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平原的冬天,是頂不好的時候,天哩,常是被一派灰白色的厚雲蒙住,從早至晚,從今天至明天,老是一個樣;有點冷風,不算很大,萬沒有將這黯淡的雲幕略為揭開的力量。田野間,小春既未長出,是冬水田哩,便蓄著水,從遠望去,除了乾乾淨淨的空地外,便是一方塊一方塊,反映著天光,好像坡塘似的水田。不過常綠樹是很多的,每個農莊,都是被常綠樹與各種竹子蓊翳著,隔不多遠便是一大叢。假使你從天空看下去,真像小孩們遊戲時所擺的似有秩序似無秩序的子兒,若在春夏,便是萬頃綠波中的蒼螺小島,或是外國花園中花壇間的盆景。

  氣候並不十分冷,十幾二十年難得看見一次雪,縱然有雪,也可憐得好像一層厚霜。不過城裏有錢人到底要怕冷些,如像郝公館裏,上上下下的人除了棉套褲棉緊身,早已穿起之外,上人們還要穿羊皮襖、狐皮袍、猞猁猻臥龍袋,未曾起床,已將銅火盆燒好,只是也有點與別處不同地方,就是只管燒火向暖,而窗戶卻是要打開的,那怕就是北向屋子,也一樣。

  鄉壩裏的人畢竟不同,只管說是鄉壩裏頭風要大些,但怕冷反而不如城內人之甚。既如此刻正在大路上鬥著北風向祠堂偏院走回去的鄧大爺,還不只是一條毛藍布單褲,高高紮起?下面還不是同暑日一樣,光腳穿了雙草鞋?但上身穿得卻要多點:布面棉襖之上,還加了一件老羊皮大馬褂,照規矩是敞著胸襟不扣嚴的。髮辮是盤在頭上,連髮辮一併罩著的是一頂舊了的青色燕氈大帽。這一天有點雨意,他手上拿了柄黃色大油紙傘。只管由於歲月與辛苦把他的頸項壓弓下去,顯得背也駝了,肩也聳了,但他那赤褐老皺的健康臉上,何嘗有點怯寒的意思呢?

  他臉上雖無怯寒之意,但是也和天色一樣,帶了種灰色的愁相。這愁,並非新近塗上的,算來,自女婿被捉拿,女兒被打傷的一天,就帶上了。

  他今天又是進城到成都縣卡房去看了女婿回來。去時是那樣的憂鬱,回時還是那樣的憂鬱。不過近來稍為好點,一則是女兒的傷全好了,看來打得那麼凶,好像是寸骨寸傷,幸而好起來,竟復了原,沒一點疤痕殘疾;二則焦心的日子久了,感情上已感了一種麻木,似乎人事已盡,只好耐磨下去,聽天爺來安排好了。

  他進了院子,看見女兒正縮著一雙手,烤著烘籠,怯生生的坐在房門外一張竹片矮凳上,金娃子各自坐在土地上,拿著新近才得來的一件玩物在耍。

  她仰著頭,毫不動情的,將他呆望著。臉上雖已不像病中那樣憔悴慘淡,雖已搽了點脂粉,可是與從前比起來,顏色神氣不知怎的就呆板多了,冷落多了,眼睛也是滯的,舌頭也懶得使用。

  他站在她跟前道:「外面風大,怎個不在堂屋裏去坐呢?」

  她搖搖頭,直等她父親進房去把雨傘放下,出來,拿了一根帶回的雞骨糖給與金娃子,拖了一把高板凳坐著,把生牛皮葉子煙盒取出,捲著煙葉時,她才冷冷的有陽無氣的說了一句:「還是那樣嗎?」似乎是在問他,而眼睛卻又瞅著她兒子在。

  鄧大娘剛做完事,由灶房裏走出,一面在放衣袖,一面在抱怨牛肉太老了。看見鄧大爺已回來了,便大聲叫道:「曉得你在場上割了些啥子老牛肉?燉他媽的這一天,摻了幾道水,還是幫硬的!」

