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很熱的一天,新泰厚票號請客,並且是音尊候教。有名的小旦如楊素蘭、蔣春玉、永春、嫩豆花等,都在場,客人中有郝大老爺。
像這樣的應酬,郝達三向來是在家吃了點心,把煙癮過足,才帶起高貴乘轎而去,總在二更以後好一陣,方回來的。這一天,太太因為葉家姑太太帶著她三小姐回來,於吃了午飯,邀在堂屋外窗根下明一柱的簷階上打鬥十四。入夜,放了頭炮①,牌桌上點上兩盞洋燈。葉姑太太嫌熱,寧可點牛油燈,姨太太便掉了兩隻有玻璃風罩的魚油燭手照。院壩中幾盆茉莉花同旁邊條几上一大瓶晚香玉,真香!李大娘、吳大娘、春秀交換著在背後打扇,春蘭專管絞洗臉巾,斟茶。
剛打了幾牌,忽聽見外面二門吱咯一響,三老爺在側邊說:「這時候還有客嗎?高升也不擋駕!」
跟著轎廳上一聲:「提倒!」側門一響,一個官銜燈籠照了進來。
再一看,乃是高貴照著老爺回來了。大家都詫異起來,「他何以恁早就回來了?」卻聽他向高貴吩咐:「把東西交給春蘭,跟著到北紗帽街去請葛大老爺來!」
姨太太跟進房間給老爺穿衣裳時,太太便隔窗問道:「今天有啥子事嗎?」
老爺皺著眉頭道:「還是大事哩!消息一傳來,新泰厚的客全走了!等老葛來,看他在南院上聽的消息如何?」
「到底是啥子事呀?」連葉家姑太太都提起嗓子在問。
「春蘭,先叫高升把煙盤子端到客廳去,把洋燈點一盞,葛大老爺的春茶先弄好!……」
姨太太攮了他一下道:「你也是嘍!這些事還要你一件一件的吩咐?姑太太在問你呀!」
郝達三趁沒人,把她的臉摸了摸,才向著窗子說道:「姑太太,等一等,等老葛來了一說,你們自然曉得的。」
「哎呀!真是張巴!你先說說看,不好嗎?」姑太太與太太一齊開了腔。
葉三小姐也說:「大舅舅老是這脾氣,一句話總要分成三半截說。你才真真像個土廣東哩!」
郝達三笑著走了出來。身上只穿了一件細白江西麻布對襟汗衣,下路雪青紡綢散腳褲,漂白布琢襪,也沒有紮,腳上是馬尾涼鞋。一手捧著水煙袋,一手揮著柄大朝扇,走到牌桌邊將朝扇挾在脅下,伸手把葉三小姐的新撲了粉的嫩臉一揪道:「你這個賢外甥女,真會鬥嘴!大舅是做官的人,說話那能像老陝一樣,敞口標呢?」
她笑著把他的手抓住道:「大舅舅的官派真夠!這裏又不是官廳,你說嘛,說錯了,不會參官的!」
「說出來,駭死你們!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城!……」
姑太太便已大笑起來,把紙牌向桌上一撲道:「才笑人哩!我默到天氣太熱,麻腳瘟又發了哩!又是北京城的事!聽厭了,聽厭了,也值得這樣張張巴巴的!大嫂,劉姨太太,還是來打我們的牌!」
姑太太的話真對!北京城離我們多遠啦!況且天天都在聽的事。於是眾人把尖起的耳朵,都放了下來。
郝達三道:「我還沒有說完,……皇太后同皇帝都向陝西逃跑了!」
姑太太還是一個哈哈道:「更奇了,這與我們啥子相干呢?」
「這是多大的事呀!你們簡直不關心!……」
「國家大事,要我們女人都關心起來,那才糟哩!」姑太太旋說旋洗牌,態度聲口仍是那麼諷刺。
高貴已拿燈籠引著葛寰中由轎廳上的耳房跨進客廳。客廳簷口與上房簷口全掛著水綠波紋竹簾,所以簷階上的內眷,是可以不迴避的,何況葛大哥又是通家。
郝達三剛一走進花廳,葛寰中就叫了起來道:「我正來找你,在街口就碰見你的尊紀,你曉得不?大事壞了!……」
末後一句傳到上房簷階上,又將一般打牌的女客的含有一點諷刺的微笑,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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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
①頭炮:舊制,入夜時由總督衙門放一炮,謂之頭炮,在相當時候放兩炮,謂之二炮,二炮響後,全城便打二更,禁止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