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新传第三回 借刀杀人权奸定计 当堂逐客儒吏丧生

  这小相公府里,虽是院落重重,但圣驾光临的所在,自必紧邻着内室。

  时迁由那壁厢天棚上顺溜过来,只隔得一重大院落,当然还是内室。他在树顶上向下溜着,直落到一座芍药花台上。定晴看时,平面一排绣阁,雕花窗格,深绿的窗纱,映照着一片幽深的灯光。有两个黑越越的人影子,正贴了走廊上的柱子,到那绣阁檐前。有一人低声问道:“什么东西响?”

  时迁将身子隐藏在芍药花底下。有个女子的声音低低答道:“这里没有人来,定是娘喂养的那花狸猫。”时迁便喵喵地作了两声猫叫。由花茎缝里向上张望时,阁子门悄悄的拉开,有一牛角灯,在门缝里一闪,是个女子出来开门。外面去的正是一男一女。在那一片小小的红光中,见着门里那个女子满脸含春的笑着。那男子一踅,先进门去了,随后两个女子喜笑着,掩上了门。

  时迁看这情形,十分尴尬。听到先那个女子说过,这院落里没有人来,便大着胆子伸直腰寒。侧耳听前面那重院落里,又在吹弹歌唱着。便溜下花台,顺了走廊出去,有个月亮门。已是闩杠得结实,悄悄的开了门,外面又是所小院落。在星光下,看到挨墙有两个小厢房,屋子里息了灯烛。时迁走着挨近了,见那房门却是虚掩着的。挨了门听时,里面鼾声大作,还有一阵热烈的酒香冲扑鼻子。时迁将身上藏带的火筒里纸卷取出,迎风只一晃,火光里见屋子里两个老年人醉猪也似睡着。

  时迁先把桌上一只烛台取出,将大半枝残烛先来点了,大大方方的手里捧了走进去,那两个老人,一个倒在床上,一个伏在桌上,动也不动。时迁把烛放在桌上,见屋子里墙上,挂着佩刀,灯笼、伞、笠等类。桌上摆有半桶酒和几碗菜,想必是那门里女子将他们灌醉了。

  时迁看睡在床上的那个老人戴了猪嘴头巾,身穿一领青布衫,料是内院仆役。于是将衣带解了,向他袖笼,吹口冷气,他一转动,便脱了一只袖子。只两次将青布衫脱下了,自穿在身上。他头上猪嘴头巾,也取来戴了。见桌上有两块铜牌,正和胡老所藏的相同,也都拿过来了。取下墙上的一盏短脚灯笼,将里面烛点了,吹熄桌上的烛,便撑着灯笼出来。

  时迁记得相府坐北朝南,看着天上的北斗星,认定丁方向,便取路向南走。转了两幢院落,顺了迥廊却把自己转昏了。迎面一座大阁子,灯烛通明,阁门通开,远远看到上面正中列了公案,两旁列了金瓜斧钺,武器架子八字对排,直达阶下。

  时迁虽未敢前去,却看到阁子两侧便道上,来往人特多。于是故意将灯笼碰熄了,站在巷子口上不动。见一个小书僮,手里提了一盏牛角白皮灯向外走,便迎向前笑道:“小哥,惜个火亮。”那书僮便站住了,伸过灯来。

  时迁且不揭灯罩接火,却问道:“小哥,你往门外去吗?不用点我这灯了,一同走罢。”

  时迁说话时,在灯光下,见他鬓下斜抽一枝桃花,身穿墨绿绸袄,白绸领上,兀自滴了两点胭脂,香喷喷地。固接着笑道:“我自带你到一个好耍子地方去。”

  那书僮笑道:“今天圣驾在此,相公时时要使唤我,不得功夫。我又不认识你是谁。”

  时迁笑道:“好小哥,过去让我作过东,你都忘了?”书童道:“你正是兀谁?”

