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常說,能者多勞。我們於羅歪嘴之時而回到天回鎮,住不幾天,或是一個人,或是帶著張占魁、田長子、杜老四一干人,又走了,你問他的行蹤,總沒有確實地方,不在成都省城,便遠至重慶府,這件事上,真足以證實了。常住在一處,而平生難得走上百里,如蔡興順等人,看起他來,真好比神仙似的。蔡興順有時也不免生點感慨,向蔡大嫂議論起羅大老表來,總是這一句話:「唉!坐地看行人!」

  在蔡興順未娶妻之前,羅歪嘴回到天回鎮時,只要不帶婊子兔子,以及別的事件,總是落腳在興順號上。自蔡大嫂來歸之後,雲集棧的後院,便成了他的老家。只有十分空閒時,到興順號坐坐。

  興順號是全鎮數一數二的大鋪子,並且經營了五十年。所以它的房舍,相當的來得氣派!臨街是雙開間大鋪面,鋪門之外,有四尺寬的簷階;鋪子內,貨架佔了半邊,連樓板都懸滿了蠟燭火炮;一張寫字櫃檯,有三尺高,二尺寬,後面貨架下與櫃檯上,全擺的大大小小盛著全鎮最負盛名的各種白酒,名義上標著棉竹大麴、資陽陳色、白沙燒酒。櫃檯內有一張高腳長方木凳,與鋪面外一張矮腳立背木椅,都是興順號傳家之寶,同時也是掌櫃的寶座;不過現在櫃檯內的寶座,已讓給了掌櫃娘,只有掌櫃娘退朝倦勤以及夜間寫帳時,才由掌櫃代坐。

  鋪子之內櫃檯外,尚空有半間,則擺了兩張極結實極樸素的柏木八仙桌,兩張桌的上方,各安了兩把又大又高又不好坐的筆竿椅子,其餘三方,則是寬大而重的板凳,這是預備趕場時賣酒的座頭,閒場也偶爾有幾個熟酒客來坐坐。兩方泥壁,是舉行婚姻大典時刷過粉漿,都還白淨;靠內的壁上,仍懸著五十年前開張鴻發之時,鄰里契友等鄭而重之的敬送的賀聯,硃砂箋雖已黯淡,而前人的情誼卻隆重得就似昨日一樣。就在這壁的上端懸了一個神龕,供著神主,其下靠櫃檯一方,開了一道雙扇小門,平常掛著印白花的藍布門簾,進去,另是一大間,通常稱之為內貨間,堆了些東西和傢俱,上前面樓上去的臨時樓梯,就放在這間。因為前後都是泥壁,而又僅有三道門,除了通鋪面的一道,其餘一道通後面空壩,一道在右邊壁上,進去,即是掌櫃與掌櫃娘的臥房;僅這三道門,卻無窗子,通光地方,全靠頂上三行亮瓦,而亮瓦已有好幾年未擦洗,實在通光也有限。臥房的窗子倒有兩大堵,前面一堵臨著櫃房,四方格子的窗櫺,糊著白紙,不知甚麼時候,窗櫺上嵌了一塊人人稀奇的玻磚,有豆腐乾大一塊;一有這傢伙,那真方便啦,只要走到床背後,把粘的飛紙一揭開,就將外面情形看得清清楚楚,而在外面的人卻不能察覺;後面一堵,臨著空壩,可以向外撐開。其左,又一道單扇小門。全部建築,以這一間為最好,差不多算得是主要部分;上面也是樓板,不過不住人,下面是地板;又通氣,又通光,而且後面空壩中還有兩株花紅樹,長過了屋簷,綠蔭蔭的景色,一直逼進屋來。

  空壩之左,挨著內貨間,是灶房,灶房橫頭,本有一個豬圈的,因為蔡大嫂嫌豬臭,自她到來,便已改來堆柴草。而原來堆柴草之處,便種了些草花,和一個豆角金瓜架子。日長無事,在太陽曬不著時,她頂喜歡端把矮竹椅坐在這裏做活路。略為不好的,就是右鄰石姆姆養了好些雞,竹籬笆又在破了,沒人時,最容易被拳大的幾隻小雞侵入,將草花下的浮土爬得亂糟糟的,而兼撒下一堆一堆的雞糞。靠外面也是密竹籬笆,開了一道門,出去,便是場後小路;三四丈遠處,一道流水小溝,沿溝十幾株榿木,蔡大嫂和鄰居姆姆們洗衣裳的地方,就在這裏。

