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南北村庄,都是围着城垣也似的寨墙,若有乡镇,那墙寨益发围得结实。这时朱武在马上指的那个停云寨,便是附近百十里路中一个大寨子。他一路上向土著兵士询问这里形势,已是很熟了。他和柴进回到驻兵的村庄,已是天将黄昏时候。接了后队前站探马报道,戴宗带的接应兵马,已在十里外一个村子里驻马。柴进与朱武商议了,写下一封密柬,着两个精细小校,飞马向后队去递送。一面秘密下令,着三十名精勇小校,留在村子里,全营士兵一齐退出村庄,村屋里只管多张灯火,把柴草引火之物,全都放在屋外上风头。约莫初更时分,柴朱二人,悄悄带了全部人马,退出了庄子的南门。绕过了东角一个土丘,和原来驻兵庄子约莫半里路,便留下一部分人马埋伏了。柴进自带了二千人马避开大路,在雪地里向西北挺进。
这虽是月的下弦,那积雪在地面上反映出光来,却也让人看到大地茫茫,上有些疏密高低的影子分辨出了村庄树木。柴进与朱武各骑一马,在队伍前面走,但听到人脚马蹄踏了冻雪劈卟作响。那拂面的朔风,夹着地面一些碎雪,只觉其冷如割。在马背上徘徊四顾,看到天上的阴云和地下的积雪,混茫着一片。那平原像片死海,一些动静也无。只有那半空中的风声,嘘嘘在马头上叫过。回头看看自己的战士们,各各拿了刀矛弓箭,挺直地站立在风雪里,静悄悄地。柴进向朱武道:“你看,恁地天色寒冷,金兵未必便如我兄所料,他肯来偷袭我等营寨。”朱武笑道:“且等些时看,若金兵不来时,我们便按照原来计划去攻停云寨,也不白忙碌了。”他恁地说时,自不住向西北角张望。约莫一顿饭时,他牵着马缰走近了柴进,在鞍上侧了身子过来,低声道:“却不是来也!”柴进也是惊省了,远远地有一阵沙沙踏雪声,顺风吹了过来。便是骑着的马,也微昂了头,耸着两耳去听,那沙沙之声,越来越近,正通向驻扎的那个庄子。突然地胡茄在寒冷空里三四处吹起,那呜都都声调,特别刺耳。柴进却是大喜,在马上向朱武道:“果不出兄之所料。”说时,一马当先,向庄子北面跃了过去。后面两千士兵,见前面马上,突然亮起一盏红灯,正是朱武约好了的进兵信号。只看那红灯在前面寒空里奔跑,大家悄声不响,各各挺了兵刃,追了红灯奔将去。
那前面的金兵,却是金鼓大震,喊杀连天直逼了那庄子。朱武随了柴进绕到庄子北面约三里路远,便在大路上停住了马,随从骑士,得了暗号,接连向天上放出十几支火箭。远远看到金兵亮了灯火,在喊杀声中由庄子北门,绕了寨墙,直攻打到南门去。
原来这庄子,只有南北二门,北门这时堵塞上了,熄了灯火,南门却有无数灯火照耀。金兵料着宋军是由南门逃去,留下一半人攻打北门,一半人却绕到南门去攻打。领队的金将,见吊桥放下,庄门大开,雪地里不断地遗落着旌旗车仗,更是宋军慌张逃走模样,且先杀进庄去。大家齐声地呐喊,冲进了庄门。却见人家里面各各亮了灯火,不见一个宋兵,只是在人家屋檐下,四处堆了柴草。金将见北风正阵阵刮的紧,猛可省悟,便要抢占上风,去冲开庄子北门。这庄子留下的几十个兵士,已是在西北角到处放火,几十丛烟焰,立刻飞起,把庄屋都迷罩住了。金兵料着是中计,便慌乱地由南门退去。在半里路外土丘下藏的人,远处望了火光,把金兵看个清楚,蓬蓬梆子声响起,箭和石子暗地里只管飞打将来。在北门外攻打的金兵,不曾经着一刀一枪抵挡,早有几百人架了云梯,爬过寨子墙来,开了庄门。便在这时,只见四处火起,自家军队,隔了火头,向南门涌出,正不知是何缘故;北门虽在上风头,庄子里火头太多,站脚不住,也只好由北门退出。恰好由南门绕墙北退的金兵怆惶达到,碰个正着。两下里,你带我退,我带你退,全向北胡乱地奔走。雪地里本来路滑,北风又兀自迎面吹来,金兵不断的跌倒在雪里。后面十几处号炮,分着东西南三角同响,随了战号炮,宋军营里,震天震地,敲着进兵鼓,正不知有多少伏兵,应声而起。