  时迁便在身上掏出一块铜牌来让他看了一看。他笑道:“啊!你是五夫人院里的,那边我去得少些个,你其不是张……”

  时迁笑道:“小哥认识我时,还不趁此和我吃两碗去。我们院里,有个人儿,每日至少念你三百遍。”书僮笑道:“青蚨那丫环,她背地也念我?”时迁道:“你且把我选出大门口,我有好事对你说。”

  那书僮一时高兴,提着灯便引了时迁由大堂边出去。一路灯火照耀得须眉毕现,时迁却在侍卫森严中淡笑了出去。到了门外,时迁对那书僮低声道:“我那院门是虚掩的,五夫人花狸猫跑了,青蚨定要出来寻它。小哥,你快些去,莫错了机会。”说毕,哈哈大笑走了。

  出得巷口,将灯笼点了,烛光上映出字来,一面红黑相间写着开封府仪同三司,一方朱笔大写一个蔡字。路上没有一些子阻拦。

  到了客店,店小二认为是小相府里来的人,喏喏连声,时迁大笑。燕青从屋里出来埋怨道:“不见了你,叫我好焦急。圣驾正在相府,你若犯了警卫,却不是耍处。”

  时迁到了屋子里,掩上房门,却把在相府看着的事都说了。燕青笑道:“你的胆子忒大些个。休闯出祸来,坏了山寨大事。”柴进道:“时迁兄弟能把蔡攸家里门户路径看熟了也好,迟早有用处,明天你益发带了他去。”

  时迁道:“正是,不曾问得小乙哥见了二衙内也无?”燕青道:“自然见了,让我当面耍了两套棍棒。我看他手下没有高明的教师,也只是耍了两套好看花棒,那厮不省得,胡乱评论了几句。他听说我会蹴球,便点起几十盏灯火在庭院里耍子。他手下有几个帮阉,都不十分高明,败在我手上,二衙内却喜的不得了,让我明日便住到相府里去。我想,要在他们那里做些手脚,必定和那些门客厮混得熟了,才有道路。时迁兄弟把门径认孰了,又有那门官遇事讲个便利,好歹我们要在蔡攸家里寻方便。”

  柴进道:“你自大胆地去,在外我自处处关照着你。”当晚议到更深。

  次日巳牌时分,燕青、时迁又向蔡攸家来,门官通报了进去,伍虞侯笑了出来,使来引着他二人到内堂见二衙内。燕青隔了帘子躬身唱喏。二衙内道:“你且进来。”

  燕青进去看时,见二衙内穿着一件月白绸紧身,披散了满头黑发,有三个俊俏丫环围绕了一把交椅和他篦头。有的托了梳妆盒,有的捧了铜镜子,有的捧着巾帻。燕青未敢抬头,远远地躬身站住。

  二衙内笑道:“周佳,昨夜里球蹴的甚好,灯亮下恐怕你还不能把解数使得尽,今日且看你再耍子一场,你先出去将息了。”燕青道:“小人有一随身仆人,自幼一向跟随,如今若把他放在客店里,只恐他吃酒误事。可否让跟随小人入府?他也有几种绝技,可供衙内一笑。”二衙内听说有绝技,便道:“他能甚的?且叫来耍给我看。”

  燕青道:“此人叫张二,自幼会摔跤,翻觔斗,竖倒顶,又能仿效百种鸟兽叫,现在门首。”

  二衙内一迭连声,着将入来。燕青自出去引了时迁到堂口滴水檐前,隔帘站住。向里便拜。二衙内笑道:“你能甚口技,且当面学来。”

  时迁唱了喏:“请原谅放肆。”便背转身去,立刻阶沿下有几声狗叫,帘子里几只小哈吧儿,直奔将出来。这是大金国特送蔡府的珍物,二衙内先笑了。时迁看到檐前银条架上,立着一只白鹦鹉,便学了两声猫叫,引得鹦鹉扑打着翅子,大叫猫来了。二衙内散了头发,奔出帘子来。一面抚弄鹦鹉,一面笑向时迁道:“你且学鸟叫。”

  时迁退到院子里蔷薇架下,将身子隐藏了,学了百灵、画眉鸟叫,引得檐下各笼子里鸟,先后相和。二衙内大笑,便叫人取了一大锭银子赏了时迁。

  自此燕、时二人,便在蔡攸相府里厮混。每到更深,时迁便潜入内室,在蔡攸室外偷听他们动作,其中也打听了不少消息。

  约其半月光景,戴宗已回到山寨报过信,二次来到东京。吴用有口信传给柴进:当今方腊在江南兴兵,声势益发浩大。务须时刻打听朝廷动静。白胜来告诉了燕青、时迁,二人更自留意。

  这一日二更时分,太宰王黼、太尉高俅同到小相府来拜访蔡攸。他二人都是轻车简从,颇可疑惑。时迁找个僻静地方,爬上了屋脊,绕着好几道楼阁,到了内室。时迁已知蔡攸有密事与同党磋商,必在一座小阁上屏去随从,低声商谈,那阁子附近,都没有人去得。

