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先生留下這麼一筆款子在家裏,倒讓魏太太爲了難。這是他和司長匯出去的款子,必須好好保存,而且還不便把款子放在箱子裏,讓自己出去。因爲鑰匙是自己帶着的。把鑰匙帶出去了,他回來就拿不到款子。這沒有什麼辦法,只有在家裏守着這個皮包了。她想到昨日買了二兩金子,又在魏先生手上,先後拿得三萬法幣,這二十四小時以內,生活是過得很舒服的。今天在家裏看看小說,買點兒好菜,用一頓好午飯吃,這享受也不壞。
她主意拿定了,起牀,洗過臉,漱過口,且不忙用胭脂化妝,先叫楊嫂抱着小的男孩子渝兒去買下江面館的小籠包子。大女孩子娟娟就讓她送到屋子裏來自己帶着。這孩子的衣服又是弄得亂七八糟,穿一件中國紅花布長夾襖,卻罩在西式童裝上,那小孩的頭髮,又是兩天不曾梳理,乾燥蓬亂,散了滿頭。早上起來,小孩子就要吃,又沒有好的吃,左手拿了半截冷油條,右手拿了一片切的紅苕(即薯)。眼眵鼻涕殼子,全已在小臉上。
魏太太將她的衣服扯了一扯,瞪着眼道:"要命鬼,睜開眼睛,就只曉得要吃。兩天沒有管你,又不像人了。"小娟娟看到媽媽罵她,把油條和紅苕都丟了。兩隻手在衣服上慢慢擦着,轉了兩個小眼珠望着媽媽。魏太太咬着牙笑了,搖搖頭道:"我的天,你那手上的油,全擦在衣服上了,真是要命。"小娟娟呆了,兩手伸開了十指,也不知道怎麼是好。
魏太太原是要給孩子兩巴掌,看到她這種怪可憐的樣子,嘆了口氣,在桌子抽屜裏,抓了一把字紙,就和娟娟來擦那隻油手。把小手上的油都擦乾淨了,魏太太手上捏的那把紙團,翹起了一個大紙角,紙角楷書字寫得端端正正。她心裏一驚,這不要是孩子爸爸的公事吧?立刻把捏成紙團的字紙,清理出來一看,不由得連叫幾聲糟了。這其中除了有兩件公事而外,還有一張機關裏和一家公司寫的合同。一切都已謄寫清楚就差了簽字蓋章。這正是魏端本要拿去給公司負責人蓋章的。這時,滿合同全是大一塊小一塊的油跡。而且還折出了許多皺紋,她把這些字紙拿在手上看了看,絲毫沒有主意。只得向抽屜一塞,把抽屜關上,來個眼不見爲淨。原來是想和娟娟洗個臉,換換衣服的,心想,今天魏端本回來,少不得一場吵鬧。
娟娟見媽不睬她了,又見原來拿的那片紅苕,還在地上,這就彎腰去撿了起來。魏太太搶上前,把那紅苕片奪過去丟了,捏着拳頭,在娟娟背上,連捶了三四下,罵道:"你還饞啦,幾輩子沒有吃過東西。"娟娟讓媽媽監督着,早就憋不住要哭。這可一觸即發,哇哇地放聲大哭。魏太太道:"你還哭,都是爲你,我惹下禍事了。"
正說着,楊嫂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捧了一隻碗進來,便道:"大小姐,不要哭了,吃包子。"魏太太道:"你就只知道給她吃,你看孩子髒成什麼樣子了。短衣服套着長衣服,中不中西不西,讓人看見了笑話。"楊嫂道:"我要作飯,要洗衣服,還要上街買東西,兩個娃兒,跟一個,抱一個,我朗個忙得過來?"說着,把那隻碗便放在桌上,揭起蓋在碗上的那個碟子,露出熱氣騰騰的一碗小包子。
魏太太早晨起牀之後,最感到腸胃空虛,立刻將兩個指頭鉗了只包子送到嘴裏咀嚼着。娟娟雖不大聲哭了,鼻子還是息率息率地響,楊嫂抱在手上的小男孩,指着包子碗,連叫我要吃,我要吃。魏太太就抓了一把小包子,放在原來蓋碗的碟子裏,將碟子交給楊嫂道:"拿去吧,給他兩個人吃。吃過之後,無論如何,給他們洗把臉,換換衣服。你帶不過兩個孩子,我們分開辦理,你洗一個,我帶一個。"
