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幕悲喜劇,最難堪的是魏太太了。她很快地離開了公園,回身握着陶太太的手道:"這是哪裏說起?我特意來看孩子,多少也許可以和姓魏的幫一點忙,他爲什麼佈置這樣一個圈套,當衆侮辱我一場。好狠。從此,他們不要再認識我這個姓田的。至於兩個孩子,那是彼此的孽種。不爲這孩子我不會跟姓魏的吃這多年的苦。姓魏的呢?不爲這孩子,他一個人也可以遠走高飛。我現在也是講功利主義,不能爲任何人犧牲。再見吧,陶太太。"說着,街邊正停着一輛人力車子,她也沒有講價錢,跳上車子,就讓車伕拉着走了。她爲了和律師還要取得聯絡,就回到朱四奶奶那裏去等電話。
果然,不到半小時,律師的電話來了,她在電話裏答道:"這件事,是那條法律顧問的廣告招引來的。不要再登了。小徐若是沒有反響的話,我們就向法院裏去遞狀子,不要再這樣囉哩囉唆了。"
四奶奶的電話,是在樓上小客室裏,那正和四奶奶休息的所在,只隔一條小夾道。電話說到這裏,她跑過來搶過電話機,笑道:"大律師,晚上請到我家裏來吃晚飯吧。一切我們面談。電話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回頭見,回頭見。"說着,她竟自把電話掛上。她回過頭來,看到魏太太的臉色紅紅的,眼睛角上似乎都藏着有兩泡眼淚,便握着她的手道:"怎麼回事?你又受了什麼打擊了嗎?"她搖了頭隨便說了沒有兩個字,接着又淡笑道:"我們受打擊,那還不是正常的事?我的事也瞞不了你,我在重慶混不下去。"
四奶奶道:"那爲什麼?"魏太太就牽着四奶奶的手,把她引到自己臥室裏來,把公園裏所遇到的那段故事,給四奶奶說了。四奶奶昂頭想了一想,她又把手撫摸了幾下下巴,正了顏色道:"老賢妹,你若是相信我的貢獻的話,我倒是勸你暫時避一避魏端本的鋒芒。"魏太太愕然地望了她道:"這話怎麼解釋?"四奶奶道:"無論姓魏的今天所作,是否出於誠心,今天這一道戲法,即是大獲全勝,他就可能繼續地拿了出來,反正你沒有權力不許他賣唱,也不能禁止那兩個孩子叫你作媽。你在重慶街上,簡直不能出頭了。我勸你到歌樂山出去躲避一下,讓我出馬來和你調停這個問題。"
魏太太本來是驚魂甫定,面無人色,現在四奶奶這樣一說,她更是覺得心裏有點慌亂。問道:"難道他們派有偵探,知道我的行動嗎?"四奶奶道:"你到哪裏去,他不知道?首先他知道你住在我這裏,他可以帶了兩個孩子到門口來守着。高興,他們就在這門口唱起《好媽媽》來。我姓朱的,也只能對我大門以內有權。若是他在我這大門外擺起唱歌的場面,我是干涉不了的,也許他明天就來。"
魏太太抓着四奶奶的手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你這裏朋友來了,不是讓我無地自容嗎?"四奶奶微笑道:"我不說,你也不着急。我一說明,你就急得這個樣子。這沒有什麼了不得,你今天就搭晚班車,到歌樂山去。也許洪五還在那裏,你還有個伴呢。"
魏太太道:"小徐的官司,怎麼進行呢?"四奶奶道:"那好辦,明場,有律師和你進行。暗場,我和你進行。現在我給你一筆款子,你到歌樂山去住幾天。我們隨時通電話。"
這時,樓下傭人們,正在聽留聲機,而留聲機的唱片,正是歌曲的《漁船曲》。她還抓着四奶奶的手呢,這就不由得亂哆嗦了一陣道:"他們在唱嗎?"四奶奶笑道:"不要害怕,這是樓下傭人開着話匣子。"
魏太太道:"既然如你所說,那我就離開重慶吧。不過範寶華這傢伙也在歌樂山,他若遇見了我,一定要和我找麻煩的。"四奶奶撩着眼皮笑了一笑道:"他呀,早離開歌樂山了。我的消息靈通,你放心去。"說着,她回到自己臥室裏去取了一大疊鈔票來,笑道:"這都是新出的票子,一千元一張的,你花個新鮮,共是三十萬元,你可以用一個禮拜嗎?"她道:"這是三兩多金子,我一個禮拜花光了,那也太難了。"四奶奶笑道:"只要你手氣好,兩個禮拜也許都可以過下去。"
魏太太正要解說時,前面屋子裏電話鈴響,四奶奶搶着接電話去了。只聽到四奶奶道:"我馬上就要出門了,明天上午到我這裏來談吧。不行不行,我不在家,就沒有人作主了。"