金兵越是慌乱,只管向后退走。退到相距两三里路的北面,柴进带了本部人马,正扎稳了铁桶也似阵脚。等着金兵到了面前,分左右两股,向中间抄杀。金兵正不曾把队伍收拾清楚,又遇着宋军这阵拦杀,更显着慌乱。一面迎战,一面夺路北窜。宋军以少敌多,倒不堵塞了他去路。却也是一面截击,一面追赶。金兵步骑各不相顾,骑兵冲开了出路,自跑了过去,却把步兵丢在后面,纷纷滑跌倒地。沧州儿郎得了便宜,只在雪地里选择了那滑倒着的金兵砍搠。金兵失了骑兵,益发不肯交手,只得向北逃跑。宋军虽只在原来阵地上零碎拦截,不曾追赶。但那阵里的战鼓,却是分着前后左右好几处擂着。金兵正不知是多少宋军在后追杀,冲出了重围,怕让宋兵追上,却是更跑得紧。这时,在后接应的戴宗人马,照了柴进计划,又已赶到半路上埋伏。一路行来,看到平原雪地里火光冲天,火箭分了几次向天空射去,不是金兵中计怎地?戴宗更是把心里安定了,静静在一带松树林里等了。金人骑兵兔脱得快,未曾拦杀得及,那零碎步兵逃得来时,便三三两两,尽量的刀砍枪搠。不到一个更次,柴进兵马也在后面追来,两股兵马会合到一处,紧随了金兵之后,向停云寨进攻。前面的金兵,不成队伍七零八落向寨里逃生,向南开的那扇寨门,恰是关闭不得。宋军既不曾亮着灯火,到了寨子附近,却又不曾响得金鼓,在寨子里的金兵,正分不出你我。到了寨城门口,宋兵见吊桥未撤,寨门大开,一声喊杀便冲入城去。先退回寨里的金骑兵,原分不出宋军多少,料着必来攻打寨子,回寨之后,各各捆扎了掳掠的财物,将车马载了北去。后来的步兵,见本军没有了守意,也各自捡着细软逃命。
这寨城里本还有千百名百姓,不曾逃出,除了被金人杀伤过半,还有二三百人都猪狗般听金人使唤。这时见金兵群龙无首,各自逃生,料着是宋军追杀前来,大家都高兴得心要从腔子里跳出,人要从平地飞起,全眼睁睁地望了金兵匆忙逃走。后来见寨外人声大作,宋兵杀进寨来。各家百姓见机会已到,有的拿了锄头,有的拿了斧子,有的益发拿了厨房里的菜刀,找着零星金兵便杀。柴进率着三百余人,第一拨冲进了寨子,早见两股火焰,在街北头向天空冲去。同时,听到有人呐喊,便打着马向火焰边冲去。却见四五十个老弱百姓,各拿着家用铁器家具,站在火焰光里的街道上,大声喊杀。那火焰正笼罩了一幢高大楼房,屋架杂物,烧得劈拍作响。那老百姓尽有须眉均白的,掀了衣袖,手里拿了铁器抖擞着,火杂杂地跳跃了呐喊。但这火光里,却不见一个金兵。柴进冲到附近时,老百姓们以为是金兵败退了回来,都转身迎将上去,却见迎头一骑向马,上坐位将官,白净面皮,三溜髭须,身穿锁子紫棠甲,头戴紫金盔,手使一杆红缨枪。身后两面大旗,白底黑字,一面是横海郡兵马都统制柴,一面是铜锣大的一个宋字。后面先是十几骑兵,簇拥了这位将官。再后面便是步兵,火光里照见战衣整齐,各人肩上扛着刀矛,光灿灿地照人。众百姓见是王师到了,哄雷也似一声狂呼起来。柴进勒住了马,正待说话时,却有人在人丛中大声叫道:“兀的不是沧州柴大官人?”柴进看时,一位须发苍白,面有皱纹的老者,卷了衣袖,手拿一柄锹锄,迎到马头上来。柴进道:“我正是沧州小旋风,老丈却认得小可?”老者放下锹锄,叉手唱了个喏,因道:“老汉原是沧州城里卖炊饼的万老,当年曾多得大官人周济,大官人做了官,不认识老汉了。”柴进笑道:“作官人却肯向这金兵窝里来厮杀?现今却来不及闲话,端的寨子里金兵还有多少?”万老道:“好教大官人得知,这寨里金兵,全都由北门跑了,老百姓也只捉得几个半伤的砍杀,出口鸟气。”柴进将枪尖指了火焰道:“这里面有金兵么?”万老道:“原来这里住的是金国一个将官,我们来时,他也跑了。大家找不着那厮,便放火来烧这房屋。”柴进听了,哈哈大笑。这时,宋军陆续入寨,四下搜寻金兵,都己绝迹,却是满街满巷,都遗了细软什物。柴进在马上传令,鸣金收兵,就在街上扎了队伍,自己便在这知寨衙里暂时歇马。那寨中百姓被半夜里厮杀惊醒了,现见王师来到,十分欢喜,家家邀了沧州兵士回去,供给酒饭,烧柴烤火。百姓们知道柴进在知寨衙里歇马,大家便轮流的到衙门口来张望。有的俘虏了金兵,或者拾得刀矛马匹,都将来衙里呈献。
