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新传第六十七回 误中毒筵众星四散 羞食夷粟一帅北沉

  那范琼见宋江与李逵服毒自尽,却是出乎意料,便请了莫俦、吴开两人进来,商议一遍。莫俦道:“此事不在宋江本人,死了便死了。只是他那结义兄弟还有数十人相聚在白莲寺,未免把他们激怒了。”于是将宋江遗书取来,送到后堂,请张邦昌发落。张邦昌听说宋江死了,没收得这条孽龙,已是十分惋惜。于今看得宋江遗书,便道:“既是他一死相求,教我放了他结义兄弟,便依了他罢。他们首领,兀自死在我相府里,他们如何肯听我用?”范琼问道:“相公之意,奠非依了宋江言语,把他们遣散了?”张邦昌手里捋频道:“你还想用他?”范琼躬身道:“宋江一死,他们必定恼恨在心。若用他们,不是放出几十只大虫在身边?范琼虽愚,这层却想的到。若要放他们时,这几十头大虫奔到中原,随处可以为害。现今除将他们一网打尽,永除后患,别无良策。”张邦昌望了吴、莫两人道:“二位意见若何?”奠俦道:“范巡检的看法,自是十分的当。且是此事必须从速,趁他们还未知得宋江死讯,即去着手。”张邦昌道:“既是你们之见相同,我便依你。”范琼等声喏退出,一壁炳教人把宋、李死身收殓了,一壁厢在密室里计议收拾白莲寺那几十只大虫之策。吴、莫两人虽也想得两条计,范琼都认为不妥。便在身上取出那颗鹤顶红的丸子,用纸托在手心上,给二人看了,笑道:“我已把这东西取来了,大有用处。他梁山上强盗,动辄请人吃蒙汗药,天理昭彰,教他们也吃一回。”因把自己想的法子说了,吴开笑道:“这事你袭用了我家智多星智取生辰纲的手法也!”三人相视大笑。这已到了辰牌时分,范琼教相府里厨役即刻办了五席酒筵的菜肴,又另觅两大瓮好酒,若夫役挑抬了,自已骑匹马,押解到白莲寺来。

  吴用正在盼望宋江行迹,迎出佛殿来,拱手笑道:“昨晚已叼扰相公厚赐,今日如何又赐了这些盛仪?”那范琼下得马来,满面春风,一路拱手入庙,笑道:“宋保御使与张相公说得十分投契。不料此事为粘没喝元帅知悉,便邀张相公与宋保御使一同过营叙话。小可向这里来时,他们看看起身。张相公说是昨日的酒肉,是犒劳兵士的,今日特派府中自家厨役,挑了菜肴来,便借庙里灶火,作与全体兄弟尝尝相府风味。”说着指了阶前陈泥密封的两个酒瓮道:“只是酒少些个。非是张相公舍不得酒,只因宋保御在相公面前力辞,道是怕酒多误事。相公说也好,待论功行赏之日,再来痛饮,因此只送得这两瓮。”吴用道:“这却深谢相公爱护。只是公明兄弟长前往金营,这李逵却去不得。”范琼笑道:“这李大哥好爽快人物,已在相府吃得大醉。小可已着人伺候,等他稍醒时,用乘小轿抬回。”说着,携了吴用手道:“今日务必请众位豪杰,赏个全脸,同来吃盏酒,某也好一一认识。”张相公并说,若在金营无大耽搁,还要亲来与各位把盏。吴用看那厮颜色,虽有几分做作,这却也是小人故态。宋江虽是没回来,于今东京城里文武大小官员,金营若要呼唤?谁敢不去?且范琼现在当面,他言语也却有几停相信的。至于送来洒筵,菜肴在庙里烹调,酒瓮陈旧泥封未开,也没个可疑处。因此便也依了范琼之请,将散住庙外民家的弟兄,都请了来。范琼是看过本军将领花名册子的,却也将人数隐瞒不得。其中阮小二患着风寒,现住白马寺庙里,即也勉强挣扎了前来,与范琼相见。范琼着庙里僧人,在后殿摆了五桌筵席,请各位将领分别坐了,自己在下席相陪。就烦宋江卫卒们,当筵将两个酒瓮拨开了泥封,用瓢舀了酒,灌入壶内。