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眼淚,自然是容易流出來的,可是她若絲毫沒有刺激,這眼淚也不會無故流出來。魏端本現在這副情形下,讓太太看到了,自己也就先有三分慚愧,太太只是哭,這把他埋怨太太探訪遲了的一分委屈,也就都丟得乾淨了。兩手扶着窗戶臺,呆了一陣子,兩行眼淚,也就隨着兩眉同皺的當兒,共同地在臉腮上掛着。尤其是那淚珠落到一片黑胡茬子上,再加上這些縱橫的淚痕,那臉子是格外地難看了。
魏太太擦乾了眼淚,向前走了兩步,這就向魏先生道:"並不是我故意遲到今日,纔來探視你。實在是我在外面打聽消息,總想找出一點救你的辦法來。不想一混就是幾天。"魏端本心裏本想說,不是打牌去了?可是他沒有出口,只是望着太太,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魏太太道:"你不用發愁,我只要有一分力量,就當憑着一分力量去挽救你。你能告訴我怎樣救你嗎?"魏端本道:"這事情你去問我們司長,他就知道,反正他不挽救我出來,他也是脫不了身的。"
魏太太到了這時,對先生沒有一點反抗,他怎麼說就怎樣答應。魏端本叫她照應家務,照應孩子。他說一句,魏太太就應一句。說了一小時的話,魏太太答應了三十六句你放心,和四十八句我負責。最後魏端本伸出手來和她握了一握。
魏太太對於魏先生平常辦事不順心的那番厭惡,這時一齊丟到九霄雲外去了。這就黯然點了兩點頭。她的眼淚水,在眼睛眶子裏就要流出來了。可是她想到這眼淚水流出來,一定是增加丈夫的痛苦,因之極力地將眼淚挽留住,深深地點了個頭道:"你……"
她順着要保重的兩字說出來時,她覺得嗓子眼是硬了,說了出來,一定會帶着哭音,因之把話突然停止了。掉過頭去,馬上就走,但是走了三四步,究竟不肯硬了心腸離開,就回頭看上一次。她見魏端本直了兩隻眼睛的眼神,只是向自己這裏看了來,這就不敢多看了,立刻迴轉頭去又走。這次算走遠點,走了五六步,纔回過頭來。但當她回過頭來,魏先生還是那樣呆望,她當然是不忍多看,硬着心腸,就這樣地出了院子。
她心裏似乎是將繩索拴了一個疙瘩,非用剪刀不能剪開,又像胸裏有幾塊火炭,非用冷水不能潑息,但是她沒有剪子和冷水來應用,只有默想着趕快設法,把丈夫營救出來吧。除了丈夫,誰還是自己的親人呢?她懷了這分義憤,很快地走出看守所。
她心裏也略微有些初步計劃,覺着要找個營救丈夫的路線,只有先問問陶伯笙,再問問參與祕密的司長。若是這兩個人肯說出營救辦法來,第二步再找得力的人。她打定了主意,很快地回家。她還不曾走到自己家裏呢,就看到陶先生住的雜貨店門口,站了一羣人,而且是有男有女。其中一個女的給予自己的印象很深,那就是上次鬧抗戰夫人問題的何小姐。
何小姐穿了件半新舊的藍布長衫,臉子黃黃的,頭上雖然是燙髮,恐怕是多時未曾梳理蓬亂着垂到後肩上。陶氏夫妻和兩個穿西裝服的男子將她包圍了說話。
魏太太走向前去,只和她點了個頭,還未曾開口,那何小姐倒是表示很親切的樣子,帶着幾分愁容道:"魏太太,你看我們作女人的是多麼不幸呀。人家需要我們,就讓我給他洗衣燒飯,看守破家。人家不需要我了,一腳踢開,絲毫情義都沒有了。沒有情義,也就罷了,而且還要說我不是正式結婚的,沒有法律根據。"陶太太擠向前來,咦了一聲道:"我的小姐,你怎麼在街上說這種話?有理總是可以講得通的,到屋子裏去。我們慢慢說,好不好?"何小姐冷笑道:"屋子裏說,就屋子裏說。走吧。"他們男男女女,一窩蜂地走進雜貨鋪子裏去了。
