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天色已到深夜一點鐘的時候,街上已很少行人,他們在這巷口的地方站着,那究竟不是辦法,由着洪五爺願作強有力的護送,魏太太也就隨在他身後走了。但她爲了夜深,敲那冷酒店的店門,未免又引起人家的注意,並沒有回去,當她回家的時候,已是早上九點鐘了。
她在冷酒店門口行人路邊,下了人力車,放着很從容地步子走到自己屋子裏去。當她穿過那冷酒店的時候,她看到冷酒店的老闆,也就是房東,她將平日所沒有的態度也放出來了,對着老闆笑嘻嘻地點了個頭,而且還問了聲店老闆早。她經過前面屋子,聽到楊嫂帶兩個孩子在屋子裏說話,她也不驚動他們,自向裏面臥室裏去。這屋裏並沒有人,她倒是看着有人似的,腳步放得輕輕地走到屋子中間來。
她首先是把手皮包放在枕頭下面,然後在牀底下掏出便鞋來,趕快把皮鞋脫下。意思是減少那在屋子裏走路的腳步聲。便鞋穿上了,她就把全身的新制綢衣服脫下,穿上了藍布大褂。然後,她拿起五屜桌上的小鏡子,仔細地對臉上照了一照。打牌熬夜的人,臉上那總是透着貧血,而會發生蒼白色的。但她看了鏡子,腮上還有點紅暈,並不見得蒼白,她左手拿了鏡子照着,右手撫摸着頭髮,口裏便不成段落的,隨便唱着歌曲。
楊嫂在身後,笑道:"太太回來了?我一點都不曉得。"魏太太這才放下手上的鏡子,向她笑道:"我早就回來了。若是像你這樣看家,人家把我們的家擡走了,你還不知道呢。"楊嫂道:"晚上我特別小心喀,昨晚上,我硬是等到一點鐘。一點鐘你還不回來,我就睡覺了。"
魏太太道:"哪裏的話,昨天十二點鐘不到,我就回來了。我老叫門不開,又怕吵了鄰居,沒有法子,我只好到胡太太家去擠了一夜。"楊嫂道:"今天早上,我就在街上碰到胡太太的,她朗個還要問太太到哪裏去了?"
魏太太臉色變動了一下,但她立刻就笑道:"那是她和你開玩笑的。你以爲我在外面玩?爲了先生的事,我是求神拜佛,見人矮三尺,昨天受委屈大了。"說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擡起手來拍兩下胸脯道:"我真也算氣夠了。"楊嫂遠遠地望着她的,這就突然地跑近了兩卡,低了頭,向她手上看看道:"朗個的?太太!你手上又戴起一隻金剛鑽箍子?"
魏太太這纔看到自己的右手,中指和無名指上,全都戴了鑽石戒指。便笑道:"你好尖的眼睛,我自己都沒有理會,你就看到了。這隻可不是我的,就是我自己那隻小的,我也要收起來,你可不要對人瞎說。"楊嫂眯了眼睛向她笑着,點了兩點頭道:"那是當然嗎,太太發了財,我也不會沒有好處。"魏太太道:"不要說這些閒話了,你該去買午飯菜。兩個孩子都交給我了。下午我要到看守所裏去看看先生,上午我就在家裏休息了。"說着,在枕頭下面,掏出了皮包。打了開來,隨手就掏了幾張千元的票票塞到她手上。
這個時候,重慶的豬肉,還只賣五百元一斤,她接到了整萬元的買菜錢,她就知道女主人又在施惠,這就向主人笑道:"買朗個多錢的萊,你要吃些啥子?"魏太太道:"隨便你買吧。多了的錢就給你。"楊嫂笑道:"太太又贏了錢?"魏太太覺得辯正不辯正,都不大妥當。微笑着道:"你這就不必問了。反正……"說着,把手揮了兩揮。楊嫂看看女主人臉上,總帶着幾分尷尬的情形,她想着,苦苦地問下去,那是有點兒不知趣,於是把兩個孩子牽到屋子裏來,她自走了。
