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上燈了,羅歪嘴回到棧房。場合正熱鬧,因為漢州來了三個有錢朋友,成都又上來一個有力量的片官。朱大爺且於今天下午,提著錢褡褳來走了一遭,人人都是很上勁的。

  羅歪嘴也走了一個遊臺,招呼應酬了一遍,方回到耳房。

  劉三金正在收拾衣箱,陸茂林滿臉不自在的躺在煙盤旁邊,挑了一煙簽的鴉片煙在燒牛屎堆。

  他一看見羅歪嘴進來,把煙簽一丟,跳到當地道:「羅五爺,你回來啦!怎個說起的,三兒就要走咧?」

  「就要走嗎,今夜?」

  劉三金站了起來笑道:「哎呀!那處沒找到你,你跑往那裏去了?說是在興順號吃著酒就不見了,我生怕你吃醉了跌到溝裏去了!」

  羅歪嘴又問道:「怎個說今夜就走?」

  「那個說今夜走?我是收拾收拾,打算明天走,意思找你回來說一聲,好早點雇轎子挑子,偏偏找不著你。老陸來了,纏著人不要走,跟離不開娘的奶娃兒一樣,說著說著,都要哭了,你說笑不笑人?」

  羅歪嘴看著陸茂林喪氣的樣子,也不禁大笑道:「老陸倒變成情種了!人為情死,鳥為食亡,老陸,你該不會死罷?」

  劉三金道:「我已向他說過多少回。我們的遇合,只算姻緣簿上有點露水姻緣,那裏認得那麼真!你是花錢的嫖客,只要有錢,到處都可買得著情的。我不騙你,我們雖是睡過覺,我心裏並沒有你這個人,你不要亂迷竅!我不像別的人,只圖騙你的錢,口頭甜蜜蜜的,生怕你丟開了手,心裏卻辣得很,恨不得把你連皮帶骨吞了下去!我這回走,是因為要回去看看,不見得就從良嫁人,說不定我們還是可以會面的,你又何必把我留得這樣癡呆呆的呢?可是偏說不醒,把人纏了一下午,真真討厭死了!你看他還氣成那個樣子。」

  陸茂林瞇著眼睛,拿了塊烏黑手帕子,連連把鼻頭揩著道:「羅五爺,你不要盡信她的話。我就再憨,也不會呆到那樣。我的意思,不過說過年還早,大家處得好好的,何必這樣著急走哩!多玩幾天,我們也好餞個行,盡盡我們的情呀!……」

  劉三金把腳幾頓,一根指頭直指到他鼻子上道:「你才會說啦,若只是這樣說,我還會跟你生氣嗎?還有杜老四做眼證哩!你去把他找進來問問看,我若冤枉了你,我……」

  羅歪嘴把手一擺道:「不許亂賭咒!你也不要怪他,他本是一個見色迷竅的人。不過這回遇合了你,玉美人似的,又風騷,又率真,所以他更著了迷。你走了,我相信他必要害相思的。老陸,你也不要太胡鬧了。你有好多填尿坑的錢用不完,見一個,迷一個?像你這脾氣,只好到女兒國招駙馬去。三兒要走,並不是今天才說起的,你如何留得下她?就說她看你的癡情,留幾天,我問你,你又能得多少好處?她能不能把大家丟開,晝夜陪伴你一個人呢?你說餞行的話,倒對!既她明天準走,我們今夜就餞行,安排鬧一個整晚,明天絕早送她走!三兒,你說好嗎?」

  劉三金笑道:「餞行不敢當!不過大家都住熟了,分手時,熱鬧一下,倒是對的。陸九爺,別嘔氣呀!宴息多跟你親一個!……」

  陸茂林慘然一笑道:「那才多謝你啦!……羅哥,我們該怎個準備,該招呼那些人,可就商量得了。」

  羅歪嘴頹然向床上一躺道:「你把田長子喊來,我交代他去辦好了!……三兒,快來跟我燒袋煙,今天太累了,有點撐不住。」

  陸茂林出去走了一大轉,本想就此不再與劉三金見面了的,既然她那樣絕情寡義。只是心裏總覺有點不好過,回頭一想:見一面,算一面,她明早就要走了,知道以後還見得著麼。腳底下不知不覺又走向耳房來,還未跨進門去,聽見劉三金正高聲的在笑,笑得像是很樂意的。他心裏更其難過,尋思一定是在笑他。他遂冒了火,衝將進去,只聽見劉三金猶自說著她未說完的話:「……這該是我的功勞啦!若不是我先下了藥,你那能這樣容易就上了手?可是也難說,精靈愛好的女人,多不會盡守本分的。……」

  羅歪嘴詫異的瞪著他道:「這樣氣沖沖的,又著啥子鬼祟起了?」

  陸茂林很不好意思,只好借口說:「既是明天一早要走,為啥子還不把挑子收拾好?你兩個還這樣的膩在一起,我倒替你們難過!」

  兩個人都大笑起來。劉三金道:「這話倒是對的。乾達達,你去叫挑夫,我去看著蔡大嫂,一來辭行,二來道喜。」

  陸茂林道:「道啥子喜?我陪你去!」

  羅歪嘴向她擠了個眼睛,她點頭微笑道:「你放心,沒人會曉得的!……老陸陪我走,也使得,只是第一不准你胡說胡問,第二不准你胡鑽胡走,第三不准你胡聽胡講,……」

  陸茂林不由笑了起來道:「使得,使得,把我變成一個瘸子瞎子聾子啞子,只剩一個鼻頭來聞你兩個婆娘的騷氣!……」

  劉三金笑著向他背上就是一拳道:「連鼻子都不准聞!」

  又是一陣哈哈,三個人便一路走出。

  興順號酒座上點了一盞油蓋水的玻璃神燈,一舉兩便,既可光照壁上神龕,又可光照常來的酒客,櫃檯上放了隻長方形紗號燈,寫著紅黑扁體字:興順老號。在習慣的眼睛看來,也還辨得出人的面孔。

  他們來時,蔡傻子已醉醒了,坐在櫃檯上掛帳。土盤子在照顧酒客。燈光中,照見有三個人在那裏細細的吃酒。

  劉三金問了土盤子,知道他師娘帶著金娃子在臥室裏,便向陸茂林道:「你就在這外面安安靜靜的等我!若果不聽話,走了進來,……」遂湊著他耳朵道:「……那你休想我拿香香跟你吃!」一笑的就跑進內貨間去了。

  陸茂林只好靠在櫃檯上,看蔡興順掛帳,他的算盤真熟,滴滴達達只是打。要同他說兩句話,他連連搖頭,表示他不肯分心。

  半袋葉子煙時,只聽見蔡大嫂與劉三金的笑聲,直從櫃房壁上紙窗隙間漏出,一個是極清脆的,一個是有點啞的,把他的心笑得好像著嫩蔥在搔的一樣,又許久,方聽見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臥室走到內貨間,知道她們說完話出來了。但是聽見她們在內貨間猶自唧唧噥噥了一會,才彼此一路哈哈,走出鋪面。劉三金在前,蔡大嫂抱著金娃子在後,燈光中看見兩個女人的臉,都是通紅的。

  劉三金走到櫃檯邊,向蔡興順打著招呼道:「蔡掌櫃,恭喜發財!我明天要走了,我願意再來時,你掌櫃的生意更要興隆!」又是一陣哈哈,回頭向蔡大嫂牽著袖子拂了一拂道:「嫂子,我就別過了!願你順心如意的直到你金娃戴紅頂子!」

  蔡大嫂只是笑,並不開口。陸茂林本想同她調笑一兩句的,卻被劉三金把袖子挽著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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