魏太太一聽這話,好像是她拒絕什麼人前來拜訪,就跑到她面前來問道:"誰的電話?"朱四奶奶已是把電話掛上了。她抿了嘴繃着臉皮,鼻子哼了一聲,向她微笑道:"我猜得是一點都不錯,那位陶太太要來找你了。我說你沒有回來,她就要來看我,我就推說要出去。她怎麼會知道了我的電話?那可能她還是會來的。"
魏太太道:"那了不得的,我先走吧。"四奶奶笑道:"那隨你吧。反正我爲朋友是盡了我一番心的。"魏太太二話不說,回到屋子裏去,匆匆地收拾了一個包裹,就來向四奶奶告別。
四奶奶左手握了她的手,右手輕輕地拍了她的肩膀,笑道:"我作老大姊的人,還是得囉唆你幾句。小徐是不是肯掏一筆錢出來了事,那還不知道。我搞幾個錢,也很不容易,你不要拿了我這筆錢一兩場唆哈就輸光了。走吧,早點到歌樂山,也好找落腳的地方。"說着,在她肩上輕輕地推了一把。她這時候,覺得四奶奶就是個好朋友,和她約了明天通電話,握着手就走了。四奶奶含了奏捷的笑容,走到樓窗戶口向人行路上望着,看到她坐了一乘小轎子走去。
不多時,又有一乘小轎子停在門口,東方曼麗卻由轎子上跳下來,一直跑上樓,叫道:"我要質問田佩芝一場的,四奶奶老是攔着。"說着,跑到四奶奶面前,還鼓了腮幫子。她今天還是短裝,下穿長腳青嗶嘰褲子,上穿一件白布短褲褂。對襟釦子,兩個沒扣,敞開一塊白胸脯,兩個乳峯頂得很高。四奶奶對她周身上下看看,笑道:"你還是打扮成這個樣子,失敗好幾次了。"
曼麗道:"這次對於老範,我不能說是失敗,那是他自己作金子生意垮臺了。二來也是你說的,你正要利用田佩芝和小徐辦交涉,不要把她擠走了。我只好忍耐。剛纔我在路上碰到她,她帶了個包袱坐着轎子。她到哪裏去?"四奶奶笑道:"你不必問,她到哪裏去,也逃不出四奶奶的手掌心。你現在給我打個電話到小徐公司裏去,叫他馬上就來。你說田佩芝已經下鄉了,就在這三四小時內,是個解決問題的機會。這電話要用你的口氣,你說我很不願意管田佩芝的事了。"
曼麗笑道:"電話我可以打。有我的好處沒有?"四奶奶道:"你還在我面前計較這些嗎?我對你幫少了忙不成?"曼麗笑道:"到了這種時候,你就需要我這老夥計了。像田佩芝這種人,跟你學三年也出不了師。"說着,她高興地蹦蹦跳跳地打電話去了。
四奶奶到了這時,把一切的陣線,都安排妥當了。這就燃了一支菸卷,躺在沙發上看雜誌。不到一小時,那位徐經理來了。他在屋子外面,就用很輕巧的聲音,叫着四奶奶。她並不起身,叫了一聲進來。徐經理回頭看看,然後走到屋子裏來。
四奶奶道:"坐着吧。田佩芝到歌樂山去了。你對這件事,願意擴大起來呢,還是願意私了?"徐經理在她對面椅子上坐下,笑道:"我哪有那種癮?願意打官司。"四奶奶還是躺在睡椅上的,她擡手舉了一本雜誌看着,笑道:"我聽聽你的解決辦法。"徐經理道:"要我五十兩金子,未免太多一點。我現在交三十兩金子給四奶奶,請你轉交給田小姐,以後,我們也不必見面了。"說着,在西服口袋裏摸索了一陣,摸出三個黃塊子來,送到四奶奶面前。
她看都不看,眼望了書道:"你放在桌上吧,我可以和你轉交。不過這不是作生意買賣,是不是講價還價,我不負責任。"徐經理把黃金放在她身邊茶几上,向她拱了兩拱手,笑道:"拜託四奶奶了。我實在籌不出來。"四奶奶微笑着,鼻子哼了一聲。徐經理道:"四奶奶以爲我說假話?"她這纔將手上的書一拋,坐了起來道:"我管你是真話是假話?這又不干我什麼事。是你請我出來作個調入的,你不願我作調人,你怕田佩芝不會找上你公司去。"徐經理啊唷了一聲道:"這個玩不得。我還是拜託四奶奶多幫忙。"
四奶奶冷笑道:"有錢的資本家要玩女人,就不能疼財。女人把身體貢獻給你們,爲的是什麼?五十兩金子你都拿不出來,你還當個什麼大公司經理。你這樣毫無彈性的條件,我沒有法子和你去接洽。你把那東西帶回去吧。你把人家帶到貴陽去,在那地方把人家甩了,手段真夠毒辣。田佩芝老早回重慶來等着你了。她一個流浪女人,拼不過你大資本家?你叫公司裏看門的,謹慎一點吧!"徐經理站着倒是呆了。遲疑了兩分鐘之後,賠笑道:"當然條件有彈性。我們講法幣吧。"
四奶奶道:"和我講法幣,你以爲是我要錢?"徐經理又站在她面前,連連兩個揖,連說失言。四奶奶道:"好吧,我和你說說看,多少你再出一點。三天之內,聽我的回信。你請便,我有事,馬上要出去。"徐經理笑道:"田小姐,這兩天不會到我公司裏去?"
