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四川省省會成都,出北門到成都府屬的新都縣,一般人都說有四十里,其實只有三十多里。路是彎彎曲曲畫在極平坦的田疇當中,雖然是一條不到五尺寬的泥路,僅在路的右方鋪了兩行石板;雖然大雨之後,泥濘有幾寸深,不穿新草鞋幾乎半步難行,而晴明幾日,泥濘又變為一層浮動的塵土,人一走過,很少有不隨著鞋的後跟而揚起幾尺的;然而到底算是川北大道。它一直向北伸去,直達四川邊縣廣元,再過去是陝西省的寧羌州、漢中府,以前走北京首都的驛道,就是這條路線。並且由廣元分道向西,是川甘大鎮碧口,再過去是甘肅省的階州、文縣,凡西北各省進出貨物,這條路是必由之道。
路是如此平坦,但是不知從甚麼時代起,用四匹馬拉的高車,竟自在四川全境絕了蹤,到現在只遺留下一種二把手推著行走的獨輪小車;而運貨只有騾馬與挑擔,運人只有八人抬的、四人抬的、三人抬的、二人抬的各種轎子。
以前官員士子來往北京與四川的,多半走這條路。尤其是學政總督的上任下任。沿路州縣官吏除供張之外,便須修治道路。以此,大川北路不但與川東路一樣,按站都有很寬綽很大樣的官寓,並且常被農人侵蝕為田的道路:畢竟不似其他大路,只管是通道,而只能剩一塊二尺來寬的石板給人轎駝馬等行走,而這路還居然保持到五尺來寬的路面。
路是如此重要,所以每日每刻,無論晴雨,你都可以看見有成群的駝畜,載著各種貨物,摻雜在四人官轎、三人丁拐轎、二人對班轎、以及載運行李的扛擔挑子之間,一連串的來,一連串的去。在這人流當中,間或一匹瘦馬,在項下搖著一串很響的鈴鐺,載著一個背包袱挎雨傘的急裝少年,飛馳而過,你就知道這便是驛站上送文書的了。不過近年因為有了電報,文書馬已逐漸逐漸的少了。
就在成都與新都之間,剛好二十里處,在錦田繡錯的廣野中,位置了一個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鎮市。你從大路的塵幕中,遠遠的便可望見在一些黑魆魆的大樹蔭下,像岩石一樣,伏著一堆灰黑色的瓦屋;從頭一家起,直到末一家止,全是緊緊接著,沒些兒空隙。在灰黑瓦屋叢中,也像大海裏濤峰似的,高高突出幾處雄壯的建築物,雖然只看得見一些黃琉璃碧琉璃的瓦面,可是你一定猜得準這必是關帝廟火神廟,或是甚麼宮甚麼觀的大殿與戲臺了。
鎮上的街,自然是石板鋪的,自然是著雞公車的獨輪碾出很多的深槽,以顯示交通頻繁的成績,更無論乎駝畜的糞,與行人所棄的甘蔗渣子。鎮的兩頭,不能例外沒有極髒極陋的窮人草房,沒有將土地與石板蓋滿的穢草豬糞,狗屎人便。而臭氣必然撲鼻,而襤褸的孩子們必然在這裏嬉戲,而窮人婦女必然設出一些攤子,售賣水果與便宜的糕餅,自家便安坐在攤後,共鄰居們談天做活。
不過鎮街上也有一些較為可觀的鋪子,與鎮外情形便全然不同了。即如火神廟側那家雲集棧,雖非官寓,而氣派竟不亞於官寓,門口是一片連三開間的飯鋪,進去是一片空壩,全鋪的大石板,兩邊是很大的馬房。再進去,一片廣大的轎廳,可以架上十幾乘大轎。穿過轎廳,東廂六大間客房,西廂六大間客房,上面是五開間的上官房。上官房後面,一個小院壩,一道短牆與更後面的別院隔斷;而短牆的白石灰面上,是彩畫的福祿壽三星圖,雖然與全部房舍同樣的陳舊黯淡,表白出它的年事已高,但是青春餘痕,終未泯滅乾淨。
這鎮市是成都北門外有名的天回鎮。志書上,說它得名的由來,遠在中唐。因為唐玄宗避安祿山之亂,由長安來南京,──成都在唐時號稱南京,以其在長安之南也。──剛到這裏,便「天旋地轉回龍馭」了。皇帝在昔自以為是天之子,天子由此回鑾,所以得了這個帶點歷史臭味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