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日,顾大嫂、孙二娘两人,买了些新鲜果子和糕饼,配成四色礼物,另觅了一匹缎子,一股玉钗,作为进见之礼。写了个拜帖,一并放在托盘里,先着杨林托了,送到隔壁赌局子里去。那钱大看到礼物,心下大喜,说是立请两位大娘子过宅拜茶。原来他家只和赌局子隔两条宽巷,他自引伙伴,捧了礼物,带了回家去。他浑家乔氏,在家无聊,正巴不得有客进门。见钱大带了礼物回来,笑嘻嘻地迎着道:“是否那孙家妇人送的?”钱大说:“是。”他先看到那匹锦缎子上放了一股玉钗,便取将来,在手上玩弄。见那钗足有七寸长,琢磨得龙头凤尾,花样细腻。便笑道:“他们先送的那十粒珠子,正好作一个穗子,将来放在龙口里啣了。”钱大笑道:“这个姓孙的是中原来的一条大肥羊,他们来了,你自好好款待他了,怕他不将这般好物事陆续送你。他们有甚事相托,你都依了。”乔氏听他恁地说,乐得将礼品全收了。不多时,杨林引着顾大嫂、孙二娘来到,乔氏满脸是笑,由内堂引到卧室里茶点款待。顾大嫂在家中计议妥了,除了说向她借轿子向东岳庙进香之外,并不曾道着别的。过了几日,乔氏也也曾向小东京来回拜,曹正又亲自下厨,烹调得上好菜肴待她。这唱曲子出身的人,便图个好穿好吃,已是十分高兴。顾大嫂瞧科了她那情性,便一两日,时时送些人情绐她。转眼天气转凉了,顾大嫂在绸缎店里,挑选了一匹红绫子,自送到钱大家来。这乔氏长昼无事,在卧室里坐着剥松子仁儿。小丫环来说,那孙大娘来了,便一迭连声请进。乔氏见她携了包裹进来,便笑道:“前日七夕,奴作了一个乞巧盒子,正等两位嫂嫂来耍子,却不想没来。”顾大嫂道:“正是天气凉了,想大娘子必定要添制秋衣。奴带了匹红绫子来,大娘子也好作件红绫袄儿穿。我见大娘有条百练白罗裙子,和这料子颜色配合起来,正是好看。”说着,把包裹解开来,将料子交到乔氏手上。乔氏两手接了,啊哟了一声道:“又要婶婶破钞,奴如何承当得起?”她说着,将绫子放在床上,在衣柜里取出那条白裙子来,放在绫子旁边,牵扯了裙底和绫子配衬了一处,偏了身子,回头向顾大嫂道:“嫂嫂,你看这颜色配得恁地好看。”顾大嫂笑道:“大娘子,这样花枝般人物,穿甚的衣服不好看。”乔氏笑道:“说不得,老了,不似当年了。”顾大嫂道:“大娘子将这衣服早日作起来,我们看看也好。可惜奴姊妹二人,自幼都是粗工出身,横针不能直竖,不能和大娘子将衣服做了送来。”乔氏将裙子衣料都收起来,将手挽了顾大嫂,同在床沿上坐下,笑道:“屡受姊姊许多厚赐,奴已是不敢当,嫂嫂还要恁地说,奴如何承当得起?”顾大嫂道:“仰仗钱大官人之处还甚多,却怕奴巴结不上。”乔氏道:“奴也曾和拙夫说了,孙二郎所托之事,务须早在帅府里设法,这早晚那秦虞侯必有个回信。”顾大嫂道:“听说那秦虞侯令妹,元帅十分欢喜,如何却未扶作一房夫人?”乔氏道:“元帅府婢妾成群,这却看了七分福气,只三分仗着姿色。”顾大嫂道:“如何不向神佛前去许个愿心,求个符咒儿?”乔低声笑道:“我也曾听得人说,有一种灵符,将来悄悄地放在枕头里,便可称心如愿,不争真有这事?”顾大嫂道:“如何没有!拙夫就认识白鹤观里一个道人,有那好道法。只要求得他的符儿,求寿有寿,求子有子。你道是房里人求男子欢喜。端的铁石人也可使得他回心转意。只是一件,这道人诚心修行,不图人家钱财,非是他愿意时,却请求不得。”乔氏笑道:“真个有这活神仙时,和那秦虞侯妹子,求得一张符,胜似送他黄金百两。”顾大嫂笑道:“这事是人家房门里的事,却是胡乱代人家作主不得。”乔氏道:“大嫂说的也是,等官人回来了,我自和他商议这事。”顾大嫂见他恁地说了,益发把这个枝节道人的本领,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小丫环向桌上进了两三回茶和果子,乔氏靠了窗户下,在桌子边坐了,笑嘻嘻地剥着松子仁儿,听顾大嫂说。她两次要去,乔氏自留着。后来是狗眼判官钱大回来了,顾大嫂才告辞回去。当天把这事和孙新弟兄们说了,大家都暗暗地欢喜,料着这条计,必可教秦虞侯上了圈套。
