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燕青所说的一着闲棋,却是卢俊义早已安排的。因为这个主意是燕青出的,倒还只有燕青一人知道。他便向汤隆道:“阿哥记得前番在冀州打仗的时候,捉了那个金将喝里色。我们行军到那里时,不曾嫌过累赘,兀自将他带着。这却有一点道理,预备用得着他的时候,将他出来。现在我立刻修书到馆陶城里,教水兆金不可加害杨雄哥哥。说明放出喝里色来,交换杨雄。一面就请卢俊义兄长,下书大名府,与巴色玛言知此事。谅那巴色玛没甚么不应之处。”汤隆拍案笑道:“此计甚是现成,斡离不那踌听说喝里色被我恬提了,屡次三番想把他救出,于今我们愿意把喝里色放出来,他如何不允?事不宜迟,小弟愿亲向临请走一遭,亲见卢俊义哥哥。”燕青说是如此更好。便与他另选了一骑好马,又在几个骑兵里面,挑了几骑精壮的小校,护卫了同往临清。燕青人马,依然坚守这个村寨,等候消息。卢俊义听说,杨雄中计被擒了,正是十分懊恼。但在这时,另有一件喜从天降的事,便是关胜等一十八人,飞骑到了临清。卢俊义一来得与众兄弟患难中相逢,二来得了偌大臂助,一得探马报信,来不及穿着武装,在墙上取了一柄佩刀,挂在腰间,单人骑了马,出城向大路直迎将来。不曾携得马鞭,只是两手兜住缰绳,两腿夹了马腹,催马向前。
约莫离城五里路远近,早见一片黄云腾空,正是几丈高飞尘,卷了队快马过来。卢俊义松了缰绳,带转马头,站在路边,等那群马飞奔到面前时,迎头两骑,便是戴宗,史进。卢俊义便大声叫道:“各位兄弟别来无恙?卢俊义在这里恭候多时了。”史进哎呀一声,戴宗收住缰绳道:“卢兄却到城外迎着我们来了。”只这一声,后面十六骑鞍鞊上的人,滚鞍下马。卢俊义也跳下马来。灰尘里大家围绕了卢俊义,彼此拜个不迭。卢俊义起身。一手抓住关胜,一手抓住林冲,眼望了众兄弟道:“山河破碎,百战余生,不想今日之下,还有许多兄弟,来到临清厮见,却不快活煞卢某?”原来是红脸笑容,说着话时,脸色黯然,却垂下泪来。关胜笑道:“却喜卢兄身体健旺。”卢俊义道:“公明兄长想是康泰?”关胜道:“某等离开邓州之日,公明哥哥及众兄弟都好。关某直到东京,才知河北哥弟有许多人为国捐躯,着实伤感。”卢俊义叹道:“正是一言难尽,且到城内与各位把盏细谈。”于是首先上马,领着一十八骑将官,飞向城里奔来。未及城门,卢慢义一批心腹小棱,也迎了上来。卢俊义道:“好教你们得知,现在又来了十八位将军,便是我三四个人在此,也教他金兵不敢正眼看觑了临清。于今有了这些兄弟,好歹把大名夺回了来。你们看这马上各位将军在马上是何等威风?”说毕呵呵大笑。小校们赶快在前引路,拥进了临清。到了指挥使衙内,卢俊义亲自督率了差役,将关胜等十八位兄弟安顿妥帖了,便杀猪宰羊在大堂上大排宴席,与各人洗尘,一般地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堂上品字般的排了三桌宴席,众人一面吃酒,一面商议军事。说到杨雄前入馆陶,中计被擒一节。卢俊义叹气道:“不想飘洋过海,经过了无数风浪,这番却在水沟翻了船,吃王全那贼骗了,各位来得正好,临清这座城池付托有人。卢某要亲提一支人马,杀进馆陶,活捉了王全那贼,砍他万段,方消我胸头之恨。”关胜坐在隔席,便起立拱手道:“兄长休得过虑。斡离不以十万之众,进逼东京,我兄弟还在敌阵里杀进杀出。这王全一个无赖泼皮,权当金人走狗,何须把他放在心上。燕青兄弟既带有千余人马在馆陶城外,明日待关某带领几位兄弟前去助战。待关某看清了前方形势,见机行事,好歹将馆陶城子打破。”卢俊义道:“各位远道而来,且自安息一宿,明日再作计议。”林冲道:“兄长自请安心在临清坐镇了,便是这等小事,如不能代兄长决断了时,弟等还到临清来则甚?”卢俊义听到他们恁般言语,便也开怀畅饮。在今日晚问,卢俊义独邀关胜一人来到后堂,剪烛夜话,密商军事。
