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的變態,常常是把人的聰明給塞住了。魏太太讓這個夢嚇慌了,她沒有想到她收藏那些贓物的時候,並不曾有人看見,這時,在枕頭底下摸出了鑰匙,立刻就去開牀頭邊第三隻箱子的鎖。本來放鑰匙放箱子,那都是些老地方,並沒有什麼可疑的。這時在枕頭下摸出了鑰匙,覺得鑰匙就不是原來的那個地方,心裏先有一陣亂跳,再走到箱子邊,看看那箱子上的鎖,卻是倒鎖着的。她不由得呀了一聲道:"這沒有問題,是人把箱子打開了,然後又鎖着的。"於是搶着把箱子打開,伸手到衣服裏面去摸。這其間的一個緊要關頭,還是記得的,兩枚鑽石戒指,是放在衣服口袋裏的。她趕快伸手到袋裏面去摸,這兩枚戒指,居然還在。但摸那鈔票支票本票,以及黃金儲蓄券時,卻不見了。
她急了,伸着手到各件衣服裏面去摸索,依然還是沒有,剛剛乾的一身汗,這時又冒出第三次了。她開第二隻箱子的時候,向來是簡化手續,並不移動面上那隻小箱子。掀開了第二隻箱子的箱蓋,就伸手到裏面去抽出衣服來。這次她也不例外,還是那樣的做。現在覺得不對了,她才把小箱子移開,將箱子裏的衣服,一件件地拿出來,全放到牀上去。直把衣服拿乾淨了,看到了箱子底,還不見那三種票子。
她是呆了。她坐在牀沿上想了一想,這件事真是奇怪。偷東西的,爲什麼不把這兩枚鑽石戒指也偷了去呢?若說他不曉得有鑽石戒指,他怎麼又曉得有這麼些個票子呢?她呆想了許久,嘆了幾口長氣,無精打釆地也只好把這些衣服,胡亂地塞到箱子裏去,直等把衣服送進去大半了,卻在一條褲腳口上,發現了許多紙票子,拿起來看時,本票支票儲蓄券,一律全在。
她自嗤的一聲笑了起來。放進這些東西到箱子裏去的時候,自己是要找一個大口袋的。無意之中,摸着褲腳口,就把東西塞到裏面去了。哪裏有什麼人來偷,完全是自己神經錯亂。這時,算是自己明白過來了。可是精神輕鬆了,氣力可疲勞了,大半夜裏起來,這樣的自擾了一陣,實在是無味之至。眼看被上還堆了十幾件衣服,這也不能就睡下去。先把皮包在枕頭下拿出來,將這些致富的東西,都送到皮包裏去,再把皮包放到箱子裏。至於這些衣服,對它看看,實在無力去對付它,兩手胡亂一抱就向箱子裏塞了去。雖然它們堆起來,還比箱沿高几寸,暫時也不必管了。將箱子蓋使勁向下一捺,很容易地蓋上,就給它鎖上。隨着把小箱子往大箱子上壓下去,算把這場紛擾結束了。
不過有了這場紛擾,她神經已是興奮過度,在牀上躺下去卻睡不着了。唯其是睡不着,不免把今天今晚的事都想了一想。範寶華來勢似乎不善,可是他走的時候,卻有些同情,可能他先是受着洪五的氣話,所以要來取贓。他後來說是躲開一點的好,那不見得是假話。你看洪五到朱四奶奶家去,她都很容忍他,確是有幾分流氣。避開也好,有幾百萬元在手上,什麼事不能做,豈能白白地讓他拿了回去?
