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趕場的第二天,場上人家正在安排吃午飯的時候,羅歪嘴興匆匆的親自提了三尾四寸來長鮮活的鯽魚,走到興順號來。
一個女的正在那裏買香蠟紙馬,說是去還願的,蔡傻子口裏叼著葉子煙,在櫃檯內取東西。鋪子裏兩張方桌,都是空的,閒場時的酒客,大抵在黃昏時節才來。
羅歪嘴將魚提得高高的,隔著櫃檯向蔡興順臉上一揚道:「嗨!傻子,請你吃魚!」
蔡興順咧著嘴傻笑了兩聲。那買東西的女人稱讚道:「嘖嘖嘖!好大的鮮魚!羅五爺,在溝裏釣的嗎?」
羅歪嘴把她睨了一眼道:「水溝裏有這大的魚嗎?……」把門簾一撩,向灶房走去,還一面在說:「花了四個錢一兩買來的哩!……」
蔡大嫂從燒火板凳上站起來道:「啥東西,四個錢一兩?……哦!鯽魚!難怪這樣貴法!……你買來請那個吃的?」
羅歪嘴把魚提得高高的,那魚是被一根細麻索將背鰭拴著,把麻索一頓,牠自然而然就頭搖尾擺,腮動口張起來。
蔡大嫂也嘖嘖讚道:「好鮮!」又道:「看樣子還一定是河魚哩!……你是買來孝敬你的劉老三的嗎?」
他把眼睛一擠,嘴角一歪道:「她配!……我是特為我們金娃子的小媽媽買來的!……賞收不賞收?」
她眼珠一閃,一種衷心的笑,便掛上嘴邊,她勉強忍住,做得毫不經意的樣子,伸手去接道:「這才經當不起呀!只好做了起來請劉三姐來吃,我沒有這福氣!」
拴魚的麻索已到了她的指頭上,而羅歪嘴似乎還怕她提得不穩,緊緊一把連她的手一併握著。
她的眼睛只把魚端詳著,臉上帶點微笑,沒有搽胭脂的眼角漸漸紅了起來。他放低聲氣,幾乎是說悄悄話一樣,直把頭湊了過來道:「你沒有福氣,那個才有福氣?只怪我以前眼睛瞎了,沒有把人看清楚!從今以後,我有啥子,全拿來孝敬你一個人,若說半句誑話,……」
土盤子背著他師弟進來了。
她把魚提了過去,看著他笑道:「土盤子去淘米!我來破魚!只是怎個做呢?你說。」
羅歪嘴笑道:「我是只會吃的。你喜歡怎個做,就怎個做。我再去割一斤肉來,弄鹽煎肉,今天天氣太好,我們好生吃一頓!」
「又不過年,又不過節,又沒有人做生,有了魚,也就夠了!」
「管他的,只要高興,多使幾百錢算啥!」
今天天氣果然好。好久不見的太陽,在昨天已出了半天,今天更是從清早以來,就亮晶晶的掛在天上。天是碧藍的,也時而有幾朵薄薄的白雲,但不等飛近太陽,就被微風吹散了。太陽如此曬了大半天,所以空氣很是溫和,前兩天的輕寒,早已蕩漾得乾乾淨淨。人在太陽光裏,很有點春天的感覺。
羅歪嘴本不會做甚麼的,卻偏要虱在灶房裏,摸這樣,摸那樣,惹得蔡大嫂不住的笑。她的丈夫知道今天有好飲食吃,也很高興,不時丟開舖面,鑽到灶房來幫著燒火,剝蒜。
又由蔡大嫂配了兩樣菜,鹽煎肉也煎好了,魚已下了鍋,叫土盤子擺筷子了,羅歪嘴才提說不要搬到鋪面上去吃,就在灶房外院壩當中吃。恁好的天氣,自然很合宜的。誰照料鋪面呢,就叫土盤子背著金娃子挾些菜在飯碗上,端著出去吃。
於是一張矮方桌上,只坐了三個人。蔡大嫂又提說把劉三金叫來,羅歪嘴不肯,他說:「我們親親熱熱的吃得不好嗎?為啥子要摻生水?」
蔡興順把自己鋪子上賣的大麴酒用砂瓦壺量了一壺進來,先給羅歪嘴斟上,他老婆搖頭道:「不要跟我斟。」
羅歪嘴側著頭問道:「為啥子不吃呢?」
「吃了,臉紅心跳的。」
蔡興順道:「有好菜,就該吃一杯,醉了,好睡。」
她楞了他一眼道:「都像你嗎,好酒貪杯的,吃了就醉,醉了就睡!」
羅歪嘴把酒壺接過去,拉開她按著杯子的手,給她斟了一滿杯道:「看我的面子,吃一杯!天氣跟春天一樣,吃點酒,好助興!」
她笑了笑道:「大老表,我看你不等吃酒,興致已好了。」
他搖了搖頭道:「不見得,不見得!」
吃酒中間,談到室家一件事上,羅歪嘴不禁大發感慨道:「常言說得好,傻子有傻福,這話硬一點不錯!就拿蔡傻子來說罷,姑夫姑媽苦了一輩子,省吃儉用的,死了,跟他剩下這所房子,還有二三百兩銀子的一個小營生。傻子自幼就沒有吃過啥子苦,順順遂遂的當了掌櫃不算外,還討這麼一個好老婆!……」
