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气候,比山东气候暖和,梁山人马由北向南进行,越走便越发暖和,到了淮岸平原上,麦苗长到五大寸长,大地青青,一望无际。平原中间的村庄,杨柳榆树,长满了绿叶,都簇拥了村屋堡寨。有时在路边村角,夹杂了红白的桃李,春光也更比山东来得绚烂。各位头领督率人马走着,无不欢天喜地。因为这次出征非同经常。往常出门,住在那里,前面都摆着一场大厮杀,行色匆匆,不能赏玩风景。这次却是一切相反,从从容容到海州城里去作正式军官,善良百姓。他们缓缓地走,经过了各州县。海州张叔夜早已得知消息,一璧厢在郊外布置营房,一壁厢腾让房屋,以便安顿各头领家小。到了这日,梁山人马入了州境,在三十里外安下营寨。宋江亲自护送本人眷属以及各头领眷属共约五百余名口,先行向州城去。卢俊义一马在先引路。
张叔夜闻信,依然带同在城各头领,迎接到十里长亭。宋江一行都是老弱,并无武器。宋江在后,上戴青纱凹面巾,身穿蓝缎春衫。未备鞍马,骑了青色小驴。身无寸铁,只有一枝丝条马鞭。张叔夜事先得了报告,也就免除甲胃,青衣小帽,轻车简从,在长亭等候。吴用等一行人陪伴着,远远见大路上黄尘涌起,差阮小七前去迎着,告知张相公在此等候。宋江便加上一鞭,与卢俊义离开眷属队伍,先奔长亭。驴背上望见吴用,公孙胜及各兄弟和几个面生的人站在亭子里外,心下便是一阵愉快。即在一丛杨柳阴下,下了驴子,与卢俊义抢步向长亭奔来。张叔夜笑嘻嘻地出亭迎到大路边。卢俊义道:“此便是张知州相公。”宋江扑地便拜。张叔夜抢向前搀着。宋江起来一揖道:“宋江风尘小吏,避罪水泊。四海之内,只有相公曲加矜全,予以提携。宋江应当首趋州府,叩谢大德,却又劳相公远迎。”张叔夜道:“足下当今义士,富贵有所不淫,威武有所不屈。今因本州一函之邀,便弃却多年经营,与众豪杰相率来归,知己之情,非言可表。待得将部伍安顿,再来欢宴各头颂。因恐民间传扬出去,转多是非,所以未列仪仗迎迓。”宋江打躬,连说惶恐惶恐。于是在亭子里等候的公孙胜、吴用等一齐向前相见。各人冬初告别,今日相逢,已是春深,都是悲喜交集,有一番说不出的情绪。正叙谈时,后方大队眷属,已经夹杂车驮过来。宋江便向张叔夜请示,那里安顿?张叔夜道:“闻得贵处有许多眷属同来,早己嘱咐城里人民,腾让房屋。只是部伍尚未安顿妥当,先就把眷属搬运进城,仿佛本州要各位眷属作质,未免示人以不广。”宋江道:“非是错度相公德意,只因梁山泊三字,人民听到,总不能无动于中。宋江率领三万余人来此,城里百姓,岂能人人放心。现今把家眷先送到城里,人马远屯在城外,自可让人民相信。便是此事传到东京,相公也多一番申辨处。”张叔夜听他恁地说了,便依了他主张,差人将家眷们先引进城去。然后与各位头领并骑回衙。那海州百性,听说宋江到了,不但毫无畏惧,而且填街塞巷都出来看他是恁生一般人物。张叔夜料得本州人民可与梁山人马平安相处,自是更外欢喜。当日在衙改筵和宋江洗尘,次日便和他一路出城,点明军马钱粮,星夜赶造了清单,将招安梁山详细情形,申奏朝廷。
