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醉金迷第三回 回家後的刺激

  魏太太很知道她丈夫是一種什麼性格,見他對孩子笑着說出了和軟的話,尤其料到他是不會強硬的,便掏起這件舊袖子的衣襟,擦着臉上的淚痕。楊嫂看到就把自己衣袋裏一條白手絹送了過來。因道:"你爲啥子又和先生割孽嗎?(川語:衝突或極端不和之謂)這裏有塊帕子。"魏太太將手帕拿着一摔道:"用不着。我身上穿的衣服,還不如抹桌布呢。"

  魏端本看太太這個樣子,氣還是很大,往常楊嫂做飯,不是將孩子交給太太,就是交給主人。這樣子,太太是不會帶孩子的。自己若去帶孩子,也就太示弱了。沒人帶孩子,這頓午飯,休想吃,便到臥室裏拿着皮包戴上帽子,悄悄地走出去。

  當他由這屋門口經過的時候,魏太太就看到了。因叫着道:"姓魏的,你逃走不行,你得把話交代明白了。"魏端本一面走着,一面道:"我有什麼可交代的?我躲開你還不行嗎?"而且說到最後一句,他腳步加快,立刻就走遠了。

  魏太太追到房門口,將手撐着門框,罵道:"魏端本,你有本領走,看你走到哪裏去?你從此不回來,纔算是你的本事。"楊嫂道:"太太,不要吼了。先生走了,你就可以麼臺了(完事也)。我給你買回來了。好貴喲。"說着,她在衣襟下面摸出兩枚廣柑來。

  這東西是四川特等產品。上海人叫做花旗橘子,而且色香味,比花旗橘子都好。二十六年抗戰初期入川的下江人,都爲了滿街可買到的廣柑而吃驚,那時間的廣柑,一元可以買到三百枚。大家真沒想到中國土產,比美國貨又好又便宜。同時也奇怪着,爲什麼就沒有人把這東西販到下江去賣?因之到了四川的外省人大家都歡喜去吃川橘和廣柑。廣柑也就隨人的嗜好普遍和物價指數的上升,在三十四年的春季,曾賣到一千元一枚。

  魏太太吃這廣柑的時候,是三十四年的春季,還沒有到十分缺貨的時候,也就五百元一枚了。她拿着廣柑在鼻子尖上嗅了一下,笑道:"還不壞。"將一枚放桌上,取一枚在手,就站了剝着吃。小孩子在吃燒餅,卻不理會。大孩子站在老媽子身後,將一個食指送到嘴裏去吮着,兩隻小眼滴溜溜地望了母親。

  魏太太吃着還剩半邊廣柑,就塞到大孩子手上。因道:"拿去拿去,你和你那混蛋的老子一樣,看不得我吃一點東西。"說着,又剝那一個廣柑吃,楊嫂道:"時候不早了,我們該燒飯了。太太,你帶孩子,要不要得?"她搖頭道:"我纔不帶呢。不是這兩個小東西,我才自由得多呢。"

  楊嫂道:"先生回來吃飯,郎個做(怎麼辦)?"魏太太道:"他纔不回來呢,我也不想吃什麼,到斜對面三六九去(重慶下江面館,市招一律爲三六九,故三六九成爲上海面店之代名詞)下四碗麪來。我吃一碗,你帶小孩共吃三碗,總夠了。我那碗,要排骨的。我要雙澆,來兩塊排骨,炸得熟點兒,你們吃什麼面,我就不管了。管他呢,落得省事。把這家管好了,也沒意思,住在這店鋪後面的吊樓上住家像坐牢無二。"

  這位楊嫂,和魏先生一樣,她是很怕這位太太,不過魏太太手頭很鬆,用錢向來沒有問過帳目。有着這樣的主人,每月有工資四五倍的進帳,在太太發脾氣的時候,也就忍耐一點了。太太這樣說着話,似乎脾氣又要上來。她於是抱着一個孩子,牽着一個孩子,因道:"走,我們端面來吃。"

  魏太太對於女傭工是不是去端面,倒並不介意,且自把這個五百元一枚的廣柑吃完了。想起剛纔看的那本小說,開頭描寫愛情的那段就很有趣味。這書到底寫些什麼故事,卻是急於要知道的,於是回了房去,又睡到牀上,將書捧着看。