到了次日下午,只见钱大和秦虞侯双双的来了。时迁坐在柜台里,起身相迎,笑道:“两位官人来得正好。今天得了几尾好肥大的金丝鲤鱼,又有大腿也似粗嫩藕。”钱大道:“孙二郎在家也无?我有事相商。”孙新早由后面帐房迎将出来,笑道:“正要请两位吃几杯,昨晚在赌场上博赢了十两银子,却好作东。”三人一同走到小阁子里,秦虞侯先抢了主席,笑道:“二郎,今天必是将东道让了小可。”说时,过卖送了泡茶进来。秦虞侯在怀里取出一锭银子交付他道:“可先交付柜上存帐,并请时主管一发同来坐地。”原来曹正在这小东京充了掌灶,段景住充了采办司帐,王定六充了当头酒保,时迁却算店里东家又充主管。这钱大虽在隔壁,因他弟兄装扮得相像,正看不出一些破绽,兀自认时迁是主管。时迁应声来了,唱个喏道:“如何要秦官人生主席?”秦虞侯道:“不争我每次来都白吃小东京的。今天且是有事相求,如何不作个小东?二位不肯赏脸时,小可便告辞。”钱大也道:“二位只要把秦虞侯所托的事能承诺办了,却不胜似千百遍宴席?”于是孙、时二人唱个无礼喏坐下。一霎时,酒肴送上桌来,大家随便吃着,秦虞侯回头看了阁子门口帘外无人,因低声道:“听钱大官人说,孙家大娘子和他娘子曾提到二郎和那个枝节道人相识,可以和舍妹求一道神符,小可真是喜之不胜。我也曾听人说。白鹤观有个枝节道人,道法高妙,却不想他还有这般手段。”孙新道:“秦官人和小可恁地交好,此事本当竭力,只是有两件难处。”钱大道:“听说那道人却不需索钱财。”孙新道:“正是如此,便有难处。”秦虞侯道:“你且说有哪两件难处?”孙新道:“我曾见他和一个反睦夫妻撮合过,撮合以后,夫妻二人,比新婚夫妻,还要甜蜜。只是他有许多私话,须问妇人。青年妇女,如何能和出家人说私话?便是内子问了那妇人,将话告诉道人的。内子年将五旬,是个半老婆婆,向来她又为人爽快,便不曾难倒。如今道人若有甚话要问时,兀谁转告得?这是其一。第二难处,这道人必须得着那男子一样贴身的东西,念过了咒语,洒过了净水,再交还那妇人,藏在身上。却是一样,这东西经过男子手不得,也经过第四个人不得。连道人自己在内,只许一共三个人看到那物事。大官人,你看这是不是麻烦吗?”秦虞侯听了,手摸髭颓,正在凝神想着。钱大哈哈大笑道:“遮奠你道得有许多层难处,据我看来,一点也不难。第一,你说你大娘子曾和人家撮合过,如今益发烦她一次。就让她悄悄到帅府里去,和秦虞侯令妹见着。妇人家在一处,什么谈不得。其二,你说要的物事,一客不烦二主,便请顺带出来。将来还是由她带了进去,岂不省事?”孙新道:“小可怕不这样想了,只是元帅府里,民妇如何得进去?”钱大笑道:“有小可引路,便能进去,便是秦虞侯常走上房,也不如小可这般便利。这话为付?因为元帅府里有规矩,是金邦人士进出,有块进出腰牌便可。若是中原人,却盘查得紧。相烦大嫂就扮了小可阿姊,随小可进出。只要秦虞侯先生去通知他令妹一声,说是身上闪跌了,要着一个推拿妇人进去推拿,有甚进去不得?”秦虞侯唱个喏道:“若得钱大官人如此促成,却不是千好万好!却不知大娘子可肯烦动一次?”孙新道:“只要秦虞侯发迹了,大家都好,小人怎的不愿意?小人便着内子前来当面。”说着,便出去引了顾大嫂入来。她道了两个万福,坐在一边,孙新向她说知此事。她笑道:“早年曾学得一些拿筋法。奴当得效劳。”孙新笑道:“原是恁般做作,不曾真个教你去推拿,倒伤了贵人玉体。”秦虞侯笑道:“尊嫂果然像个女医生,此事不须多言,便是恁地行事。只怕枝节道人那里请求不动。”顾大嫂道:“他不依时,奴和拙夫长跪三昼三夜,也必求得他依允。”秦虞侯听了大喜,当时便如此计议定了。
