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廳裏這羣男女,都是加入文場的。他們隨了朱四奶奶這一招手,成串地向樓上走。洪五爺卻是最落後的一個,他向魏太太笑着點了兩個頭道:"請緩行一步。"她只看他滿臉的笑容,已經猜到了四五成帳,而且在許多地方,正也要將就着姓洪的說話,他這麼一打招呼,也就隨着站定沒有走。
洪五爺等人都走完了,笑問道:"田小姐的資本,帶着很充足嗎?"她笑道:"當然多少帶一點現款,不過和你們大資本家比起來,那就差得太遠。"姓洪的在他西服口袋裏狂搜了一陣,輪流地取出整疊的鈔票來。這個日子,重慶的鈔票最大額還是一千元。他卻是將那未曾摺疊,也未曾動用過的整沓新鈔票,接連交過三沓來,笑道:"拿去作資本吧。"這鈔票面印着一千元的數目,直伸着紙面,用牛皮紙條在鈔面中間捆束着。這不用提,每沓一百張,就是十萬元。洪五爺拿過鈔票來的時候,她還沒有伸手去接,洪五爺見她皮包夾在肋下,就把鈔票,放在她皮包上面。
魏太太笑道:"多謝你給我助威。贏了,我當然加利奉還。若是輸了呢?"洪五爺笑道:"不要說那種喪氣的話。賭錢,你根本不要存一種輸錢的思想。他若存上這個思想,就不敢放手下注子,那還能贏錢嗎?打唆哈就憑的是這大無畏的精神。"他正說得起勁,朱四奶奶又重新走了來,向他笑道:"怎麼回事,人家都等着你們入座呢,你們有什麼事商量。"
魏太太聽說,不免臉上微微一紅。洪五爺笑道:"投資作買賣,總也得抓頭寸呀。田小姐,請請!"他說着,在前面就走了。當了朱四奶奶的面,對於這三沓鈔票,她就不好意思再送回去,打開皮包,默然地收納。她本來就有二十萬款子放在皮包裏,再加上這三十萬新法幣,在打唆哈以來,要算是資本最充足的一次了。她一頭高興,立刻加入了樓上的唆哈陣線。
今天這小屋子的圓桌面上,共有九個人,卻是四男五女。朱四奶奶依然是樓上樓下招待來賓,並未加入,於是在這桌上,五位女賓中,就是魏太太最有本錢的一位了。她心高氣傲地放出手來賭,照着唆哈的戰法,錢多的人就可以打敗錢少的人。但也有例外,就是錢多的人,若是手氣不好,也就會越賭越輸。魏太太今天的賭風,就落在這個例外的圈子裏。其中有幾個機會,牌取得不錯,狠狠地出了兩注款子,不想強中更有強中手,兩次都遇到了大牌。因之五十萬現鈔,不到兩小時,就輸了個精光。所幸洪五爺卻是大贏家,看到魏太太陸續在皮包裏掏出鈔票來買籌碼,這就把面前贏的籌碼,十萬五萬的分撥給她。維持到吃飯的時候,她又輸了十幾萬。她大半的高興,卻爲這個意外的遭遇所打破。
當大家放下牌,起身向樓下飯廳裏去的時候,她臉子紅紅的,眼皮都漲得有點發澀。夾了那隻空皮包在肋下,緩緩地站着離開了座位。洪五爺又是落後走的,他就笑道:"田小姐,今天你的手氣太壞,飯後可不能再來了。"她微笑道:"今天又敗得棄甲丟盔,的確是不能再來。五爺大贏家,可以繼續。"說着話,同下樓梯。
洪五爺在前,因答話,未免緩行一步。等着魏太太走過來了,窄窄的樓梯不容兩人並肩擠着走,他就伸手握了她的手。作個懇切招呼的樣子,搖搖頭道:"田小姐,你不賭,我也不賭。樓下有跳舞,回頭我們可以加入那個場面。"魏太太心裏想着:若要賭錢的話,只有向姓洪的姓範的再湊資本。今天姓範的也輸了。不好意思和他借錢。姓洪的也表示不賭了,也不能向他借錢,而況借的將近五十萬,又怎能再向人家開口呢?她爲了這五十萬元的債務,對於洪五爺也只有屈服,他握着手,就讓他握着吧。