  鄧大爺抬起頭來道:「人家說的是好黃牛肉,我問得清清楚楚,才買的。還是出夠了價錢的哩,三十二個錢一斤!」

  兩老口子一個責備,一個辯論,說得幾乎吵了起來。他們的么姑娘方皺起眉頭,把兩個人一起排揎道:「那個叫你們多事?又燉不來牛肉,又買不來牛肉,你們本是不吃這東西的,偏要聽人家亂說:牛肉補人,牛肉補人!枉自花錢勞神,何苦哩!我先說,你們就再花錢,我還是不吃的。」

  鄧大娘連忙說道:「為啥子不吃呢?你還是那樣虛的!」

  「不吃!不吃!」她撅著嘴不再說,兩老口子互相看了一眼,男的吧著煙,搖搖頭;女的嘆了口氣,便去將金娃子抱到懷裏。

  沉寂了一會,鄧大娘忽問她丈夫道:「蔡大哥的板瘡好完了嗎?」

  鄧大爺歎了一聲道:「好是好完了,聽說還要打,若是不供出來,還要上夾棍,跪抬盒,坐吊籠哩!」

  蔡大嫂身上忽來了一陣寒顫,眼睛也潤濕了,向著她父親道:「你沒有問大哥,想個啥法子,把這案子弄鬆一點?」

  她父親仰著頭道:「有啥法子?洋人的案件,官府認真得很,除非洋人不催問就鬆了。」

  她恨恨的道:「不曉得那個萬惡東西,鴆了我們這一下!」

  她母親道:「也是怪事!朱大爺的死信都聽見了,羅老表的蹤跡,簡直打聽不出,要是曉得一點點也好了!」

  蔡大嫂看著她道:「你是啥意思?莫非要叫傻子把羅大老表供出來嗎?」

  「為啥子不呢?供出來了,就一時不得脫牢,也免得受那些刑罰呀!么姑,你沒看見喲!我那天去看他,光是板子,已經打得那樣凶,兩條大腿上,品碗大的爛肉,就像爛柿子一樣!還說抬盒,夾棍?……唉!也不曉得你們兩口子是啥運氣!天冤地枉的弄到家也傾了,你挨躉打,他受官刑!……」

  蔡大嫂也長嘆了一聲,低著頭不開口。

  她媽又道:「說來,怎個不怪你那羅老表呢?要去做出那些禍事來累人害人!他倒乾乾淨淨的跑了,把人害成這個樣子!……」

  「媽,你又這樣說,我是明明白白的,他並沒有做那事哩。三道堰出事那天,他在害病,在我床上睡了一整天,連房門都沒有出。」

  「么姑,你還要偏向他呀!你們的勾扯,我也曉得,要說他當真愛你,他就不該跑!管他真的假的,既掉在頭上來了,就砍腦殼也該承住!難道他跑過灘的人,還不曉得自己跑了要拖累人嗎?就跑了,像他們那樣的人,難道沒有耳朵?你挨了毒打,蔡大哥捉去受官刑,他會一點不曉得?是真心愛你的,後來這麼久,也該出來自首了!就不自首,也該偷偷掩掩的來看一下你呀!這樣沒良心的人!你還要偏向他!……」

  蔡大嫂初聽時,還有點要生氣的樣子,聽到後來,不做聲了,頭也垂了下去。

  「……倒是旁邊人,沒干係的,還有心。你看,顧三貢爺,又不是你們親戚,又不是你們朋友,平日又沒有來往過,說起來,不過是你羅老表賭場上一個淡淡的朋友。人家就這樣有心,光這半個多月,就來看了你幾次,還送東送西的,還說要跟你幫忙,把案子弄鬆。……」

  鄧大爺插口道:「說到顧三貢爺,我想起了。你大哥曉得他。今天說起,他問我是不是叫顧天成。二天等他來了,問問他看。」

  蔡大嫂抬起頭來,將她父親瞪著道:「大哥曉得他呢?他是叫顧天成。」

  「那麼,一定是他了。你大哥認識他的一個兄弟,叫顧天相。說起來,他現在很了得,又是大糧戶,又是奉了教的。」

  他老婆站了起來道:「你怎個不早向大娃子說呢?早曉得他是奉教的,也好早點託他了!」

  「託他有啥好處?他又不是洋人。」

  「你真蠢!奉教的也算是半個洋人了,只要他肯去求洋人,啥子話說不通呢?難怪他說要幫忙,把案子弄鬆?……」

  蔡大嫂好像想著了甚麼似的,忽然睜起兩眼,大聲說道:「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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