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新传第五十一回 小兄弟聚首惊盲词 老宣慰释俘遣细作

  原来在大名城里静金兵,分着两路北走。一路出北门,一路出西门。出北门的这支人马,是巴色玛统率,已被卢俊义冲散。出西门的这支人马,却是喝里色统率。行不到三里,一般的后面起火,前面宋军拦住去路,那是燕青、林冲、杨雄三路截杀。喝里色深知他们忠勇,不愿作战,也是折损些人马,冲开了出路,向北逃去。这时大名城内,四门大开,卢俊义两路人马安然入城。那金人在城里劫掠的妇女细软,都未曾丝毫带走。卢俊义用了大名统制的官符,出示安民,料理善后,着实劳累几日,一面多派探马,向西北两路打听。那金人大队兵马,分东西两路退去。西路是粘没喝由山西退往云中。东路斡离不为帅,向北退河间、中山两郡。这河间、中山两郡,便是赵官家许割让的三路之二,斡离不拿了钦宗割让三镇的诏书在手,如何会放过了这事?一路行来,逢到两镇管辖的州县,都派兵去接收县城。这些城池,三停的一停,还有几个小官镇守。三停的一停,是当地人士推选公正士绅来接了文武各衙政事。还有三停的一停,却是当地强盗把城池占领了。这三类守城的,虽随身分不大相同,但他们却有一个见解是同的,大家都是中国人。这城池换到中国人手里,守不住便罢休。于今要割让给异族,城池是中国人的城池,便是有赵官家的诏书,却也由不得他作主。金人来了,大家都闭门不睬。斡离不虽也攻下了几座城池,却是不能一一分兵驻守,这般相持一个多月,赵官家也后悔不该割了三镇,下诏命种师道为河北、河东宣慰使,驻兵滑州,姚古为河北制置使,种师中为副使。姚古统兵援太原,师中统兵援中山、河间。那斡离不掠掳无数金银细软,舍不得在战场上抛弃了,只好不战而去。这已是暮春三月期间,卢俊义这班来河北的弟兄,兀自聚合在大名城里,其中只有杨雄,时迁是黎阳的都监与巡检,已自回任。汤隆是磁州巡检,因那里兀自在大兵争夺中,一人前去不得,依然也留在大名。这日听了确实消息,斡离不大兵已经出境,便来和卢俊义计议出处。卢俊义道:“现今金兵已经远高中山府,磁州那里,有种小经略相公兵马,你自回任去。”汤隆道:“小弟且不欲前去,从前董平在雄州,陈达在相州,急切有个呼应。于今小弟一人到这北地去,又是个微末前程,作得甚事?听说那里大兵之后,盗贼如毛,小弟恰是对付不得。”卢俊义道:“贤弟如不前去,辞了官,来大名相聚也好。只是你带了磁州千余人马出来,虽折损了一半,却还有一半现在这里,却如何交代?”汤隆道:“现今老种相公在滑州,相去不远,意欲亲自去谒见一遭,交代这小支人马。”卢俊义道:“老种相公对我兄弟都十分垂青,贤弟前去面辞也好。”二人这般商议定了。次日汤隆向统制署里讨了一骑马,挂了柄朴刀,背上一个包裹,便离了大名向滑州去。

  行得两日,来到了黎阳。这虽是个小县城,恰当了南北孔道,那两路宣慰使驻节滑州,又临近这里,城厢车马往来,街上行人拥挤,并不像大兵方才过境。汤隆看看天上太阳半偏,已到申牌时候。心想,今天便在这里和杨雄、时迁两位吃一夜酒,明日再去滑州不迟。如此想了,便放松了马缰绳,向城内走去。忽听有人叫道:“汤兄如何一人来到这里?”回头看时,正是杨雄。他身穿了一件绿罗春衫,头戴卐字巾,手拿一柄摺扇。后面一个士兵,背了朴刀跟随。汤隆立刻滚下马来,向前拱手道:“特来拜访。我兄倒如此清闲,想是游春方回。”杨雄哈哈笑道:“贤弟倒得恁地自在。曹正兄弟,前几日引了活闪婆王定六、金毛犬段景住,来到此地,正要前去探望卢俊义兄长。我便留在这里吃了两日酒。现时他们都在时迁巡检衙里。我正在那里吃了半日酒。