魏太太站在屋檐下出了一回神,覺得這雖是可以參考的事,但是自己丈夫在看守所裏,正需要加緊挽救呢,哪裏有工夫管人家閒事,正是這樣地出着神呢,一位穿西服的男子,陪着一位穿制服的男子,匆匆地走到這門口來。那穿制服的男子,站住了腳,就不肯向裏走。穿西服的道:"張兄,我勸你不要猶豫,還是去見她把話說明吧。只要她肯低頭,你夫人那裏我們作朋友的好說。反正只要你居心公正,何小姐也不能提出太苛刻的要求。"
張先生聽了他朋友的說話,臉色板得極其難看。他說:"老實講,原來我是偏袒着姓何的,可是她提出來的條件,教我無法接受。我內人千里迢迢地冒着極大的危險,帶了兩個孩子來投奔我,她並沒有什麼錯處。叫我不理她,這在人情上說不過去。何況我有太太她是知道的,根本我沒有欺騙她。現在她要否認我有太太,把重婚罪加到我頭上,那簡直是跡近要挾。我是個窮光蛋,在社會上也沒有絲毫位置,她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反正我和她沒有正式結婚,法律上並沒有什麼根據。哼!她就要到法院裏去告我,也告我不着。"
魏太太聽了這最後的一句話,不覺怒火突發,心想,這個人怎麼這樣厲害!抗戰夫人,就是這樣不值錢!原來的太太,口口聲聲內人和太太,抗戰夫人,變成了姓何的。這抗戰夫人完全是和人家填空的,這未免是太冤枉了。回到家裏坐在椅子上呆想了一陣,覺得自己的身世完全是和何小姐一樣。抗戰勝利,是一天接近一天了,可能是一年到兩年之間,大家就要回到南京。那個時候,和魏端本爭吵呢?還是和魏端本那位淪陷夫人爭吵呢?自己一般是和何小姐一樣,是沒有法律根據的。想着想着,她的臉皮子紅了起來,將一隻手託了自己的臉腮,沉沉地想着。
就在這時,有個人在外面大聲叫了問道:"這是魏先生家裏嗎?"魏太太聽那聲音,卻是相當陌生,而且還夾雜着一點南方口音,並非熟人。她先問了聲哪位,自己就迎了出來,看得是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人,頭上沒戴帽子,頭髮梳得溜光,身上一套灰嗶嘰西服,卻是穿得挺括的。他看見她,先點了頭道:"是魏太太嗎?"她也點着頭。問聲貴姓?他道:"我姓張,是……"他將聲音低了一低,然後接着道:"我和魏兄同事。"
魏太太將他引到外間房子坐了,先皺了眉道:"張先生,你看我們這種情形,不是太冤枉了嗎?"張先生對魏太太看了一看,見她穿得非常樸素,又是滿臉愁容,也有三分同情她,便點點頭道:"有確是冤枉,我也特爲此事而來。司長說,這件事,是非常對不住魏兄,也對不住劉科長。不過這件事是大家有禍同當的。魏劉二人一天不恢復自由,他的事情就一天不了。關於那筆公款的事情,司長已經完全歸還了。只要機關裏向法院去封公事,證明公家並沒有損失,大不了是手續錯誤,受些行政處分。大概有個三五天,機關方面,一定會把魏先生保出來。至於魏太太的生活,司長想到了一定是有問題的。現在兄弟帶了一點小款子來,請魏太太先收着。"說着,他在西服袋裏,掏出一張十萬元的支票,雙手送到魏太太的面前。
魏太太對於這麼一個數目的款子,那是老實不看在眼裏了。她隨手放在桌上,淡淡地笑道:"這倒是承着司長關心。不過我的困難,還不在暫時的生活。人關起來了,根本生活就要斷絕。而且……"張先生不等她說完,站起來連連搖着手道:"不會那樣嚴重。你放心得了。一半天我再來奉訪,有什麼好消息,我就來告訴你。"魏太太道:"假如請律師的話,我可負擔不起。"張先生連說用不着,就走出去了。
魏太太本來也覺得營救魏先生是一部廿四史無從說起。現在有了可以保釋的消息,她倒是心上一塊石頭落地。先把那張支票,放在手提皮包裏。然後又坐着想了一想,當她正沉思的時候,那手錶裏面的針擺聲吱咯吱咯響着,向耳朵裏送來。她隨了這響聲,向手錶一看,已是十一點三刻了,這讓她想起範寶華的約會,約定十二點半鐘可以到他家裏去拿鑽石戒指。這戒指既說的是洪五爺和範寶華共同送的。也說洪五爺也參加這個約會。這樣有錢的闊人,爲什麼不和他認識。