楊嫂很知道這女主人的脾氣,看見孩子,就嫌孩子髒,不看見孩子,她也決不會想起的,端了那碟包子,帶了兩個孩子走了。魏太太叫楊嫂拿筷子來,她也沒有聽見。魏太太且先用指頭鉗了包子吃,直把整碗的包子一口氣吃盡,她沒有將筷子拿來,魏太太也就不問了。
起牀後的那盆洗臉水,浸着手巾,還放在五屜桌上。她起身洗了把手,在鏡子裏看到臉子黃黃的,纔想起忘了化妝一件大事。魏太太的人生哲學,是得馬虎處且馬虎。只有一件事是例外,每天一次化妝,到了下午要出去,照照鏡子胭脂粉已脫落大半了,這就必須重新化妝一次。所以她這時吃飽了早點,就立刻要辦理這件事。將臉子裝扮得勻了,頭髮也梳理得清楚,這上午就可說沒有了事。
平常有這個悠閒的時候,少不得到街上去轉兩個圈子,買點兒零碎食物。今天爲了皮包裏十來萬塊錢,心裏倒有點不自在似的,要出門非得買點東西不可,而錢又是不能動的。有錢不能用,也就懶於上街了。牀頭邊堆了十來本新舊小說。這就掏起一本來,橫躺在牀上翻弄着,隨手一翻,就是一段描寫戀愛熱烈的場面,翻過之後,就繼續地向下看去。
楊嫂可就在牀頭打攪了。她道:"今天還沒有買菜,上午吃啥子?"魏太太看着書,鼻子裏隨便哼了一聲,楊嫂又道:"上午吃啥菜?"魏太太不耐煩了,將橫躺在牀上的腳一頓道:"哎呀!人家一看書就細亂。囉!在我這衣服袋裏掏三千塊錢去買,把晚上的都辦了。"說着,將手摸摸小衣襟。
這位楊嫂,很知道女主人的脾氣,見她臉朝着書頁,又已看入了神,是不必多問話的。就彎着腰在魏太太衣袋裏摸出一把鈔票。點清了三千元留下,其餘的依然給她塞回衣袋裏去。因道:"太太,我去買菜,只能帶一個娃兒喀。留下哪一個?"魏太太依然是眼睛對着書頁,答道:"你把娟娟帶去,她會走路的。把小渝兒鞋子脫了,放在牀上玩。請你費點神,把娟娟換一件衣服。臉盆手巾在這桌上,拿去給她擦把臉。上街,也別弄得小孩子像叫化子一樣。行不行?"她說是說了,但沒有監督楊嫂去執行,兩隻眼睛,依然是對了小說書上注視着。
她看了幾頁書,覺得有小孩子在腳邊爬動。擡起頭來看時,小渝兒並沒有脫鞋子,還拿了帶泥腿的板凳,在枕頭邊當馬騎呢。魏太太說了句真糟糕,她也沒有起身。因爲這段小說,正說到男女兩主角已有戀愛九分成熟的機會,她急於要看這個結果是不是很圓滿的,就分不開身來了。
約莫是半小時,有人在門外問道:"魏太太在家嗎?"她聽出了這聲音是胡太太,立刻答應道:"我在家呢。"她同時想到小渝兒沒有脫鞋,還帶了一隻小馬在牀上,這就把人和馬,一齊抱下牀來。胡太太是熟人,也就走進屋子來了。
魏太太一看自己牀單子上皺得像鹹菜團似的,那大大小小的黑泥腳印,更是不必說。便笑道:"你看看我們家裏弄成什麼樣子了,和你那精緻的小洋房一打比,那真是天差地遠。"胡太太笑道:"這也是你的好處,一切事情不煩心,總是保持了你的青春年少。我是柴米油鹽什麼事都要管。這還罷了,我們那位胡先生,還只是不滿意,總說我花錢太多。今天上午,又大大地吹了一場。"說着把手上的那個皮包放在桌上,不用主人相請,兩手按住膝蓋,坐在桌邊那張獨不被東西佔領的椅子長長地嘆了口氣。