于今贤弟来了,我便引了你去。”汤隆道:“如此便好。”将马匹包裹交付了那士兵拿去,和杨雄步行到巡检衙里来。这里一片敞地,撑出十来株高大垂柳,这时风和日丽,枝条正在空中摇撼了一座翠山。绿阴下一座双柱落地黑漆门楼,门楼上一块直匾,白地黑字,大书黎阳县巡检署。柳花如下雪一般,正在门楼内外飞舞。浓荫里门楼柱子上挂了两块虎头牌,柱下有两面术枷,正是摆出了这巡检在这城里缉捕盗贼、宣慰地方的威风。汤隆想着,这黎阳巡检,更比磁州巡检风光些个,正是上面少得一层上宪管辖,地方小官就排场大些。时迁如今作了官,官又作得恁好。他自忖思着,随了杨雄进得巡检衙门,有两个士兵自值班房里迎出来唱喏。杨雄道:“告诉你家巡检相公,现有汤巡检自大名到来。”士兵进去禀报,时迁开了正堂门,引着曹正、段景住,王定六迎了出来。大家拜了几拜,同到后堂坐地。汤隆告知了来意,却问曹正如何带了王、段两人来此。曹正道:“自金兵退后,东京城里又回复了往日繁华,我那小蓬莱,却也生意兴旺。只是史进、林冲两位兄长,鲁智深师兄,先后在东京惹下几次祸,那太宰李邦彦受了童贯、蔡京家奴的唆使,要驱逐东京城里的梁山余孽。小弟和孙二娘已是露了真实名姓,小蓬莱开设不得。便歇了生理,打算送了家小到雄州去。正在这般时候,花荣兄长带得王、段二兄来到东京打听消息。小弟便请孙太公,孙二娘带了我家小到邓州去过活。花荣阿哥因小弟认识老种相公门下许多军校,便着小弟送王、段两兄到滑州来,投送张叔夜相公一封书信。他也自回邓州去了。我等渡了黄河,在行路人口里,却知道杨、时两兄已回到了黎阳任上,便想着先来探望探望,以解渴念,然后再去滑州。于今既是汤兄要去见老种相公,正好一同前去。”时迁道:“老种相公来到滑州,小弟还未曾去参谒,明日益发和各兄同去。”杨雄道:“上次愚兄去参谒老种相公时,他再三问到贤弟。贤弟自去不妨,这里有甚事时,愚兄都代办了。”大家商议已定,便在时迁衙里,吃了半日酒,约丁后日去滑州。次晓却由杨雄在都监衙里还席。这日上午无事,汤隆约了王定六、段景住、曹正三人,在黎阳街上散步。见一所道院,门口有四株合抱大槐树,新叶绿油油的,浓荫遮天。树荫下有个唱曲子的艺人,将矮凳列了个圈圈,坐了顾客。有几副食物担子,横七竖八故了。还有个卖拳的,在道院围墙外,引了一圈人兜卖草药。也绕了个圈,见西角墙荫,另有一群人围着哄然一声。过去看时,见一条长凳上坐着一个瞎老儿。肋下夹了鼓筒,拿了鼓板,原来是个唱盲词的。他正念着引子道:“今天先唱的这段时事,说起这主人儿又奢遮!他是我们这里都监相公好友,粱山泊好汉,拼命三郎石秀。”曹正等听了这话,不免心中一动,四筹好汉,各看觑了一眼。那瞎老儿接着道:“这故事叫做石三郎拼命闯金营。道的并不是前唐后汉,却胜似赵子龙长坂坡救驾,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乃说的是这位石秀好汉,在冀州战场上,单枪匹马,狂风大雪之中,身中数箭,带了朱武尸首,杀退金人伏兵,闯回宋营,定下大计,大败金兵。若要知其详,听我道来。”说着,札崩札崩,响了鼓板。曹正向大家丢了一个眼色,引开各位弟兄,笑道:“这里百姓,正听粱山泊里好汉故事。若认出了我们时,却不把我们围拢了当新奇事物看。”王定六道:“虽是我梁山泊好汉故事,方今天下,不少人编著曲儿唱,却不像石家兄长这事,说得有声有色。”四人说话走着,见大树兜下,有一个乡下汉子,扛了一面大术枷,蹲在地上。枷上贴丁一张黎阳巡检署封皮。在那树兜边,斜靠了一块告示牌。上写:“捕获偷窃耕牛犯一名孙二,曾向金兵纳款,受任伪团练使,除杖八百,枷十日示众外,再解送上宪严惩。黎阳巡检时告示。”曹正看了微笑,王定六笑道:“你看,时迁阿哥作了巡检,办事特认真。他说大兵之后,必有荒年,容易出盗窃,便三五日一次,带了缉捕官兵下乡去缉捕盗贼。”段景住道:“你不听得杨雄哥哥说,老种经略相公兀自惦记了他。”王定六道:“正是好汉不怕出身低。这次替国家出力,我小班辈弟兄里,他最是出色。我们见了老种相公,若得个出人头地机会时,却休得放过了。”大家恁地想了,且放在心里。这晚在杨雄衙里,吃了半夜酒。