过了两日,秦虞侯在内外都说得通了。挑一个黄昏时候,顾大嫂挽一个燕尾钻顶髻儿,穿一件紫色长罗衫,着双蛮靴,脸上大片抹了脂粉,扮个胡妇模样。钱大穿了当值衣服,将一张腰牌,挂在顾大嫂纽绊儿上,便十分像个帅府里的仆妇,大胆地进去了。顾大嫂穿过大堂二堂时,见两旁武器架子上,明晃晃插了各种兵刃。心里暗暗叫得一声惭愧,心想,若是在这里遇到斡离不那厮,随手取过一项兵器,好歹便结果了他。钱大悄悄地道:“你这是恁地了?你只管瞧科恁地?”顾大嫂笑道:“奴胆怯些个。”钱大笑道:“你休看着这般威风,到了上房去时,一般地是温柔世界。”说时,穿过几重院落,灯火通明,都是锦天锈地。踅过一个小院落,葡萄架下,一个小月亮门,秦虞侯站在葡萄架下点了个头,便在前引路,钱大却不去了。顾大嫂随他又绕过一重大院落,在走廊上月亮影里,站了个垂髻小丫环,低声道:“娘子在等着,着我来引了去呢。”秦虞侯向顾大嫂道:“你放心去,我自在这里等你。”顾大嫂笑着点点头,默然随了那小丫环走去,她到了一间厢房门口,打起帘子,口里叫道:“娘子,那个推拿的妇人来了。”顾大嫂入去,见一个二十上下妇人,满脸脂粉,画了入翼长眉毛,身着绣花紫绫衫子,斜倚在湘妃榻上。那榻前雕花檀木案上,摆了果碟茶具,一只博山炉,里面然着香料,正氲氤腾出一缕香气。孙新曾告诉了她,在斡离不身边,未曾正过名分的妇人,都叫一声娘子。顾大嫂料着她就是秦娘子了,站定先道了个万福。秦娘子道:“听说你有推拿好手段,你且和我推拿一回,将奴这筋骨酸痛诊好了,我自重重谢你。”顾大嫂对她脸上端详了一番道:“请娘子升上一升则个。”秦娘子便向小丫环道:“你且出去,我叫你时,你便入来。”那小丫环出去了,顾大嫂和她谈了好大一会。二更将近,方始告别。
到了次日,她着孙新陪伴,来到白鹤观。那李逵、戴宗、乐和都住在观后一所披屋里,公孙胜也来这里叙话。顿大嫂笑道:“那个秦娘子昼夜梦想了作斡离不一房侍妾,我夸说先生有回天手段。她心花怒放,说是她作了一房夫人,添得个男儿时,她愿早晚三炷香供着先生长生牌儿。”公孙胜笑道:“这个妇人真个得陇望蜀。还不曾作得夫人,又想生子。在下修行半生,何曾干过这勾当,管人家闺房中事。”顾大嫂道:“先生胡乱画道符儿,奴也好将去,作个进身阶儿。”公孙胜笑道:“符我自会画,我何曾有这手段,使得斡高不扶她作一房侍妾?日久不灵时,却不阻碍了这条路径。”戴宗道:“这等勾当,我得自赚得他一时便算他一时,将来却作理会。”李逵在一旁坐地,却不省得他们恁般计议,便跳起来道:“兀谁鸟耐烦?既是大艘能到斡离不那厮家里去,何不引了铁牛去?我到了那里时,他便是在铁柜子藏了,我也拖出来将他一斧子砍了。”戴宗道:“你休得多言,你须知这在人家国度里。”顾大艘笑道:“李大哥,你却再等候十天半月,不争我们赔送礼物,巴结人家一阵,都白白地折损了?”李逵道:“我便不再鸟作声,看十天半月后,你们怎地?”当时公孙胜取了黄绢用珠笔画了两道符,含笑交与顾大嫂。她曾在秦娘子那里取得斡离不一角汗衣小襟来。公孙胜也取些信香薰灸,交她带回。大家虽是干得细作生活,看了倒好耍子,各人都止不住笑。