魏太太雖坐在兒女面前,但她並沒有心管着他們,斜斜地躺在牀上,將疊的被子撐了腰,在牀沿上吊起一隻腳來,口裏隨便地唱京戲。她自己不知道唱的是些什麼詞句,也不知道是唱了多少時候,忽然有人在外面叫道:"魏太太,有人找你。"這是那冷酒店裏夥計的聲音,她也料着來的必是熟人。由牀上跳下,笑迎了出來。
那門外過人的夾道里,站住了一位穿西服的少年,相見之下,立刻脫帽一鞠躬,並叫了一聲田小姐。魏太太先是有點愕然,但聽他說話之後,立刻在她醉醺醺的情態中恢復了記憶力,這就是昨晚上在朱四奶奶家見面的青衣名票宋玉生。遂喲了一聲道:"宋先生,你怎麼會找到我這雞窩裏來了?"他笑道:"我是專誠來拜訪。"魏太太想到自己在朱四奶奶家裏跳舞,是那樣一身華貴,自己家裏卻是住在這冷酒店後面黑暗而倒壞的小屋子裏,心裏便十分感到惶惑。但是自從昨晚和他一度跳舞之後,對他的印象很深,人家親自來拜訪,也可以說是肥豬拱門,怎能把人拒絕了。站着躊躇了一會子,還是將他引到外間屋子來坐。
恰好是她兩天沒有進這房間,早上又經楊嫂帶了兩個孩子在這裏長時期的糟亂。桌上是茶水淋漓,地板上是橘子皮花生皮。幾隻方凳子,固然是放得東倒西歪,就是靠牆角一張三屜小桌,是魏端本的書房和辦公廳,也弄得舊報紙和書本,遮遍了全桌面,桌面上堆不了,那些爛報紙都散落到地面上來。魏太太一連的說屋子太髒,屋子太髒,說着,在地面抓了些舊報紙在凳面子上擦了幾下,笑道:"請坐請坐。家裏弄成這個樣子,真是難爲情得很。"
宋玉生倒是坦然地坐下了。笑道:"那要什麼緊,在重慶住家的人,都是這個樣子,你不看我穿上這麼一身筆挺的西裝。我住的房子,也是這樣的擠窄。所以人說,在重慶三個月可以找到一個職業,三年找不到一所房子。"說着,他嘻嘻地一笑。因爲他這向話是斷章取義的,上面還有一句,就是三天可以找到一個女人。
魏太太陪着客,可沒有敢坐下,因爲她沒有預備好紙菸,也不知道楊嫂回來燒着開水沒有,請客喝茶,也是問題。只是站着,現出那彷徨無計的樣子。
宋玉生倒是很能體會主人的困難,笑着站起來了。他道:"我除了特意來拜訪而外,還有點小意奉上。田小姐昨天不是對我那煙盒子和打火機都很感到興趣嗎?我就奉上吧。"說着,在西服袋裏把那隻景泰藍的煙盒子,和那隻口紅式的打火機都掏了出來,雙手捧着,送到魏太太面前。
魏太太這才明白他來的用意,笑道:"那太不敢當了。我看到這兩樣小東西好,我就這樣的隨便說了一聲,我也不能奪人之所愛呀。"宋玉生笑道:"這太不值什麼的東西,除非你說這玩意瞧不上眼,不值得一送。要不然的話,我這麼一點專誠前來的意思,你不好意思推辭的。"他說的話,是一口京腔,而且斯斯文文的說得非常的婉轉,不用說他那番誠意,就是他這口伶俐的話,也很可以感動人。於是她兩手接着煙盒子與打火機,點了頭連聲道謝。
