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醉金迷第十回 淒涼的童歌

  李步祥是個作小生意買賣的人,他的思想很頑固,也不妨說他的舊道德觀念,還保存了一點。他對於這幾對男女隨便的結合,頗不以爲然。尤其是賈經理那樣一文錢看成磨子大的人,這時和那樣揮金如土的朱四奶奶混到一處,太不合算。由海棠溪到南溫泉不過是十八公里,一天有六七次班車可搭,他們不坐班車,卻要坐小座車,大後方是根本買不着汽油,買酒精也有限制的,爲什麼這樣浪費?到南溫泉去洗個溫泉澡,值得這樣地鋪張嗎?他存了這個意思,倒要觀察一個究竟。

  三小時以後,他坐着公共汽車,也到了南溫泉。他向車站外一張望,就首先看到賈經理坐的那輛藍色汽車,停路邊,果然是他們到這裏來了。他被好奇心衝動,索性走到溫泉浴塘門口去探望一下。

  這浴塘在一片廣場中,四邊栽着有樹,當他正在樹外徘徊的時候,他發現了魏端本先生帶了兩個孩子,坐在另一團樹陰下。兩個小孩子雖然都還穿的是舊衣服,然而已經是弄乾淨了。那個小女孩子,穿一套白花布帶裙子的女童裝,頭髮梳得清清楚楚的,還繫了一個新的紅結子。正圍着一羣人,對他們看着。魏端本手裏拿了一把琴,坐在草地上。李步祥一看奇怪,也就遠遠站着看了下去。

  圍着的人,笑嘻嘻地看了他們,那女孩子四處向人鞠躬,也就有人在身上掏出鈔票來扔在地上。小男孩纔是三歲多,走路還不大十分穩,他跑過去拾着鈔票,然後作個立正姿勢橫了三個指頭,比着額角,行一個童子軍禮。他上身穿草綠色小褂子,下套黑褲衩,光着腿子赤了只腳,踏着小草鞋,倒不是乞丐的樣子,因之他這份動作,引得全場哈哈大笑。

  魏端本道:"謝謝各位先生,再唱兩個歌,我們就休息了。諸位先生,我這也是不得已,小孩子太小,不能多唱。兩個小孩,來,我們先唱《義勇軍進行曲》。"於是男女兩個小孩並排站着,等了拉胡琴過門。魏端本坐在草地上,拉着胡琴。一小段過去,兩個小孩比着手勢,就在人圈子中間唱起來。

  這雖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歌詞,因爲是兩個很小的孩子唱,而且又是比着手勢的,所以大家也還感到稀罕。這個歌唱完了,大家鼓了一陣掌,魏端本也點點頭,笑道:"謝謝各位捧場。"

  人羣中有人道:"小孩兒,再唱一個《好媽媽》,我們買糖你吃。喂!老闆,你再讓他們唱個《好媽媽》。"魏端本點頭道:"好!各位多捧場,小娟娟,唱《我的好媽媽》。"於是兩個孩子站着,他又拉起胡琴來。孩子們唱着,歌詞倒是很清楚的。他們比着手勢唱道:

  我的媽媽,是個好媽媽。年紀不多大,漂亮像朵花。爸爸愛她,我們也愛她。

  她不作飯,不燒茶,不作衣,也不當家。爸爸沒錢,養活不了她。她不會掙,只會花,爸爸沒錢,養活不了她。

  我的媽媽,是個好媽媽。年紀不多大,漂亮像朵花。爸爸愛她,人家也愛她。

  她要戴金,要穿紗,要鑽石,也要珠花,爸爸沒錢,養活不了她。別人有錢,供她花,她丟下我們,進了別人家。

  我的媽媽,是個好媽媽。年紀不多大,漂亮像朵花。爸爸想她,我們也想她。

  她打麻將,打唆哈,會跳舞,愛坐汽車,愛上那些,就不管娃娃。我們沒媽,也沒家,到處流浪,淚流像拋沙。

  唱到最後兩句,四隻小手,先後揉着眼睛,作個要哭的樣子。全場看的人,鼓了一陣掌。忽然有個女人的聲音叫道:"喲!這兩個小孩唱得多麼可憐。來,小孩兒,我給你們一點錢。"李步祥看時,正是朱四奶奶由人叢裏擠出來,左手握着女孩兒的小手,右手拿了一卷鈔票,塞到她手上。