洪五爺只把她牽到樓梯盡頭,方纔放手。魏太太對他看着一跟,不免微微地笑了。當然,這讓姓洪的心裏盪漾了一下。他們各帶了三分尷尬的心情,走進了樓下的飯廳。
這晚朱四奶奶請客,倒是個偉大的場面。上下兩張圓桌男女混雜的,圍了桌子坐着。洪五爺和魏太太后來,下桌上座僅僅空了兩個相連的位子,他們謙讓了一番。坐下了的,誰也不肯移動,他兩人又是很尷尬地在那裏坐下。
飯後,喝過一遍咖啡。朱四奶奶在人叢中還站着介紹一遍:"這是美軍帶來的,絕非代用品。喝完了咖啡,請大家再盡興玩。文武場有換防的。現在聲明。"洪五爺右手託着咖啡碗碟,左手舉起來,他笑道:"我和田小姐加入舞場。"魏太太笑着搖搖頭道:"那怎麼行?前兩小時剛學,現在還不會開步子呢。"洪五爺笑道:"那要什麼緊,大家都是熟人,跳得不好,也沒有哪個見笑。你和我跳,我再仔仔細細地教給你。"魏太太笑着,低聲說了句不好,可是那聲音非常之低,只是嘴脣皮動了一動,大概連她自己都不會聽到吧?洪五爺雖然知道她什麼用意。可是見她自己都沒有勇氣說出來,那也就不去介意。
這時,那面客廳裏的留聲機片子,已由擴大器播出很大的響聲來,男女來賓帶了充分的笑容,分別地去赴賭場與舞場。洪五爺接着魏太太的手,連聲說道:"來吧來吧。"魏太太也是怕拉扯着不成樣子,只好隨着他同到舞廳裏來。
這時,一部分男女在客廳裏坐着,一部分男女已是在對過帳幔下的廳裏跳舞。那裏面的桌椅,全都搬空了。光滑的地板,又灑過了一遍雲母粉,更是滑溜。屋子四角,亮着四盞紅色的電燈泡,光是一種醉人之色。播音擴大器掛在橫樑的一角。魏太太雖不懂得音樂片子,但是那個節奏,倒是很耳熟的。這時有四對男女,穿花似地在屋子裏溜。小姐們一手搭在男子肩上,一手握着男子的手,腰是被西服袖子,鬆鬆地摟抱着。看她們是態度很自然,並沒有什麼困難,心裏先就有三分可試了。她在旁邊空椅子上坐着,且是微笑地看。
一張音樂片子放完,四對男女歇下來。在座的男女劈劈啪啪鼓了一陣掌。第二次音樂片子,又播放着的時候,幾個要跳舞的男女都站了起來。洪五爺站到魏太太面前也就笑嘻嘻地半鞠着躬。她還不知道這是人家邀請的意思,兀自坐着笑。坐在她旁邊的一位小姐,正是剛由舞場上下來,這就向她以目示意,又連連地扯了她幾下袖子。魏太太到底也是看過若干次跳舞的,這就恍然大悟,立刻站了起來。笑道:"五爺,我實在還沒有學會,你教着我一點。"他笑道:"我也沒有把你當一位畢了業的學生看待呀。"正好朱四奶奶也過來了,見她肋下還夾着皮包,便由她肋下抽了過來。笑道:"小姐,你還打算帶着這個上場啦。"說時,她另一隻手牽了魏太太,就引到了舞廳裏去。
洪五爺自是跟了過來,接着她的手在舞廳另一隻角落裏,單獨地和魏太太慢慢地跳着。他身子拖了魏太太移着腳步,口裏還陸續地教給她的動作。魏太太在一張音樂片子舞完之後,也就無所謂難爲情了。接着第二張音樂片子放出,他兩人又繼續地向下跳,直跳過幾張音樂片子,兩人才到外面客廳裏來休息。
這時,她有點奇怪,就是範寶華始終也沒有在舞廳裏出現。便向洪五爺笑道:"老範也是個跳舞迷,怎麼今天不加入?"洪五爺笑道:"一定是大贏之下。我知道他的脾氣,若是輸了錢,他是到了限度爲止,再不向前幹。他理直氣壯,那就老是向前進攻了。你不要管他,明天由他請客吧。"她也不便多問,音樂響起來,她又和洪五爺跳了幾次。這麼一來,她和姓洪的熟得多,也就把步伐熟得多,至少是不怯場了。