四奶奶一拍胸脯道:"我既然答應和你作調人,就不會出亂子。只要你肯再出一點錢,我一定和你解決得了。你不要在這裏囉唆,我還有別的人要接見。"徐經理笑道:"四奶奶簡直是個要人。我的事拜託你了。我還附帶一件公文,賈經理和我通過兩回電話。"
四奶奶笑道:"他希望我不要在他銀行裏繼續透支,是不是?"徐經理笑着點了兩點頭。四奶奶道:"這問題很簡單,你們銀行裏可以退票。"徐經理笑道:"假如退了票,你去質問他呢?"四奶奶搖搖頭道:"那我也不至於這樣糊塗,我沒有了存款,支票當然不能兌現。不過我私人可以和他辦交涉。他跟着我學會了跳舞,認識了好幾位美麗而摩登的小姐,而且人家都說四奶奶和他交情很好,甚至會嫁他。這樣好的交情,他一位銀行家送我幾個錢用,有什麼使不得?"徐經理笑道:"當然使得。不過他願意整筆的送你,請你不作透支。這個比期幾乎沒有把他的銀行擠垮,他們的業務,急遽地向收縮路上走……"
四奶奶一搖頭道:"我不要聽這些生意經。"徐經理笑道:"那就談本題吧。"說着掏出賽銀煙盒子來,打開,在裏面取出了三張支票,笑道:"這裏有一百五十萬元,開了三張期票,每張五十萬。有了這個,請你不要再向他銀行裏透支了。"四奶奶笑道:"沒有那樣便宜的事,但是他送來的錢,我倒是來者不拒。拿過來吧。"說着,把三張支票,接了過來。她將日子看了看,點着頭道:"這很好,每隔五天五十萬,合計起來,是每天十萬。假如他能這樣長期地供養我,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好了,沒你什麼事了。"說着,她將那三張支票,揣進了衣袋。
徐經理倒沒想到四奶奶對姓賈的是這樣的好說話,向女主人道着謝,也就趕快地走去。他之所以要趕快走去者,就是要向賈經理去報告四奶奶妥協的好消息。其實四奶奶對誰也不妥協,對誰也可以妥協。只要滿足了她的需要就行,她等徐經理走遠了,拍了兩手哈哈大笑。
曼麗由別的屋子裏趕到這裏來,笑道:"四奶奶什麼事這樣的高興?"四奶奶笑道:"我笑他們這些當經理的人,無論算盤打得怎樣的精,遇到了女人,那算盤子也就亂了。賈老頭兒的銀行,現在已經是搖搖欲倒,自己的地位,也就跟着搖搖欲倒,他還能夠盡他的力量,一天孝敬我十萬法幣。哈哈。"說着,她又是一陣大笑。
曼麗道:"四奶奶這樣高興,能分幾文我用嗎?"朱四奶奶在身上掏出那三張支票,掀了一張交給曼麗,笑道:"這是明日到期的一張,你到誠實銀行去取了來用。"曼麗接着支票,向懷裏衣襟上按着,頭一偏,笑問道:"都交給我用嗎?"朱四奶奶笑道:"那有什麼不可以的。有道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只要我遣兵調將的時候,你照着我的話辦就是了。"
曼麗拿着支票跳了兩跳,笑道:"今天晚上跳舞去了。我看看樓下有轎子沒有。"她推開了窗子,向窗子外一望,只見樓下行人路上,男男女女紛紛地亂跑,她不由得驚奇地喊道:"這是怎麼回事?有警報嗎?"
朱四奶奶也走到窗子面前來看,只見所有來往奔走的人,臉上都帶了喜色。搖搖頭道:"這不像跑警報。"在路下正經過的兩個青年,見她們向下張望着,就擡起一隻手叫道:"日本人無條件投降了。"四奶奶還不曾問出來這是真的嗎,在這兩個青年人後面又來了一羣青年,他們有的手上拿着搪瓷臉盆,有的拿着銅茶盤子,有的拿了小孩子玩的小鼓,有的拿飯鈴,敲敲打打,瘋狂地向大街上奔去。接着劈劈啪啪的爆竹聲,由遠而近地響起來了。半空中像是海里掀起了一陣狂潮,又像是北方大陸的冬天,突然飛起了一陣風沙,在重慶市中心區,喧譁的人聲,一陣一陣地送了來。
曼麗執着四奶奶的手,搖撼了幾下道:"真的,我們勝利了,日本人投降了。讓我打個電話去問問報館吧。"朱四奶奶點點頭道:"大概是不會假的。但是……"她淡淡地答覆了這個問題,一轉語之後,卻拖長了話音,沒有繼續說下去,曼麗究竟是年紀輕些,她跳了起來道:"真的日本人投降了,我打個電話問問去。"
四奶奶笑道:"你不要太高興,我們都過的是抗戰生活,認識的都是發國難財的人。自今以後,我們要過復員時代的生活,發國難財的人,也變了質了,我們得另交一批朋友。重慶是住不下去了。我們還得計劃一下,到南京去嗎?到上海去嗎?還是另外再找一個地方?我有點茫然了。"曼麗笑道:"你也太敏感了。憑了我們這點本領,哪裏找不到飯吃?"
