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么姑的親事既被父母留心之後,來做媒的自然不少。莊稼人戶以及一般小糧戶,能為鄧大爺欣喜的,又未必是鄧大娘合意的;鄧大娘看得上的,鄧大爺又不以為然。
鄧大爺自以為是一家之主,嫁女大事,他認為不對的,便不可商量。鄧大娘則以為女兒是我的,你雖是後老子,頂多只能讓你作半個主,要把女兒嫁給甚麼人,其權到底在我的手上。兩口子為女兒的事,吵過多少回,然而所爭執的,無非是你作主我作主的問題,至於所說的人家,是不是女兒喜歡的,所配的人須不須女兒看一看,問問她中不中意?照規矩,這只有在嫁娶二婚嫂時,才可以這樣辦,黃花閨女,自古以來,便只有靜聽父母作主的了。設如你就干犯世俗約章,親自去問女兒:某家某人你要見不見一面?還合不合意?你打不打算嫁給他?或者是某家怎樣?某人怎樣?那我可以告訴你,你就問到舌焦唇爛,未必能得到肯定的答覆。或者竟給你一哭了事,弄得你簡直摸不著火門。
鄉間誠然不比城市拘泥,務農人家誠然不比仕宦人家講禮,但是在說親之際,要姑娘本身出來有所主張,這似乎也是開天闢地以來所沒有的。所以,鄧么姑聽見父母在給她代打主意,自己只管暗暗著急,要曉得所待嫁與的,到底是什麼人;然而也只好暗暗著急,爹爹媽媽不來向自己說,自己也不好去明白的問。只是風聞得媒人所提說的,大抵都在鄉間,而並非成都,這是令她既著急而又喪氣的事。
直到她十九歲的春天,韓二奶奶的新墳上已長了青草。一晚,快要黃昏了,一陣陣烏鴉亂叫著直向許多叢樹間飛去。田裏的青蛙到處在喧鬧,田間已不見一個人,她正站在攏門口,看鄰近一班小孩子牽著水牛出溝裏困水之際,忽見向韓家大院的小路上,走來兩個女人;一個是老實而寡言的韓大奶奶,一個卻認不得,穿得還整齊乾淨。兩個人筆端走來,韓大奶奶把自己指了指,悄悄在那女人耳邊,嘁喳了幾句,那女人便毫不拘執的,來到跟前,淡淡打了個招呼,從頭至腳,下死眼的把自家看了一遍;又把一雙手要去,握在掌裏,捏了又看,看了又摸,並且牽著她走了兩步,這才同她說了幾句話,問了她年齡,又問她平日做些甚麼。態度口吻,很是親切。韓大奶奶只靜靜的站在旁邊。
末後,那女人才向韓大奶奶說道:「在我看,倒是沒有談駁;想來我們老太爺也一定喜歡。我們就進去同她爹媽講罷,早點了,早點好!今天這幾十里的路程,真把我趕夠了!」
從這女人的言談裝束,以及那滿不在乎的態度上看來,不必等她自表,已知她是從成都來的。從成都趕來的一個女人,把自己如此的看,如此的問;再加以說出那一番話;即令鄧么姑不是精靈人,也未嘗猜想不到是為的甚麼事。因此當那女人與韓大奶奶進去之後,她便覺得心跳得很,身上也微微有點打抖。女人本就有喜歡探求秘密的天性,何況更是本身的事情,於是她就趕快從祠堂大院這畔繞過去,繞到灶房,已經聽見堂屋裏說話的聲音。
是鄧大爺有點生氣的聲音:「高大娘,承你的情來說這番話!不過,我們雖是耕田作地的莊稼佬,卻也是清白人家,也還有碗飯吃,還弄不到把女兒賣給人家作小老婆哩!……」
跟著是鄧大娘的聲音:「歲數差得也太遠啦!莫說做小老婆,賣斷根,連父母都見不著面,就是明媒正娶,要討我們么姑去做後太太,我也嫌他老了。不說別的,單叫他同我們么姑站在一塊,就夠難看了!」
那女人像又勸了幾句,聽不很清楚,只急得她絞著一雙手,心想:「該可答應了罷!」
然而事實相反,媽媽更大聲的喊了起來:「好道!兩個兒子都做了官,老姨太太還有啥勢力?只管說有錢,家當卻在少爺少娘手上,老頭子在哩,自然穿得好,吃得好,呼奴使婢,老頭子死了呢?……」