宋玉生看着,這也無須候主人倒茶進煙了,就鞠躬告辭。魏太太真是滿心歡喜,由屋子裏直送到冷酒店門口,還連聲道着多謝。這個時候,正好陶伯笙李步祥二人,由街那頭走了過來,同向她打着招呼。
陶伯笙和魏端本是多時的鄰居,在表面上,總得對人家的境遇,表示着關切,這就向前走着兩步,問道:"魏先生的消息怎麼樣了?"魏太太道:"我是整日整夜地爲了這件事奔走,我還到看守所裏去過好幾次。不過他倒是處之坦然,因爲他這件事完全是冤枉。"她說着,臉上透着有點尷尬,說句不到屋子裏坐坐,轉身就向屋子裏去了。
李步祥隨在陶伯笙後面,走到他屋子裏,忍不住先搖了兩搖頭道:"這事真難說,這事真難說。"陶伯笙道:"什麼事讓你這樣興奮?"李步祥道:"你不看到她送客出來嗎?那客是什麼人?"陶伯笙笑道:"你也太難了。魏端本也是個青年,他有青年朋友,那有什麼希奇?"李步祥道:"魏端本爲人,我大概也知道,他那人很頑固的,不會帶着漂亮青年向家裏跑的,而況這位漂亮青年,還和平常人不同,他是個青衣名票,哪個青年婦女不喜歡這種人呢?"陶伯笙笑道:"你簡直說得顛三倒四,既然說是人家這行爲難說,又說青年婦女都愛漂亮青年。"李步祥擡起手亂摸了幾下頭,笑道:"反正我覺得這事有點尷尬。"陶伯笙道:"玩票也是正當娛樂,玩票的人,就不許青年婦女和他來往嗎?你可少提這些話,來支菸,我們還是談談我們的正經生意。"
陶伯笙掏出紙菸盒來,向客敬着煙,把他拉着坐下,只是談生意經,把這問題就扯開了。李步祥本來對這事是無意閒談的,見老陶極力地避免來談,倒越是有些注意。抽着紙菸想了一想,搖了兩搖頭道:"現在的生意真不大好做。你看到那樣東西會漲價,他偏偏瘟下來。你說那樣東西是個冷門,有半個月就翻成兩倍的。我有個朋友,在年底下就由貴陽運了幾箱紙菸來,不料到了現在爲止,紙菸就沒有漲過價,這半年的利錢,賠得可以。說到金子,官價變成了三萬五,應該可以不做了,可是隻要你有膽量,儘可放手去做。老範這回買的幾百兩金子,又翻了一個身子。黑市老是七八萬。他說,下個月初,官價一定要提高,準是五萬到六萬。有錢現在還可以做。一萬五變到兩萬的時候,那是大家大意,把這事錯過了。兩萬變到三萬五的這一關,誰都知道,我們還大大湊上一回趣呢。可是我們全和人家跑路,自己只落個幾兩,賺死了也有限。我們就那樣想不通,爲什麼不借錢作上一大筆呢?我們就是借重慶市上最高的利,也不會超過十五分去。一百萬才十五萬利息而已,那時一百萬可以作五十兩黃金儲蓄。現在出讓給人,三萬八到四萬一兩,沒有問題,怎麼着,也是對本對利。若是再熬兩個月,不用,只熬半個月,等到官價變成了五萬,我們這早期的儲蓄券,五萬二三,人家搶着要,那就賺多了。我們雖然沒有老範的那樣大手筆,可是把什麼東西都變賣了,百十萬元總湊得出來。現在一百萬,可以買到二十八兩。不到兩個月,怕不是一百五六十萬,比作什麼生意都強。"
陶伯笙道:"你那意思是要在五萬元官價還沒有宣佈以前,又想搶進。"李步祥擡起手來搔着頭皮了。他笑道:"你說怎麼辦吧。現在除了作黃金儲蓄,就沒有把握。我作了兩三年的百貨,自問多少有些辦法。可是這幾個月來,我把老底子賠下三分之一去了。前兩天接到湘西朋友來信,那邊百貨,總比這裏便宜一半。我有心趕公路跑一趟。但是等我回來了,說不定重慶的貨又垮下去了。貨到地頭死,我豈不要跳揚子江?我想來想去,挑穩的趕,決計把我手上的存貨都賣了,換到了法幣,我再去換黃金。"