四奶奶點點頭道:"這是事實,可是我不敢太樂觀。四奶奶之有今日,是重慶的環境造成的。沒有這環境,就沒有朱四奶奶,就是徐經理賈經理這一類人,也不會存在。在一個月以前,我就想到了,我正在籌備第二着棋。沒有想到勝利來得這樣的快。"曼麗笑道:"你這是杞人憂天,我打電話去了。"
四奶奶也沒有理會她,默坐着吸香菸。但聽到曼麗口裏吹着哨子,而且是《何日君再來》新歌曲的譜子。歌聲由近而遠,她下了樓了。窗子外的歡呼聲,爆竹聲,一陣跟着一陣,只管喧鬧着,直到電燈火亮,一直沒有休息過。四奶奶是對這一切,都沒有感動,默然地坐在屋子裏。今天朱公館換了一個樣子,沒有人來打牌,也沒有人來跳舞,甚至電話也沒有人打來。她越是覺得勝利之來,男女朋友都已幻想着一個未來的繁華世界,這地方開始被冷落了。
她獨自地吃過了晚飯,繼續地呆坐在燈下想心事。她越是沉靜,那歡呼的爆竹聲,更是向她耳朵裏送來。她家兩個女傭人,都換着班由大街上逛了回來。十二點鐘,伺候她的劉嫂,進屋來向她笑道:"四奶奶,不到街上去耍?滿街是人,滿街的人都瘋了,又唱又鬧,硬是在街上跳舞咯。幾個美國兵,把一個老太婆擡起,在人堆裏擠,真是笑人。"四奶奶淡笑道:"你看到大家高興,不是今天晚上,有不少自殺的。"劉嫂道:"這是朗個說法?"四奶奶冷笑道:"你不懂。你不用管我,我睡覺去了。"說着她果然回臥室睡覺去了。
次日她睡到十二點起來,只是在家裏看報,並沒有出門。這幢樓房,依然是冷清清的。到了下午兩點多鐘,曼麗由樓下叫了上來道:"四奶奶,我們上了當了,賈經理開的支票,兌不到錢。"她紅着臉站在女主人面前。四奶奶望了她道:"不能吧?他是銀行的經理,開着自己銀行裏的支票,那會是空頭嗎?縱然是空頭,他本行顧全了經理的信用,也會兌現給你。"曼麗將一張支票,扔到四奶奶手上道:"你看,支票上有兩道線,是劃現。"
四奶奶接過來一看,果然有兩道線。笑道:"劃現也不要緊,就存在他銀行裏,開個戶頭,明日自己開支票去兌現,他們還能不兌現嗎?"曼麗道:"這個我也知道。可是誠實銀行今天擠滿了提現的人,和汽車站擠票子一樣,我哪裏擠得上前。是我親眼看到兩個提現的人,由營業部裏面罵了出來,說是他們賈經理躲起來了。並有人說,他們銀行,已停止交換。可能明後天他們就關門,這劃現的支票,還有希望嗎?"