她清醒半醒的,在牀上躺到天亮。一骨碌爬起來,就到大門外來,向街上張望着。天氣是太早了,這半島上的宿霧,兀自未散,馬路上行人稀落,倒是下鄉的長途班車,丁丁當當,車輪子滾着上坡馬路,不斷的過去。在汽車邊上,懸着木牌子,上寫着渝歌專車。她忽然想到歌樂山那裏,很有幾位親友,屢次想去探望,都因爲怕坐長途汽車受擁擠,把事情耽誤了。現在可以不必顧到汽車的擁擠,保全那些錢財要緊。
她忽然有了這個念頭,就把楊嫂叫了起來,告訴要下鄉去,一面就收拾東西。好在抗戰的公務員家屬,衣服不會超過兩隻箱子。她把新置的衣鞋,全歸在一隻箱子裏,其餘小孩子衣服打了兩個大包袱。把隔壁陶太太請過來告訴她爲了魏端本的官司,得到南岸去找幾個朋友,恐怕當天不能回來,只有把兩個孩子也帶了去,房門是鎖了,請她多照應一點。陶太太當然也相信。請她放心,願意替她照顧這個門戶。
魏太太對於丈夫,好像是二十四分的當心,立刻帶了兩個孩子和楊嫂僱着人力車出門去了。僱車子的時候,她說的話,是汽車站而不是輪渡碼頭,陶太太聽着,也是奇怪,但她自己也有心事,卻沒有去追問她。她的行爲,是和魏太太相反的,除了上街買東西,卻是不大出門,在屋子裏總找一點針線作。恰是這兩天女工告病假走了,家事是更忙,她沒有心去理會魏太太的家事。
這天下午,李步祥來了。他也是像陶伯笙一樣的作風,肋下總夾着一個皮包,不過他的皮包,卻比陶伯笙的要破舊得多而已。他到這裏,已經是很熟的了,見陶太太拿了一隻線襪子用藍布在補腳後跟。那襪子前半截,已經是補了半截底的了。站着笑道:"陶太太,你這是何苦?這襪底補了再補,穿着是不大舒服的。你只要老陶打唆哈的時候,少跟進兩牌,你要買多少襪子?"陶太太站起來,扯着小桌子抽屜,又在桌面報紙堆裏翻翻。
李步祥搖搖手道:"你給我找香菸?不用,我只來問兩句話,隔壁那位現時在家裏嗎?"陶太太道:"你也有事找她嗎?她今天一早,帶着孩子們到南岸去了,房門都上了鎖。"李步祥道:"我不要找她,還是老範問她。她若在家,讓我交封信給她。這封信就託你轉交吧。"說着,打開皮包,取出封信,交到陶太太手上。
她見着信封上寫着"田佩芝小姐展"七個字,就把信封輕輕在桌沿上敲着道:"你們男子漢,實在是多事。人家添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一定要把她當作一位小姐。原來她只是賭錢,現在又讓你們教會了她跳舞了。生活這樣高,人家家中又多事……"李步祥拱拱手道:"大嫂子,這話你不要和我說,我根本夠不上談交際。這封信我也是不願意帶的。據老範說,這裏面並不談什麼愛情。有一筆銀錢的交涉,而且數目也不小。本來這封信是可以讓老陶帶來的,老陶下不了場,只好讓我先送來了。誰知道她不在家。"
陶太太搖了兩搖頭道:"老陶賭得把家都忘了,昨天晚上出去,到這時候還是下不了場。輸了多少?"李步祥道:"我並不在場賭,不知道他輸多少。其實這件事,你倒不用煩心,反正你們逃難到四川來,也沒有帶着金銀寶貝。贏了,他就和你們安家,輸了,他在外面借債,償還不了,他老陶光桿兒一個,誰還能夠把他這個人押了起來不成?"
陶太太道:"這個我怕不曉得,但這究竟不是個了局吧?就像你李老闆,也不是像我們一樣,兩肩扛一口,並沒有帶錢到四川來的,可是你夾上一隻皮包終日在外面跑,多少有些辦法,就說買黃金吧,恐怕你不買了二三十兩。每兩賺兩萬,你也搞到了五六十萬。你看我們老陶,搞了什麼名堂?……就是認到一班說大話的朋友。談起來就是幾十萬幾百萬,誰看到錢在哪裏?說他那個皮包,你打開來看,你會笑掉牙。也不知道是哪家關了門的公司,有幾分認股章程留下,讓他在字紙簍裏撿起來,放在皮包裏了,此外是十幾個信封,兩疊信紙,還有就是在公共汽車站上買的晚報。夾了那麼個東西,跑起來多不方便。"