并着几个卫卒,轮流在五桌筵席上筛酒。范琼权代张邦昌作了主人,举着酒盏,大口吃酒。席上他只夸说宋江手下将领恁地了得,张相公十分爱惜,将来必然重用。看看午牌将尽,酒至半酣,有张相府里两个虞侯,前来殿外,躬身禀道:“张相公现在金元帅营里,便请范巡检前去一行。并说:‘粘没喝元帅,和宋保御使见过,十分钦慕这里豪杰,若有人肯去相见时,就请与范巡检一同前去。’”范琼听了,便离席走出殿来,仔细将两个虞侯问了一番。因回到筵席上道:“既是粘没喝元帅指明了要小可前去,只索走一遭。未知哪几位仁兄,肯随小可一行?”这在座诸人,兀谁不恨得金人牙痒痒地?去到金营,少不得受他人呼喝指示,却不是自取其辱,因之没人相应。吴用见大家不作声,须是扫了范琼脸面。且宋江在那里,若见招各位兄弟,一个不去,也怕羞恼了金人。因道:“金元帅即不曾指定谁人前去,各位兄弟自不敢冒昧自荐。小可忝为本军参军,略知军情,且情愿前去,以备咨询。”范琼道:“如此便十分是好。”吕方起身道:“免得吴参军独行,小可愿陪同前去。”郭盛道:“小弟也去。”吴用道:“只此已足,便是我们去罢。”范琼道:“小可半席而退,应当受罚,且立饮一大盏了去。”于是手捧酒盏,走下席来。他走到第一只酒瓮边,见里面酒已无余,再看第二只瓮,尚有小半瓮酒。便在卫卒手上取瓢过来,笑道:“我来自舀一瓢吃。”他伸手到瓮里,舀了一瓢酒,筛在酒盏里。酒盏里自容不下这瓢酒,他又将大半瓢酒,倾回酒瓮里去。两手举了酒盏,笑道:“小可立陪这一盏,尚有半瓮酒,诸公自饮罢。”说毕,放下酒盏,唱了个无礼喏。回头向昊用、吕方、郭盛道:“我们便行。”于是四人出殿而去。这里五张桌上,各人继续吃酒。关胜因宋江、吴用相继而去,心里烦燥,未曾再吃酒。呼延灼久病在身,自不曾多饮,便停了杯,阮小二患了风寒,口中无味,酒肉都未曾吃。李俊一般心神不安,范琼去后,无人劝酒,自也不吃。杨雄患腹泻,已自离席。宋清因宋江已去金营,骨肉情重,吃不下酒。李云,皇甫端、萧让三人,酒力不佳,早已半醉,未曾再吃。其余的人却都把那后来半瓮酒吃完了罢休。

  大家尚未离席,那个扑灯蛾孙宏由后毁抢将入桌,两手摇着道:“各位休得再吃酒了,大事有变。”关胜起身问道:“有变故?”孙宏道:“小人适在庙后小巷中,见吴参军和吕、郭两位将军骑马同行。范琼在前面。他突然回马说,有紧要文件,遗落在白莲寺里,回马便走。他只离开数步,小巷周围,百十条箭射出,将三人射落马下。小人避入民家,翻墙越屋。特由庙后前来报信。”一言未了,林冲跳起来道:“酒中有毒。”只一脚将酒瓮蹋翻,瓮片裂开,滚出一颗红珠。原来这是范琼倾下那半瓢酒的时候,暗投入的。当时,大殿一阵纷乱,喧哗了一片,有几个兄弟,已是倒卧地上。卢俊义挺立人丛中,摇了两手道:“各位休慌!大丈夫死得其正,死而何惧?我看只有那后来半瓮酒有毒。有未吃那半瓮酒的,必不中毒,赶快越墙逃走。大门外想必金兵围困了。”林冲大怒道:“大丈夫决不白死,我们且去杀几个金兵来抵偿。”他言毕,取了一把朴刀在手,便向殿外跑,但奔到院落中便倒地了。一时,卢俊义、秦明、花荣、李应、朱仝、张清、杨志、徐宁、索超、穆宏、雷横、阮小五、张顺、解宝、燕青、黄信、孙立、韩滔、彭玘、单廷珪、魏定国、凌振、孔明、孔亮、金大坚、童威、童猛、孟康、候健、朱富、蔡福、蔡庆共三十二位好汉都死了。关胜自己未中毒,神志清楚,便手提大刀,守住了前殿门。向杨雄、阮小二道:“只管前后殿里放火,我守住此地,不让金兵入来。”所有未中毒弟兄,听了此话,已知关胜之意。