四奶奶聽到這話,立刻臉上變了色,呆了眼神道:"那我的打擊不小。難道昨天放爆竹,今天他就完了嗎?讓我去打電話問問。"說着,她匆忙地就奔向了電話室。曼麗也不知道她和賈經理有什麼來往帳。但自昨晚上得了日本投降的消息以後,她的興味索然,那是事實,這的確會是有了重大的打擊。就靜坐小客室裏,冷眼看四奶奶的變化。
她約莫是打過了半小時的電話,拍了兩手走到小客室裏來,跳了腳道:"大家都完了。"曼麗道:"我們勝利了,怎麼會是完了呢?"四奶奶一頓腳道:"唉!你有所不知。我積攢的幾個錢,都投資在商業上,現在都給昨天晚上的爆竹炸完了。……第一,我住的這所房子,不值錢了。下江人都回家了,誰要?第二,我投資在百貨上面,有上千萬,馬上上海的貨要來了,我的東西要大垮。第三,我又和幾個朋友投資在建築材料上。重慶人必定走去大半,誰還建築房子呀。第四,我還有幾包棉紗,馬上湖北的棉紗一來,我又完了。我如此,好些作投機生意的人也如此。我告訴你幾個不幸人的消息,萬利銀行的何經理,在醫院裏休養着中風的毛病,已經有了轉機了,昨天晚上,聽說日本投降,又昏了過去。誠實銀行老賈,今早溜了。"
曼麗道:"我聽到範寶華說,他銀行裏的錢,是讓黃金儲蓄券凍結了。勝利以後,儲蓄券絕對可以兌到黃金,他也不至於完全失敗。"四奶奶道:"他和我走的是一條路,投資在地產和建築材料上。你看這不會完嗎?小徐作的是進口生意,不用提,從今以後,一切貨物都看跌,他還是賣不賣呢?我打了幾個電話,越聽越不是路,我都不敢再向下打電話了。"
曼麗道:"田佩芝給你打過電話沒有?她也應該打聽打聽勝利的消息吧?"四奶奶笑道:"對了,我還忘記告訴你這個不幸人的消息。洪五告訴我,昨晚上歌樂山幾個闊人家裏,開慶祝勝利大會,有吃有喝有唱有舞,另外還有賭。田佩芝一夜唆哈,輸了五十萬元。她在我這裏只拿三十萬元去,結果,她輸光了,還差二十萬元,她怎麼會在歌樂山住得下去?聽到日本人投降的消息,她應該回重慶了。曼麗,你不要和她爭吵了,她不會在我這裏再住下去的。"
曼麗道:"那爲什麼?她有了出路了嗎?"朱四奶奶笑道:"她難道不怕她的丈夫來找她嗎?我都完了,她怎能還來依靠我,就是你,也應當再去想新路線,那些能在我這裏花錢的人,有辦法的趕快要回老家,沒有辦法的人,在重慶,也住不下去了。"說着,她微微地嘆了口氣,向睡椅上倒了下去。
曼麗看到她這樣無精打采的神氣,也就不便再向她追問那五十萬元的支票,應當怎樣的兌現了。這日本人宣告投降的第二日,重慶整個市場,還在興奮中。朱四奶奶這所洋樓,還是沒有人來光顧。曼麗在這裏自也感到無聊,她打開樓窗戶向外望着,見來往的人,彼此相逢,都道着恭喜恭喜,像過年一樣,這很有點興趣。正在看着呢,見大路上一棵樹下,有三個人在那裏徘徊。乃是兩男一女。有個男子穿了深灰布的中山服,光着大圓頭,就是範寶華的朋友李步祥。
她就跑下樓去,迎到他們面前。李步祥先抱了拳頭道:"東方小姐,恭喜恭喜。"曼麗道:"恭喜什麼?"李步祥道:"呀!全城人都在恭喜,你不知道?"曼麗道:"我知道。日本投降了,我們可以回老家了。可是,我的盤纏錢還不知道出在哪裏呢。"李步祥不由得皺了眉道:"正是這樣。四奶奶在家嗎?"曼麗道:"她在家,但是今天不大高興,你們找她有事嗎?"李步祥指着一位一身青布短衣服的男子道:"這是魏端本先生。"又指着一箇中年婦人道:"這是陶伯笙太太。我們受魏先生的託,要來和田佩芝小姐談談。現在勝利了,大家可不可以團圓?就是憑她最後一句話。"
曼麗向魏端本週身上下看看,微笑了一笑,點點頭道:"這也是應當的。不過,她到歌樂山去了。也許她今天晚上會回來。昨晚上慶祝勝利她又賭輸了,你們找她談話可不是機會。"魏端本道:"她還是這樣的好賭?"曼麗道:"對了,你若有錢供給她的賭本,你就找她回去。我還告訴你。她和我共同爭奪一個姓範的,她把姓範的最後一筆資本偷了去了,結果,又讓別人拿去了。姓範的也要和她算帳。還有,她又正在和一個姓徐的辦交涉,要控告人家誘姦,你預備和她保鏢的話,她正沒有着落,首先就要把你捲入旋渦了。我忠告你一句,這樣的女人,你放棄了她吧。"
魏端本聽到曼麗這些話,把臉氣紫了,也不理她,迴轉臉來,向陶太太道:"回去吧,行了,我已經得到最後的答覆了。"說着,他首先回轉身來,向原來的路走回去。陶李二人也在後面跟着走回去。
魏端本兩個小孩,是託冷酒店裏的夥計代看着的,他們正在屋檐下玩,一個人手上拿了兩塊糖。魏端本道:"誰給你們糖吃。"娟娟道:"陶伯伯給的。"魏端本道:"哪個陶伯伯?"娟娟道:"隔壁的陶伯伯。"魏端本道:"他回來了?我看看他去。"娟娟道:"他在我們屋子裏躺着呢。"魏端本聽說,扯了兩個孩子,就向屋子裏走。