柴进和朱武、戴宗在这知寨衙里内堂里坐地,未敢卸甲,着小卒生了一盆炭火,煨了大瓮酒,坐了舀着吃。差了大小将校,分批出去打探军情。纷乱了一夜,等到天明,着实打探得金兵去远了,派人轮流看守寨门,传令兵士卸甲休歇。柴进在知寨衙里也睡了三个时辰。午牌过后醒来,朱武、裁宗却已盥洗完毕,向了火,烤着搜寻得的干粮吃。柴进道:“昨夜只是杀得痛快,精神振奋起来,兀自安眠不得。二兄却比我还早起。”戴宗笑道:“据老百姓说,这寨里有六七千金兵,却让我们两千人追杀跑了。正是不曾问得我兄,何以知道金兵会去偷袭我们,却张着网等他?”柴进向朱武拱拱手道:“此事全仗朱兄。”戴宗便回问朱武,何以知道金兵会夜袭。朱武将火盆边熬的一瓦壶热茶,提起来斟上一杯,左手掀须,右手端杯,仰头喝了一口。笑道:“此事易知,只是平常不曾理会得。我到那庄子里住下时,我便瞧科了金兵去之未久。何以故,我曾在民家拨动灶灰,看到里面兀自有火星。随后看那雪地里脚迹,都不曾让新雪盖上,金人又不曾和我们交手,且是大胜之余,他怎地肯望风而逃,必是做了陷井来害我等。我又怕他们是向南去,且和柴兄到十字路口张望。见那大槐树干,雪层上,兀自留着马绳索印子,益发断定了他们去了不远。后来看到天空上乌鸦阵阵的飞过来,必是风上头有人惊动了它,大雪地里人不在屋里,却在外面动作。难道说黄昏时候,金兵饱载了财物向北逃走不成?若说他们不是好端端逃跑,他不来偷袭我们端的则甚?越是恁地揣度了,越是想到金人大队在停云寨,小队在那庄子里,预先知道我们来了,且撤出那些巡逻队子,让我中了圈套。”戴宗道:“恁地说时,石秀兄弟过去,他们却怎不来截杀?”朱武道:“这正是金人狡计,故意放了我先锋队过去。”戴宗听了,点头称是。柴进也盥洗毕了,方待坐下来,却听到外堂一阵喧哗,柴进恐有不测,立刻把墙上宝剑取在手上,迎出堂屋来。早有两个小校入来禀报,道是停云寨百姓,抬了两瓮酒,宰得一口猪,两腔羊,前来犒劳。老百姓只说要拜见杀败金兵的将军,喧嚷了入来,兀自拦阻不得。柴进挂上了剑,且走到外面大堂上来,却见百十名百姓,扛抬了酒肉担子放在檐下,都垂手昂了头张望。柴进近前两步,百姓个个叉手唱喏。柴进点头道:“父老们好意,生受了。只是这停云寨受金人骚扰,地面已凋敞得紧,怎好又教大家破费?”这百姓里面两个为首的,都是老者。一个苍白胡髭的,向前躬身道:“自从金兵到这里来了,先是见人家便杀,以后便是奸淫妇女,大凡强壮些的,忍受不得,都和金兵厮拼着死了。老弱些的,眼看了避开不得,却还要预备好了酒肉,供他受用,金兵不称心时,拔起身上刀,随处便来砍杀,这般蹂躏多日,把寨子里的人三停害死了二停。他们又要小民作他牛马,抬水烧火造饭,扛抬杂物,以是不曾全害死。在这里百姓,兀谁不是家破人亡的,料着在这地狱里,迟早是死。却不想昨晚喜从天降,将军作了我们救星,把金兵杀跑了。休说从此时起,我们得重见天日。便是像昨晚亲见金兵那般逃走,作梦也痛快煞人。自从这寨子失陷了,小民只听说金兵把河北州县都占领遍了,料着中原也兀自不安。心想,休说再过太平日子,便是再看见一次大宋旗号,死也甘心。今日真个王师来了,小民粉身碎骨,也想不出一个答谢将军功德处。这寨子里又让金兵搜刮得空了,寻不出甚的贡献,只是在金兵将官那里寻得些酒肉孝敬将军。”