  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楊嫂站在屋裏道:"太太,你還不起來吃麪,面放在桌上都快要涼了。"她只是哼了一聲,依然在看書。這楊嫂隨了她將近三年,也很知道她一點脾氣。這就端了那碗麪送到她面前來,笑道:"三六九的老闆,和我們都很熟了,你看看這兩塊排骨,硬是大得很。"魏太太把眼光由書本上瞟到麪碗上來,果然那兩塊排骨有巴掌那麼大。同時,也真覺得肚子裏有點餓。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先將兩個指頭鉗了一塊排骨送到嘴裏咀嚼着。笑道:"味兒很好。"楊嫂於是把麪碗放到桌上笑道:"那麼,太太你就快來吃吧。"魏太太被這塊排骨勾引起食慾來了。立刻隨着那麪碗來到了桌旁,五分鐘後,她就把那碗麪吃完了。她那本小說,是帶在手邊的,於是繼續地翻着看。

  楊嫂進來拿碗問道:"太太,你不洗把臉嗎?"她道:"把冷手巾拿過來,我擦把臉就是。"楊嫂道:"你不是要去看戲嗎?"她將手按着書昂頭想了一想,便點頭道:"好的,我去看戲。魏端本他不要這家,我田佩芝也不要這個家,你給我打盆熱水來。"楊嫂笑道:"水早已打來了。"說着,向那五屜櫃上一指。魏太太一拍書本,站了起來道:"不看書了,出去散散悶。"說着,便把放倒了的鏡子在五屜櫃上支起來,在抽屜裏搬出了一部分化妝品,連同桌面上的小瓶兒小盒兒一齊使用着。

  三十分鐘工夫,她理清了頭髮,抹上了油,臉上抹勻了脂粉。將牀裏邊壁上掛的一件花綢袍子換過,摸起枕頭下的皮包,正待出門,因走路響聲不同,低頭看去,還是踏着拖鞋呢。自己笑罵着道:"我這是怎麼着了,有點兒魂不守舍。"說着,自在牀褥子下摸出長統絲襪子來穿了。

  可是再看看那牀底下的皮鞋,卻只有一隻,彎着腰,把魏端本留在家裏的手杖,向牀底下掏了一陣,也還是沒有。因爲屋子小,放不下的破舊東西,多半是塞到牀底下去。大小籃子、破手提皮箱、破棉絮卷兒,什麼都有。她想把這些東西全拖出來再行清理,一來是太吃力,二來是灰塵很重,剛是化妝換了衣服,若弄了一身的灰塵,勢必重新化妝一次,那就更費事了。她這樣地躊躇着,坐在牀沿上,只是出神。最後只好叫着楊嫂了。

  楊嫂進來了,看到太太穿了絲襪子卻是踏着拖鞋,一隻皮鞋扔在屋子中間地板上。這就讓楊嫂明白了,笑道:"那一隻皮鞋,在五斗櫃抽斗裏,太太,你忘記了嗎?"她道:"怎麼會把皮鞋弄到抽斗裏面去了呢?"

  楊嫂笑道:"昨晚上你把皮鞋拿起來,要打小弟弟,小弟弟剛是打開抽斗來耍,你那隻鞋子,就丟在抽斗裏面了。"她說着,把五斗櫃最下一層抽斗拉開,那隻皮鞋底兒朝天,正是在那抽斗中間。魏太太笑道:"我就沒有向那老遠的想,想到昨天晚上去,拿來我穿吧。"

  楊嫂將鞋子送過去,她是趕快地兩腳蹬着,及到站起來要走,覺得鞋子怪夾人。楊嫂笑道:"鞋子穿反了喲。"魏太太笑道:"真糟糕,我是越來越錯。"於是復坐下來,把鞋子穿順,拿起手皮包,正待要走,這倒讓她記起一件事。因而問楊嫂道:"我兩個孩子呢?"她笑道:"不生關係,他們在隔壁屋子裏吃麪。"

  魏太太含着笑,輕放了腳步,慢慢兒地走出去了。她慣例是這樣子的,出去的時候,怕讓兩個小孩子看見,及至出了大門,她也就把小孩子們忘記了。小孩子被她遺棄慣了,倒也不感覺得什麼痛苦,楊嫂帶着他們到鄰居家玩玩,街上走走,混混就是一天。倒是在辦公廳裏的魏端本,有時會想起這兩個孩子。今天和太太口角一番,負氣走出去,沒有在家吃午飯。他想到太太是向來不屈服的,料想也未必在家。兩個孩子,不知吃了午飯沒有?他有了這份想頭,再也不忍和太太鬧脾氣了,公事完畢,趕快地就向家裏走。