二更附近,小校进来禀报,现有汤隆将军拿了前营燕将军符号,来到城外叫城。守城兵士,不敢作主,特来请示。卢俊义站立起来,向关胜道:“不知汤兄弟下落,已有多日,他也今天回来,却不是锦上添花?我须亲自到城上去看看。”关胜道:“兄长如去,关某自当陪兄长走一遭。”于是二人提了朴刀,教小校们拿了灯火,一同走上城墙去。扶了城垛看时,城壕外,簇拥了一群灯火。见汤隆手上,自高举了一支火把,正是有意让城上人看见。他那边看到城上灯光,便高声叫道:“我是汤隆,由燕将军前营里回来。请你们快去禀报了卢指挥。”卢俊义在城上答道:“愚兄在此,却喜贤弟回来了,开城开城。”他口催军士们开城,自己也迎到城门口来。汤隆牵了马,步行入城。他看到卢俊义、关胜并立在面前,哎呀一声,就拜倒在地。卢,关二人由地上将他扶起。卢俊义道:“贤弟辛苦了。”汤隆向关胜唱喏道:“不想此地此时,得见兄长。”关胜道:“益发教贤弟快活,关某却是同了十七位弟兄一路来的,于今都住在指挥使衙门里,正好相会。”汤隆大喜,便随二人之后,来到指挥衙里。先呈上了燕青来书,并说明自己在大名暗下的勾当,便要请各位兄弟出来厮见。关胜道:“我且陪同贤弟去和众兄弟厮见,也好让卢兄思量个妙策。”卢俊义道:“关兄且在这后堂叙话,着小校们引汤贤弟前去便好。”汤隆允诺去了。卢俊义拿了燕青书信在烛下观看,因沉吟了道:“将那喝里色放出,换了杨雄出来,没甚使不得,只是便宜了王全、水兆金两贼,我十分不快,关兄可另有良策?”关胜坐在椅上,一手抚须,一手拍案沉吟,因道:“喝里色这厮,与兄等相处如何?”卢俊义道:“那厮初来,恰是不驯,现今却也相处得好。”关胜近前一步,低声向卢俊义叙述了一遍。然后拈须笑道:“谅那水兆金、王全这等利禄薰心之辈,只知道讨好主人,作一个奴才,如何能视破我们这条计。”卢俊义凝神思忖一下,果然是个施行妙计的机会。当夜己近三更,只得休息。
到了次日上午,却由监牢里将押着的金将喝里色引到后堂来厮见,卢俊义一向是宽待了他,只铐了两手,脚上并没有上着镣锁。这时,益发将他手铐除了,小校们直引他到堂屋里来。卢俊义故意示他毫不戒备,身穿绿罗袍,腰上系了丝缘拖着长穗子,头上戴了卐字头巾,竟是一个富家大官人打扮。见着喝里色,便先拱手唱喏,自有通事员站在身旁,代卢俊义译话。卢俊义让他在正中桌案边坐下了,自坐主席相陪,这里正有安排好了的酒肴,一个小校站着筛酒。卢俊义道:“恭喜将军,你可以回国了。”喝里色笑道:“奠非我大金兵马夺了东京,你赵官家投降了?”卢俊义道:“非也。现在南北两国,已经讲和。我大宋息事宁人,已割了三镇。你们的斡离不元帅,已经率领南下的人马,班师北回。这早晚便要经过河北州郡。既是两国不用兵了,我等留下将军怎地?所以备下了一席薄酒肴,与将军饯行。今日便当差几精细小校,伴送将军出境。”喝里色听了通事官把这番话译说了,自是眉开眼笑。因道:“在贵处勾留了偌久时光,多蒙不杀我,又款待得好,我十分感谢。见了我家元帅,若不见罪时,必须报答指挥使大德。适才指挥说大宋割了三镇,这大名府指挥的故乡,便是我大金的了,足下自也是大金之民。何不就带领所部,归顺了我家元帅?”卢俊义笑道:“祖先庐墓所在,正是抛开不得。如国家真把大名割归了大金,卢某只好随了土地归顺。现在请将军出境,还有一事,便是那馆陶知县主全,前来临清诓骗,道是馆陶为一座空城,请这里派兵驻守。我派了杨雄前去时,那厮却把他捉了,将我千余人马,杀出县城。小可对此事兀自不服,又恐王全加害杨雄,要请将军修封书信,给大名巴色玛将军,请他把我们杨将军释放出来。若是将军由我们这里出境,最好是我家扬雄,也由那边回来。”喝里色笑道:“你说这话,我已明白,你是要走马换将。既是南北两国已不打仗了,却还拘押你这里将官则甚?我自当与你们修书前去。那巴色玛是我旧部,怕他不听我言语?”卢俊义听他如此说了,立刻便着小校在旁边桌上陈设好了笔砚,那喝里色思归心切,吃得尽致淋漓,便起身到旁边桌上,提起笔来,将卢俊义意思,都写在书信上。