蔡興順只顧咧著嘴傻笑,只顧吃菜吃酒。他老婆插嘴打岔道:「你就吃醉了嗎?我是啥子好老婆?若果是好老婆,傻子早好了。」
「還要謙遜不好?又長得好!又能幹!又精靈!有嘴有手的!我不是當面湊合的話,真是傻子福氣好,要不是討了你,不要說別的,就他這小本營生,怕不因他老實過餘,早倒了灶了,還能像現在這樣安安逸逸的過活嗎?並且顯考也當了,若是後來金娃子讀書成行,不又是個現成老封翁?說起我來,好像比傻子強。其實一點也比不上,第一,三十七歲了,還沒有遇合一個好女人!」
他的話,不知是故意說的嗎?或是當真有點羨慕?當真有點嫉妒?只是還動人。
大家都無話說,吃了一回酒,蔡大嫂才道:「大老表是三十七歲的人,倒看不出。你比他大三歲,大我十二歲。但你到底是個男子漢,有出息的人!」
羅歪嘴嘆了一聲道:「再不要說有出息的話!跑了二十幾年的灘,還是一個光桿。若是拿吃苦來說,那倒不讓人,若是說到錢,經手的也有萬把銀子,但是都烊和①了。以前也太荒唐,我自己很明白,對待女人,總沒有拿過真心出來;卻也因歷來遇合的女人,沒一個值得拿真心去對待的。那些女人之對待我,又那一個不把我當作個肯花錢的好保爺,又那一個曾拿真情真義來交結過我?唉!想起以前的事,真夠令人嘆息!」
蔡大嫂大半杯酒已下了肚,又因太陽從花紅樹幹枝間漏下,曬著她,使她一張臉通紅起來,瞧著羅歪嘴笑道:「在外面做生意的女人,到底趕不到正經人家的女人有情有義。你討一個正經人家的姑娘,不就如了願嗎?」
羅歪嘴皺起眉頭道:「說得容易,你心頭有沒有這樣一個合式的女人?」
「要啥樣子的?」
「同你一樣的!」他說時,一隻手已從桌下伸去,把她的大腿摸了摸,捏了捏。
她不但不躲閃,並且掉過臉來,向他笑了笑道:「我看劉三金就好,也精靈,也能幹,有些地方,比我還要好些。」
「哈哈!虧你想到了她!不錯,在玩家當中,她要算是好看的,能幹的,也比別一些精靈有心胸;但是比起你來那就差遠了!……傻子,你也有眼睛的,你說我的話,對不對?」
蔡興順已經有幾分醉意了,朦朦朧朧,睜著眼睛,只是點頭。兩個人又大笑起來。羅歪嘴十分膽大了,竟拉著蔡大嫂一隻手,把手伸進那尺把寬的衣袖,一直去摸她的膀膊。她輕輕拿手擋了兩下,也就讓他去摸。一面笑道:「照你說,你為啥子還包了她幾個月,那樣愛法?」
羅歪嘴有點喘道:「是她向你說過,說我愛她嗎?」
「不是,她並未說過,是我從旁看來,覺得你在愛她。」
「我曉得她向你說的是些啥子話,就這一點,我覺得她還好。但是,就說她對我有真情真義,那她又何至於要走呢?我對待她,的確比對別一些玩家好些,錢也跟得多些,若說我愛她,我又為何要叫她走呢?捨得離開的,就不算愛!……」
他的手太伸進去了一點,她怕癢,用力把他的手拉出來,握在自己掌中道:「那你當真愛一個人,不是就永遠不離開了?」
他很是感動,咬著牙齒道:「不是嗎?」
她將他的手一丟,把酒杯端起,一口喝空,哈哈大笑道:「說倒說得好,我就長著眼睛看罷!」
蔡興順醉了,仰在所坐的竹椅背上,循例的打起鼾聲。
土盤子在鋪面上很久很久了,不知為一件甚麼事,走進來找羅歪嘴。只見矮方桌前,只剩一個睡著了的師父,桌子上杯盤狼藉,魚骨頭吐了一地,而羅五爺與師娘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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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
①烊和:大方,亂用銀錢,袍哥術語曰烊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