魏太太看她滿臉的脂粉,卻掩不住怒容,她說是和丈夫生了氣,那必是真的。胡太太本是張長圓臉,但因爲長得很胖的緣故,兩腮下面的肉,向外鼓了起來,幾乎把臉變成四方的了。這時帶了怒容,只覺兩塊腮肉,更向下沉着。她兩隻青果型的眼睛,本是單眼皮,今天兩條眉毛不曾畫,眉角短了許多,而眼睛四周,還帶了一圈兒微微的紅暈。這和平常那洋娃娃似的歡喜面孔,可差得多了。便一面收拾着牀鋪和屋子,一面問道:"我知道,你胡先生的經濟,全部交給你管,你還有什麼帶不過去的。"
胡太太搖了兩搖頭,又嘆了口氣道:"他把全部的經濟交給我,不把他那顆心交給我,那有什麼用呢?"她說着,把桌上的皮包取過來,打開皮包,取出一盒子煙來。她本來和魏太太一樣,不打牌是不吸紙菸的。魏太太看到她這時拿着煙盒,趕快取過一盒火柴遞上。可是這東西,她今天也預備得有,嘴角上街着紙菸,立刻又在皮包裏取出火柴盒來擦着火柴,將煙點着了。女人平常不大吸菸,忽然自動地吸起煙來,那必是心裏極不安定的時候,魏太太自己就是這樣,料着胡太太必是這樣。這就向她笑道:"你這話必定有所謂而發吧?"她說這話時,已把另一張椅子上的衣服襪子之類,很快地收拾乾淨,將那椅子移得和胡太太相併了,然後坐下。
胡太太右手按了手皮包,放在膝蓋上。左手兩個指頭夾了菸捲,放在紅嘴脣裏吸着,一支箭似的,噴出一口煙來,先淡笑了一笑,接着又嘆上一口氣。因道:"你看我們這位胡先生,這樣大的年紀,又是這抗戰年頭,他竟是糊塗透頂,還要在外面和那些當暗娼的女人胡混。花錢我不在乎,一個有身份的人這樣胡鬧,不但是有辱人格,若沾染了一身毛病,那不是個大笑話?"她說着話,又噴出一口煙。
魏太太道:"我倒是聽到人說,重慶有暗娼,晚上在校場口一帶拉人。那個地方,你們胡先生也肯去,那怪不得你生氣。"胡太太卻不由得笑了,因搖搖頭道:"倒不是那一類的暗娼。我說的是一種下流女人,冒充學生,冒充職業婦女,朝三暮四,在外面交男朋友。"
魏太太聽了這話,心裏就明白了,胡先生是在外面交女朋友,並不是嫖暗娼。因道:"你得有充分的證據嗎?"胡太太道:"那一點假不了。沒有充分的證據,我何至於氣得這個樣子?囉!我這裏就有一封信。"說着,她手是顫巍巍地伸到懷裏去摸索着,在懷裏摸出一封粉紅色的洋信封,交給魏太太。
她接過來時,覺着那封信還是溫暖的,分明是揣在胡太太貼肉小衣口袋裏的。見那信封上,是鋼筆寫的字。因望了她笑道:"我可以看嗎?"說着,把這信封顛了兩顛。胡太太道:"我正是要你看。"
魏太太抽出裏面一張洋信紙來,上面還有鋼筆寫的字,筆畫雖很純熟,可是筆力很弱,當然是位女人的手筆,信上這樣寫:"敬:昨晚由電影院回寓,在窄小破舊的樓上,孤獨地對了一盞電燈,我加倍地感到寂寞。窗子外正飛過幾點雨,那沒有玻璃的窗戶,糊着薄紙,漏了不少窟窿。在那窟窿裏送進一陣陣的寒風,那是格外的淒涼,回想到你我在一起的時候,你給予我的溫暖,徒然讓我增加感觸,我不由得掉下幾點淚。我是個薄命的女人,二十多歲,讓我喪失了他,成了一隻孤雁。家鄉在淪陷區,正成了既無叔伯,終鮮兄弟的那個悲慘境遇。白天,有那吃不飽肚的工作,讓我鬼混一天,到了晚上,我一個少年孀婦,向哪裏去?幸遇到了你,隨時給予我許多幫助,我是感激的。可是我有點不知足,這隻能解決物質上我眼前一些困難,我在社會上,依然是孤獨,淒涼,悲慘的呀。自然,你會想到這一點的,你是常到這小樓上來溫暖我。可是,第一,我怕呀,人言可畏呀。第二,這始終還是片刻的溫暖而已。你既然同情我,愛我,你就得救我到底。我今天在你當面,幾次想把我的心事說出來,怯懦的我又忍住了。回寓之後,形單影隻,風淒雨苦,受到這分淒涼,我不能再忍了,我不能不說了。我伸出了待救的手,你快救我呀。你有約會,不必寫信,還是打電話吧,快得多呀。最後,我告訴你,我永久是屬於你的,你能救我,我也只要你救,快回音吧!芳上。"