(笔者按:金人古无文字。契丹用汉人教读,取隶书就土音作字,略有增损。其后辽、金两代,均依此法,作契丹大字,女真大字小字。所以文中所述金人用汉笔墨写字并非杜撰。唯以上各种字,均失传,清末入关之时,曾取蒙古字制满洲字,入关以后,亦渐渐放置,无人习用。附识於此。)然后两手将书信交给那通事官。由他逐字将书信上言语,翻译给卢俊义听了。卢俊义道:“唱里色将军虽说是掉马换将,但彼此相处多时,交谊很好,小可有几挑礼物奉送。另外还有些须礼物,益发请将军顺带了去,奉赠巴色玛将军。”喝里色听了恁般言语,自也无甚猜疑,卢俊义便着小校们挑了四副担子,放在后堂檐下。这担子一色是漆皮箱子,打开箱盖来,里是绸罗葛布、五金器具、竹木细致物品,俱是值钱货色。卢俊义指了四挑,向喝里色道:“这是送给将军的。其余四担,却是托将军带回大名。送给巴色玛将军。”喝里色心里暗自思忖。他们必是看到赵官家也服了大金邦,他们不服又怎地?倒不如这时便作些人情,安好脚路,将来中原天下都归了大金。他们有了大金邦象我这般人物和他引援,他还少不得一场富贵。于是向卢俊义唱个无礼喏,都收纳了。卢像义当了喝里色道:“这便是喝里色将军,你们须是十分仔细了送到馆陶城内。”那七八个挑夫,都拱手唱喏。卢俊义又向喝里色道:“这儿个挑夫,没有人押解,起肩歇脚,未能一律,老大不便。我这里另派一个精细些的小校,押了这些担子。此人也着来与将军厮见了。”便昂头说传那人进来。
只这一声,进来一个汉子,身体十分结实,七尺五六身材,白净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上一部紫色髭须,说话是东京口音。他拱手向卢俊义唱喏,又向喝里色唱喏。看他时,上身穿了件青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绦扎脚裤,青白纹道交缠,套了八搭麻鞋。戴抓角儿软头巾,却挽了一支范阳毡笠在手,便是全副行装。喝里色看他是个精细模样,便也点点头。酒饭已罢,卢俊义便吩咐左右备马,以便喝里色启程。那封书信自着飞骑向馆陶送去,且由那里守城将官,向大名去请示。书上言明,喝里色已送到燕青前营里,只待城里释放杨雄出来,便将喝里色送过去。
这日午牌时分,汤隆也早是悄悄地告别了各位兄弟,依然单骑回往馆陶燕青营里。喝里色却在未牌时分,随了八副挑子,一个押担小校,走出统制衙后堂。卢俊义站在台阶上,拱手相送。到了二堂口,却有一对兵士拿了兵刃拦住了去路,其中一个面生军官,手按长剑,正了颜色,着通事向喝里色道:“奉了将令,护送金将到馆陶去,此事重大,小将不敢胡乱上道,须请金将再受点委屈。再上着镣铐。”那喝里色多日且被镣铐了,自不争得这眼前三五日委屈。自点点头,又受了镣铐。堂后有人推出一辆太平车子,小校们搀扶他上去坐了,然后由骡马拖了上道。那个面生军官,却也带了二三十名兵士,随在军后押送。行了两三日,到达燕青扎营的村寨,他已亲自出来,在路口迎接,迎到庄子里去。虽是不曾解卸得镣铸,却也十分礼貌,酒肉相待。又过了两日,馆陶城里却有两骑使官,拿了书信,到庄前叩门。燕青在中军帐里坐地,两个使官,来在帐前拜见,却是一汉一番。那汉人道:“小人是馆陶王知县所差,这位番校,是大名巴将军所差,有两封书信在此,将军请看,”左右在他们手上接过书信看了,因点头道:“既是大名和馆陶城里都答应了这里议款时,我这里自是即日照书行事。”说着,掉过脸向那番校道:“那喝里色将军,现也在我这营里,你且去向他会话。我这里且修书答复那城里王知县。”这里两个番使,退下帐去,燕青便在帐内修写书信,约定明日正午,两下馆陶东门外走马换将。那番校到了后帐,见过喝里色又见了许多礼物,如何不信?由燕青部下将他酒肉款待以后,他同到中军帐见了书信,又各领了一份赏银,拜谢出庄。