  时迁看到月落星稀,已是三更天气。爬上了相府中最高的一棵树。人藏在树叶丛中,四处张望,看到东阁有一角小楼,撑出了屋顶。在花石扶疏中,射出了灯光。料定蔡攸、王黼、高俅便在那里。于是在屋顶上蛇行雀步走去。到了那阁子附近屋顶上,向那边看去,只朝南的窗户洞开着,其余三方,全都掩上了窗扇放下了帘子,看不到里面。

  时迁在屋脊上大宽转地绕到闻子的北面。这里是一堵白粉墙,墙里有两棵垂柳树,正是干条万缕的垂着绿叶,遮掩了大半个阁于的屋顶。时迁选择了半天,寻觅得一枝横干,两手紧抓着枝梢,由墙头吊了上去。然后把身子翻转来,两脚勾定了树干,缓缓向树中间移了过来。当自己移着靠近了树身,便正过身子来坐在树干上。向树外阁子的屋檐端详得准了,又顺了一枝横出去的树干,向下一溜,溜到了屋上。然后倒伏了身子,蛇行到屋檐上,伸头向屋子里看去,果是三人坐在锦墩上,围了一张方几细谈。

  上首那个人便是蔡攸,正拿了一叠文书,向袖子里塞了去。他道:“除了河东、河北,现在无可用之兵,方腊贼势坐大了,实不当稳便。王太宰、高太尉二公所说,与不才所见却有不同,用宋讧这班人去打方腊,虽可让他们彼此杀伤死亡,但总有一胜一败。宋江那贼败了,自是灭了一股惮贼。朝廷不妨再调大兵去扑灭方腊。若是宋江胜了,他落得将功折罪。万一圣上见喜,不削减他们兵权,却不是添了我们心腹之息?”

  高俅那厮作了几年大官颇自矜持,手抚髭须,侧坐沉思,一手按住膝上的锦袍,默然无语。王黼便道:“我也顾虑到此。只是梁山贼势近来甚为嚣张。老相公也曾在近畿屡次调兵调将,都损折不回。若朝廷用兵江南,山东之寇乘中原空虚,窥视畿辅,却不是耍处。”

  高俅道:“梁山贼势虽盛,大举作乱,尚不敢为。不热,中原虽近空虚,一纸之诏,十万大兵可调。宋贼极是狡猾,若无十分准备,不敢作此大不韪之事,以激天下之怒。所怕者,方贼北窥金陵,宋贼南窜徐、海,二股合流,剿灭便是不易。那个亳州知州侯蒙,上书请招安宋江去平方腊,未尝不是替自己打算。他想着两贼要在徐、淮合流,必犯中原,他现在所处的地位,却是首当其冲。依小可之见,不如就依了侯蒙所请,招安宋江,让他去平方腊。只朝廷少给他粮秣兵器,等方腊吞并了他们。方腊是个无知之徒,虽有数万乌合之众,将来调一枝劲旅,不难将他扑灭了。”

  蔡攸笑道:“计倒是条好计。高太尉,你不想到了方腊胜了宋江时,把粱山贼众合并起来,正是如虎添翼?”

  高俅笑道:“此层岂有不知之理?梁山这伙贼寇,颇有点古游侠风。除非宋江亲自投降方腊,那些贼首才会跟过去。所以方腊胜了他们时,也只能合并他们的喽罗,合并不了他们的贼首。借刀杀人倒是我们剪除梁山的一个好机会。粮秣兵器,都在我们手里。只要宋贼着了我们的道儿,他后面远离了巢穴,前面正对了大敌,我们再暗暗的知会了地方官吏,相机行事,不怕这伙贼不落在我手心里。”他说着,在袖里伸出右手,捏了几捏。

  王黼拍了桌沿道:“高太尉之言甚是!这条计不但是借刀杀人,而且是调虎离山。”

  蔡攸沉吟道:“二公既恁地说了,明日早朝,便向圣上保奏侯蒙一本,调他去作东平知府,就近招安梁山。此人既上书替宋讧说话,想必认得宋江。他办得好时,等把粱山贼伙灭尽了再作计较。办得不好时,不愁没有罪名办他。”

  时迁在屋檐上将这些话听了个备细,直等王黼、高俅告辞,才顺了原路,回到相府差拨房安歇。

  次日一早,将话暗暗告诉了燕青。燕青向二衙内请了一日假,同时迁奔回客店,向柴进告知一切。

  此时,张横,张顺、花荣,石秀四人,也到了东京。花荣正假扮了一位关西来的武弁,住在附近客店内,托为柴进故交,时来拜访。这时,适也在座,便道:“这侯蒙是个满腹经纶之士,屈在下位,现作个毫州知州。但他和风尘人物向无往来。恁地上书要招安我们山寨?”