她這樣想着,立刻起身到廚房裏去打盆水來,站在梳妝檯面前洗臉,把婦女的輕重武器,如三花牌香粉、脣膏、美國雪花膏、蔻丹、胭脂膏之類,一件一件地羅列到桌上,然後對了鏡子,按部就班地,在臉上施用起來。
她得了範寶華那筆資助,已經是作了不少新衣服,臉子上脂粉抹勻之後,她就打開衣箱來,挑了一件極鮮豔的衣服穿着,此外是連皮包皮鞋,一齊撇了新的。自然,這也就是範寶華的錢所做的。她並沒有感到將人家送的穿着,又送給人家去看,那是表現出了人家的恩惠,相反的,她以爲這種表現,正是表示自己不埋沒人家的好感。因之她收拾停當之後,立刻坐了人力車子,就奔向範寶華家來。
她爲了她要守約有信用,走到範家門口,就把手錶擡起來看看。時間是湊合得那樣好,不過是十二點二十五分,與原來約定的時間還差着五分呢。她進門來,正好範老闆隔了玻璃窗子向外面探望。在兩小時以前,他看她還是麪皮黃黃的,穿了件藍布大褂。現在她可是桃花一樣的面孔。她身上穿件紫色藍花織錦緞的長衣。這在重慶,還是一等的新鮮材料,真是光彩奪目。
他心裏一陣高興,馬上由屋子裏笑着迎了出來,走到她面前低聲道:"洪五爺早就來了,他還怕你失信,我說,你向來不失信的。"魏太太這就站住了腳,半扭轉身子,作個要向外走的樣子。範寶華伸手一把將她袖子扯住,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魏太太道:"我不願意見生人。"範寶華道:"怎麼會是生人呢?我們不是同在一處,吃過一頓飯嗎?"魏太太將一個塗了蔻丹的紅指甲食指,伸在下巴頦上抵着,垂着眼皮,沉思了幾秒鐘,於是低聲笑道:"我倒是不怕見生人。不過我有個條件,你在姓洪的當面,不能胡亂說,又佔我的便宜。"範寶華笑道:"我佔便宜,也不要在口頭上呀。進去吧進去吧。"說着,他大聲報告,田小姐來了。
魏太太爲了鑽石戒指而來,沒有見到鑽石戒指,她怎樣肯回去?主人既是大聲報告了,她也就隨了這報告向裏面走。洪五爺見範寶華迎了出來,他也是隔了玻璃窗戶偷着看的,這時,已經魏太太向裏走了,也就站起來迎接。客人是剛進客廳門,他就笑着先彎下腰了。連說田小姐來了,歡迎歡迎。
魏太太雖覺得這歡迎兩個字很是有些刺耳,可是她願認識洪五爺之處,卻把這些微不快,沖淡下去了。這就笑向洪五爺道:"我什麼也不懂得,有什麼可歡迎的呢?"洪五爺笑道:"天下的英雄名士美人,都是山川靈秀之氣所鍾,得見一面,三生有幸,怎麼不可歡迎呢,請坐請坐!"他說着話,還是真表示着客氣,將沙發椅子連連拍了幾下,那正是表示他十分的誠懇,給田小姐撣灰。
魏太太含着笑,在沙發上坐下,洪五爺立刻拿出煙盒與打火機,向她敬着煙。她笑着將手擺了幾擺,說聲謝謝。她那細嫩雪白的手,十個指甲,都染着紅紅的,伸出來真是好看。雖然她的手腕上,還帶着一隻金鐲子,恰是十個指頭都光光的,並沒有任何種類的戒指。這時兩個男子,斜坐在魏太太對面,隔了一張小茶桌,他們除看到她全身豔裝之外,而不斷的濃厚香氣,兀自向人鼻子裏送了來。
洪五爺這就向她笑道:"田小姐,你是不是和重慶其他小姐們一樣,喜歡走走拍賣行?"她笑道:"那恰恰相反,我最怕走拍賣行。"洪五爺望了她道:"那是什麼原因?在重慶要想買而又買不到的東西,只有到拍賣行裏去可以買到。你爲什麼怕去得?"她笑道:"原因就在這裏。買不到的東西,誰都看了眼熱。可是沒有錢買,那可怎麼辦呢?想買的東西沒有錢買,多看一眼,不是心裏多饞一下嗎?"