  次日早起,由杨雄备好了四匹马,随着时迁一骑,五筹好汉,共同前往滑州。这滑州在黄河边上,成了南北军事孔道,现有两河宣抚使驻节在此,自是十分热闹。次日午牌,五人进了城厢,觅得下处安身。换了衣服,便同向宣慰使行辕旗牌门官值班房里挂了号,呈上张叔夜书信。汤隆递了禀启听候传见。当晚种师道派人传令前来,着五人于次日寅刻一同到大堂参谒。那是随班参见,大堂台阶上下,站有几十名文武官吏。由那中军官站在滴水檐前,拿了号簿,点名传唤上堂。时迁、曹正、汤隆、王定六、段景住五人,依然一班传见。五人到了案前,躬身拜见。种师道着了冠服,坐在公案上,虽是病体见愈了,正是须发皓白,颧骨高撑,瘦削得多了。他见五人立在公案前,各各询问了几句话。便点点头道:“你等弟兄屡次为国家出力,不枉张叔夜总管相公将你们提拔了。时迁、汤隆,我自知你。今日晚间,你二人可来见我,现在且去将息了。”五人见这老帅脸上,兀白带了几分笑容,想到必有好谕见诏,大家欣然而退。到了晚间,初更以后,汤隆、时迁二人到门官那里,申明了来意。由一个旗牌,将他引到内堂来见种师道。这老帅换了便服,斜躺在虎皮交椅上,身边只有拿尘拂的侍僮,长案上燃着手臂也似巨烛。旁边放下一只碗,热气腾腾兀自有些汤药气。时迁、汤隆行到帘外时,那侍僮已经喊着相公钧谕,着汤随、时迁两位巡检,堂内叙话。说着,帘外当值虞侯,代掀了帘子,二人入来,躬身唱喏,远远站定。种师道略一欠身,因道:“老夫年纪衰迈,兀自欠着健康,公余总是恁地坐卧,非是有意傲慢。二位休得见怪!”时迁、汤隆同道:“小人怎敢?”种师道指了汤隆道:“看你面目好熟。我手下往日有个善打兵器的汤知寨,与巡检颇相像。”汤隆躬身道:“好教相公得知,那正是先父。曾蒙恩相提拔,做得延安知寨。小人兀自未敢忘记。”种师道笑道:“我正如此想,可喜我老眼不花。你那禀启上,道是磁州地势重要,巡检手下缉捕兵力单薄,自也是实情。那里现有我兄弟种师中大兵分守,已非往常,你尽可前去。但你一定要辞官时,我自派人接了你那支队伍。你等弟兄,现均齐集大名,莫非你有意在大名厮守。”汤隆躬身道:“恩相明鉴。”种师道又向时迁笑道:“于今我才解得盂尝君门下,鸡鸣狗盗,都散了上客,兀自有些原因。于今世上,只有官来作贼,作得很好。却不道贼来作官,也作的很好。时迁,你偷割那水兆金的头,此事作的很好。你若要立下盖世功劳。凭你这手段,你还可以为国家出些力量,你可敢去?”时迁躬身道:“钧相若差卑职有何公务,万死不辞。”种师道说:“方今金兵北转,未能十分得意,恐怕不久又来。我中原必须几个得力细作,打听敌情。我知道今日来见我几人,多曾干得细作工夫。我要差你和汤隆为首,再着曹正,王定六、段景住三人为副,前往燕京,探取消息。随后我行文张总管那里?再调你们几位弟兄前去,相机作些事业。你可有心立下这场大功?”时迁躬身道:“这芷是卑职梦求不得的事情。卑职自幼浪蒋江湖,不省得政事。于今受了朝廷爵禄,正是有愧。若去干细作,卑职多少有所贡献。卑职是蓟州人,到燕山是回家乡去。段景住是涿州人,往年专走北地贩马。汤巡检也在幽燕多年。