到了次日早间,燕青只点一小队马军,押解了礼物担子,太平车子,向馆陶进发。午牌已前,便到达馆陶东门城外。看看距城约莫有一箭之远,将队伍驻扎定了,两面树起两面大旗,白底红字,红底白字,是筐箩大的燕字。那城里的王全昨日接得燕青来信,又听了去使回报,喝里色确在燕青营里。这喝里色是斡离不手下一员大将,位置在巴色玛之上。于今放出杨雄,能把他掉换出来,对主子便是一件大功。况且大名巴色玛那里,也有文书通知他,照了卢俊义来书行事,他这种奴才人物,自也违背不得。这时他已由监牢里,将杨雄松了绳索,请到值班房里坐地,着人送了大碗洒肉他吃过。亲自到班房里来,向他唱喏道:“过去之事,是小可奉了上司差遣,休得见怪则个。”说毕,奉了一个揖。杨雄在时迁口里,早已得了和喝里色掉换的消息。因为汤隆见过了燕青,扮着金兵模样,带了他原有的腰牌,业已混进了馆陶。他把临清商议妥贴了计策,都将来告诉了时迁。杨雄有了这消息在心里,他还怕王全、水兆金不被他怎地?王全走来向他唱喏时,他大模大样地坐着,却不怎理会。斜了眼问他道:“你既是将奸计来把我陷了,怎地不把我杀了?只管将洒肉我来吃,你那作贼官来的钱,却不心疼?”王全听了这话,不由脸皮气得涨紫了。但是若将言语激犯了他时,他宁死不和喝里色掉换,却不是把一件大事败坏了?呆了一呆,却装着笑容道:“杨将军休得取笑。大名巴色玛将军那里有公文到来,即刻送将军回营,换回在卢统制那里的喝里色将军。”杨雄瞪了眼道:“把我这好男子一条性命,却去换那条狗的命?”王全见他恁地辱骂着,怕是让金人听了老大不便,自己只是呆望了一阵,回头望了随从道:“自是你们伺候得杨将军不好,请了杨将军出来,如何还让在班房里坐地?应当请到二堂里款待,本县也好预备薄酒饯行。”杨雄自在椅子上,微昂了头望着门外天色,看他怎地。王全回头来,满脸堆下笑容,两手拱了两拱道:“这里曾与燕青将军约好,就是今日午牌时分,在东门外换将。这已到了时候,小可特地来请杨将军出城。”杨雄故意作个沉吟样子道:“你这厮特狡诈些,这话是真?”王全道:“若有二意,怎能松了将军镣铐?”杨雄便自己转弯道:“也好!我便和你一路出城去看看。我死也不怕,遮莫你教我上刀山。你且前面引路。”王全见他肯走了,心中自是欢喜,便拱了拱手在前引路。杨雄虽是解除镣铐,手上却没有带得寸铁,班房外已有一批金兵,拿了兵刃等候,王全那厮特乖贼些,他便着这些金兵紧跟了自己,和杨雄隔开了,他微笑着随了金兵走。他身后也有一批金兵跟着,真个押解大虫也似。
一群人出了馆陶城东门,却看到一员银环金将,带了千余骑人马,夹峙在大路两旁。几列旗帜,分张在马前,列开了八字阵势。王全将他引到阵缺口上,便不走了,闪到一边。杨雄见对面一箭之远,是自家人马旗号,接青跨了一匹白马,手横长枪,在旗门外站定。旗门影里,看到喝里色站定了,手牵一匹马向着这边张望。金兵阵里,有人在马上大声高喊,三通鼓响,两下同放过人来。说时,便有一个金兵,牵了一匹马来,将缰绳交到杨雄手上。随着,两方咚咚咚号鼓响起,两方门旗,同时招展。早见那边喝里色骑上了马,一抖缰绳,跑出了阵门。杨雄不敢怠慢,跨上马去。缰绳抖动,两腿一夹马腹,在身后“杨将军请行”声中,便放箭也似,跑出了阵门。在半路上,正与喝里色来骑交错而过。那喝里色却十分客气,在那一霎那间,还在鞍上,欠了一欠身子。杨雄一路上都提防了金兵暗破冷箭,在马上不住回头观望。直到自己阵前,方才放缓了马。这时,便见一个青面紫须精壮汉子在前,引了八个挑夫,挑着八担礼物,从容走向对阵去。杨雄看到这九人时,不觉一怔,那个押挑担的汉子,向他以目示意,并不停步。杨雄省悟了,便也不言语,自按缰缓马,走入旗门里去。燕青在马上拱手道了一声受惊了,却不离开阵脚。听到对面阵上,鸣金收兵,他才在马上传令收兵。那边喝里色带了八挑礼物回城,自是十分高兴,却投想到这八挑礼品,竟是不好收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