  到了家門口,已是滿街亮着電燈的時候,冷酒鋪子正在上座,每副座頭上都坐着有人,談話的聲音鬧哄哄的。心裏本就有幾分不快,走到這冷酒店門口,立刻發生着一個感想,當公務員,以前說是作官,作官那還了得,誰不羨慕的一回事。於今作官的人,連住家的地方都沒有,只是住在冷酒鋪子後面,這也就難怪作小姐出身的太太,始終是不痛快。

  他懷着一分慚愧的心情走回家去,那個作客廳的屋子,門是半掩着,臥房呢,門就倒鎖着了。向隔壁小房子裏張望一下,見楊嫂帶了兩了孩子睡在牀鋪上,巷子口上,有盞沒有磁罩子的電燈,是照着整個長巷,長巷另一頭,是土竈水缸小木板用棍子撐着的條桌,算是廚房。竈是冷冰冰的,條板上的砧板菜刀,很安靜地睡在那裏,菜碗飯碗覆在條板上,堆疊着碗底朝天,便自嘆了一聲道:"不像人家,成天不舉火。"

  這話把睡在牀上的楊嫂驚醒,坐起來道:"先生轉來了,鑰匙在我這裏,要不要開房門?"魏端本道:"你把鑰匙交給我,你開始作飯吧。"楊嫂將鑰匙交過來,答道:"就是嗎,兩個娃兒都困着了,正好燒飯,沒得菜喀。"魏端本道:"中午你們怎樣吃的?"楊嫂道:"在三六九端面來吃的,沒有燒火。"魏端本道:"我猜着一點沒有錯。鑰匙還是交給你,請你看家看孩子帶燒飯,我去買點菜。油鹽有沒有?"楊嫂道:"鹽倒有,沒有油。割得到肉的話,割半斤肥肉轉來,可以當油,也可以燒菜。"魏端本道:"就是那麼說。"於是將帽子公事皮包一齊交給了楊嫂,自出去買菜。

  這地方到菜市還不遠,沒有考慮的走去。到了那裏,只有木柵欄上掛了幾盞三角菜油燈,各放出四五寸長的火焰,照見幾個小販子,坐在矮凳子上算帳,高板凳堆着大小鈔票。菜市裏面的大場面,是黑洞洞的。這面前有七八副肉案,也都空着。只有一副肉案的半空上掛着兩小串肉,帶半邊豬頭。

  叫一聲買肉,沒有人答應,旁邊算帳的小販代答道:"賣肉的消夜去了,不賣了。"魏端本說了許多好話,請他們代賣半斤肥肉,並告訴了是個窮公務員,下班晚了。有個年老的販子站起來道:"看你先生這樣子,硬是在機關裏作事的,我割半斤肥肉你轉去當油又當菜吃。你若是作生意的,我就不招閒(不管也)怕你不會去上館子。"說着,真的拿起案子上的尖刀,在掛鉤上割下一塊肥肉,向案上一扔道:"拿去,就算半斤,準多不少,沒得稱得。"

  魏端本看那塊肉,大概有半斤,不敢計較,照半斤付了錢。因而道:"老闆,菜市裏還買得到小菜嗎?"老販子搖搖頭道:"啥子都沒得。"魏端本道:"這半斤肥肉,怎麼個吃法?"老販子道:"你爲啥子早不買菜?"魏端本道:"我一早辦公去了,家裏太太生病,還帶三個孩子呢,已經餓一天了,誰來買菜,而且我不在家,也沒有錢買菜。我今天不回家,他們還得餓到明天。"老販子點點頭道:"當公務員的人,現在真是沒得啥子意思。你們下江人在重慶作生意,哪個不發財,你朗個不改行嗎?我幫你個忙,替你去找找看,能找到啥子沒得,你等一下。"說着,他徑直走向那黑洞洞的菜場裏面去了。

  約莫六七分鐘,他捧了一抱菜蔬出來。其中是三個大蘿蔔,兩小棵青菜,半把菠菜,十來根蔥蒜。笑道:"就是這些,拿去。"說着,全放在肉案板上。魏端本道:"老闆,這怎麼個算法,我應當給多少錢?"老販子道:"把啥子錢?我也是一點同情心嗎!賣菜的人,都走了,我是當強盜(川語謂小賊爲強盜,而謂強盜爲棒客,或稱老二)偷來的。"魏端本拱拱手道:"那怎樣好意思哩?"老販子道:"不生關係。他們也是剩下來的。你太婆兒(川語太太也)病在家裏,快回去燒飯。抗戰期間,作啥子宮?作孽喀。"