这时,童贯带领十万大军,在江南征讨方腊。枢密院三司,对着梁山这股人马正还踌躇着如何应付才好,张叔夜这一道奏摺到了,蔡攸、王黼、高俅虽都老大不愿意,无奈当时种师道,姚古、张叔夜几个将才,却是皇帝看得起的人,那奏摺自是抑压不得。而且在没有看到赵官家意旨之先,也不敢预先陈奏意见。那临朝的宋徽宗终日游宴欢乐,或者谈谈神仙,谋个长生不老。谈到军事,就觉得头痛。连日接到童贯奏本,都说连战皆捷,方腊可以荡平,心里十分高兴。美中不足的,便是梁山泊这伙人物,兀自在四处冲撞。现今朝廷不发一兵,张叔夜悄悄地把他们招降了。而且又由东京附近的郓城,把这伙人调到了远处的海边,益发可喜。徽宗竟不征求枢密院有何意见呈奏,亲自殊批了那奏摺,赦免宋江百零八人之罪,拨在知海州张叔夜部下,斟酌任用。所有梁山军马,亦著张叔夜点验,分别去留。那蔡攸、高俅见徽宗乾纲独断,知是违拗不得,益发私下修书给张叔夜,道是在圣上前一力保奏,已蒙允准,著宋江等以后努力王室,以答圣恩。
枢密院的文书和朝廷圣旨,先后达到海州,张叔夜和宋江等人都大喜过望。谢罢圣恩,就商量这些军马处置的法子。张叔夜因梁山各头领都不愿分离,便把这三万人马改为海州忠勇军三十营。保奏宋江为统制,卢俊义为副统制,各头领分任各营同统制总监、提辖、先锋、副将、参军。少不得海州城里,还有个统制衙署。候得东京回文到达,已是五月天气。这时天下太平,海州城里家家悬蒲挂艾,过着热闹端午。海州城外小淮河里,一连赛龙舟三日。宋江也就择了五月初九,在统制衙里拜印上任。众家兄弟都衣冠整齐,前来道贺。只有公孙胜、鲁智深二人,却依然是僧衣道袍,方外装束。宋江在衙署后花园里大摆筵席,款待众兄弟。这花园外面接近城东一片菜圃。菜园外两门大草塘,周围正长着堆翠山似的铆林。水面上飘荡了零落的荷钱,水浪微微颠簸着,风由水木清华之所吹来,却正凉爽。宋江在花园树木丛中,张着席宴,下面张列了十余席酒筵,大家开怀畅饮。那花园墙边,一排长了六七棵石榴树,石榴花像一点点的红火分散在绿叶里面。吴用正和三阮坐在一席,便笑道:“记得当年到石碣湖里去游说三位时,也正是五月天气。不想我等兄弟作出惊天动地一番大事业,到了今日,总也算落个正果。”三阮听说,其是高兴,阮小五大步走向墙根去,摘了几朵石榴花来。先向鬓边斜插了两朵。然后分给阮小二、小七两朵,笑道:“从今以后,我兄弟是个官,要讲个官体,却是不能随便穿着。像我们当年赤膊穿一领棋子布背心,鬓下随插了几朵石榴花,撑了小渔船满湖去打鱼吃酒,却也有趣。于今有了官,倒是恁地自在不得。”
这一遍话却引动了隔席枯坐的公孙胜、站起来向宋江作个稽首样子道:“今逢兄长喜期,小弟不才,有一言奉告。小弟前在梁山兴旺之时,曾告辞回家养母。后因兄长见召,不得不辞别白发高堂、重回山寨。现今众家兄弟都有了归根落脚之地。贫道方外之人,未便拜领朝廷爵禄。相将一年,未得老母信息,也十分悬念。意欲就此同盟兄弟共聚一堂的时候,说明下忱,即日告别回蓟州去。将来兄弟们有需用贫道之处,一函见召,贫道无有不来。”众家兄弟听说,都在沉吟,宋江却也被情理拘住,虽是难于分舍,却驳不得他的言语。