洪五爺跳了一小時,他笑道:"我們到樓上去看看吧。"魏太太卻想到老是和姓洪的同走,恐怕姓範的不願意,因道:"我不去了。看了我饞得很,我又不敢再賭。"姓洪的倒以爲她這是實話,自向樓上去了。魏太太坐在外客廳裏,且看對面舞廳里人家跳舞,借這機會,也可以學學人家的步伐。
在座還有兩位女賓,五位男賓,都是剛休息下來。其中有位二十多歲的青年,長圓的臉,頭髮梳得像烏緞子似的,臉上大概新刮的臉,雪白精光。他穿一套青呢薄西服,飄着紅領帶,圓圍着白襯衫的領子,整齊極了。原來見到他,像很熟,在哪裏見過。來到朱公館的時候,朱四奶奶介紹着,稱他宋先生。這倒疑惑了。向來熟人中,沒有姓宋的。在熟人家裏,也沒有到過姓宋的。不過這人卻是很面熟,想不起來是怎樣有這個印象的。在舞廳裏看到了他,越看越熟,就是不便相問人家在哪裏會過。這時他也休息着沒有跳舞。和他坐在並排的一位男客,就對他笑道:"宋先生,今天不消遣一段?"他道:"今天會唱的人太多不用我唱了。"那人道:"會唱的倒是不少,不過名票就是你一個。"
魏太太在這句話裏,又恍然大悟。這位宋先生叫宋玉生。是重慶唯一有名的青衣票友。每次義務戲,都少不了他登場。原來以爲他是個和內行差不多的人物。現在看他的裝束和舉動分明是一位大少爺。朱四奶奶家裏,真是包羅萬象,什麼人都有。她心裏這樣想着,就更不免向宋玉生多看了幾眼。
那宋玉生原來倒未曾留意。因爲一個唱戲或玩票的人,根本就是容易讓人注意的。現在發覺魏太太不住的眼神照射,他想着,這或者是人家示意共同跳舞。這就走到她面前站定,向她點了個頭。她這已明白了舞場上的規矩,是人家邀請合舞。心裏雖明明覺得和一個陌生的人挽手搭肩,不怎樣合適。可是既然開始跳舞了,就得隨鄉入俗。人家沒有失儀的時候,那就沒有拒絕人家的可能,而且對於這樣一個俊秀少年,也沒有勇氣敢拒絕人家。因之在心裏時刻變幻念頭的當兒,身子已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還沒有走向舞場,在這邊客廳的沙發椅子旁邊,就和人家握着手搭着肩了。
他們配合着音樂,用舞步踏進了舞場。接連地舞過兩張音樂片子,方纔休息下來。這樣,彼此就很熟識了。宋玉生在西服袋裏掏出一隻景泰藍的扁平菸捲盒子來,敞開了盒子蓋,彎腰向魏太太敬着煙。她笑道:"宋先生,你這個煙盒子很漂亮呀。"她說笑着,從容地在盒子裏取出一支菸來。宋玉生道:"這還是戰前,北平朋友送我的。我愛它翠藍色的底子,上面印着金龍。"說着話,把煙盒子收起,又在衣袋裏掏出一隻打火機來。這打火機的樣子,也非常的別緻,只有指頭粗細,很像是婦女用的口紅。圓筒上面有個紅滾的帽蓋子,掀開來,裏面是着火所在。宋玉生在筒子旁邊小鈕釦上輕輕一按,火頭就出來了。
魏太太就着火吸上了煙,因笑道:"宋先生凡事都考究。這煙盒子同打火機,都很好。"宋玉生笑道:"我除了唱戲,沒有別的嗜好,就是玩些小玩意。跳舞我也是初學,連這次在內,共是三回。"魏太太笑道:"那你就比我高明得多呀。"宋玉生道:"可是田小姐再跳兩次,就比我跳得好了。"說着,兩人在大三件的沙發上對面坐下。