洪五爺笑道:"原來如此。我想,小姐們最喜歡的東西,無非是化妝品衣料首飾等類。我現在倒在拍賣行裏找了兩樣小姐們所心愛的東西,不知道田小姐意見如何?"說着,他在西服口袋裏掏摸了一陣,摸出兩個小錦裝盒子來,那盒子也都不過是一寸見方。他首先打開一隻盒子蓋來,露出裏面綠色的細絨裏子,盒子心裏,一隻金托子的鑽石戒指,正正當當地擺在中間。那鑽石亮晶晶的,光芒射人眼睛,足有老豌豆那麼大。
魏太太看到時,心裏先是一動,暗地裏說,真有這東西送給我?她隨了這目光所至,不由得微笑了一笑。洪五爺趁着她這一笑,把盒子交到她手上,笑道:"你看這東西真不真?"魏太太笑道:"你五爺看的東西,那還假得了嗎?"洪五爺受了她這句恭維,心中大爲痛快,雖明知道是敷衍語,可是隻要她肯敷衍,那就是友誼的開始。這就起着身子,向她點了頭道:"田小姐這話太客氣。要賞鑑珠寶玉器,那還是漂亮小姐的事。"
魏太太將那小錦裝盒子捧在手上,對着眼光細細看了一番,對洪五爺愛理不理的,用迂緩而很低微的聲音答道:"這也關乎人之漂亮不漂亮嗎?"洪五爺大聲笑道:"那是當然啦。只有漂亮小姐,她才配用珠寶首飾。也只有配用珠寶首飾的人,她才能分辨出珠寶真假。田小姐,你再看看這個。"說着,他又把那隻錦裝盒子遞過來。這盒子的裏子,是深紫色細絨的,早是鮮豔奪目。在這紫絨正中間,凹進去一個小洞,嵌着一隻戒指金托子,正中頂住一粒鑽石,那面積比先看的還要大。雖夠不上比一粒蠶豆,卻不是一粒豌豆。只稍稍地將盒子移動着,那鑽石上的光彩,卻在眼光前一閃。情不自禁地笑道:"這粒鑽石更好。"說着,又點了兩點頭。
洪五爺道:"這粒大的呢,和賣主還沒有講好價錢,也許明後天可以成交,我先請田小姐品鑑。既是田小姐讚不絕口,我就決定把它買下來罷,至於那個小的,我已經和老範合資買下來了。小意思,奉送給田小姐。"魏太太雖明知道這鑽石戒指拿出來了,姓洪的一定會相送,但彼此交情太淺了,一定要經過姓範的手,輾轉送過來。不想他單刀直入,一點沒有隱蔽,就把禮品送過來。憑着什麼,受人家這份重禮呢?而況還在範寶華當面?這就向他二人笑道:"那我怎麼敢當呢?"洪五爺笑道:"又有什麼不敢當呢?朋友送禮,這也是很平常的事。"
魏太太將那個較小的錦裝盒子捧在手上掂了兩掂,眼望了範寶華微笑:"這不大好吧?"範寶華道:"不必客氣,五爺的面子,那是不可卻的。"魏太太只管將那小盒子在手上轉動地看着,對那粒鑽石,頗有點兒出神,因道:"我可窮得很,拿什麼東西還禮呢?"洪五爺架了腿坐着,將菸斗裝上了一斗菸絲,擦了火柴,將菸嘴子塞到嘴裏吸着,然後噴出一口煙來笑道:"田小姐若是要還我們禮物的話,什麼都可以,哪怕給我們一張白紙,我們都很感謝。"
魏太太將肩膀扛着,微閃了兩閃,笑道:"送一張白紙就很好,那太容易,就是那麼辦。"洪五爺笑道:"白紙上帶點圖畫,行不行?"魏太太笑道:"我不但不會畫,連字也不會寫。"洪五爺道:"若是田小姐有現成的相片,送我一張,那人情就太大了。"