進房門之後,他嚇了一跳。一個男子,穿了件發黑的襯衫,已看不出原來是白是灰的本色,下面淡黃短褲衩,像兩塊抹布。赤了雙腳,滿腮胡茬子,夾了半截菸捲,坐在牀沿上吸。正是陶伯笙。叫了聲陶兄。他站起來握着手,什麼話沒說,只管搖撼着,最後,他落下眼淚來了。
魏端本道:"你怎麼弄到這種狼狽的樣子,比我還慘啦。"陶伯笙鬆了握着的手,丟了那半截菸頭,將襯衫揉着眼睛,搖搖頭道:"一言難盡。你們是想發黃金財,我是想發烏金財。奔到西康,販了一批煙土回來,在路上全給人搶了。我流落着徒步走回重慶。到了五十公里以內,我實在不好意思回來了,就在疏散下鄉的同鄉幫裏,東混西混,一直混到現在。昨天晚上爆竹響了,同鄉們勸我回家,該預備回老家了。可是到了自己門口,我不好意思去見我太太了。等你回來,給我疏通疏通。"
魏端本道:"用不着疏通,你太太是晝夜盼望你回來的。她隨後就到,我去請她來。"陶伯笙連說着不,但是魏端本並沒有理會,已經走出去了。
正好陶太太和李步祥已經走到冷酒店門口,他向他們招了兩招手道:"我家裏來坐坐,我介紹一位朋友和你們見見。"陶太太信以爲真,含了笑容,走進他的屋子。
陶伯笙原是呆呆地坐在牀沿上,看到了自己的太太,突然地站起來,抖顫着聲音道:"我……我……我回來了。"只說了這句,伏在方桌子上,放聲大哭,陶太太也是一句話沒說,哇的一聲哭了。
這把魏李也都呆住了,彼此相望着,不知道用什麼話去安慰他們纔好。還是陶太太先止住了哭,她道:"好了,回來就好了,有話慢慢地說吧。你在這裏稍微坐一會,我馬上就來。"說着,她扭身就走了。陶伯笙伏在桌上,把兩隻手枕了頭,始終不肯擡起頭來。
果然,不到十分鐘,陶太太又來了。她提着一個包袱,放在桌上,她悄悄地打了開來,包袱裏面是一件襯衫,一條短褲,一套西服,一雙皮鞋和襪子,衣服上還放了一疊鈔票。她用着和悅的顏色向他道:"你和魏先生李先生去洗個澡,理理髮,我給魏先生帶這兩個孩子。"陶伯笙已是擡起頭來向太太望着了。這就站起來,向太太拱了手道:"你太賢良了,讓我說什麼是好呢?我現在覺悟了,和你一塊兒去擺紙菸攤子吧。"說着,他不覺是頸脖子歪着,跟着也就流下眼淚來。
陶太太這回不哭了,正了顏色道:"儘管傷心幹什麼?無論什麼人作事業有個成功,就有個失敗。昨晚上爆竹一響,傾家蕩產的人就多了,也不見得有什麼人哭。抗戰勝利了,我們把抗戰生活丟到一邊,正好重新作人。你既肯和我一路去擺紙菸攤子,那就好極了。去洗澡吧。換得乾乾淨淨的回家,我預備下一壺酒和你接風,二來慶祝勝利。我請李先生魏先生也吃頓便飯。"
李步祥拍了手道:"陶先生你太太待你太好了,那還有什麼話說,我們就照着你太太的意思去辦吧。"魏端本點點頭道:"把我的家庭對照一下,陶太太是太好了,那我們就是這樣辦。我奉陪你一下午。"
陶伯笙對魏先生這個破落的家庭看了一看,點了頭道:"我和魏太太,都是受着唆哈的害,從今以後,我絕對戒賭了。太太,我給你鞠個躬,我道歉。"說着,真的對了太太深深地彎着腰下去。嚇得陶太太喲了一聲,立刻避了開去,然而她卻破涕爲笑了。
李魏二人在陶太太一笑中,陪了陶伯笙上洗澡堂,兩小時以後,他是煥然一新的出來了。重慶的澡堂,有個特別的設置,另在普通座外,設有家庭間。家庭間的佈置,大致是像旅館,預備人家夫妻子女來洗澡。當然來洗澡的客人,並不用檢查身份證。不是夫妻,你雙雙地走進家庭間去,也不會受到阻礙。開澡堂的人,目的不就是在賺錢嗎?
陶伯笙三個男子,自是洗的普通座,他們洗完了澡出來,經過到家庭間去的一條巷子門口,陶伯笙站着望了一望,笑道:"在重慶多年,我還沒有嘗過這家庭的滋味,改天陪太太來洗個澡了。"正說着,由這巷子裏出來了一男一女,男的是筆挺的西服,女子穿件花綢長衫,蓬着燙髮,卻是魏太太田佩芝小姐。這三個男子,都像讓電觸了一樣,嚇得呆站了動不得。魏太太卻是低了頭,搶着步子走出去了。
魏端本在呆定的兩分鐘後,他醒悟過來了,丟開了陶李二人,跑着追到大門口去。門口正停了一部小座車,西服男子先上車,魏太太也正跟着要上車去。魏端本大喝一聲:"站住。"魏太太扭過身來,紅着臉道:"你要怎麼樣?你干涉不了我的行動。"魏端本板了臉道:"你怎麼落得這樣的下流?"說到這裏,那坐汽車的人,看着不妙,已開着車子走了,留下了田佩芝在人行路上。
她瞪了眼道:"你怎麼開口傷人?你知道你在法律上沒有法子可以干涉我嗎?"魏端本道:"我不干涉你,更不望你回到我那裏去。我們抗戰勝利了,大家都要作個東歸之計。你爲什麼還是這樣沉迷不醒?你是個受過教育的女子呀?洗澡堂的家庭間,你也來!唉!我說你什麼是好!"