因道:“公孙先生权且请坐,看来日再作理会。”在下面席上坐的鲁智深,酒吃得满脸红光,额头上的汗珠如豆大一粒,突然站了起来道:“洒家也要走。”宋江道:“师兄只此一身,并无亲眷。我等兄弟相处一处,却不甚好?师兄要走,却向哪里去?”鲁智深道:“哥哥,恁地不省得。道人不能作官,我和尚难道能作官?洒家虽没有亲眷,天下的庙,都是我的家。我怕甚鸟?洒家漂泊江湖,却有两处人总放在心上。第一是五台山智真长老,他把洒家当了亲生子女看待。第二是东京相国寺菜园里那群泼皮。倒很敬重洒家,骨肉相似。洒家都想去看觑他们。”宋江道:“师兄孑然一身,只是不宜走。万一要参禅拜佛时,这海州地面,也有僧寺,师兄便在此处静修。”鲁智深笑道:“公明哥哥,你不省得作和尚道理,众位哥弟于今得了一个归根落脚之所,洒家也应当寻个归根地方去。若在此地庙宇里住下,终日里和众家兄弟厮混,还说得甚静修?洒家去心已决,哥哥休拦阻则个!”宋江看看他和公孙胜,又看看众家兄弟,黯然不语。卢俊义道:“公孙先生既提到要省视太夫人,白未便挽留。师兄又是个性直人,强留无益。但愿将来声气相遇,再有个相会便好。”鲁智深道:“员外这话倒是。好在众兄弟跟随了张知州相公,这海州是个水陆交通地带,洒家来寻找也自容易。”宋江道:“我们聚首多年,今日作别,非比寻常,明日却与二位饯行。”鲁智深道:“今日众兄弟在此,一个不缺,借了哥哥这喜酒,就算饯行。明日一早,洒家便走,免得烦琐。”公孙胜也道:“今天此会便好,何必再又来聚会?趁着明早五更动身,也图个凉爽。”宋江越说越觉得这两人去心坚决,心里十分难受,只是大碗筛酒让这僧道两人。红日西下,各头领有了军职,各各回营。宋江因公孙胜、鲁智深一早便要登程,就留在指挥使衙里住宿,说了大半夜的话。五鼓天明,宋江备下了酒饭,请二人吃过登程早饭,又和两人各备下了一骑鞍韂均全的快马,算作两人长途代步。两人虽只带了小小包裹,宋江早已代盛足了盘缠银两。公孙胜道了一番别情,方才下堂去牵马。鲁智深背了包裹,提过禅杖,向宋江唱了个喏道:“哥哥保重。”宋江两眼含着泪珠,直送到衙门口。一手执着公孙胜的袖子,一手握着鲁智深的禅杖,因道:“从此一别,未知再会何年?”鲁智深道:“阿哥且候再见。”公孙胜道:“兄长昨日履新,今朝必多事务,就请回衙。”宋江道:“公孙先生修道有德之人,无须多说。只是师兄此去,小可实不放心。以后少饮酒,休管闲事,作个出家人打算。如想宋江时,便来看觑我。”说着,落下泪来。鲁智深又唱诺道:“洒家一切省得。”早有小校们牵马后随。僧道们各跨上马,未敢回头,策马便走。迎头遇到两骑马,正是卢俊义、吴用。卢俊义在马上拱手道:“二位去得恁地快。来迟一步,几乎相送不得。”公孙胜道:“正恐惊动各位兄弟,故尔天明便行。”吴用道:“既是二位已启程了,我等且送到城门口。”于是四匹马缓缓行走,到了城门口,方才告别。