陶伯笙道:"這事情倒是可做。不過你還是向老範去請教請教,下個月的黃金官價,是不是真會變成五萬呢?"李步祥道:"你這話可問得外行。老範也不是財政部長。他知道黃金漲不漲價呢?不過這事實是擺在眼面前的。黑市比官價高出一倍有餘,誰作財政部長,也不能白瞪着眼睛,讓買黃金的人賺國家這些個錢。遲早是要漲價的,他又何必等?不過這裏面有點問題,就是經濟專家,也沒有把握來解決。那是什麼呢?就是官價漲了,黑市必然也跟着漲。這就事情越搞越糟了。可是我們作黃金儲蓄的人,只要定單拿到手,可不管他這些。"
陶伯笙望了他笑道:"老李,看你不出,你還有這麼一套議論。"李步祥道:"現在有三個買賣人在一處,哪個不談買金子的事。我不用學,聽也聽熟了。"
陶伯笙道:"這話說得有理。不過我陪你老兄跑了兩天市場,全是瞎撞,一點沒有結果,今天我不奉陪,你單獨的去找老範吧,不過有一層……"說着,把聲音低了一低道:"關於隔壁那個人兒的事,你不要對老範說。本來我們和魏端本是好鄰居,也是好朋友,我們這就感到十分尷尬,老範和那人我們不都是賭友嗎?多少在老魏面前,我們是帶點嫌疑,若是再加些糾紛,我們在朋友之間,可不好相處。"李步祥笑道:"我才管不着這事呢。這時候,老範大概是在家裏吃飯,我就去吧。"說着,抓起放在桌上的一頂舊帽子,起身就走。
陶伯笙追到門外叫道:"若是買賣談好了,不要忘了我一份啦。"李步祥笑着說:"自然自然。老範也不是那種人。"他說了話,看到魏太太帶了兩個小孩子在街上買水果,和她點着個頭,沒說什麼就走了。
他到了範寶華家裏,老範正在客廳裏,桌上擺着算盤帳本,對了數目字在沉吟出神。看到李步祥便道:"你這傢伙,忙些什麼啦。有好幾天都沒有見着你了。"李步祥道:"你問問府上的女管家,我每天都來問安二次,總是見不着你。我猜你這時該吃飯了,特地來看你。"說着,他伸着脖子,看看桌上的帳本。
範寶華笑道:"你這傢伙也不避嫌疑,我的帳目,你也伸着頭看。"李步祥道:"我也見識見識,你現在到底作些什麼生意呢?"範寶華笑道:"你呀,學不了我。我現在又預備翻身,我打算把那幾百兩黃金儲蓄券,再送到銀行裏去押一筆款子,錢到了手,再買黃金儲蓄券,等到黃金官價變成五萬的時候,把新的一批黃金儲蓄券賣了,少賣一點吧,打個九折,一兩金子,我白撈它一萬。也許是半個月,也許是十天,我就又賺他幾百萬。老李,你學得來嗎?"他說着這話,得意之至,取出一支菸卷放在嘴裏。唰的一聲,在火柴盒子邊上把火柴擦着,拿火柴盒和拿火柴的手,都覺得是很帶勁。
李步祥在他斜對面的椅子上坐着,偏了頭向他望着。笑道:"老兄,你也是玩蛇的人不怕蛇咬。上次你在萬利銀行存款買金子,上了人家那樣一個大當,還要想去銀行裏設法嗎?"範寶華道:"那家銀行作買賣,會像萬利這樣呢?他們連同行都得罪了。現在萬利的情形怎麼樣?昨天下午,我由他們銀行門口經過,看到他們在櫃上的營業員,像倒了十年的黴,全是瞌睡沉沉的要睡覺。這是什麼原故,不就是想發財的心事太厲害嗎?"