  魏端本卻不認得朱四奶奶,立刻站起來,兩手抱着胡琴,向她連連地拱了幾個揖,笑道:"多謝多謝,要你多花錢。"朱四奶奶道:"這是你的兩個小孩兒嗎?"魏端本道:"是的,太小了,沒法子,唱兩支簡單的歌子,混混飯吃吧。"

  朱四奶奶道:"這歌詞是你編的嗎?真夠諷刺的呀!"魏端本搖搖頭笑道:"我也不大認識字,怎麼會編歌詞呢?"朱四奶奶看他穿件舊的藍襯衫,下套短褲衩,還是一根舊皮帶束着腰,不像個沒知識的人。便笑問道:"這兩個小孩的媽呢?"魏端本笑着沒作聲。朱四奶奶就問小娟娟道:"小妹妹,你的媽呢?"她倒是不加考慮,答道:"我媽走了。"賈經理也隨在四奶奶身後,這就走向前笑道:"這還用得着問嗎?聽他們唱的歌就知道了。"

  朱四奶奶道:"小妹妹,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幾歲了?"她道:"我姓魏,叫娟娟,六歲了。"魏端本就也迎上前來向朱四奶奶拱拱手道:"落到這步田地,我們是非常慚愧的,實在不好意思說出真名實姓來。請原諒吧。"說畢,只管拱手。朱四奶奶在兩個小孩頭上,撫摸了一下,也就走開了。

  魏端本抱着胡琴向觀衆作了個圈圈揖,笑道:"多謝各位幫忙。小孩子太小,唱多了,怕他受不了,讓他們去吃點東西,喝口茶。明天見吧,明天見吧。"於是大家也就紛紛而散。

  李步祥站在樹後看了很久,驚得呆了。現在見魏端本面前沒人,就走向前,叫了聲魏先生。他道:"哦!李老闆,真是騎牛撞見親家公,倒不想在這裏見着面。唉!言之慚愧。"

  李步祥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又不擺書攤子了?"魏端本道:"還不是賺不到錢?我也是異想天開,以爲勝利快要到了,將來回家,川資都沒有,我怎麼辦呢?眼睜睜就陷在四川嗎?因爲這兩個孩子平常喜歡唱歌,我就想得了這麼一個法子,我拉琴,他兩個唱。"說到這裏,把聲音低了一低,笑道:"小孩子所唱,還有什麼可聽的,也就靠人家看到,生一點同情之心吧。不想糊里糊塗。這一寶我就押中了。我可以利用這個法子,沿着公路賣唱,賣到江南去。"

  李步祥對爺兒仨看了一看,笑着嘆口氣道:"倒沒有想着你們走這條路。小妹妹你認得我嗎?"娟娟道:"我怎麼不認得?那天你給我們廣柑吃的。"魏端本道:"哦!那天孩子病了,悄悄地送孩子水果吃的就是李老闆,我真荒唐,受了人家好處,找不着恩人。"

  李步祥伸了手在頭上一陣亂摸,笑道:"這話太客氣。過去的事也不必說它了。你們今天下鄉來,總還沒有落腳的地點。我的家就住在這街後,你爺兒三個就住到我們家去,好嗎?"魏端本把胡琴夾在肋下,抱了拳頭道:"我們現在是走江湖的人了。應當開始訓練到處爲家的精神。我今天晚上就住在街上小客店裏,晚上無事,我們坐坐小茶館吧。我要帶孩子吃飯去了。"說着,牽了孩子點頭就走。

  李步祥站在廣場上,發呆了幾分鐘。心想:天下事真有這樣巧的。我今天親眼看到魏太太和新愛人坐長途汽車上貴陽去了。我又親眼看到這兩個孩子在這裏賣唱,聽魏先生編的那個歌,是多大的牢騷?我要把實話告訴了他,他更要氣死。魏太太原也沒有什麼大毛病,就是趕賭趕瘋了。越賭越輸,輸了就什麼錢都肯要。更巧的,是魏端本受了四奶奶的錢,他很感激她。不知道這個女人,也是害了他太太的一個。

  他思前想後地呆站了一會,方纔回家,回家之後,倒不怎麼掛念生意,倒是魏先生這件事橫擱在心裏,覺得不告訴他實情,心裏悶不住這個啞謎,要告訴他,又怕增加這可憐人的痛苦。悶了大半天,到了晚上,他想着看看他是否還在這個鎮市上,到底還是到街上來張望一下。在街的盡頭,又聽到了胡琴聲。那胡琴的譜子,正是白天所聽到的《好媽媽》。