  柴进道:“听时迁所说,高俅兀自要奈何他,自不是有意伤害我等。此事应当即刻通知山寨,莫着了道儿。”

  花荣道:“大官人最好向窦缉察那里探些消息。”柴进道:“他只缉察汴京,如何会知道侯蒙上书的事?”

  燕青道:“不然,他常在王黼、高俅两家走动,王高的举动,他总有些知道。”

  柴进便依了大家计议,暗地将石秀拽来,详细写了一封书信向宋江告知,着石秀不分星夜上山。当晚便轻衣小帽来拜访窦监。他恰是巡街来归,未曾会得。次日晚间再要去拜访时,只见石秀一身行装,手拿木橇,身背包裹,掀帘进屋来。

  柴进道:“石兄弟,你还未走?”石秀道:“小弟昨日下午趁城门未闭,就出城赶了两小站路。今日巳牌时分,在路上遇到戴宗哥哥,彼此把消息说了。他走得快,小弟作主,将书信请他送回山了。现在他将来的军师书信……”

  柴进抢着掀开帘子,朝外张望了一番,然后回转身来,向石秀取过来书,背着灯光看了。书上说的燕青走通蔡府这条路子,十分是好。窦监也是极用得着的人物,带来金银,尽管花费,山寨中随后便会深入将金银陆续送来。柴进又看了一遍,其中并没有什么须牢记的字句,就在灯火上焚化了。时己二更,石秀向外另找店家投宿。

  次早。柴进起床未久,帘外有人间道,“周殿试在寓吗?”柴进唤进屋来时,是窦监家差拨,他躬身唱喏道:“我家主人拜上殿试,现有喜信相报,就请前去一行。”

  柴进听到喜讯两字,却是吃上一惊。转念一想,他恁地会向我说梁山招安的事?必定和我在王黼那里关说外放官吏有了线索,且去看上一遭。于是吩咐喽甲备马,随了整拨径向窦府来。

  窦监将他引到客室,先便拱手贺喜道:“殿试所嘱,幸不辱命。昨日王太宰问我,愿作山东都缉捕使不?我却未敢答言。太宰又说,现今有个知亳州侯蒙,上书朝廷,请朝廷招安宋江,用梁山人马去平方腊。昨日早朝,高太尉保奏一本,调侯蒙作东平知府,专一去招安宋江。又因侯蒙是个文吏,却恐梁山宋江轻视于他,再着派一个武将前去。”

  柴进笑道:“此系缉察喜讯,怎地例转来,向小可道喜?”窦监道:“殿试有所不知,这侯蒙升调东平知府,他那知州原任,却还未曾定好继任的人,殿试若是愿去时,小可便在太宰面前一力保荐。”他原和柴进同坐木榻上,中间隔了一只矮儿,这就伸过半截身体来,向柴进耳旁低声道:“假使周殿试舍得出二万贯金珠,便可走马上任。”

  柴进在他这几句话里,知道了侯蒙调升东平府这件事,已是千真万真。因道:“两万贯,小可总可以筹划。若是能让小可随心所欲,便是五万贯亦所不惜。”窦监听他这话,却是不愿到毫州去,抹煞了他的人情,自不高兴。不过他又说了若可如意五万贯亦所不惜,心里又是一喜,因道:“殿试意思只是想去高唐、青州一带。现在梁山有了招安的形势,殿试是更想衣锦荣归。”

  柴进又道:“只缉察便省得小可之意。”窦监道:“每地说时,且作理会。”柴进怕冷了窦监的心,又说了许多图报的话,方始告别。回到客店,又写了一封书信,即日着石秀回山报告。

  石秀在路上行了三日,遇到戴宗下山来。石秀告知侯蒙要来东平。戴宗道:“军师正要我打听此事。益发同路上山,听候军师从新调遣。”于是二人并作一路,同回了山寨。石秀见了宋江,呈上柴进书信。

  宋江看毕了书信,便请吴用军师前来商议。吴用笑道:“据信中所言,时迁听到的,确是高俅的言语。那厮设计最狡,用心最毒,他借刀杀人,教我们死无葬处。兄长有何主见?”