虽是曹正、王定六对那里情形生疏些,有卑职三人相处,必能作得合手。”汤隆也躬身道:“恩相既是命令卑职前去,卑职愿努力报效国家。”种师道见他两个人毫无难色,心下大喜,便起身道:“既是如此,二位当然也不怕受些委屈。今晚你等且回下处去通知曹正三人,明晚我着人引导你们行一条计。”于是把定的计划告诉他了,时、汤两人含笑领命,告辞出衙。回到下处,因把老种相公钧旨说了。王、段二人均是乐从。只有曹正踌躇了道:“我只说到大名看看,于今去到燕山,家小巳去邓州,相差得远了,却教他们惦念。”时迁道:“曹正哥哥,大丈夫建功立业,那里处处顾得家小?何况我们作细作,不过在燕山勾留几个月,又不是在那里三年五载。”曹正道:“兄弟说得是,我陪你们到失掉的这一大片国土里去看看。”如此约定了大家共修下两封书信,一封着人送给黎阳杨雄,一封着人送到大名,向卢俊义告知此事。

  次日正午,五人来到宣慰使衙里,悄悄地见了受降营营管。那营管将他们引到僻静处,换了降卒衣服。各人脸上都将枯荷叶汗水,擦抹了,又打散了头发,选了五副轻些的镣铐,套上了手足。午牌时分,着几个兵士手执兵刃,押解了他们来到大堂。那时,种师道全副戎装,坐在公案上。两旁到了百十个顶盔着甲军校,明晃晃各人手上拿了枪刀斧钺,由公案排班,直立到台阶下来。台阶下跪有几十名俘降的金兵,兀自穿了窄袖箭衣,戴了毡帽,一望便认识得出。他们分着几排,跪在石板上。时迁、汤隆、曹正、王定六、段景住拖了镣铐上铁链,呛啷作响,便由人堆边,绕上第一层台阶。两旁的军汉齐齐吆喝了一声,喝着护堂威,引来的兵士,便着他们跪下。公案前中军官,向公案上花名册看了,对下唱着名,冯千、郑万,褚兆、卫亿、钱总。这五人依次答应了。种师道便向下重声道:“冯千,你等也是炎黄裔胄,如何随了北国人马,也来侵害自家人?虽是你们被我捉得,都愿投降,你这般汉奸,却是容留不得。你等自还有家小,现在北国,便留下你们,你们迟早也生异心。于今本帅释放一批北国降卒北回,着你也跟了去。在我这里,自有人将你们押解出境。自今以后,你们休得再来内地。若是二次捉得,一定砍了你们首级,决不宽恕。”时迁等五人听了,连连叩首,只称开恩。堂上旗牌官喝令押来士兵,当堂给五人开了镣铐。五人千恩万谢,只是叩首。旗牌官喝道:“宣慰使相公钧谕,北国降卒八十四名,北地细作五名,着本部提辖邹顺,即日即时率队严厉看管押解着出境。所有被解降卒等,不得在路骚扰。违则以军法从事。”这时,便有那个邹顺提辖,戎装佩刀,立在滴水檐前,叉手听命。旗牌唱谕完毕,邹顺拜罢下阶,两旁兵士喝着叩谢恩典。降卒和时迁又向上同拜了两拜。旗牌又喝声下堂起解。便有士兵引着阶下一班人等,起身退出宣慰使衙门。时迁这五个人,另作一拨押解在那八十四名降卒后面。那些降卒,当堂亲眼看到种师道将这拨人发落了,心里兀自寻思。没来由,中原人却把自己人当了异族。我北国占了幽燕十六州,兀自怕那里人会逃过黄河,那老儿颠倒着把北地人赶回来。他们恁地想了,自另眼看觑时迁这五个人。在路上行了几日,许多降卒都和时迁厮混得熟了。时迁和段景住又都说得一口好胡语,益发教那些降卒认他们是自己人。那邹提辖将这拨人押送到雄州,便自回去。雄州当地驻军,另派一拨兵马,送到白沟国境上,放纵他们自走。时迁等五人,在降卒里认识丁几个兵目,送他们一些银钱使用,他们益发相认是旧好,合伙儿去到燕京。这便教梁山上最末几把交倚上坐的人物,将来也作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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