僧道在马上行过西门外一截街道,将近野外,大路边七八株高低柳树,在麦陇中间,簇拥了三座茅屋。在柳树里直挑出一个酒望子来。鲁智深向公孙胜道:“早上起来匆忙,包裹不曾捆缚得紧,且下马吃两碗酒,紧紧包裹。”公孙胜道声使得。两人便下了马,方才拣了一副座头,未曾坐定,只听见得得一片马蹄声由远而近。看时,武松骑着一匹马飞奔而来。那马跑得快,闪电也似此过去。不多时,又缓步回转来。在路边,武松一跳下了马,向鲁智深道:“师兄直恁性急?说行便行,不教念煞武二。”又向公孙胜道:“先生怎地也和师兄一般性急?”说着,进得店来,嗝一个喏道:“恕武二送行来迟则个。”鲁智深道:“二郎,你又来送行怎地?恋恋不舍,却让我和尚心都动了。”武松道:“非是武二儿女心长,委实有几句活,要和师兄一说。朝中蔡太师、高太尉一班人,兀自放我们不一下。我们在张知州这里,他奈何不得。听说师兄要到东京去,千万小心。师兄酒尽管吃,却是休再性急。五台山能落脚时,便在五台山住下去也罢,那里是佛地。”鲁智深道:“兄弟,多谢你良言,洒家都记下了。”武松道:“公孙先生想是还要和师兄同行几天路。”公孙胜道:“我和他到徐州分手,说不定我和他多行一程,却到滑州再行北走。”武松道:“恁地便好,我却怕师兄一兴发,顺路却先撞上东京去。”于是叫着酒保过来,要了两角酒,天气早,一些一下酒也无,三人便对喝了寡酒。酒后出店牵马,武松先向公孙胜拜了两拜,又向鲁智深拜道:“就此拜别师兄,不能远送了。”鲁智深搀起他来道:“兄弟请起,三两年内,洒家再来看觑你。”于是各各上马,一拱而别。
武松在马背上,望着他两骑马走到大路尽头,尘影不见,方才缓缓回城。行在大街上见曹正赶着一辆太平车子,前面有一道健脚骡子拖着。便问道:“兄弟恁早要了车辆则甚?”曹正点头道:“兄长来得好,且请到张青家里拜茶。我现住在他那里。”武松于是下鞍牵着马,向张青家来。那里门前帘儿高卷着,院子里堆着行李。菜园子张青叉手站在廊下眼看孙二娘收拾细软。武松大惊道:“兄嫂哪里去?”孙二娘笑着相迎道:“叔叔来的正好,且请屋里坐。”武松进得正屋看时,他夫妻新安的家室都凌乱了。孙二娘在屋角端过一把椅子,让武松坐地。武松道:“端的为何兄嫂要走?”张青道:“兄弟有所不知,我是孟州人,你嫂嫂却是洛阳人。我岳父有个哥哥,为了岳父早年剪径,断绝了来往。但他兄弟二人,只有我浑家一条后,岳父去世了,伯岳父曾两次三番来信山寨,劝我夫妻归正养老。我们怕连累老人,不敢回去。昨日公孙先生回去探母,打动了她心事,便想回洛阳去看看。曹正兄弟也是洛阳人,多年飘泊在外,不得家乡消息。家有双亲在堂,是务农的兄弟奉养,他也思回去看看。我们说着一道儿,悄悄的禀了知州张相公。蒙张相公厚恩,说是我们孝思,许了我们半年假期,又给了过关卡的符剳。等我们去禀明公明哥哥,今日下午便要登程。”武松道:“兄嫂去了,半年内真个回来?”张青道:“我自舍不得离开众兄弟,有甚不来?”武松听说,虽觉他们走得匆促些,只是请假省亲,却与鲁智深、公孙胜离别不同,却也无可说的。于是上街去买了些酒肴,便在张青家里同用早餐。饭后同去见了宋江告知别意。宋江一因他等孝思,二因只有半年假期,三因张叔夜知州都允许了,自没得甚说的,只催早回。当日挽留他们吃了一天酒,张青夫妻和曹正改为次日登程。孙二娘坐着太平车子,张青、曹正各骑了一头长脚骡子,行程甚快。