李步祥笑道:"我倒替老陶說一句,夾皮包是個習慣。不帶這東西,倒好像有許多不方便。不但信紙信封,我連換洗衣服手巾牙刷,有時候都在皮包裏放着的,爲的是要下鄉趕場,這就是行李包了。陶老闆和我不同,他有計劃將來在公司裏找個襄副噹噹。我老李命裏註定了跑街,只要賺錢,大小生意都做,不發財倒也天天混得過去。"
他這種極平凡的話,陶太太倒是聽得很入耳。便問道:"李老闆,我倒要請教你一下,你這行買賣,我們女人也能作嗎?"李步祥搖了兩搖頭道:"沒有意思,每天一大早起來,先去跑煙市。在茶館樓上,人擠着人,人頭上伸出鈔票去,又在人頭上搶回幾條煙來,有時嗓子叫幹了,汗溼透了,就是爲了這幾條煙。再走向百貨商場,看看百貨,兜得好,可以檢點便宜,兜不着的就白混兩個鐘點。這是我兩項本分買賣,每天必到的。此外是山貨市場,棉紗市場,黃金市場,我全去鑽。"
陶太太笑道:"你還跑黃金市場啦?"李步祥搖着頭笑道:"那完全是叫花子站在館子門口,看人家吃肉。可是這也有一個好處。黃金不同別的東西,它若是漲了價,就是法幣貶了值,法幣貶了值,東西就要漲價了。"
陶太太笑道:"什麼叫法幣貶了,什麼叫黑市了,什麼叫拆息了,以前我們哪裏聽過這些,現在連老媽子口裏也常常說這些。這年月真是變了。我說李老闆,我說真話,就是你剛纔說的幾個市場都得帶我去跑跑,好嗎?"李步祥揭下了頭上的帽子來,在帽子底下,另外騰出兩個指頭搔着和尚頭上的頭髮,望了她笑道:"你要去跑市場,這可是辛苦的事,而且沒有得伯笙的同意,我也不敢帶你出去跑。"
陶太太靠了桌子站着,低下頭想了一想,點頭道:"那就再說吧。希望你見着伯笙的時候,勸他今天不要再熬夜了,第一是他的身體抵抗不住。第二是家裏多少總有點事情,你讓我作主是不好,不作主也不好。"李步祥道:"這倒是對的,伯笙還沒有我一半重。打起牌來,一支香菸接着一支香菸向下吸,真會把人都薰倒了。"
陶太太道:"拜託拜託,你勸他回來吧。"李步祥看她說到拜託兩個字,眉毛皺起了多深,倒是有些心事。便道:"好的好的,我去和你傳個信吧。現在還不到四點鐘呢。我去找他回來吃晚飯吧。若是我空的話,我索性陪他回來,說不定還擾你一頓飯呢。"說畢,他蓋着帽子走了。
陶太太聽他說到要來吃飯,倒不免添了一點心事,立刻走到裏面屋子裏去,將屋角上的米缸蓋掀起來看看。這在今日,她已是第二次看米缸裏的米了。原來看這米缸裏的米,就只有一餐飯的。陶太太看看竹簸箕裏的剩飯,約莫有三四碗。自己帶兩個上學的孩子,所吃也不過五六碗,所差有限,於是買好了兩把小白菜,預備加點油鹽,用小白菜煮一頓湯飯吃。這時李步祥說要送陶伯笙回來,那就得預備煮新鮮飯了。米缸裏現放着舀米的碗,她將碗舀着,把缸底颳得喀吱作響,舀完了,也只有兩碗半米,這兩碗半米,若是拿來作一頓飯,那是不夠的。
她站在米缸邊怔了一怔,也只好把這兩碗半米都盛了起來放在一隻瓦鉢子裏,端了這個鉢子,緩步地走到廚房裏去。他家這廚房,也是屋子旁邊的一條夾巷。這裏一路安着土竈、條板、水缸、竹子小櫥。但除了水缸盛着半缸水而外,其餘都是空的,也是冷冷清清的。爲了怕耗子,剩的那幾碗飯,是用小瓦鉢子裝着,大瓦鉢子底下還放了兩把小白菜。這樣,對了所有的空瓶空碗,和那半缸清水,說不出來這廚房裏是個什麼滋味。