李步祥嘻嘻地笑着,望了範寶華不作聲。他道:"你今天爲着什麼事來了?只要是我幫得到忙的,我無有不幫忙的。你老是作這副吞吞吐吐的樣子幹什麼?"李步祥道:"我笑的不是這件事,我要你幫忙的事情多了,我還要什麼醜面子,不肯對你說。我笑是笑了,可是我不對你說。老陶再三警告我也不要我對你說。"
範寶華對他臉看了一看,笑道:"你不用說,我也明白,不就是魏太太的事嗎?"李步祥搖搖頭道:"不是不是!我根本沒有看到她。"說着話時,他臉上紅紅的。
範寶華口角里銜了菸捲,靠在椅子背上兩手環抱在懷裏對了李步祥笑着。李步祥笑道:"其實告訴你,也沒有什麼關係,我看到她由家裏送客出來。"
範寶華道:"這比吃飯睡覺還要平常的事。陶伯笙又何必要你瞞着哩?顯然是這裏面有點兒文章。她送客送的是洪老五吧?"李步祥道:"那倒不是。那個人是位名票友。"
範寶華將大腿一拍道:"我明白了,是宋玉生那小子。昨晚上在朱四奶奶家裏和他只跳舞了一回,怎麼就認識得這樣熟?"李步祥笑道:"你猜倒是猜着了。但是那也沒有什麼希奇。"
範寶華道:"自然不稀奇。他們能在一起跳舞,爲什麼就不能往來。不過你好像就是爲了這事要來報告我的。那能夠是很平常的事嗎?老李,我也是個老世故,難道這點兒事我都看不出來嗎?"李步祥道:"其實我沒有看到什麼,我就只覺得奇怪,怎麼會由魏太太家裏,走出一位青衣名票來?何況魏先生又不在家。"
範寶華冷笑一聲道:"嚇嚇,奇文還不在這裏哩。她昨晚上由朱四奶奶家裏出來,根本就沒有回去,洪五送着她走的,不知道把她送到哪裏去了。我怎麼知道?吳嫂今早上菜市買菜,碰到他們的。算了,不要提她了,我最冤的,是前天送了她半隻鑽石戒指。"李步祥道:"怎麼會是半隻呢?"
範寶華道:"洪五要我合夥送她的。洪五要討好她,爲什麼要我出這一半錢呢?好!我也不能那樣傻瓜,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得向洪五借一筆資本。我這黃金儲蓄券,不要抵押了,我得和洪老五借錢。老李,你幫我一個忙,和我偵探偵探他們的路線。"李步祥笑道:"你吃什麼飛醋,偵探他們的路線又怎麼樣?這位太太根本不認識洪五,完全是你介紹的。"
範寶華沉着臉子想了一想,點頭道:"當然是我介紹的,我的用意……不說了,不說了,可是不該要我出半隻鑽石戒指的錢。這種女人,好賭,好吃,好穿,現在又會跳舞,我還對她有什麼意思。她丈夫坐了牢,她像沒事一樣,打扮得花蝴蝶子似的,東遊西蕩,那就是個狠心人。也好,落得讓洪五去上她的當。"他越說是越生氣,臉子漲得紅紅的。
那吳嫂提了一壺開水,正走出來向桌子上茶壺裏衝着茶。她不住地撩着眼皮,將大眼睛望了主人,卻是抿了嘴笑。李步祥道:"你笑什麼?我笑我們說田小姐嗎?"
她冷笑道:"啥子小姐喲,不過是說得好聽吧?我們作傭人的,不敢說啥子,她來了,先生叫我朗個招待,我就朗個招待。實說嗎,招待別個,別個是不見情的。"她口裏這樣批評,對於生人,卻又顯出特別的殷勤,將新泡的茶,斟上了一杯,從從容容地送到別人面前。主人雖然嫌她多嘴。可是由於她的恭順態度,先就忍住了那份不快。加之她兩手捧出茶杯過來時,那兩隻手,又洗得乾乾淨淨,也覺得這傭人是不容易僱請得到的。於是接着她的茶碗,向她點了兩點頭,表示着接受她的勸告。
吳嫂這就更得意了,索性站在主人面前不走開,問道:"說不定耍一下,她又要來咯。她來了,你撅她嗎(撅爲直接譏諷之意)。"範寶華哈哈笑道:"那又何至於。她這樣亂搞,我倒是原諒她。她愛花,丈夫沒有錢,自己也沒有錢,只要搞得到錢,她就什麼不管了。"
李步祥道:"人爲財死,鳥爲食亡,誰不是這樣?"範寶華搖搖頭道:"那也不盡然,她要肯像其他公務員的眷屬一樣過着苦日子,不賭錢,不要穿漂亮衣服,她用不着這樣亂搞了。"吳嫂道:"對頭!無論男女,總要有志氣嗎。我窮,我靠了我的力氣和人家作活路,我也不會餓死。"李步祥笑着伸了個大拇指向她笑道:"那沒有話說,吳嫂是好的。"
範寶華雖是這樣說了,但他不肯再說什麼,只是捧了那杯茶,默然地坐着。李步祥看他那臉色,也不說什麼,吳嫂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也自走開,但是加強了她一個信念,對於魏太太是無須再客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