各人觅了火种,在神橱上、窗槛上、木壁上,四处乱点着火。这日西北风整日未停,火借风势,顷刻烈焰上膦,出了屋脊。孙宏在前后殿大叫道:“小人认得出路,各位将军,快随我来。”于是呼延灼、李俊、阮小二、杨雄、宋清、李云、皇甫端、萧让八人,跟了孙宏向后殿出走,关胜一人在后,防金兵追赶。孙宏先顺了一株大树爬上墙去,站着向四周观望了一番,便向下招招手。大家也就跟着他爬上墙来,顺了墙外人家屋脊,层层向前爬走。这天空里,正是风沙如大雨般掩盖了,很少市民在外,由得大家在屋上伏身窜走,尚无人知觉。到了一条宽巷,断了去路时,孙宏又先跳下。大家随在他后,也都跳下。他引着走了几条小巷,在一座清洁门楼下,将门环轻轻敲了四下音,便有一个苍头院公来开了门。孙宏连招着手,将大家引了进去。立刻有一书生,自里面奔了出来,大家认得,正是陈东。关胜还未曾开口时,陈东挽了他衣袖,就向内室引进。因道:“适才闻人说,白莲寺失火,谅是有变。现在非讲话之时,请各位换了衣服,立刻奔往太学,暂避一时,再作计较。”他说毕,取出四顶方巾,四领蓝衫,交给关胜,宋清、萧让、皇甫端换了。又取出院公两套衣帽,教阮小二、杨雄换了。再找出旧锦纳袄子,分给了李俊、呼延灼、李云三人。因道:“事不宜迟,扮太学生的跟我走,其余的跟这位孙大郎走,都到太学里去。”各人手无寸铁,自是依了他分途向太学走去。到了那里,各太学生闻说是粱山泊人物,避入此处,大家都纷纷来问情形,得知白莲寺药酒毒死许多豪杰,无不叹息,便猜着宋江本人,一定不妙。杨雄道:“公明哥哥?定是尽节了。”说着,在身上取出那颗鹤顶红来,指着向大家看道:“这是公明哥哥随身携带之物,于今落在范琼手上,毒了我们,其故可知。小可在庙里拾起了此物,兀自留着有用处。”太学生怜惜他们,都纷纷加以安慰。到了次日,关胜向陈东道:“蒙先生将愚弟兄引入太学,某等十分感激。但某等武人,当此国难,决非避祸之时,意即日混出都城,另谋建树。”陈东道:“愚正有此意。但不知君等行将何往?”关胜道:“现闻康王殿下,在相州起兵,愚与呼延灼将军要前往那里。”李俊道:“某等是水上本领,北去难有施展,意欲与阮小二贤弟先往朱仙镇,然后南下。困朱仙镇那里,我们有一拨重伤兄弟,两三月来,未得消息。”杨雄道:“燕山那里,也有我弟兄多人做细作工夫,公明哥哥一死,小可要去通知他们。小可生长蓟州,自懂得北地风俗人情,容易厮混。或则在北方作些事业,不成就引了那班兄弟南下,也免流落异国。”陈东道:“还有几位作何打算呢?”宋清道:“我等都想随李、阮二兄先往朱仙镇,再作南下之计。”陈东点头称是,便和各人筹划盘缠。这些太学生,自恨无力杀敌,见关胜等尚要出京,都解囊相助。外面尚有那个孙宏和他看觑路线,却也一切顺手。次日打听得东南角有许多难民出境,孙宏便来告知,教众人分别扮着难民模样,随众百姓相率出城。关胜等拜别了陈东和各太学生,陈东携了关胜手,直送到大门里,向他下拜道:“将军等为国珍重。”各人还拜了,挥泪而别。

  一行人由孙宏引出城来。不敢走大路,只挑荒僻小径,走了三十余里,在一个村庄里投宿。各人哪里要睡,直谈到天明。于是约定九人分两股走。阮小二、李俊、宋清、李云、皇甫端、萧让六人,西向朱仙镇,关胜、呼延灼、杨雄三人东奔济州,以便绕道北上。大家出得村子来,便在草地上对拜了几拜。阮小二垂着泪道:“不想弟兄们相聚一场恁地分手!”关胜一手挽了阮小二,一手挽了李俊,向其余四人道:“六位到了朱仙镇,觅着那养伤兄弟们,早奔襄阳,安顿各家眷属,教导后辈,为我等报仇雪耻。