这一日来到毫州,天色甚早,还是午牌时分。孙二娘在车上向二人道:“两天未歇大站,饮食都差些个。今日便歇在毫州,吃些酒肉也好,天气太热,人和牲口都要将息。你看街上这些人来往,怕是有甚集会,也未可知。”张青在马上抬头看着日影,因道:“进城再作理会。”说着,走近城关,这街上人更是拥挤。张青下马,向一个路人打听时,是这里药王庙会。庙里有龙虎山天师府里派来法官,铺坛祭神,四乡人便来赶会作生理,因此十分热闹。几个赶脚的落伕,都说这是难逢难遇的机会,只管怂恿孙二娘在这里住下。张青自己不急于赶路,便笑着在城里投了客店。安顿了行李,沐浴过了,又用罢了酒饭,张青夫妇、曹正三人,也便到药王庙里张望了一阵。庙外一片空场,在槐柳树阴下,支起了大小不等的席棚,出卖茶酒零食。曹正向张青道:“走得口喝些个,我们且到茶棚里吃盏茶去。”张青听说,正徘徊着,张望那处有好座头。身后忽然有人叫道:“兀的不是二姊与姊丈?”张青回头看时,却是孙二娘堂弟孙开义。孙二娘道:“多年不见,兄弟一向却好?”孙开义道:“小弟依然作药材生理,且请到茶棚里叙话。”一行人到了茶棚里,另找角落里较僻静的一副座头坐了。便引着曹正与孙开义相见。曹正见他青衣皂巾,倒是诚实商人模样,却也不怎地避嫌。天气尚热,大家要了几碗青梅汤喝。孙开义悄悄问道:“听得姊丈姊姊已上了梁山。现今又听得朝廷招安了你们,都在海州作官。却怎地来到此处?”张青道:“你姊姊悬念伯父,往日是回去不得。于今得了朝廷恩典,五湖四海,任意来去,第一件大事,便是来看伯父。”孙开义道:“原来恁地。姊丈却幸得是遇着我,要不,却枉奔了洛阳去。伯父医道,年来益发高明了,两年前便来到东京行医,十分兴旺。小弟上面,又无老人,便迎奉在药栈后面。姊姊要探望伯父就此改道向北。小弟来此,系与同行定货,早已齐备,只是在这里候过会期。且请等候一日,同上东京如何?”孙二娘笑道:“却幸伯父健在,真是天赐其便,在这里遇到兄弟。大郎,我们便上东京去好吗?”张青沉吟道:“论理我们受了招安,没甚去不得。究竟东京城里,是富贵人家的地方。他们要奈何我们时,却是抗逆不得。大嫂你要探看伯父,也是正事,我不能违拗。只有我们改了排行姓名。你道是伯父的小女,我也改叫着李彩。不说由海州去的,只说原在毫州开酒饭馆,歇了业,到东京寻生理。恁地说时,行色称呼,都不勉强。”孙二娘道:“这一切,我都依你。只是又要和曹家兄弟分手。”曹正道:“半年后回海州时,我自到东京来约会兄嫂。”张青道:“也只得如此。”当日计议一番,便在毫州住宿。次日曹正依然向西取道往洛阳去。张青夫妇随了孙开义同往东京。