爹爹又接過嘴去:「媽媽,同她說這些做啥,我們不是賣女兒的人!我們也不希罕別人家做官發財,這是各人的命!我們女兒也配搭不上,我們也不敢高攀!我們鄉下人的姑娘,還是對給鄉下人的好,只要不餓死!」
又是媽媽的聲音:「這話倒對!城裏人家討小的事,我也看得多,有幾個是有好下場的?倒不如鄉壩裏,一鞍一馬,過得多舒服!──」
鄧么姑不等聽完,已經浸在冰裏一樣,抱著頭,也不管高低,一直跑到溝邊,傷傷心心的哭了好一會。但是,她父母一直不曉得有這樣一回事。
後來,似乎也說過城裏人家,也未說成。直至她二十二歲上,父母於她的親事,差不多都說得在厭煩的時候,忽然一個遠房親戚,在端陽節後,來說起天回鎮的蔡興順:二十七歲一個強壯小伙子,道地鄉下人,老老實實,沒一點毛病,沒一點脾氣,雙開間的大雜貨鋪,生意歷年興隆,有好幾百銀子的本錢,自己的房子,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姊妹,旁無諸姑伯叔,親戚也少。條件是太合式了,不但鄧大爺鄧大娘認為滿意,就是么姑從壁子後面聽見,也覺得是個好去處,比嫁到成都,給一個老頭子當小老婆,去過受氣日子,這裏確乎好些。多過幾年,又多了點見識,以前只是想到成都,如今也能作退一步想:以自己身分,未見得能嫁到成都大戶人家,與其耽擱下去,倒不如規規矩矩在鄉鎮上作一個掌櫃娘的好!因此她又著急起來。
但是,鄧大爺夫婦還不敢就相信媒人的嘴。與媒人約了個時候,在六月間一個趕場日子,兩口子一同起個早,跑到天回鎮來。
雖然大家口裏都不提說,而大家心裏卻是雪亮。鄧大爺只注意在看鋪子,看鋪子裏的貨色;這樣也要問個價錢,那樣也要問個價錢,好像要來頂打蔡興順的鋪底似的。並故意到街上,從旁邊人口中去探聽蔡興順的底實。鄧大娘所著眼的,第一是人。人果然不錯,高高大大的身材,皮色雖黃,比起作苦的人,就白淨多了。天氣熱,大家不拘禮,藍土布汗衣襟一敞開,好一個結實的胸脯子!只是臉子太不中看,又像胖,又像浮腫。一對水泡眼,簡直看不見幾絲眼白。鼻梁是塌得幾乎沒有,連鼻準都是扁的。口哩,倒是一個海口,不過沒有鬍鬚,並且連鬚根都看不見。臉子如此不中看,還帶有幾分憨相,不過倒是個老實人,老實到連說話都有點不甚清楚。並且臉皮很嫩,稍為聽見有點分兩的話,立刻就可看見他一張臉脹得通紅,擺出十分不好意思和膽怯的樣子來。但是這卻完全合了鄧大娘的脾氣。她的想法:么姑有那個樣子,又精靈,又能幹,又有點怪脾氣的,像這樣件件齊全的女人,嫁的男人若果太好,那必要被剋;何況家事也還去得,又是獨自一個;設若男子再精靈,再好,那不免過於十全,恐怕么姑的命未見得能夠壓得住。倒是有點缺憾的好,並且男子只要本分、老實、脾氣好,醜點算甚麼,有福氣的男兒漢,十有九個都是醜的。
何況吃飯之際,羅歪嘴聽見了,趕來作陪。憑他的一張嘴,蔡傻子竟變成了人世間稀有的寶貝;而羅歪嘴的聲名勢力,更把蔡傻子抬高了幾倍。第一個是鄧大爺,他一聽見羅歪嘴能夠走官府,進衙門,給人家包打贏官司,包收濫帳,這真無異於說評書的口中的大英雄了。他是蔡興順的血親老表,並來替他打圓場,這還敢不答應嗎?鄧大娘自然更喜歡了。
兩夫婦在歸途中,彼此把見到的說出,而俱詫異,何以這一次,兩個人的意思竟能一樣,和上年之不答應高大嫂與韓大奶奶時完全相同?他們尋究之結果,沒辦法,只好歸之於前生的命定,今世的緣法。自然不再與兒女商量,賡即按照鄉間規矩,一步一步的辦去。到九月二十邊,鄧么姑便這樣自然而然變做了蔡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