  魏端本真沒想到得着人家下級社會這樣的同情。連聲地道謝,拿着雜菜和半斤豬肉,走回家去。太太依然是沒有回來。他把菜送到廚房裏去,楊嫂正燜着飯。看了這些菜道:"喲!這是朗個吃法?"魏端本笑道:"那不很簡單嗎?先把肥肉煉好了油,蘿蔔青菜菠菜煮它個一鍋爛。有的是蔥蒜,開鍋的時候,切些蔥花蒜花,還有香氣呢。閒着也是閒着,你洗菜,我來切。"

  楊嫂也沒有說什麼,照着他的話辦,看她那樣子,也許有點不高興,魏先生也就不說什麼了。連肉和菜蔬都切過了,和楊嫂談幾句話,她也是有問就答,無問不理。這分明她極端表示着,站在太太一條線下。便也不多說話,回到外邊屋子裏,隨手抽了本土紙本的雜誌坐在昏黃的電燈下看,借等飯菜來到。

  不到半小時,飯菜都來了,一隻大瓦鉢子,裝了平價米的黃色飯,一隻小的鉢子,裝了雜和菜。那切的白蘿蔔片上,鋪着幾片青菜葉兒,顏色倒很好看,尤其是那些新加入的蒜葉蔥葉,香氣噴人。他扶起筷子夾了幾片蘿蔔放到嘴裏咀嚼,半斤肥肉的作料,油膩頗重。因笑道:"這很不錯,色香味俱佳。"楊嫂靠了房門站定,撇了嘴角微笑。

  魏端本笑道:"你笑什麼?我也不是生來就吃這個呀。這抗戰的年頭,多少人家破人亡,有這個東西吃,那也不大壞呀。"楊嫂道:"先生,你爲啥子不作生意?當個經理,不比當科長科員好得多嗎?現時在機關裏作事,沒得啥子意思喀。"

  魏端本吃着飯,且和她談話。因道:"你叫我作生意,我作哪個行當呢?"楊嫂道:"到銀行裏去找個事嗎,要不,吃子公司也好嗎。不作啥子生意,買些東西囤起來也好嗎!票子不值錢,拿在手上作啥子?"

  魏端本笑道:"我比你知道得多,票子不值錢?票子我還想不到呢。太太說你也囤了些貨,掙多少錢?"楊嫂聽了這話,眉飛色舞地笑了。她道:"也沒有囤啥子。去年子,我爸爸進城來了,帶去幾千塊錢,買了幾鬥胡豆(蠶豆也)上個月賣脫,掙了點錢。"

  魏端本道:"你說的是四川用的老斗子。幾鬥豆子,大概有兩市擔吧?於今的市價,你應該掙了三四萬了。"她笑道:"沒得朗個多。但是,作生意硬是要得,作糧食生意更要得。黑市的糧食好貴喲!"

  魏端本放下筷子,昂頭嘆了口氣道:"是何世界?來自田間的村婦,知道囤積,也知道黑市這個名詞,我們真該慚愧死了。"忽然有人接嘴道:"你今天才明白?你早就該慚愧死了。"

  說着話進來的,正是太太田佩芝。他心裏想着:好哇!人還沒有進門,就先罵起我來了。昂起頭來,就想向她回罵幾句過去。然而就在這一擡頭之間,他的勇氣完全爲審美的觀念克服,沒有反抗的餘地了。現時眼裏所看到的太太,比往日更爲漂亮,她新燙了發,烏亮的雲團,罩着一張蘋果色的嫩臉子,越顯得那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儘管臉上帶了怒色,也是她作女孩子時候,那樣天真。

  他立刻放下筷子碗,站起來笑道:"今天上午的事,回想起來,是我錯了。我想你不好意思怎樣處罰我吧?"魏太太瞪了他一眼,沒說什麼,走近桌子,看看瓦鉢子裏是煮的蘿蔔青菜,便道:"越來越出窮相了。盛菜沒有碗,用瓦鉢子,不像話。"說畢,把頭一扭白走了。