她想着出去賭錢的丈夫,無論是贏了或輸了,這時口銜了半支菸卷,定是全副精神,都注射着幾張撲克牌上。桌子面上堆着鈔票,桌子周邊,圍坐着人,手膀子碰了手膀子,頭頂的電燈,可能在白天也會亮起來。因爲他們一定是在祕密的屋子裏關着門窗賭起來的。屋子裏煙霧繚繞,氣悶得出汗,那和這冰冰冷的廚房,正好是相反的。
她想着嘆了一口氣,但也不能再有什麼寬解之法,在桌子下面,把亂柴棍子找出來,先向竈裏籠着了火,接着就淘米煮飯。這兩件事是很快地就由她作完了。她搬了張方竹凳子,靠了那小條板坐着,望了那條板上的空碗,成疊地反蓋着。望了那反蓋的大鉢子底上放着兩把小白菜,此外是什麼可以請客的東西都沒有了。她將兩手環抱在懷裏,很是呆呆地同這夾道里四周的牆望着。
她對於這柴煙燻的牆壁,似乎感到很大的興趣,看了再看,眼珠都不轉動。她不知道這樣出神出了多久,鼻子裏突然嗅到一陣焦糊的氣味,突然站起來,掀開鍋蓋一看,糟了,鍋裏的水燒乾了,飯不曾煮熟,卻有大半邊燒成了焦黃色。趕快把竈裏的柴火抽掉,那飯鍋裏放出來的焦味,兀自向鍋蓋縫裏鑽出來,整個小廚房,都讓這焦糊味籠罩了,她也管不着這鍋裏的飯了,取一碗冷水,把抽放在地面上的幾塊柴火潑熄了,還是在那方竹凳子上坐着。
她想着在沒有燒糊這鍋飯以前,至少是飯可以盛得出來。現在卻是連白飯都不能請人吃了,廚房裏依然恢復到了冷清清的,她索性不在廚房裏坐着了,到了屋子裏去,把箱子裏的蓄藏品,全都清理清理,點上一點。這讓她大爲吃驚,所有留存着的十幾萬元鈔票,已一張沒有,就是陶伯笙前幾天搶購的四兩黃金儲蓄券,也毫無蹤影。在箱子角上摸了幾把,摸出幾張零零碎碎的小票,不但有十元五元的,而且還有一元的。這時候的火柴,也賣到兩元一盒,幾百元錢,能作些什麼事呢?就只好買盒紙菸待客吧?
她靠着箱子站定,又發了呆了,然而就在這時,聽到陶伯笙一陣笑聲,李步祥也隨了他的聲音附和着。他道:"你有那麼些個錢輸掉它,拿來作筆小資本好不好?"陶伯笙笑道:"沒有關係。我姓陶的在重慶混了這麼多日子,也沒有餓死,輸個十萬八萬,那太沒有關係,找一個機會,我就把它撈回來了。喂!陶太太哪裏去了?"當他不怎麼高興的時候,他就把自己老婆,稱呼爲太太的。
陶太太聽了這口氣,就知事情不妙,這就答應着:"我在這裏呢。"她隨了這話,立刻跑到前面屋子來。她見丈夫在一晚的鏖戰之中,把兩腮的肌肉,都刮削一半下去了,口裏斜銜了大半支菸卷,人也是兩手抱了西裝的袖子,斜靠了桌子坐着的,不過他面色上並不帶什麼懊喪的樣子,而且還是把眼睛斜看着人,臉上帶了淺淺的笑容。他道:"我們家裏有什麼菜沒有,留老李在這裏吃飯,我想喝三兩大麴,給我弄點下酒的吧。"
陶太太笑道:"那是當然,李先生爲你的事,一下午到我們家來了兩回了。"陶伯笙摸着桌子上的茶壺,向桌子這邊推了過來,笑道:"熬夜的人,喜喝一點好的熱茶,家裏有沒有現成的開水?我那茶葉瓶子裏,還有點好龍井,你給我泡一壺來,可是熱水瓶子裏的水不行,你要給我找點開的開水。"
陶太太並沒有說沒有兩個字,拿了茶壺,趕快到裏面屋子裏去找茶葉。小桌子上,洋鐵茶葉瓶,倒是現成的,可是揭開瓶蓋子來看時,只是在瓶底上,蓋了一層薄薄的茶葉末。她微微地嘆了口氣,拿着茶壺,就直奔街對過一家紙菸店去。