到了次日黄昏,顾大嫂便又悄悄地把物事送给秦娘子去了。这秦娘子得了物事,心里想着,世上真有这等活神仙,我且试试。困问顾大嫂道:“不知有甚事要禁忌吗?”顾大嫂道:“甚的都不必禁忌,只是须提防驿马星和杀星冲动。若有此等事时,通知了那枝节道人,他道还禳解得。”奏娘子道:“但不知几时能有灵验?”顾大嫂道:“这却看娘子诚心。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日。”那妇人听说十天半月,自是忍耐了下去。因之自这日起,特意修饰得妖媚些,内堂妇女,有告了消乏的,使去替了她侍侯,每日只管在上房踅来踅去。不想到了五六日上面,那斡离不兀自对他相好妻妾说:“早晚又要出兵去攻打东京,这次非同往常,必须占了赵氏天下。”她听了,却比赵官家着急。便悄悄着秦虞侯唤了顾大嫂来,因道:“奴命里却这样苦,方是求得仙符儿,又被杀星冲了。元帅这早晚便要出兵,他这番定要夺了赵官家天下,正不知几时得回燕山。”顾大嫂听说,大吃一惊。因道:“既是恁地,望娘子探听得元帅起程日期。告知了那枝节道人早教他解救。若是在元帅行期前,能把娘子喜事定了,却不是好?”秦娘子道:“不须打听,我自知道,元帅这些时,和一个新收的潘夫人,甚是相好。他说,西路元帅粘没喝,已出兵多日,攻过了潞州。他自己兵马,也悄悄地入了南国边境。这月十八是个黄道吉日,他必须赶了南去,他兀自舍不得潘夫人,要带了她去,少不得还要另带几房妇女。奴心想那活神仙若禳解得奴命里杀星,奴也愿和元帅南行。”顾大嫂道:“这话确实吗?”奏娘子道:“我自亲耳得闻,怎不的实?”顾大嫂道:“事不宜迟,奴明日一早便去见那道人。”秦娘子见她恁地热忱,却是千恩万谢。
这晚顾大嫂回来告知此事,众兄弟都吃一惊。次日早起,分两拨出城,来到白鹤观后面披房聚议。公孙胜道:“这信息十有八九可靠。李逵兄弟可陪伴了戴宗兄弟,骑两匹快马,不分昼夜回邓州去报信。如果是斡离不大军已经出动,一路之上,你们必能看出些形迹。我们这里自当陆续探听消息。前日听说戴兄弟身上略感不适,不知清减了也未?”戴宗道:“大前日下午,身上寒冷了一阵,其后又发着烧热,前昨两日却无事。今日身体如常,或者好了。这事重大,不可耽搁,小弟立刻便行。早饭已经用过,且到路上打尖。”李逵跳起来道:“去去,铁牛又不出家,昼夜闷在这鸟道士庙里,实在忍受不得,我立刻安排坐骑去。”说着,起身向马槽里去了。不多一会,李逵牵了两骑马在院落里站了。戴宗匆匆收拾得一个包裹,挂了口腰刀,向众兄弟唱了个喏,便来上马。李逵取顶毡笠戴了,将两把板斧插在腰间,先跳上马去。戴宗道:“兄弟,你却恁地性急!也不曾和众兄弟告别一声。”李逵笑道:“我吃憋闷得久了,兀自想追到半路里,砍他几个番狗,正是忘了这般鸟做作。”于是在马上欠身唱个大喏道:“铁牛无礼!”众兄弟不敢送出观来,且在院落里道声保重。
两骑马缓缓走出了白鹤观,不两里路,踏上南行大道。戴宗在马上道:“兄弟,这番回去,恐要在金兵大队前后偷过,你必要听我吩咐。”李逵道:“你自放心,铁牛不是性命?”戴宗在马上加了几鞭,八只马蹄子,如风卷云,扬起道上黄尘,飞奔了去。看看到了未牌时分,戴宗的马,只顾缓了下来。李逵道:“哥哥,你曾说,这次要在昼夜八百里上,再加紧些,恁地走时,一天能走多少路?”戴宗道:“兄弟,你不省得。我头晕目眩,身上冷得紧,端的在鞍镫上坐不住了。”李逵一抖缓绳,和戴宗的马鞍相并了,看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因道:“这却怎好,哥哥端的是病了,莫不是疟疾?”