  宋江取过书信,又看了一遭,沉吟着道:“愚兄屡次以大义宣告内外,静待朝廷招安。不但山寨数万儿郎知道,便是上至朝廷,下至江湖豪杰,兀谁不知?这位侯知州也就为了知道我等有归顺朝廷之意,才肯上书为我等请命。而且柴进兄弟打听出他书中所言,明说宋江之才,必有大过人者。也算我们兄弟一个知己。无论干公于私,断不能当地前来招安,我们反而抗命之理。纵热我们可以把高俅借刀杀人的话,告诉众兄弟,天下人却不能相谅。”

  吴用道:“兄长既如此说,等侯蒙到了东平,且作理会。”

  宋江道:“愚兄也曾思量多时。这侯知州有此见解,想不是个书呆。将来怕来招安时,我们便告知就里。若要我等前去平方腊,须是朝廷和我们筹足兵器与粮草。用人行军,我们都得便宜行事。只是怕高俅见我们识破了他的计,老羞成怒,却又另来奈何我们?”

  吴用道:“兄长所言,正是面面都想到。目前山寨中粮草充足,财帛丰富,且让儿郎们休息几时,免得侯知州来到东平,要招安我们反是棘手。”

  宋江道:“军师言之极是,我等既要受招安,山寨里毋须再添粮草财帛,乐得省事。”宋、吴这一番言语,自是减了河朔十郡无限干戈。

  相过一月上下,那调任东平知府的侯蒙,得了朝廷诏书,也就到东京来陛见。此时蔡、王两姓掌权,来京官吏,不先见过蔡京父子以及王黼、童贯、高俅等人,那就在京候召一年,也无陛见之期。侯蒙知道东平府这个职守是蔡攸、高俅保的。到京定了客馆,出于无奈,便先来小相府见蔡攸。

  此时皇帝闻说方腊猖獗得很,便立想招安梁山这支兵马去平贼。也曾向蔡攸说过,要侯蒙早日到任。此时来相府求见,蔡攸立刻坐在大堂公案里传见。当侯蒙到了阶前拜见时,蔡攸见他仪态持重,很有几分书生气,便不甚高兴。因道:“侯蒙,你且入来谈话,你知道我保举你的意思么?”

  侯蒙入到堂内,蔡攸大刺刺地坐着,毫不谦让。他只得恭立一旁道:“恩相挺拔微职,自是以蒙曾上书招安宋江,去剿方腊赎罪,就以蒙去东平招安他们。管窥之见,未知当否?”

  蔡攸手摸髭须道:“你道得个外面,却不知就里,宋江这班贼寇,狡猾凶猛,胜方腊十倍。他们所以还没有大举,一来没有机会,二来水泊邻近畿辅,三来没有方腊那般乌合之众。就方,宋两股盗寇来看,我们却道不得个分别的。权衡利害,倒是方腊一勇之夫易擒,宋江多诈之贼难伏。方腊乌合之众,可以劲旅破之。宋江方张之寇,就是招安了,也怕他狼子野心,中途有变。”

  侯蒙以为朝廷容纳了他的献策,调他去招安梁山,作为国用。今听蔡攸这番言语,分明他却是特地不放心梁山,那还招安宋江则甚?心里有着疑惑,便不敢多出主张,因进前半步,躬身道:“卑职愿请恩相明教。”

  蔡攸笑道:“侯蒙你想你前程远大时,你须听我的话。你到了东平,你可以差一个舌辩的人,先去通知宋江,只说朝廷大兵,要用去伐辽。方腊那股盗贼,无甚能为,有梁山一半兵力,便可把方腊擒了。且劝他留些兵力守看梁山。”

  侯蒙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但脸上却不敢表示出来,躬身道:“朝廷招安宋江,讨剿方腊,方法不同,要将这两处不法之徒一齐消灭,用意却是一般。恁地时,梁山还留下余孽。宋江只得一半力量去江南,不但未必能胜方腊,或者倒是让方腊打败了。那时,方腊之势坐大,梁山又没有斩草除根”。

  蔡攸不等他说完,脸色一沉道:“侯蒙你是真不解朝廷用意,还是故作痴聋?朝廷岂真要起用宋江去平方腊,无非以贼杀贼,让他们自相败灭。不然,朝廷何至如此无人?”