这小辈里面,花荣兄长令郎花逢春、秦明兄长令郎秦仁,都大有父风。便是阮兄那个令爱桂英,也还了得。”阮小二道:“小可曾与花兄有约,将拙女许配他令郎,于今回邓州去,便办成此事。”关胜道:“如此便好。”李俊道:“小可在苏州太湖那里还多相好。那是个水国,足可避乱,将一些家眷,迁避那里好吗?”关胜道:“中原为多事之地,恁地也好。”呼延灼拱手向李俊道:“小可不能顾家了。小儿今己十岁,便烦我兄点拨他一些武艺。教拙荆随同前往江南也好。我投军有出头之日,必来看觑他们。现天下兵马副元帅宗泽相公,他是我旧日相识,我一定去投奔他。”宋清又向关胜拜了,挥着泪道:“兄长本领胸襟便是我等表率,此去定有前程。若得知家兄消息,千万送个信来邓州。”关胜又携了他手道:“此事当然不须叮嘱。二郎回家,好歹将太公迁居个平安所在,转禀宋太公,休要悲伤。公明哥哥生则成功,死则成仁,正为父祖争光。”萧让、李云、皇甫端也又拜倒在地,同道:“北去兵荒马乱,三位兄长保重。”说着,呜咽不能成声。杨雄道:“我到燕山见了各位兄弟,自劝他们南下,将来还可在太湖聚首。作许多年强盗,大家落个为国而死,也没得怨了。”九人站在草地上,絮絮叨叨了一个时辰,实难分舍。关胜道:“六兄今日要奔到朱仙镇,时候不早,便请行罢。”杨雄道:“我等三人,且送兄六位一程。前面若有村酒店,且吃三杯别酒。”宋清道:“这附近人民,都逃避空了,恐怕吃不到酒。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就此分手。”说着,大家又对拜了一拜,六人方自路向走去。一路之上,只管回头。这里四人,走上一个高土岗子,直望六个人影,走入黄尘烟雾里,一些不见,方始罢休。

  这六人到了朱仙镇,寻觅了旧日弟兄半日。后来在镇外小村子里,将安道全觅到,始知重伤兄弟阮小七、欧鹏、鲍旭、项充、李衮、穆春、宋万、周通、朱贵、李立,均已不治病故。只有龚旺、丁得孙二人,现时还在将息。因由此一路到汴梁,不时有金兵游骑骚扰,安道全带了两个病人,不敢前去。现在合了伙,便同回邓州。李俊果依了关胜言语,将各兄弟眷属,一同迁居江南太湖水国里,李俊、阮小二、李云教授各家子弟水陆本领,萧让教他们经书,安道全、皇甫端传授也们医道。龚、丁两人,却北上投入宗泽部下。后来晚辈苏雄和岳飞南征北剿,皆二人引荐之力也。那一路孙宏仍回东京。关胜、呼延灼、杨雄三人,由济州境内渡过黄河,半路上遇到康王带八千人南下,才知宗泽在卫州,三人又奔卫州。在路上四处遇到小战场,直到四月将近,三人到得卫州时,宗泽和金兵鏖战,大小连捷十三次,已回兵杀向大名了。关胜向杨雄道:“宗元帅既已南下,早晚当渡河回到东京,关某自当南下,我们要由此分手了。”杨雄道:“一班兄弟,只剩弟一人,成了个失群孤雁单独北飞,好不惨然!这卫州城里,秩序尚佳,你我弟兄小聚三日,再行分手,如何?”关胜道:“某等要追赶宗元帅,不敢多耽误。但是杨兄所说,小可也感到恋恋难舍,且在卫州多勾留一天罢。”这等说了,三人便投下了一家洁净客店,从容将息着一日。这日午牌时分,三人带了些散碎银子来在街上散步。见十字街口悬出两个大红布酒望子,一座好大酒楼市招写着南望楼三字。关胜拈须道:“这个名堂甚合某意,我等且上楼吃几杯。”于是三人走入酒楼,挑了沿街一所小阁子里坐了。三人吃酒,看看街景。呼延灼向街上指道:“兀的不是粱氏弟兄,如何来到此地?”关胜、杨雄看时,见梁志忠、志孝兄弟二人,穿了一件素色葛布袍,腰系了麻布带,头上戴了白布方巾。杨雄便大喊道:“二位都监别来无恙?”梁志忠回头看了,哎呀一声,立刻奔上楼来,兄弟同喁了个喏。关胜望了他道:“二位因何重孝在身,穿此素服?”梁志忠叹口气道:“天不佑宋,将帅同运,张叔夜相公在白沟尽忠了也!”关胜道:“我等离开东京城,张相公尚在京中,如何到了白沟去尽忠?且请坐下吃碗酒,将此事相告。”于是二粱坐将下来,便把过去的细述一遍。