魏太太把信看過,依然塞進信封裏,交回給胡太太,因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女人,照信上說的,是個有工作的寡婦。信倒寫得相當流利。"胡太太將那信捏在手上,還是顫巍巍地塞到長衣懷裏去。因道:"這女人是老胡的舊部下,他根本混蛋,上司可以和女職員作這下流的事嗎?誰還敢出來當女職員呢。不過這個賤女人原也不是好東西,到處找男人。她丈夫大概就是爲了她胡鬧氣死的。你看看這信,她說她永遠是老胡的,她願意作老胡一個外室。這是鬼話。老胡是個什麼美男子,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他有什麼地位。一個簡任職公務員而已。她就是想騙老胡幾個錢,我真氣死了。太欺侮人。"說着嗓子一哽,落下兩行淚。但她也不示弱,立刻將手絹擦乾眼淚。她又取出紙菸來吸。
魏太太笑道:"既然你知道她是個騙局,你就不必生氣了。你是怎樣發現這封信的呢?"胡太太道:"我早就知道有這件事了。我質問老胡,他總是絕口否認,還說我吃飛醋。有一次,他和這下流女人同去看話劇,讓我知道了,我要到戲館子裏去截他,不幸走漏了風聲,讓他們逃走了。因此,我也更進一步,隨時隨地,找他們的漏洞。他們通信地點是在機關裏,機關裏我不能去,他們覺得是保險的,可是我也有我的辦法,告訴我那個大女孩子,常常假裝到機關裏去玩,教她暗下留意她爸爸私人來往的信件。只要像是女人筆跡的信封,就偷了拿回來給我看。總共只試驗三次,就把這封信抄到了。"
魏太太笑道:"你大小姐今年多大?"胡太太笑道:"十四歲了,她什麼不曉得。她先偷得那桌子抽屜的鑰匙,藏在身上。那鑰匙本有兩把,老胡掉了一把,他並不介意,照常地鎖。他就沒想到別人會開。"
魏太太笑道:"我還要問,你大小姐有什麼法子在她爸爸當面去開抽屜的鎖呢?"胡太太聽到這裏,臉上有了得意之色。眉毛揚起來笑道:"這孩子就是這樣得人疼愛。她陪着她爸爸下了班了,重新由大門外走了回去,對勤務說,丟了手絹在辦公室裏。人家當然讓她去找。自然,她不能每次都說丟了手絹,她總可借了別的緣故,一人再回辦公室去。這次找到了贓物,她就是由找手絹找出來的。你想,我看到這封信就是大肚子彌陀佛我也忍耐不下去吧。信是昨日下午得着的。偏是昨晚上他到一點鐘纔回家來。這還不是溫暖那個下賤女人去了嗎?昨晚夜深了我不便和他交涉。今早起來,我把這裏的話質問他,他還咬口不認。我掏出信來,當面念給他聽。"
魏太太搶着問道:"那就沒有可抵賴的了。"胡太太鼻子裏哼了一聲道:"就是這樣令人可恨,他若承認了,我只要他和那下流女人斷絕關係,我也不咎既往,和平解決。你猜怎麼樣?他比我還強硬,他說這是我捏造的信,伸過手來,要把信搶了去。我真急了,扯着他的衣服,要和他講理。他一掌把我推開,帽子也不戴,就跑出門去了。他料着我不敢到機關裏去找他,先避開我。其實,我怕什麼?哪裏也敢去。打破了他的飯碗,那是活該。我有辦法,我不依靠他當個窮公務員來養活我,等他回來再辦交涉不遲。隔壁趙先生和他同事,負責把他找回來答覆我一個解決辦法。我也只好饒了他這一上午,反正他飛不了。可是我一個人坐在家裏,越想越悶,越悶越氣,鄰居們叫我出來走走。我想那也好。對於這種丈夫,犯不上爲他氣壞了身體,我是得樂且樂。"