魏太太見他說話非常的斯文,每句答話,都帶了笑容,覺得把範洪這路人物和他相比,那就文野顯然有別。斷斷續續談了一陣子,倒也不想再上舞場。隨後朱四奶奶來了,因笑問道:"怎麼不跳?"魏太太搖搖頭道:"初次搞這玩意,手硬腳硬,這很夠了。"朱四奶奶道:"那麼,樓上的場面,現在正空着一個缺,你去加入吧。"
魏太太擡起手腕來,看了一看手錶,笑道:"已經十二點鐘了,我要回去了。再晚了,就叫不開門了。"她這樣說着倒不是假話,她想起了由家裏出來的時候,楊嫂曾量定了今晚上回去很晚。難道真的就讓她猜到了,就算回去之後,女傭人什麼話不說,將來她人前說,先生吃官司,太太在外面尋快樂,那是會讓親友們說閒話的。她想得對了,這就站起身來,向朱四奶奶握着手道:"我多謝了。我也不到樓上去和他們告辭。我明天早上還有點事要辦。"
朱四奶奶握着她的手,搖撼了幾下。因點點頭道:"好的,我不留你。我門口這段路冷靜得很,夜深了,恐怕叫不到轎子。我叫男傭人送你回去。"魏太太道:"送我到大街上就可以了。"朱四奶奶笑道:"那隨你的便吧。"她這個笑容,倒好像是包涵着什麼問題似的。
魏太太也不說什麼,只是道謝。朱四奶奶招待客人是十分的周到,由他家的男工,打着火把,領導着魏太太上道,並另給了她一隻手電筒,以防火把熄滅。魏太太在朱公館裏,只覺得耳聽有聲,眼觀有色,十分熱鬧,忘記了門外的一切。及至走出大門來,這個市外的山路,人家和樹林間雜着,眼前沒有第三個人活動。寬大的石坡路,兩個人走的腳步響,卜卜入耳。天色是十分的昏黑。雖然是春深了,四川的氣候,半夜裏還是有霧。天上的星點,都讓宿霧遮蓋了。在山腳下看着重慶熱鬧街市的電燈,一層層的,好像嵌在暗空裏一樣。回頭看嘉陵江那岸的江北縣,電燈也是在天地不分的半中間懸着。因爲路遠些,霧氣在燈光外更濃重。那些燈泡,好像是通亮的星點。人在這種夜景裏走,恍如在天空裏走,四周看不到什麼,只是星點。
魏太太因今天特別暖和,身上只穿了件新作的綢夾袍子,這時覺得身上有些涼颼颼的,身上涼,心裏頭也就感覺到了清涼。回頭看看朱四奶奶公館,已經落在坡子腳下。因爲她家那屋子樓上樓下,全亮着電燈。雖然在夜霧微籠的山窪裏,那每扇玻璃窗裏透出來燈光,還露出洋樓的立體輪廓。想到那樓裏的人,跳舞的跳舞,打唆哈的打唆哈,他們不會想到,這屋子外面的清涼世界。他們說是熱鬧,簡直也是昏天黑地。那昏天黑地的情況,還不如這夜霧的重慶,倒也有這些星點似的電燈,給予人一點光明呢。
她這樣想着,低了頭沉沉地想。前面那個引路的火把,紅光一閃一閃,照着腳步前的石坡,有兩三丈路寬大的光亮。尺把高的小樹,在石崖上懸着,幾寸長的野草,在石縫裏鑽着。火光照到它們,顯出它們在黑暗中還依然生存着。擡頭看看,火把的光芒,被崖上的大樹擋住。火光照在枝葉的陰面,也是一片紅。那經常受日光的陽面,這時倒在黑暗裏了。魏太太在高中唸書的時候,國文常考八十分以上。她受有相當文學的薰陶。在這夜景裏,觸景生情,覺得在黑暗裏的草木,若被光亮照着時,依然不傷害它欣欣向榮的本能。天總會亮的。天亮了,就可以露出它清楚的面目。人也是這樣,偶然落到黑暗圈子裏來了,應當努力他自己的生存,切不可爲黑暗所征服。
她越走越沉思,越沉思也越沉寂。前面那個打火把的工友,未免走得遠些,他就舉了火把過頭,人在火把光下面,向魏太太看過來。因道:"小姐,你慢慢走嗎,我等得起。你朗個不多耍下兒?"魏太太徑直地爬着坡子。有點累了,這就站定了腳道:"我明天早上還有事,不能通宵地玩啦。你們家幾天有這麼一回場面呢?"男工道:"不一定咯。有時候三五天一趟,有時候一天一趟,我們四奶奶,她就是喜歡鬧熱(川語言熱鬧,與普通適反)。我看她也是很累咯。我說,應酬比作活路還要累人。今晚上,曉得啥子時候好睡覺啊。有錢的人,硬是不會享福。"