朱武、戴宗也行出公堂来了,听了百姓这番言语,也各各眉飞色舞。却听得衙门外又是一片喊叫。随了这声音,十来个人,拥将入来。在这群人里面,有两个男子一个妇人被绳索捆缚了。其中一个男人穿了胡服,是开岔长襟羊裘,头戴了卷边红色毡帽,两耳都挂着拳大的银环。在金国里面,这环儿上可分出品级,这分明是个二等将官。他虽被缚了,却不安贴,挺了胸脯子,睁着大眼望人。柴进知道是百姓们俘得的金将,便着小校们下堂去,阻止他们喧哗,先传一个百姓来说话。遥见百姓丛中昨晚遇到的那个万老走将入来,在檐前唱喏,柴进问他时,他回首指了那金将道:“这人叫秃飞缘,是金国一员副将,他往年常来河北当细作,说得一口好中原话。这次金兵到了停云寨,是他来说降这里水知寨,说是不降时,把这寨子踏平了,除了活人全杀光之外,还要挖掘各家祖坟。这水知寨便是此地人氏,他祖坟在塞北约十里路。金兵派人说降时,同时便派人将他祖坟挖掘了,并把它祖先尸骨,丢在旷野里,道是先让南国百姓看看大金人马下马威。这水知寨见挖了他祖坟,吓得一佛出世,便开了寨门投降,又不许百姓逃走,说是献给金兵一座空寨子,人家如何肯依,他却替人想了个周到。金兵进了寨子,便是这秃贼作驻守将官,就住在这衙里,占了那水知察的浑家。姓水的这厮益发无耻,却在秃赋手下,依旧作了知寨,家财和浑家,都让给了这秃贼,自己倒搬出衙门,住在民家。金兵满寨子奸淫掳杀,他却未曾心里一动。昨晚王师来了,秃贼正酒醉了,是这水知寨夫妻,陪了秃赋逃命,让乡下百姓捉拿了,解入寨来。那对男女,便是水知寨夫妻。请将军当众把这无耻国贼砍了,也将给全寨子人伸冤出气。”柴进道:“有这等事,抓来我拷问他们一番。父老们且请退下去,我自有安排。”百姓们见柴进脸色变动,料着他要发作,大家就都退下堂口。
柴进着小校们击鼓升堂,将亲随队伍,全副披挂,执了光灿灿的兵刃,分班在大堂阶上站了。堂上列了三副座位,柴、朱、戴三人坐了。小校们喊过了护堂威,堂上下站着两百人,没一点声息。柴进坐在正中公案上,戴、朱两人陪坐左右。柴进高喊着把姓水的汉贼带了上来。那水知寨却还是大宋衣冠,穿了蓝罗袍子,头巾己打落了,散着头发,倒是白净的柿子面孔,三绺长须。他被小卒们带到公堂上,老远便战兢兢跪在地上。柴进喝道:“你既是一个知寨,大小是朝廷守土之官,你不能守这城也罢了,怎地不许百姓逃走?活留他们在寨子里受鱼肉?”水知寨只是抖,却答不出话来。柴进道:“你叫甚名字?怎地金人挖了你的祖坟,你倒把寨子送他来答谢?”那个被缚的妇人,却抢步上了台阶,跪下来道:“将军容禀,他叫水兆金。他特忠厚些,回答不出话来,将军原谅则个。我们投降,便是从权降了北国,也是想搭救全寨百姓,并非恶意。”柴进见这妇人着了绿罗袄子,紫罗裙子,虽是头发蓬松了,还有不少珠翠。柴进瞪了眼道:“兀谁问你话来?你道你会说话,抢着答覆了。照你说时,要救中原百姓,便把大宋天下都奉送了金人也好?”那妇人叩头:“小人在金人一处,混了些时,颇知他们底细。将军若饶了奴夫妻两个性命时,愿禀告将军许多机密大事。”柴进听说,望了旁座朱武时,朱武手抚髭须点点头。柴进着水兆金夫妻跪在一边,着小校推那金将秃飞缘入来。这时,便听到众百姓喧哗起来,纷纷的跑到公堂台阶上下跪着。柴进道:“你等有甚事请求?尽管说,毋须纷扰。”于是众百姓纷纷地说,这水兆金夫妻两个是害民的恶贼,万万饶不得。说话时,有几个百姓,和水兆金跪得相近。其中有一个叫道,“这水贼诌媚他主子,害了我全城百姓,我们恨不得活吃了你这贼!”他说着,就拖了水兆金一只手臂去咬,一人动了手,全堂百姓一拥而上,将他夫妻按在地上,有的拖手,有的拖脚,胡乱的乱咬。水兆金在地上滚着,像猪被缚时那般惨叫。柴进虽是觉得众百姓不守王法,却见得像水兆金这般人物是民心所不容,只有吩咐小卒们,将百姓一个个拉扯开去。便是恁地,水兆金夫妇,也已遍身是牙痕血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