戴宗颤了声音道:“我也是恁地想。”说时,人坐在马背上,前仰后合。李逵道:“既是哥哥病了,今日且将息了,明日再走。”戴宗道:“军事紧急,这如何使得?我自挣扎了,若得出身汗,这疟疾自好。”说毕,打了马便走。李逵因他道了军事紧急,便不敢拦阻,打了马在后跟着。约莫走了一、二十里路,戴宗方把缰绳拉住了。李逵在后面叫道:“哥哥病好些也不?”戴宗喘了气道:“正是疟疾,现在发烧起来?烧得这头脑像裂开了。”说着,把身上衫子纽扣敞开,将胸脯露出来。说毕,又喘气。李逵道:“哥哥气喘得紧,歇歇也好。”戴宗见路旁一从柳树。也不言语,扶了鞍子,便滚将下来。缰绳不曾拴得,便在柳阴下一片草地上睡下了。李逵大惊,跳下马,将两匹马都拴树上。便扶了戴宗,问他怎地。戴宗摇头道:“不打紧,我且将息十半时辰,口渴得紧,兄弟到附近民家讨碗冷水来吃也好。”李逵站着向周围一看,见附近有片菜园。便跳了去,摘了七八条黄瓜来,交给戴宗。他睡在地上,把瓜都咀嚼了,滓渣不曾吐去一点。便合眼睡了一顿饭时。睁眼看时,太阳已离地面三丈高。因道:“惩般走路,却不误了大事!”跳上马背,又打了马跑。又走了二三十里路,天色已经昏黑,行近一个村镇。李逵在后叫道:“哥哥,你兀自不肯歇,你不病倒时,铁牛要饿倒了。”戴宗因他喊叫得紧,只好在村镇里投店歇了。晚饭也未曾吃,和店家讨得睡房,便在床上被头睡了。李逵叫店家打火做饭自吃。次日四鼓,戴宗便起床吃了一顿酒饭。未曾天明,便和李逵上路。他的疟疾,正是隔二日一发,这日却由得他走。接连两日,一气走了四百多里,方才投宿。次日只走大半日,疟疾又发了。他依然不理会,直等火烧火热时,方才在路旁将息两三个时辰。
恁地走了三日,到了雄州。经过村庄,十室九空,门窗倒坍,什物零乱,像个大军经过情形。戴宗在马上寻想道:“街上如何恁地荒凉,莫非金兵由这里经过?”李逵道:“且找个百姓来问。”戴宗向前面路头一指道:“那里有一小股尘土涌起,必是有些人走路,我们赶上一程,觅个人问问。”于是二人打马向前,直奔那股黄尘。看那里时,正有七八个金国军汉,推挽了一辆车子,在大路上蠢动。李逵拔出板斧,抢上前去,早砍两个。砍到第三个时,那人钻入车子下面,大声叫道:“爷爷,我是中原人。”戴宗一马也已赶到,随着搠翻了两个。其余几个都四散跑了。戴宗向车下那个军汉道:“你出来回话,我自饶你性命。兄弟,你休砍他,留他头颅说活。”李逵叫道:“你这撮鸟出来说话。不时,我连这车子劈了。”那人只得由车后爬到戴宗面前,战兢兢跪在地上道:“小人是被金兵掳来的善良百姓,井非番人。”戴宗道:“恁地时,你起来说话。此地有多少金兵,向那里去?说得明白了,自饶你死。”那人道:“这路金兵多少,小人不知。但在这里经过,也两三日不完,听说他们是要占赵官家天下。小人打在老弱队里押解粮秣。又因为这辆车子坏了,落了后,小人只听说将粮秣解往冀州,想必是大军到了冀州。好汉若前行,休走大路,过去二三十里,便是大队金兵。”戴宗听说,自放了那人,因向李逵道:“兄弟,这事是千真万确了,我们必须赶回邓州去。我们且绕过大路,赶到金兵前面去。”这般说了,于是就地向东绕过大路二三十里,再向南走。果然靠大路近些,村民都逃避一空。这晚且不投宿,冒着月色,跑走了几十里路,远远看那西角平原上,前后二三十里路,灯火相联,像撒了满地星点,鼓角之声彼起此落,前后不断。戴、李两匹马,未敢片刻停留,直奔过去。次日走百十里路,便看到百姓安定如常,并不省得金兵来犯。心里暗忖着,中原军民,恁地荒疏,金兵杀来,真要如入无人之境了。因向李逵道:“趁此秋夜天里,月亮很好,我们走两个整夜罢。”