  原来宋江全节的那日,范琼见他不肯将太子下手,就亲自入宫,照着逼徽宗的法儿,将太子逼往金营。到了次日,又将赵氏王公妃嫔,不问亲疏老幼,一齐逼到宫门口集合。教他们排班站定,后面一个人,牵了前面一个人的衣服,鱼贯而行,走向金营去。这一行共是三千余人,一向安福尊荣,那里受过这等委屈?大家号啕大哭。老百姓看到,一来觉得是中原之耻,二来起了怜悯之心,看到之后,也无不垂泪。老百姓哭,赵家宗室更哭,他们到一处,哭一处,真个是哭震全城。但金人和汉奸如此毒辣,究竟漏了两个人。一个是徽宗第九个儿子,康王这时在相州,一个是哲宗的废后孟氏,已退居娘家多年了。金人却没有想到这两个人还能延留赵氏南宋天下一百五十余年。便由范琼、吴开、莫俦引动全朝文武,在靖康二年三月,议立张邦昌为大楚皇帝。这文武之中,有几个人不愿在状上署名,张叔夜便是一个。粘没喝想着,这等大事,没有几个在朝名臣出面,不足号召天下,便派兵强逼张叔夜到金营说话,逼他署名。粘没喝并骗他说,有几文臣,不肯署状,都把他杀了。我公年老,大家何必和他们一般,落个身首异处,张叔夜便挺了胸脯子正着脸色道:“老夫此受国恩,国亡君辱,死所应当。贵元帅如要见杀,就请从速。”粘投喝道:“赵氏已不足为,我公还这样执迷不悟?”张叔夜昂头哈哈大笑道:“是我执迷不醒吗?假使有一天,南朝杀进你们金邦,劫去你家君主,你贵为元帅的人,还是像老夫这般执迷不悟呢?还是像那张邦昌一样,将大金双手献给南朝呢?”粘没喝被他几句话阻着,没得话说。想了一想道:“我公这样倔强,却是和宋江一般,留在东京不得,请随营一同去燕山罢。”张叔夜吃惊道:“宋江也在金营吗?”粘没喝笑道:“宋江死矣。梁山群雄亦死尽矣。”张叔夜听说,兜胸中了一锤般,低下头去,作声不得。就在这一阵伤心时,被一群金兵拥进了后帐。他大儿子张伯奋得了此讯,便带了兄弟仲雄和粱氏弟兄,一同来到金营求见。粘没喝听说是张叔夜两个儿子来了,便升帐见他,这四人站立帐前,只躬身唱了个喏。粘没喝问道:“粕你们不知我金营厉害吗?前来则甚!”伯奋向上一举手道:“特来请死!”粘没喝道:“为什么要来这里请死?”伯奋道:“家父现在金营,他臣为君死,我便子为父死耳。”粘没喝见他面容严正,毫无惧色。便道:“令尊在此,我并不会难为他,只要他同到燕山一行。”伯奋道:“某等虽来请死,要我死不死,是在贵元帅。家父年老,难于只身独适异国。愚兄弟愿随侍左右,但得父子一处,死而无憾。”粘没喝向仲雄道:“你弟兄都去,不愁张氏绝后吗?”仲雄道:“你已灭了赵氏之后了,何爱于我张氏?父兄均北,我二人也不愿独留。”粘没喝问二粱道:“你自姓粱,你来则甚?”梁志忠道:“相公父子待我兄弟甚厚,不忍分别,愿死在一处,别无他说。”粘投喝听说,倒呆了半晌。那帐上站班的金国将士,看到他四人这般言行,各人脸上都现出了敬佩之色,互相看觑。粘没喝向张伯奋道:“我却佩服你孝思。但你父子三人,是三只大虫,我不能容你们在一处。不在一处时!你北去何益?我全你志,教梁氏兄弟,隧你父北行,一路容他便宜伺候,你可以放心了。