正說到這裏,楊嫂送着娟娟進來了。她身上的衣服,雖然還是短的套着長的,可是小臉蛋已經洗乾淨了,便是頭上的頭髮,也梳清楚了。胡太太拉着她的小手,拖到懷裏,摸了她的童發道:"孩子你的命運好,得着一個疼你的爸爸。"魏太太道:"她爸爸疼她,那也是一句話罷了,爲什麼家裏不多僱一個人專帶孩子,兩個孩子全弄得這樣拖一片掛一片。"
楊嫂聽了這個話風,流彈有射到自己頭上的可能,便抱起小渝兒要走。魏太太笑着嘆口氣道:"唉!提到小孩子髒,你就趕快要走。這不怨你,我怪你也沒用。胡太太在這裏吃飯,快去預備,兩個孩子都留在這裏吧。"胡太太道:"不,我請你出去吃頓小館。"
魏太太道:"你還和我客氣什麼。我的家境,你知道,我也不會有什麼盛大的招待。不過在我這裏吃飯,我們可以多談一點。"胡太太今天的情緒,需要的就是談。便道:"那也好。"說着,點了兩點頭。這樣,兩位太太就更是親密地向下談。
最後,胡太太爲了集思廣益起見,也就向魏太太請教,要怎樣才能夠得着勝利?魏太太笑道:"你問我這些,那我的見解,比你就差得遠了。不過隔壁陶太太倒是御夫有術的人,她隨便老陶幾日幾夜不歸,她向來不問一聲到哪裏去了。她說,作太太的,千萬不和先生吵,越吵感情越壞,這話當然有理。可是我這個脾氣,就不容易辦到。火氣上來了,無論是誰,我也不能退讓。"
胡太太又在手皮包裏,取出紙菸來吸着,右手靠了椅子背,微彎過來,夾着口裏的紙菸。偏着頭細細地沉思,噴出一口煙來,然後搖搖頭道:"陶太太的話,要附帶條件,看對什麼人說話。男人十有八九是欺軟怕硬。作太太的越退讓,他就越向頭上爬。對先生退讓一點,那也罷了。反正是夫妻,可是他一到另有了女人,兩個人一幫,你退讓,他先把那女人弄進門,你再退讓,那個女人趁風而上,就奪了我們的位置。你三退讓,乾脆,姨太太當家,把正太太打入冷宮,這社會上寵妾滅妻的事就多着呢。抗戰八年來,許多男人離開了家庭,誰都在外面停妻再娶。分明是軋姘頭討小老婆,社會上還起了一個好聽的名詞,說是什麼抗戰夫人。那好了,在家裏的太太,倒反是不抗戰的,將來勝利了,你說在那寒窯受苦的王寶釧一流人物,也當退讓嗎?"
魏太太聽了這話,立刻心裏拴上了幾個疙瘩,一陣紅暈飛上臉腮。但她這個抗戰夫人的身份,是很少人知道的,胡太太並非老友,更不知道。她強自鎮定着,故意放出笑容道:"可是平心說,那些抗戰夫人是無罪的,她們根本是受騙。那個署名芳字的女人,她和胡先生來往,不能算是抗戰夫人。你不就在重慶一同抗戰嗎?"
胡太太哼的一聲道:"我馬上就要那個賤女人好看,她還想達到那個目的嗎?可是我要照陶太太那個說法,退讓一下,那她有什麼不向這條路上走的呢?所以我決不能有一毫妥協的意思,就算我現時在淪陷區,老胡討個小老婆,我也要不能饒恕的。什麼抗戰不抗戰,男子有第二個女人,總是小老婆。"胡太太是自己發牢騷。可是魏太太聽了,就字字刺在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