  羅歪嘴每次來坐談時,總在鋪面的方桌上方高椅上一蹲,口頭叼著一根三尺來長猴兒頭竹子煙竿。蔡興順總在他那矮腳寶座上陪著咂煙,蔡大嫂坐在櫃檯內面隨便談著話。大都是不到半袋葉子煙,就有人來找羅歪嘴,他就不走,而方桌一周,總是有許多人同他談著這樣,講著那樣;內行話同特殊名詞很多,蔡大嫂起初聽不懂,事後問蔡興順,也不明白,後來聽熟了,也懂得了幾分。起初很驚奇羅歪嘴等人說話舉動,都分外粗魯,乃至粗魯到駭人,分明是一句好話,而必用罵的聲口,凶喊出來;但是在若干次後,竟自可以分辨得出粗魯之中,居然也有很細膩的言談,不惟不覺駭人,轉而感覺比那斯斯文文的更來得熱,更來得有勁。她很想加入談論的,只可惜沒有自己插嘴的空隙,而自己也談不來,也沒有可談的。再看自己的丈夫,於大家高談闊論時,總是半閉著眼睛,仰坐在那裏,憨不憨,癡不癡的,而眾人也不瞅他。倒是羅歪嘴對於他始終是一個樣子,吃葉子煙時,總要遞一支給他,於不要緊的話時,總要找他搭幾句白。每每她在無人時候,問他為何不同大家交談,他總是搖著頭道:「都與我不相干的,說啥子呢?」

  只有一兩次,因為羅歪嘴到來,正逢趕場日子,外面座頭上擠滿了人,不好坐,便獨自一人溜到後面空壩上來,咂著煙,想什麼事。蔡興順一則要照顧買主,因為鋪子上只用了一個十四歲的小徒弟,叫土盤子的,不算得力,不能分身;二則也因羅歪嘴實在不能算客,用不著去管他。倒是蔡大嫂覺得讓他獨自一人在空壩上,未免不成體統,遂抱著還是一個布卷子的金娃子,離開櫃房,另拖了一把竹椅,放在花紅樹下來坐陪他。

  有時,同他談談年成,談談天氣,羅歪嘴也是毫不經意的隨便說說;有時沒有話說,便逗下孩子,從孩子身上找點談資。只有一次,不知因何忽然說到近月來一件人人都在提說的案子:是一個城裏糧戶,只因五斗穀子的小事,不服氣,將他一個佃客,送到縣裏。官也不問,一丟卡房,便是幾個月。這佃客有個親戚,是碼頭上的弟兄,曾來拜託羅歪嘴向衙門裏說情,並請出朱大爺一封關切信交去,師爺們本已準保提放的了,卻為那糧戶曉得了,立遞一呈,連羅歪嘴也告在內,說他「錢可通神,力能回天」。縣大老爺很是生氣,簽差將這糧戶鎖去,本想結實捶他一個不遜的,卻不料他忽然大喊,自稱他是教民。這一下把全二堂的人,從縣大老爺直到助威的差人,通通駭著了,連忙請他站起來,而他卻跪在地下不依道:「非請司鐸大人來,我是不起來的;我不信,一個小小的袍哥,竟能串通衙門,來欺壓我們教民!你還敢把我鎖來,打我!這非請司鐸大人立奏一本,參去你的知縣前程不可!」其後,經羅歪嘴等人仔細打聽清楚,這人並未奉教。但是知縣官已駭昏了,佃客自不敢放,這糧戶咆哮公堂的罪也不敢理落,他向朋友說:「他既有膽量拿教民來轟我,安知他明天不當真去奉教?若今天辦了他,明天司鐸當真走來,我這官還做嗎?」官這樣軟下去不要緊,羅歪嘴等人的臉面,真是掃了個精光。眾人說起來,同情他們的,都為之大抱不平,說現在世道,忒變得不成話!怨恨他們的,則哈哈笑道:「也有今日!袍哥到底有背時的時候!」

  談到這件事上,蔡大嫂很覺生氣勃勃的問羅歪嘴道:「教民也是我們這些人呀,為啥子一吃了洋教,就連官府也害怕他們!洋教有好凶嗎?」

  羅歪嘴還是平常樣子,淡淡的說道:「洋教並不凶,就只洋人凶,所以官府害怕他,不敢得罪他。」

  「洋人為啥子這樣凶法?」

  「因為他們槍炮厲害,我們打不過他。」

  「他們有多少人?」

  「那卻不知道。……想來也不多,你看,光是成都省不過十來個人罷?」

  她便站了起來,提高了聲音:「那你們就太不行了!你們常常誇口:全省碼頭有好多好多,你們哥弟伙有好多好多。天不怕,地不怕!為啥子連十來個洋人就無計奈何!就說他們炮火凶,到底才十來個人,我們就拚一百人,也可以殺盡他呀!」

  羅歪嘴看她說得臉都紅了,一雙大眼,光閃閃的,簡直像著名的小旦安安唱劫營時的樣子。心中不覺很為詫異:「這女人倒看不出來,還有這樣的氣概!並且這樣愛問,真不大像鄉壩裏的婆娘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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