这孙二娘伯父孙太公在东京行医,专治跌打损伤,颇有声名,常走往公卿士大夫之家。这孙开义有了名医携带,药栈之外,另开了一爿生药铺,生理也十分发旺。一路都照应得张青夫妇妥当。到了东京,向药栈后堂拜见孙太公。这孙太公科头穿一领皂色葛布袍,白须尺来长飘在胸前,真个道貌岸然。先听到孙开义到后堂禀报,张青夫妇来了,孙太公面皮兀自红着,哼道:“今天他们才有脸来见我,且叫他们入来。”及至张青夫妇到了堂上,双双拜倒时,老人却闪动着寿星眉毛。孙二娘拜罢道:“孩儿飘荡在外,无日不记挂阿伯。孩儿恰是不得奉养膝下。却喜天相吉人,阿伯恁般健康,望阿伯恕儿以往之罪。”孙太公道:“往日阿爹行为,已是玷污了传家清白。今幸你等回头,我又亲眼得见,我偌大年纪,孙家只你一条后,不是你等作得过分时,我怎地忍和你们断了往来?”说着,流下泪来。孙二娘笑道:“阿伯休伤心,孩儿和大郎都作了官。”孙太公道:“我凭了这点外科医道,在公卿人家出入得惯了,我却看不起官。你等在我身边,待奉我终了天年便好。”孙二娘向张青看看微笑了。从此夫妇两人便在孙开义药栈后堂,奉养老人。因孙太公不愿女儿远离,让他们在街对门开了一座小蓬莱酒馆,遮掩人耳目了人家知道是孙医生女婿开的,多来照顾,生意却十分兴旺。
一过三四个月,已是深秋天气。这日张青在帐柜上看帐。一位客人身穿青罗短袄行装,头戴范阳毡笠,掀帘入来,唱个喏道:“大哥却好。”张青看时,正是操刀鬼曹正。便笑道:“兄弟真是信人,且会见你嫂嫂。”于是唤过卖看着柜台,引了曹正到对过药栈里来见他浑家。曹正到了内堂,掀下毡笠,取下肩上包裹,隔了向里屏风叫声嫂嫂。孙二娘随声出来。后而却相随了一位长裙垂髫少女,翩然一闪,踅向旁边厢房里去了。孙二娘笑道:“兄弟,你真个来了,我正盼望你。这里栈房甚多,且在我这里住下十天半月,再作理会。”于是张青夫妇,在对门酒馆里,要来酒肴,陪曹正在内堂吃酒闲话。曹正得知张青不能回海州去,便道:“兄嫂在京侍奉太公也好。人生有个衣食丰足,又得叙天伦之乐,何必作官、小弟现在却没有主张。”孙二娘道:“此话怎讲?”曹正道:“小弟回得洛阳去,才知父母都没了。兄嫂虽都待我好,我却不能闲住在家里。当年小弟投奔二龙山时,内人便去世了。妻弟王四,不愿落草,向东京来谋生理,至今无下落。为了亡妻,我也想寻找他一番。有个伴当时,回海州去,也免得孤寂。”孙二娘听说,向张青微笑,张青也笑了。曹正道:“兄嫂为何发笑?”张青笑道:“兄弟在此住两三日,再和你说知。”曹正摸不着奥妙,却也不恁理会。下午孙太公、孙开义回来,曹正见过了,彼此都甚相投。
曹正一连住三日。这日晚间,张青邀了他在酒馆里小阁子内吃酒,并无第三人。张青向碗里筛满了酒,因问道:“贤弟,你说在海州作官快乐?还是愚兄这般卖酒快乐?”妙曹正道:“就兄长说,骨肉闻聚,自由自便,自是恁般快活。”张青道:“贤弟有此言,愚兄有个下怀,便对你说了。我这里生理十分好,若得贤弟指点店里伙家宰杀鸡鸭,烹调菜肴,一定益发好,你嫂嫂甚欲留你在此。也是见贤弟已过中年,尚未续弦,究竟孤单漂泊到几时?后堂那位少女,你曾见过,是你嫂嫂堂妹,人品自不消我说,意欲和贤弟作伐,我等联为姻亲,你意下如何?”曹正捧了酒碗,不由得嘻嘻笑起来。因道:“怪得兄嫂和我发笑。”说着,吃了几口酒又笑了。常言道:英雄难逃美人关,曹正自此便留住东京。这是大宋宣和五年间事,东京却渐渐受了边患的风浪。燕处危梁,且看张青、曹正能照常卖酒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