魏太太道:"我有什麼不能來?我現在是拜金主義。我在歌樂山輸了一百多萬,誰給我還賭帳?"陶李二人也跟着追出來了。陶伯笙聽她這樣答覆,也是心中一跳。望了她道:"田小姐,你不能再賭錢了,這是一條害人的路呀!世上有多少人靠賭發過財的?"
魏太太將身一扭,憤恨着道:"我出賣我的靈魂,你們不要管。"說着,很快地走了。她聽到身後有人在嘆息着說:"她的書算白唸了。把身體換了錢去賭博,這和打嗎啡針還不如呀!"她只當沒有聽到,徑直地就奔向朱四奶奶公館。
她到了大門口,見門是虛掩的,就推門而入。這已是天色昏黑,滿屋燈火的時候了。她見樓下客室裏,燈火亮着,屋子裏有一縷煙飄出了門外,就伸着頭向裏面看了一看。立刻有人笑道:"哈哈!我到底把你等着了。"
說話的是範寶華,他架腿坐在沙發上,突然地站了起來。他將手指上夾的半截菸捲,向痰盂裏一扔,搶向前,抓了她的手臂道:"你把我的黃金儲蓄券都偷走了。你好狠的心?"說着,把她向客室中間一拖。
魏太太幾乎摔倒在地,身子晃了幾晃,勉強站定,紅了臉道:"你的錢是洪五拿去了,他沒有交還給你嗎?"範寶華道:"他作酒精生意,作五金生意,虧空得連鋪蓋都要賣掉了。黃金儲蓄券到了他手上,他會還我?我在重慶和歌樂山兩處找你兩三天了。你現在打算怎麼辦?"魏太太道:"我有什麼辦法呢?你不是願意走嗎?"範寶華哈哈笑道:"你這條苦肉計,現在不靈了。我要我的錢。我知道你現在又靠上了一個坐汽車的,你有錢。你若不還我錢,我和你拼了。"說着,他將兩隻短襯衫外面露的手臂,環抱在胸前,斜了身子站定,對她望着,兩隻眼睛,瞪得像荔枝一樣的圓。
魏太太有點害怕,而朱家的傭人,恰是一個也不見,沒有人來解圍。她紅着臉一個字沒說出,只聽樓梯一陣亂響,回頭看時,宋玉生穿了一件灰綢長衫,拖了好幾片髒漬,光了兩隻腳,跌跌撞撞向外跑,在這門口,就摔了跤,爬起來又要跑,範寶華搶向前問道:"小宋,什麼事?"他指樓上道:"不、不、不好,四奶奶不好。"說着,還是跑出去了。
範寶華聽說,首先一個向樓上走,靜悄悄地,不見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怎麼全不在家?"樓上的屋子,有的亮了電燈,有的黑着,四奶奶屋子,電燈是亮的,門開着,門口落了一隻男人的鞋子,好像是宋玉生的。他叫了一聲四奶奶,也不見答應。他到了門口,伸頭向裏一看,四奶奶倒在牀上,人半截身子在牀上,半截身子在牀下,滿牀單子是血漬。他嚇得身子一哆嗦,一聲哎呀怪叫。
魏太太繼續走過來,一看之下,也慌了,她竟忘了範寶華剛纔和她吵罵,抓了他的手道:"這這這……"範寶華道:"這是是非之地,片刻耽擱不得,怪不得她全家都逃跑了。我可不能吃這人命官司。"他撒開了魏太太的手,首先向樓下跑。到了客室裏,把放下的一件西服上裝夾在肋下就走。
魏太太跟着跑下樓來時,姓範的已走遠了。她也不敢耽誤,立刻出門,兩隻腳就像沒有了骨頭一樣,一跛一拐,出得門來,就摔了兩跤,但是掙扎着還是向前來。她已沒有了考慮,知道去歌樂山的公共汽車,還有一班,徑直地就奔向了汽車站。
範寶華的意思,竟是和她不謀而合,也正在票房門口人堆裏擠着。魏太太想着:現在是該和他同患難了,還是屈就一點吧。於是輕輕地走向前,低聲叫了一聲老範。範寶華回頭看到了她,心裏就亂跳了一陣,低聲答道:"爲什麼還要走到一處?你自便吧。"他在人叢裏鑽,扭身就走。他想着,已經是晚上了,自己家裏,不見得還有討債的光顧,回家去看看吳嫂也好。自從離家以後,始終還沒有通到消息呢!