  順了那歌聲走去,只見一爿茶館外面,圍了一羣人。那裏正有幾個露天攤販,他們點着長焰瓦壺油燈,在燈火搖搖中,看到魏家兩個孩子,又站在街沿上比着唱着,圍着看的人,都鼓掌叫着好。魏端本坐在人家臺階石上,陪着拉了幾段胡琴。

  李步祥因爲人家是買賣時間,沒有敢向前去打岔。直等兩個小孩子唱完了,向觀衆要錢的時候,他才由人叢中,緩緩地擠了向前。魏端本坐在臺階石上,正是四處張望着出錢的人,當然李步祥擠出了人羣,他就看見了。於是提了胡琴迎向前道:"我兄真是信人,我現在沒事了,請到茶館子裏喝碗茶吧。"李步祥道:"下鄉來,總是沒什麼事的時候,在家裏也無非是睡覺,倒不如來找老朋友談談爲妙。"

  李步祥和魏端本,實在談不上是什麼老朋友的,可是是他說出了老朋友這句話,卻給予了魏端本一種很大的安慰。因爲在這個社會上,已經沒有人認他爲朋友,更不用說是老朋友這句話了。他握住李步祥的手道:"李老闆,我現在有一個新發現,找着朋友談天,是人生最痛快的事。以前我爲什麼沒有這個感想,我倒是不懂。"說着話拉了就向茶館子走。

  兩個孩子,各人手上拿了一卷票子,當然也跟過來了。魏端本找了一副避着燈光的座頭,和李步祥謙遜着坐下。李步祥倒是很關心這位魏先生的。坐下來,首先就問道:"老兄爺兒三個,已經吃了飯沒有?"魏端本先嘆了口氣道:"我不是說孩子唱了不再唱了嗎?那爲什麼又唱呢?就是爲着今天這頓晚飯,把錢吃得太多了。今天晚上我們是過得痛快,明天一早起來,就沒有錢了。所以預爲之計,我們今天晚上再唱幾個錢,晚上就睡得着覺,明天睜開眼來,每人兩個燒餅是有着落的了。"

  李步祥道:"魏先生,你難道手上一個錢都不存着。萬一天陰下雨,兩個小朋友,沒有地方去賣唱的時候,你又怎樣的混日子過呢?"魏端本道:"我們還分什麼天陰天晴,隨時隨地但凡看着能掙一碗稀飯的錢,我們就動手了。"

  李步祥默然地喝着茶,和魏先生相對看了幾分鐘。這兩個孩子,坐在桌子橫頭,他父親將茶碗蓋舀着茶,放到他們面前,他們把蓋子裏茶喝乾了,他又續舀一碟蓋茶送過去。李步祥伸手在那男孩子頭上摸了兩摸,笑道:"小朋友,《好媽媽》那個歌,你唱得真好。大概聽了這歌的人,都給你幾個錢吧?"他道:"我們還有買黃金呢。"李步祥望了魏端本道:"這話怎麼說?"魏端本道:"爲了迎合人心,又要他們容易上口,我和他們編了幾個歌。除了一個《好媽媽》而外,還有一個歌叫《買黃金》。"

  李步祥輕輕地握了男孩兒的肩膀道:"小兄弟你就唱一個《買黃金》我聽聽看。"那小孩子倒是唱慣了,說唱就唱。他站在桌子邊兩手拍着比着唱起來道:

  買黃金,買黃金,個個動了心。

  黑市去賣出,官價來買進,只要守得緊,一賺好幾成,什麼都不幹,大家買黃金。

  買黃金,買黃金,個個變了心。

  買米錢也成,買布錢也成,借私債也成,挪公款也成,只要錢到手,趕快買黃金。

  買黃金,買黃金,瘋了多少人。

  半夜去排隊,銀行擠破門。滿街兜圈子,各處找頭寸,天昏又地黑,只爲買黃金。

  買黃金,買黃金,害死多少人。

  如瘋又如癡,不餓也不冷,就算髮了財,也得神經病,若是不發財,人財兩蝕本。

  買黃金,買黃金,瘋了大重慶。

  家事不在意,國事不關心,個個想黃金,個個說黃金,有了黃金萬事足,黃金瘋了大重慶。

  李步祥聽着點了兩點頭道:"魏先生編的這個歌,倒是有心勸世的。可是作黃金的人,誰不發個小財?誰聽你這一套?"