這家紙菸店,也帶賣些雜貨,如茶葉肥皂蠟燭手巾之類。他們是家庭商店,老老闆看守店面,管理帳目並作點小款高利貸。少老闆跑市場囤貨。少老闆娘應付門市。有個五十上下年紀的難民,是無家室的同鄉婦人。老老闆認她是親戚,由老老闆的牀鋪整理,至於全店的燒茶煮飯,洗衣服,掃地,完全負責。所享的權利有吃有住,並不支給工錢。她姓劉,全家叫她劉大媽,不以傭工相待,也爲了有這聲尊稱就不給她工錢。劉大媽又有位遠房的侄子老劉,二十來歲,也是難民,老老闆讓他挑水挑煤挑貨,有工夫,並背了個紙菸籃子跑輪船碼頭和長途汽車站。雖然也是不給工資,但在作小販的盈餘上,提百分之十五。哪一天不去作小販,就不能提成,所以他每天在店裏忙死累死,也得騰出工夫去跑。全家是生產者,生意就非常的好。他們全家對陶太太感情不錯。因爲她給他們介紹借錢的人,而且有賭博場面,陶伯笙準是在他家買洋燭紙菸。
陶太太走到他們店裏來,先把手指上一枚金戒指脫下來,放在櫃檯上,然後笑道:"鄭老闆,我又來麻煩你了。朋友託我向你借一萬塊錢,把這個戒指作抵押。"那位老老闆正在桌子上看帳,取下鼻子上的老花眼鏡,走到櫃檯邊來。他不看戒指,先就拖着聲音道:"這兩天錢緊得很,我們今天就有一批便宜貨沒錢買進。"他口裏雖是這樣說了,但對於這枚戒指,並不漠視,又把拿在手上的眼鏡,向鼻子尖上架起,拿起那枚戒指,將眼鏡對着,仔細地看了一看,而且託在手掌心裏掂了幾掂。
陶太太道:"這是一錢八分重。"老老闆搖了兩搖頭,他在櫃檯抽屜裏取一把戥子,將戒指稱了約莫兩三分鐘,將眼鏡在戥星上看了個仔細。笑道:"不到一錢七呢。押一萬元太多了。"陶太太道:"現在銀樓掛牌,八萬上下,一八得八,八八六十四,這也該值一萬二千元。人家可不賣,鄭老闆,你就押一萬吧。"他沉吟了一會子,點了頭道:"好吧。利息十二分,一月滿期。利息先扣。"
陶太太看看這老傢伙冬瓜形臉上,伸着幾根老鼠鬍子,沒有絲毫笑容,料着沒有多大價錢可講,只好都答應了。老老闆收下戒指,給了她八千八百元鈔票。陶太太立刻在這裏買了二兩茶葉,一包紙菸。正好劉大媽提了一壺開水出來,給老老闆泡蓋碗茶。便笑道:"分我們一點開水吧?"鄭老闆道:"恐怕不多吧?現在燒一壺開水,柴炭錢也很可觀。"
陶太太便抽出一支紙菸來,隔了櫃檯遞給他道:"老老闆吸支菸。"他接過了,向劉大媽道:"茶煙不分家,你和陶太太沖這壺茶,大概人家來了客,家裏來不及燒開水。陶太太剛買的茶葉,你給她泡上一壺。"
陶太太真是笑不是氣不是,打開茶葉包撮着一撮茶葉向壺裏放着。老老闆望了道:"少放點茶葉不要緊,我們這是飛開的水,泡下去準出汁。"陶太太笑着,沒說什麼。
老老闆將櫃檯上撒的茶葉,一片片的用指頭鉗子起來,放到櫃檯上玻璃茶葉瓶裏去。那支被敬的紙菸他也沒吸,放到櫃檯抽屜的零售煙支鐵筒裏去併案辦理。陶太太看到,也不多說,端了茶壺,就向家裏走。陶伯笙見她茶煙都辦來了,點頭笑道:"行了,去預備飯吧。"陶太太道:"快一點,吃麪好嗎?"陶伯笙道:"面飯倒是不拘。給我們弄兩個碟子下酒。"
陶太太偷眼看他,臉上還是沒有多大的笑容,而且李步祥總是客人,可不能違拂了丈夫的吩咐。她說着好好,帶了她金戒指押得的八千塊錢,就提小菜籃子出去了。她在經濟及可口的兩方面,都籌劃熟了,半小時內,就把酒菜辦了回來。
又是十分鐘,將一壺酒兩個碟子,由廚房裏送到外面屋子裏去。乃是一碟醬牛肉,一碟芹菜花生米拌五香豆腐乾。芹菜要經開水泡,本來不能辦,但是在下江面館裏買醬牛肉的時候,是藉着人家煮麪的開水鍋浸着了回家來才切的。陶伯笙是個瘦子,就喜歡吃點香脆鹹,這卻合主人的意,她也可以節省幾文了。丈夫陪了客飲酒,算是有了時間許她作飯了,她二次在廚房裏生着火,給主客下面。忙着的時候,雖然不免看看手指上,缺少了那枚金戒指,但覺得這次差事交代過去了,心裏倒也是坦然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