  侯蒙听他这番话,觉得与自己上书的竟思,竟是个反面。便又进前一步,再拱一揖道:“恩相指教,卑职已理会得。唯是宋江一百军八名寇首,文武人才全备。他果有向善之心,朝廷落得用他的力量去平方腊。方腊虽是乌合之众,也未可轻敌,官军若有力扑灭他时,何至连陷郡县,猾撅日甚?再则果用以贼杀贼之计,若被宋江看破丁,倒是为渊驱鱼。”

  蔡攸将桌案一拍,喝道:“好大胆的侯蒙!你说此话,不但触犯上宪,而且藐视朝廷,你戴了几颗头颅来到东京?”

  侯蒙拜倒在地,连称死罪。蔡攸喝道:“我这里岂容你唠叨?左右将他叉了出去!”这一声喝,两廊下出来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拿了鞭子,便向侯蒙抽来。侯蒙身在虎穴,怎敢抗拒,只得踉跄走出了蔡府。

  这一群家丁中正有一个时迁在内。他知道侯蒙是为了招安梁山被打,怎地不心里火烧呢。他见侯蒙两手捧了腰间玉带,头上纱帽斜歪倒着,抢着向相府门首走。便由里到外,挡住了众家丁的鞭子,紧跟了侯蒙。眼见离开大堂远了,便回转身来向众人道:“各位,这位知州是个好官,虽然言词触犯了相公,却又无甚大错。我们伺必侮辱斯文?”

  这些家丁,日夜由时迁供奉着金帛酒肉,闲时,便一同到花街柳巷耍子,也是的迁花费着银两。大家喜欢时迁慷慨,把他当个首领也似看待。因之他说了一声何必时,各人拿了鞭子的手,便不向下打了。

  侯蒙虽是在许多鞭棒下朝前奔走着,本也知道身后有个人在暗暗护卫。这时见时迁一番话拦住了众人,便回转身来向他一揖道:“不想你这汉子却懂得公道。只是我也该打,未曾陛见圣上,却怎地先到此地来?”说毕,长叹一声,竟自走了。

  时迁见他面如死灰,帽侧衣斜,一步高一步低的走出去。望了他那后影,却替他不堪。当日悄悄的把事旨诉了燕青,燕青又来告诉柴进。柴进访得了侯辈寓所,次日,便扮着一个殿试秀才前去拜访。

  到那处时,是城东永济寺的西院。那院门半敞着,里面有口棺材,放在屋檐下,棺材盖放在一边。一个团头和几个伙家,忙着进进出出,阶檐上,又堆了些经幡钱垛金银纸锭之属。柴进却是一惊,见有个穿皂衣的老人,哭丧着脸,是个仆人模样,便问道:“这可是侯知府寓所?”

  那老仆向柴进周身打量一番,垂泪道:“回禀官人,敝主人昨晚病故了。”柴进又是一惊。因问道:“昨日下午,曾见来,如何便归天去了?”

  老仆摇摇头道:“一言难尽。”柴进道:“端的为何得了暑病?我与侯知府是幼年八拜之交,一别多年,现今方来东京图个相会。”

  老仆道:“主人停灵正屋,末便请官人里面拜茶。”柴进道:“昨日侯知府到相府去,受些委屈,我正耍来安慰他。”

  老仆道:“唉!官人昨晚来便好了,敝主人回来时,长吁短叹,吃了一夜的酒。今早小人进屋去看时,敝主人便僵直着在床上了。”柴进道:“且引我进去一拜。”老仆道:“官人尊姓?”

  柴进道:“我姓周。我且先拜过灵,客中想是盘缠不多,回头我即着人送办理丧事的花费来。”

  老仆先道着谢,引了柴进到正屋。见右蹙厢挂了千秋幅。地面停着灵床,侯蒙穿了朝服,直挺挺躺在那里。柴进在床前拜了四拜,起来一揖,洒了几点知己之泪。里屋有妇人呜呜咽咽哭着,老仆却引了一个四五岁孝服儿童出来谢孝。

  柴进着实感慨。回得高升店,将出十锭大银,交与白胜,送到侯寓,作为奠礼。不想他这一番好意,却几乎引出一场大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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