範寶華沒想到洪五爺交淺言深,居然向人家索取相片,很快地在這男女兩人臉上看了一下。姓洪的絲毫沒有什麼感覺,架了腿自吸他的菸斗。魏太太的臉色,卻閃動了一下。可是她被那兩粒鑽石戒指徵服了。她除了已得着一粒鑽石而外,還有一粒鑽石,她有很大的希望,她雖然覺得洪五爺的話,說得太莽撞,可是前三分鐘才接受下人家幾十萬元的珍重禮物,還不曾想到感謝的辦法呢,沒法子可駁人家。她擡頭看那姓洪的坐在那裏舒適而又自然,似乎他沒有想到那是越禮的話。文明一點,人家要一張相片,也不見得就是失態。她頃刻之間,腦筋裏轉動了幾遍。最後就向善意方面揣想,那些電影明星名伶,不問男女不都也是向人送相片嗎?還有那些偉人,不都也是把相片送人,當了最誠懇的禮物嗎?越想是越對。她心裏想,口裏雖有好幾分鐘沒有答覆洪五爺的話,但是她臉上,始終是笑着的。
洪五爺復又緊迫了一句道:"田小姐不肯賞光嗎?"她聽了這賞光兩個字,似乎是雙關的。一方面說是不肯送相片,一方面也可以說是不收受那鑽石戒指,那可有些愚蠢,這就立刻笑道:"相片倒是有幾張,都照得不好。"洪五爺笑道:"憑着田小姐這分人才,無論照出怎樣的相來,也是數一數二的美女圖。我們很希望你不要妄自菲薄呀。哈哈!"他一聲長笑,昂着頭在椅子靠背上躺了下去。
魏太太兩隻手各拿了一隻錦裝小盒子,只管注視地玩弄着,正在出神呢,範寶華得意的用人吳嫂,正送着一玻璃杯子清茶出來了。她將茶杯放在魏太太面前,也就看到了那盒鑽石戒指,喲着笑了一聲道:"金剛鑽!田小姐買的?怕不要好幾十萬吧?"
洪五爺見她胖胖的臉,抹過了一層白粉,半長頭髮,梳得一根不亂,在後腦勺挽了個半月形,身上穿的那件半新藍布大褂,沒有一點皺紋,便向她笑道:"老範用的這吳嫂,真是不錯,你是幾輩子修的。不但乾乾淨淨,而且也見多識廣。她並沒有把鑽石認錯爲玻璃塊子。"吳嫂站在魏太太椅子後,向客人笑道:"沒有戴過,聽也聽見說過嗎!於今的重慶,不像往日,啥子傢俬沒得嗎!"
洪五爺點點頭道:"此話誠然。不過下江究竟有下江風味,不能整個兒搬到重慶來。將來抗戰勝利,範先生要回下江,你和他管理家管慣了,他沒有了你,那是很不方便的。你能不能也到下江去呢?而且他又沒有太太,到下江去安家,沒有你幫着也不行。"吳嫂聽了這話,將她大眼睛上的眼皮下垂着,臉上泛出了一陣紅暈。笑道:"我郎個配?"
五爺道:"你老闆不許你出川嗎?"吳嫂一擺頭道:"別個管不到我,哪裏我也敢去。一個男子養不活女人,還配管女人嗎?我就願像田小姐一樣,要自由。田小姐,你說對不對頭?"魏太太很覺得她的話有些不倫不類,可是又不便說什麼。只是點頭微笑。洪五爺本也就猜着魏太太是哪路人物。經吳嫂這樣一說,就更猜她是一朵自由之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