李逵道:“铁牛自忍受得,只是哥哥疟疾不曾好得。”戴宗道:“休管他,走一日是一日。”恁地说了,便跑到深夜。还是两匹马都跑不动了,方才在路边一个破庙里歇息了。这般带病跑了两日夜,便到黄河渡口,这两匹马委实是累了,两人下得马来,戴宗那马,失了前蹄,便跪在地上。戴宗牵它起来时,方站得定脚,又跪下了。李逵扶了马鞍道:“铁牛这马,也兀自要倒,如何是好?哥哥脸色苍白,且将息一天罢。”戴宗道:“半天也将息不得。我们花些银子,便在骡马行,买两匹马走。”李逵也自看到金兵遍野将来,如何敢说不依他。便将两匹马弃了,另买两匹马渡河。不想在渡船上时,戴宗疟疾又发了,上得岸来,便在一家客店里歇了。又是四更起身,二人打马南行。这一日二更,投宿一个镇市,已行了二百多里。戴宗道:“兄弟,我们再辛苦一日,后日是我疟疾发作日子,明日赶他二三百里,后日便可带病到邓州了。”李逵道:“但听哥哥之便。”次日,果跑了二百多里。
到了第三日午牌时,李逵在戴宗马后,正跑得紧,却见他那马一蹶,戴宗一个翻身跌下地来。李建带住缰绳,跳下马来,却见他直挺挺睡在地上。李逵向前看时,他脸色像张蜡纸,双目紧闭,已昏闷不省人事。李逵叉了两手。没个作道理处。大路上行人看了,都围将来问话。李逵道:“我是邓州统制衙里衙将李逵。这是马兵都监戴宗。自番邦探了军情回报,路上兀自跑伤两匹马,不料这马又作出祸事来。”人丛中挤出一个人来,向李逵唱个喏道:“小人是此处里正。斗胆向衙将请个示,把统监抬到前面村店里将息一下如何?”李逵道:“如此便好。”那里正在庄子里要来一把牛皮交椅,叫四个庄客,抬了戴宗到村店去将息,另叫人去喂那两匹马。叫店家预备了酒肉,款待李逵。戴宗睡在交椅上,缓缓醒来,不住呻吟,店家又作一碗姜汤,灌给他吃。约莫一个时辰,戴宗睁开眼来,见李逵站在面前,便问是那里。里正代答道:“这已是邓州境内了,到城只有二十余里路。”戴宗坐起来道:“快牵马来,我有……”一言未了,却又倒睡下去。里正道:“庄客来说,统监那两匹马,都不济事了。统监怕乘骑不得,小人到前村去觅一乘小轿来抬进城去吧。”戴宗道:“只是愈快愈好!”李逵道:“兀谁鸟耐烦!二三十里,铁牛只一气,便把兄长背进城去,想是天还不黑。”戴宗哼道:“只是兄弟也自困倦。”李逵道:“铁牛不困。我将息了两个时辰,又吃了酒肉,我自走得。哥哥,且起来试一试。”戴宗知道李逵力大,又归心如箭,真个扶了屋柱,慢慢站起来。李逵将腰搭膊紧了一紧,蹲下身去,把戴宗背在肩上。戴宗两手抱了他颈项,他反过手去,托了戴宗双膝。放开大步,向邓州直奔将来。不到一个时辰,便奔入了城里。戴宗道:“好兄弟,你且把我直背到总管衙里,好先把军情告诉张相公,我已支持不住了。”李连说声是,真个直奔总管衙门。路上遇到刘唐,李逵叫道:“请禀告公明哥哥,我们直到总管……”下面脚不停步,便走远了。一口气奔到总管衙大堂上,戴宗由李逵肩上跳下来,拿了旁边登闻鼓边的鼓锤,乱敲了一阵。张叔夜在内堂听得鼓声,大惊,穿了便衣,即刻升堂。衙将、军汉,也都纷奔了来。但见李逵靠了鼓架,两手扶住戴宗。张叔夜不曾问话,戴宗喘了气道:“上……上禀相公,末将八天八夜,由燕……山奔回。眼见金兵满山遍野,过了冀州,河……河北,并无我军抵挡。所报……所报是实。”说到这里,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李逵低头看时,只一松手,戴宗便栽倒在地上。神行太保一生善走,竟是死在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