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第七次會面,依然在堂屋前簷階上,那天有點太陽影子,比平日暖和。
蔡大嫂的烘籠放在腳下,把金娃子抱在懷裏偎著,奇怪的是搽了十來天的脂粉,今天忽然不搽了,並且態度也是很嚴峻的。
顧天成本不是怯色兒,不曉在今天這個緊要關頭上,何以會震顫起來?說了幾句談話之後,看見蔡大嫂眉楞目動的神情,更其不知所措了。
蔡大嫂等不得了,便先放一炮:「顧三貢爺,你是不是奉洋教的?」她說了這話,便把金娃子緊緊摟著,定睛看著他,心想,他一定會跳起來的。
他卻坦然的道:「是的,今年四月才奉的教,是耶穌教。蔡大嫂,你會曉得呢?」
第一炮不靈,再來一炮:「有人說,洋人指名告羅德生,是你打的主意!」
他老老實實的道:「不是我,是陸茂林!」
第二炮不但不靈,並且反震了過來,坐力很強,她臉上的顏色全變,嘴唇也打起顫來。
金娃子一隻小手摸著她的臉道:「媽媽,你眼睛為啥子這樣駭人呀!」
她彷彿沒有聽見,仍把顧天成死死盯著,嘎聲說道:「你說誑?」也算得一炮,不過是個空炮。
「一點不誑!陸茂林親口告訴我,他想你,卻因羅五爺把你霸占住了,他才使下這個計策。大嫂,我再告訴你,我與羅五爺是有仇的。怎個結下的仇?說來話長,一句話歸總,羅五爺張占魁把我勾引到賭博場上,耍我的手腳,弄了我千數銀子。我先不曉得,只恨他們幫著劉三金轟我,打我,我恨死了他們,時時要報仇。你還記得正月十一夜東大街耍刀的事不?……」
蔡大嫂好像著黃蜂螫了似的,一下就跳了起來。把金娃子跌滾在地上,跌得大哭。鄧大娘趕快過來將他抱起,一面埋怨她的女兒太大意了。
她女兒並不覺得,只是指著顧天成道:「是你呀!……哦!……哦!……哦!……」渾身都打起顫來,樣子簡直要瘋了。
鄧大爺駭住了,連忙磕著銅煙斗喊道:「么姑娘……么姑娘!」
顧天成蒙著臉哭了起來道:「大嫂,……我才背時哩!……本想藉著你,臊羅五爺張占魁們一個大皮的,……我把你當成了羅奶奶了,……那曉得反把我的招弟擠掉了!……我的招弟,……十二歲的女娃兒,……我去年冬月死的那女人,就只生了這一個女娃兒,……多乖的!……就因為耍刀,……掉了!……我為她還害了一場大病,……不是洋醫生的藥,……骨頭早打得鼓響了!……嗚嗚嗚!……大嫂,……我才背時哩!……嗚嗚嗚,……我的招弟哇!……」
蔡大嫂似乎皮人洩了氣樣,頹然坐了下來,半閉著眼睛瞅著他。她後父眼力好些,瞥見她大眼角上也包了兩顆亮晶晶的淚珠,只是沒墜下來。
鄧大娘拿話勸顧天成,但他哭得更凶。
蔡大嫂大概厭煩了,才把自己眼角揩淨,大聲吼道:「男子漢那裏恁多的眼淚水!你女兒掉了一年,難道哭得回來嗎?……盡哭了!真討厭!……倒是耍刀時候,還像個漢子!……你說,後來又怎個呢?」
他雖被她喝住了哭,但咽喉還哽住在,做不得聲。
她臉色大為和緩了,聲音也不像放炮時那樣嚴厲,向他說:「是不是你掉了女兒,就更恨羅五爺了?」
他點點頭。
「是不是你想報仇,才去奉了洋教?」
他點點頭。
「是不是因為三道堰的案子,你便支使洋人出來指名告他,好借刀殺人?」
他搖搖頭道:「不是我!……我原來只打算求洋人向縣官說一聲,把羅五爺等攆走了事的。……是一天在省裏碰見陸茂林,他教我說:『這是多好的機緣啦!要鴆羅歪嘴他們,這就是頂好的時候。你要曉得,他們這班人都是狠毒的,鴆不死,掉頭來咬你一口,你是承不住的。要鴆哩,就非鴆死不可!』我還遲疑了幾天,他催著我,我才去向曾師母說:有人打聽出來,三道堰的案子是那些人做的。」
「你因為羅五爺他們逃跑了,沒有把仇報成,才特為來看我,想在我口頭打聽一點他們的下落,是不是呢?」
他點點頭道:「先是這麼想,自從看了你兩次後,就不了。」
「為啥子又不呢?」
他是第一次著女人窘著了。舉眼把她看了看,只見她透明的一雙眼睛射著自己,就像兩柄風快的刀;又看了看鄧大爺兩夫妻,也是很留心的看著他,時而又瞥一瞥他們的女兒;金娃子一雙小眼睛,也彷彿曉得什麼似的將他定定的看著。
她又毫不放鬆的追問了一句。他窘極了,便奔去,從鄧大娘手中,將金娃子一把抱了過來,在他那不很乾淨的肥而嫩的小臉上結實親了一下,才紅著臉低低的說道:「金娃兒,你莫嘔氣呀!說拐了,只當放屁!你媽媽多好看!我渾了,我妄想當你的後爹爹!……」
鄧大爺兩夫婦不約而同的喊道:「那怎個使得?我們的女婿還在呀!」蔡大嫂猛的站了起來,把手向他們一攔,尖聲的叫著:「怎個使不得?只要把話說好了,我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