大快活的事嗎?”靜怡道:“你老先生說的什麼話?古人高山流水,得一知音,可以死而無憾。那不是交朋友嗎?”方先生道:“這樣說,你是在高山流水之間,得着一個相逢之後,死而無憾的朋友了。”在這裏,只聽到靜怡一種嘻嘻的笑聲,並沒有答覆。

  他們這些話,不見得就是告訴窗子裏面人的。但是雪芙聽到之後,彷彿一句一針,針針都紮在自己心尖上。雖然心酸到了二十分,那眼淚水已經是泉水一般的涌將出來。可是她自己在暗地裏將手捂住了嘴,把那哭聲緊緊地按捺下去。直等窗子外面兩個說話的人,已經是走得遠了,自己身向牀上歪倒下去,這就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次哭,還非比等閒,聲音嗚嗚的,連家裏的女僕們也都已驚動了。兩個女僕,早已搶到了房門口,將手亂敲着門叫道:“朱小姐!朱小姐!你是怎麼了,手壓了胸了吧?”尚太太踏了拖鞋,二次又跟着來了,也在門外問道:“雪芙!你這是怎麼了?是的,也許是手壓了胸了。”雪芙聽到門外有許多人的聲音,這才把哭聲停止。但是那後院裏悠揚的笛韻,卻又送入耳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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