他一口氣跑回家去,見大門是緊緊地關着,由門裏向裏面張望,裏面黑洞洞的,伸手摸摸門環,上面插了一把鎖,門竟是倒鎖着的了。他暗暗叫了一聲奇怪,只管在門外徘徊着。這是上海式的弄堂建築,門外是弄堂,他低頭出了一會神,弄堂口上,有人叫道:"範先生回來了。你們的鑰匙,吳嫂交給我了。"這是弄堂口上小紙菸店的老闆,他已伸着手把鑰匙交過來。
範寶華道着謝,開了大門進家,由樓下扭着了電燈上樓,所有的房屋,除了剩下幾件粗糙的桌子板凳,就是滿地的碎紙爛布片。到廚房裏看看,連鍋罐都沒有了。他冷笑着自言自語地道:"總算還好,沒有把電燈泡取走。要不然,東西空了,看都看不見呢。"他嘆了幾口氣,自關上大門,在樓板上撿起幾張大報紙,又找了幾塊破布,重疊地鋪着,熄了電燈,躺下就睡。
他當然是睡不着,直想到隔壁人家鐘敲過兩點,算得了個主意,明天一大早,找川資去。有了錢,趕快就走。重慶是連什麼留戀的都沒有了。他在樓板上迷糊了一會。
天亮爬了起來,抽出口袋裏的手絹,在冷水缸洗了把臉,就走向大梁子百貨市場。百貨行裏的熟人很多,也許可以想點辦法吧?他是想對了的,走到那所大空房子裏,在第一重院落裏,就看到李步祥和魏端本兩人,將三大簍子百貨,陸續取去,在鋪席子的地攤上擺着。魏端本已明白了許多,只向他點了點頭。李步祥搶向前握了他的手道:"好極了,你來了,我們到對面百齡餐廳裏談談去。魏先生,你多照應點,我就來。"說着向魏端本拱拱手,將老範引到對過茶館子裏去,找了一副座頭坐下喝茶。
範寶華道:"你怎麼和姓魏的在一處?"他道:"他反正沒事。我邀了他幫忙,把所有的存貨,搶着賣出去,好弄幾個川資。我什麼都完了,就剩攤子上這些手絹牙膏襪子了。"範寶華拍了身上的西服道:"你比我好得多,我就剩身上的了。"李步祥還沒有答他的話,他的肩上卻讓一隻手輕輕拍着,同時,還有一陣香氣。他回頭看時,卻是袁三小姐。
她穿了件藍綢白花點子長衫,滿臉脂粉,紅指甲的白手,提着一隻玻璃皮包。範寶華突然站起來道:"幸會幸會!請坐下喝茶吃點心。"袁三紅嘴脣一噘,露了白牙笑道:"我比你着急多了。範老闆,還有心喝茶嗎?"說着,她打開皮包來,取出一張支票,放到他面前,笑道:"我們交情一場,五十萬元,小意思,我找你兩天,居然找到了,你就看我這點心吧。"
老範和她握着手道:"你知道我的境遇?"她眉毛一揚道:"袁三幹什麼的?我也不能再亂混了,馬上也要離開重慶。"說着,向李步祥笑道:"李老闆,你還能給我找一支三花牌口紅嗎?"李步祥道:"有的是,我送你一支。"袁三一擡手,將手絹揮了一揮,笑道:"不錯,你還念舊交。我忠告你一句話,別作遊擊商人了。"說着,扭起身走了。李範二人,倒是呆了一呆。
範寶華喝了一碗茶,吃了幾塊點心,也無心多坐,揣着支票走了。李步祥會了茶東,再到百貨市場,和魏端本同擺攤子,把剛纔的事告訴了他,他嘆口氣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只有那位田佩芝是不回頭的。"李步祥嘆口氣道:"你還想她呢?你聽我的話,死心塌地,作點小生意,混幾個川資回老家吧!抗戰入川,勝利回不了家,那纔是笑話呢。"魏端本嘆着氣,只是搖頭。不過他倒是聽李步祥的話,每日都起早幫着他來賣僅有的幾簍存貨。分得幾個利潤,下午就去販兩百份晚報叫賣。
一個星期後,李步祥的存貨賣光了,白天改爲作搬運小工,專替回家的下江人搬行李,手邊居然混得幾十萬元,而且認識了一個木船復員公司的經理,分給了他兩張木船票,可以直航南京。
在木船開行的這天,他高高興興,挑着兩個包,帶着兩個孩子向碼頭上走。經過一家旅館門口,見他離開了的妻子,又和一個男子向裏走。聽到她笑道:"昨晚上輸了六七十萬,你今天要幫我的忙,讓我翻本啦。"
小娟娟跟在魏端本身邊,叫起來道:"爸爸,那不是媽嗎?"他搖搖手道:"不是,那是摩登太太。我們坐船到南京去找你媽媽,她到了南京去了。"小渝兒左手牽了爸爸,右手指着旅館門道:"那是媽媽,媽媽進去了。"魏端本連說不是,牽着兒子,兒子牽着姊姊,向停泊木船的碼頭上走。他們就這樣復員了。別了那可以取得大批黃金的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