在魏太太心裏,正是有點兒良知發現的時候,男工的這遍話,讓她聽着是相當的入耳。這就笑道:"你倒有點正義感。你們公館裏,天天有應酬,你就天天有小費可收,那還不是很好的事嗎?"那男工並沒有答她的話。把火把再舉一舉,向山腳下的坡子看去,因道:"有人來了。說不定又是我們公館裏來的客,我們等他一下吧。"魏太太因一口氣跑了許多路,有點氣吁吁的,也就站着不動。
後面那個人不見露影,一道雪亮的手電筒白光,老遠地射了上來。卻放了聲道:"田小姐,不忙走,我來送你呀。"魏太太聽得那聲音了,正是姓洪的。她想答應,又不好意思大聲答應,只是默默地站着。那男工答道:"洪先生,我們在這裏等你。夜深叫不到轎子,硬是讓各位受累。"
洪五爺很快地追到了面前,喘着氣笑道:"還好還好,我追上了,可以巴結一趟差事。朱四奶奶公館,樣樣都好,就是這出門上坡下坡,有點兒受不了。"男工笑道:"怕不比跳舞有味。"洪五爺笑道:"你倒懂得幽默。你回去吧,有我送田小姐,你回去作你的事囉,這個拿去喝酒。"說時,在火把光裏,見他在衣袋裏掏了一下,然後伸手向男工手裏一塞。那男工知趣問道:"要得。洪先生要不要牽藤杆(即火把)?"洪先生道:"我們有手電筒,用不着。你不要火把,滾回去不成?"那男工還沒有聽到"不成"那兩個字,認爲洪先生嫌囉唆,搖晃着火把就走了。
洪五爺走向前,挽了魏太太一隻手臂膀,笑道:"還有幾十層坡子呢,我挽着你走上去吧。"魏太太是和他跳舞過幾小時以上的伴侶,這時人家要挽着,倒也不能拒絕,而且這樣夜深了,很長的一截冷靜山坡路,除了姓洪的,又沒有第三個人同走,自己也實在不敢得罪他。因之她只是默然地讓人家挾着手膀子,並沒有作聲。
姓洪的卻不能像她那樣安定,笑道:"田小姐,怎麼樣,你心裏有點不高興嗎?"她答覆了三個字:"沒有呀。"又默然了。洪五爺笑道:"我明白,必然是爲了今天手氣不好,心裏有些懊喪,那沒有關係,都算我得了。"
魏太太道:"那怎麼好意思呢,該你的錢,總應該還你。"洪五爺道:"不但我借給你作資本那點款子不用還,就是你在皮包裏拿出來的現鈔,我也可以還你。剛纔我上樓去,大大地贏了一筆。這並不是我還要賭,就是我想着和你去撈本了,倒是天從人願,本錢都揮回來了。既是把本錢撈回來了,爲什麼不交給你呢?"
魏太太道:"你事先沒有告訴我呀。若是你輸了呢?"洪五爺道:"我不告訴你,就是這個原故了。輸了,乾脆算我的,我還告訴你幹什麼?告訴我替你輸了錢,那是和你要債了,就算不要債,那也是增加你的懊喪。我姓洪的和人服務,那總是很賣力氣的。"魏太太聽着,不由得格格地笑了一陣。
說着話,不知不覺的走完這大截的山坡路,而到了平坦的馬路上。魏太太站着看時,電燈照着馬路空蕩蕩的,並沒一輛人力車。便道:"五爺多謝你,不必再送,我走回去了。"洪五爺道:"不,我得把錢交給你。"說着把聲音低了一低,又道:"那枚大的鑽石戒指,我已經買下來了,也得交給你。"魏太太聽了這報告,簡直沒有了主意,靜悄悄地和洪先生相對立着巷子口上,而且是街燈陰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