  魏端本雖然碰了太太一個無言的釘子,然而究竟沒再罵出來,似乎因自己的道歉,壓下去了幾分怒氣,聽到隔壁臥室裏,丁冬兩下響,知道太太已脫了高跟鞋。她向來是這樣,疲倦了要倒向牀上睡下,照例是遠遠地把鞋子扔了出去的。

  把飯吃完,自到廚房裏去提着水壺到臥室裏去,打算將熱水傾到洗臉架子上的臉盆裏去,卻見太太正把那臉盆放在五屜櫃上,臉盆裏的水,變成乳白色,一陣香皂味襲人鼻端,洗臉手巾揉成一團,放在桌面上,她正彎了腰對着鏡子,將那胭脂膏的小撲子,三個指頭鉗着,在臉腮上擦着紅暈。這就放下水壺,站在旁邊呆看了一會。

  太太抹完了胭脂,卻拿起了櫃面上的口紅管子在嘴脣上塗抹着。她站在桌子的正面,恰是攔住了魏先生過去取洗臉盆。魏先生看過了這樣久,卻是不能不說話了。因道:"你不是剛由理髮館裏回來嗎?又……"這句話沒有完,魏太太扭轉了身軀,向他瞪了眼道:"怎麼樣?由理髮館裏回來就不許再洗臉嗎?"

  口裏說着,她收拾了口紅管子,將染了口紅的手指頭,在溼手巾上揉搓着。她那身體是半偏的,她出門的那件淡紅色白點花漂亮花綢衣服,又沒有換下,倒更是顯得身段苗條。說話時,紅嘴脣裏的牙齒越發是白淨而整齊。這就兩隻手同時搖着道:"不要生氣,太太!我是說你已經夠美的了!這是真話,你理了發回來,黑是黑,白是白,實在現出了你的美麗,一個窮公務員,真是不配和你作夫妻。"說着,半歪了脖子看着太太,作個羨慕的微笑。

  魏太太臉上有點笑容,鼻子聳着,哼了一聲,魏端本回頭看看,楊嫂並不在身後,就向太太深深地鞠了個躬,笑道:"我實在對不起你,你要怎樣罰我都可以。你是不是又要出門去。若是看電影的話,買票子擠得不得了,我去和你排班。"他口裏說着,看看太太的腳下,卻穿的是繡花緞子舊便鞋。魏太太笑道:"不要假惺惺了,我不上街。"

  魏端本走近一步,靠住她站着,低聲笑道:"你修飾得這樣的漂亮,是給我看嗎?"魏太太伸手將他一推道:"不要鬼頭鬼腦,你也自己照照鏡子吧,周身都是晦氣。誰都像你,年輕的人,見人不要一個外面光?"

  她是輕輕地推着,魏端本並沒有讓她推開。便笑道:"我怎麼能穿得外面光呢?現在骨子裏窮,面子上也窮,還可以得着人家同情。若是外面裝着個假場面,連社會的同情心,都要失掉了。"魏太太道:"社會上同情你,誰同情你?打我這裏起,就不能同情你。一樣的有手有腳有腦筋,而且多讀了十幾年書,有一張大學文憑,什麼事不能幹?要當一個公務員,你混得簡直不如一個挑糞賣菜的了。哪個年輕力壯的人,現在不是一掙幾十萬。"

  魏端本笑道:"你不要說社會上沒有同情我,剛纔到菜市去買菜,那菜販子就同情我,青菜蘿蔔送了一大抱,看見我可憐,不要我的錢。"魏太太把臉一沉,瞪着眼嚇了一聲道:"你也太沒有廉恥了。說你不如挑糞賣菜的,你倒是真的接受着人家的憐憫,拿了人家的菜蔬不給錢,你還有臉對我說。我不和你說話,別丟盡了我的臉。"說着撿起牀上放着的皮包扭身就走。

  魏端本被她這樣搶白着,也自覺有點慚愧,怔怔地站在屋子裏。楊嫂走進屋子來,給她收拾着扔在五屜櫃上的化妝品。魏端本問道:"太太到哪裏去了,你知道嗎?"楊嫂很隨便地答道:"還不是打唆哈去了。"他問道:"打唆哈去了?她不見得有錢呀!"

  楊嫂把化妝品收拾乾淨,放到抽屜裏去了,將抽屜猛可地一推,迴轉頭來向他笑道:"先生,你沒有辦法,別個也沒有辦法嗎?"她說畢自走了,魏端本站在屋子中又呆住了,楊嫂的言語,比太太說的還要刺激幾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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