  魏端本回轉頭在前前後後幾張桌子上看了一看,然後指了鼻子尖低聲道:"作黃金的人都發財,那倒不見得吧?譬如我,就窮得沿街賣唱。假如我不想黃金,我不會吃官司,也許我那位摩登太太,還不能馬上就跑。"李步祥聽到他對太太還作原諒之詞,就細聲嗤嗤地一笑。

  魏端本道:"我這話不是事實嗎?李老闆……"他點點頭道:"你說的都是事實。不過過去的事,你也不必老掛在心上。依我的意見,你還是去找點正經事作。這樣帶着孩子賣唱,不是個辦法。"

  魏端本道:"我不願在重慶住下去了。我打算帶着這兩個孩子,順了公路,一路往前唱。大概我們賣唱週年半載,日本軍隊也就垮了,到那個時候人家發財回家,我們討飯回家還不成嗎?"李步祥聽到這裏,他很表示興奮,將桌子一拍低聲笑道:"提起回下江我告訴你一件買賣,你也可以做,就是把大後方的法幣帶到淪陷區去。先在交界的地方換了僞幣,然後買了金子回來,可以大大的賺錢。"

  魏端本笑道:"老兄,還是買金子。這個夢,我已經醒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李步祥道:"那你太不成。作生意買賣,有賺錢的時候,也就有蝕本的時候,蝕了一回本,就撒手不幹,那作生意買賣的人,都只有改行了,試問,有多少商人一次都不蝕本的。"

  魏端本道:"的確也是如此。不過見仁見智,各有不同,我以爲這個看家本領,也沒有什麼錯。至少我吃飽了飯睡覺,睡得着,吃不飽呢,我也睡得着。李老闆,你是沒栽過跟頭的人,對我的意思,你是猜不透的。"李步祥聽了他這樣說着,自也不便跟着再問什麼。

  喝了一陣茶,因問他父子三人在哪裏安歇,明天下山到街上來請他爺兒仨到家裏吃早飯。並約定了,沒有什麼好菜,只買兩斤牛肉,燒西紅柿給孩子們吃。兩個孩子聽說有紅燒牛肉吃,都睜大了眼望着。小娟娟就指了茶館樓上說:"我們就住在這裏。"李步祥真同情這兩個孩子,就再三叮囑魏端本明日早上在茶館裏等着。然後告辭而去。

  魏端本雖是這樣地約了,他可是天不亮就起來了。這種茶館樓上的小客店,一間屋子,搭上好幾個鋪,屋裏還有別的客人在睡。他也不能把別人吵醒,借了紙窗子上一點混沌的光亮,看到兩個孩子橫斜地躺在牀鋪上睡得很熟。這就彎下腰去,對着兩個孩子的耳朵,輕輕地叫道:"起來起來!我們就去吃紅燒牛肉了。"兩個孩子聽到吃紅燒牛肉,都是一翻身坐了起來。

  魏端本只有一個布包袱,昨晚是包好了的,放在頭邊當枕頭,這時提了起來,帶着孩子就下樓出門。因爲店錢昨日就付了的,所以也並沒有什麼耽誤,徑直地走。

  鄉下人雖然是起得早的,但是因爲魏端本過於的起早,天色還是混混的亮,兩三個大星點,在屋角上掛着,街上的鋪子,一大半還沒有開門,街上只是三五個挑籮擔的人,悄悄地走着。

  魏端本騰出一隻手牽了小的男孩子走。女孩子娟娟跟在後面,卻只管揉眼睛。她問道:"爸爸,我們到哪裏去吃紅燒牛肉?"魏端本道:"我們到那李伯伯家裏去吃紅燒牛肉,他很喜歡你們的。"他口裏說着向李步祥家去,可是他帶着孩子背道而馳,卻是離開南溫泉,走向土橋鎮。

  這是黔渝公路上一個小站,附近有不少下江人寄住,倒也是個可以賣唱找錢的地方。兩個小孩子以爲立刻可以吃得紅燒牛肉,大爲高興,小渝兒跳着道:"那個李伯伯,喜歡聽《好媽媽》,我們唱着到他家去吧。姐姐,好不好?"娟娟還沒有答應,他先就唱了。沿山公路上,靜悄悄地並無人影,只有樹下草裏的蟲吟。一道低矮的淒涼歌聲,順了公路遠去:"她打麻將,打唆哈,會跳舞,愛坐汽車,愛上那些,就不管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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