将来南北和好时,张相公自有南归之日。”伯奋还不依时,粱志孝便道:“公子忍了罢。粘没喝元帅恁地说了,如何强求得?一路上,我兄弟自把张相公父亲般侍候。”张伯奋大哭道:“志忠,志孝,你兄弟受我等一拜罢。”说着,张氏兄弟,在帐前向粱氏兄弟拜了下去。他二人也回拜了,四人泪如雨下。牯没喝见帐上下各各面色变动,却怕摇动了军心,立刻吩咐将士,将二张推出营去,自此二粱押到后帐,便和张叔夜一处。他初见二粱,喝问:“你来则甚?”二人下拜道:“相公年老,特来伺奉。”因将经过说了。张叔夜在牛皮帐里,席地而坐,叹了口气,闭目不语。二梁在侧,无人时,将宋江等消息说知,他益发精神懊丧。虽是粘没喝有酒肉款待,他却是食不下咽,甚少进用。过了半月有余,张邦昌已登了帝位。金兵便分著两路退兵。斡离不由滑州北去,粘没喝由郑州西去。这两个元帅,都要争功。金银财帛平分,日不消说,伴得赵家父子,也各分一半,好回金报功。因此钦宗父子和一部宗室,随了西路走。徽宗夫妻与一部宗室,随了东路走。张叔夜便在东路。斡离不敬他是个老将,却给了他一辆双马车儿坐。二粱跟着车儿步行。张权使已知二帝和太子三代作了俘虏,心想这是开辟以来,中原第一遭奇耻大辱。登车之后,只推身上有病,绝了饭食,终日昏卧在车上。二粱百般相劝,他只是不吃,也不言语。二粱无法,暗中用米汤代替了汤水与他饮用。这日过了雄州,天到午牌时候,那赶车的车夫,却是中原人,他坐在车前,将马鞭一举道:“唉!前面白沟,便是南朝国界尽头了。”张叔夜在车中忽然坐起,大叫一声道:“张叔夜,你偌大年纪,还真到异国去吃金人粟麦吗?”二粱随在车后,看看国界将尽,正也伤心已极,只低头而走。行了一里路许,兀自不听到车中再有声息。向前掀开车帘一看,不觉大惊,原来张叔夜解下鸾带,缚了车棚柱,缢死在车蓬里了。当时二梁奔向前营,告知了斡离不。他想将张叔夜尸体搬去北国有何用处?便允了二粱将他遗体棺殓了,搬运南归。这日二粱将棺柩运到卫州,将棺木停放在城外野庙里,让搬夫在客店将息,自入城来觅些饮食充饥,无意中却和关胜等会晤。各谈起东京之事,关胜等才知宋江确已尽忠。呼延灼道:“不料在此还遇见张相公遗骸,我们到棺前奠拜一番也好。”关胜道:“自是应当。”杨雄即刻到街上去采办了些纸钱香烛,便向酒家回了些果子,打了一壶酒,请个过卖将食盒子挑了,随着二梁来到城外野庙里来。这庙自敞了半扇门,屋瓦落了一半,院落里野树丛生,青苔直长到佛殿上。佛像倚斛了,佛像面目模糊,也看不清是何神佛。西廊下安放了一具黑漆棺木,益发觉得这里阴森森地。五人就在地面陈设了祭品,在院落里焚化纸钱。正好殿里刮起一阵旋风,将纸灰吹得打了回旋,奔出屋檐向南飞去。关胜道:“相公阴灵不远,兀自教我等南图也!”于是大家跪在阶沿下,大拜了八拜。各人起来,呆呆站了一会。那过卖自认得棺头上朱红题字:大宋签书枢密院事张公讳叔夜之灵。他道:“原来是张相公。”也拜了几拜。呼延灼道:“张相公虽是身后萧条,却落个匹夫匹妇皆知,也不枉了。”当时收了祭品,便同落在一家客店里畅叙了一晚。次日杨雄起程北上,大家同送出北门五里,方始分手。二粱自运棺柩往东京,好交与伯奋兄弟。关胜、呼延灼来到大名,在宗泽部下从军,却曾与岳飞共事,小说家言,常称关氏与呼延氏后代在中州还有许多将才,非无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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