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張占魁在午晌吃了飯後,來向羅歪嘴說,兩路口有一個土糧戶,叫顧天成的,是顧天根顧貢爺的三兄弟。不知因為甚麼原故,忽然想捐一個小官做做,已經把錢準備好了,到省交兌,因為他那經手此事的親戚,忽然得了差事走了,他的事便擱了下來。有人約他到廳子上賭博,居然贏了好幾百兩銀子。他因為老婆多病,既贏了錢,便想在省城討個小老婆。現在已叫人把他約了來,看這筆生意,做嗎不做?

  天回鎮的場合,本來是硬掙的,因為片官不行,吃不住臺,近幾個月來大見冷落。所以當主人的,也不免心慌起來,本可以不必鴆①豬剝狗皮的,但是也不能不破戒,假使有豬來,就姑且鴆一遭兒。這是羅歪嘴感慨之餘,偶爾向張占魁說過。

  論主人,本來是朱大爺。因為他歲數既大,又因一件了不清的家務事,弄得心灰意懶。只好全部交給羅管事去主持,而自己只拿一部分本分錢。

  羅歪嘴到底是正派人,以別種手段弄錢,乃至坐地分肥,凡大家以為可的,他也做得心安理得。獨於在場合上做手腳,但凡顧面子的,總要非議以為不然,這是他歷來聽慣了的;平日自持,都很謹飭,而此際不得不破戒,說不上良心問題,只是覺得習慣上有點不自然;所以張占魁來問及時,很令他遲疑了好一會。

  「你到底摸清楚了不曾?是那一路的人?不會有後患罷?」

  張占魁哈哈一笑道:「你哥子太多心了!大家的事,我又為啥子不想做乾淨呢?我想,你哥子既不願背聲色,那麼,就不必出頭,讓我同大家商量著去做,好不好?」

  羅歪嘴把煙槍一丟,坐將起來,兩眼睜得大大的道:「你老弟說的啥子話?現在還沒有鬧到叫你出來乘火②的時候!……」

  張占魁自己知道說的話失了格,只好赧赧然的不再說。卻是得虧這麼一激,事情決定了,羅歪嘴便提兵調將起來。

  壓紅黑寶的事,說硬就硬,說軟就軟,無論你的門路再精,要你輸你總得輸的。何況顧天成並不精於此道,而他所好的,乃在女色。因此,他一被引到雲集棧後院一個房間之時,剛把裝銀子的鞘馬一放在床上,劉三金早就格外打扮起來,低著頭從門口走過。他自然是懂的,只一眼瞟過去,就看清楚這是甚麼人,遂問張占魁道:「這裏還有玩家嗎?」

  張占魁笑著點了點頭,遂隔窗子喊道:「老三!這裏來!有個朋友要看你!」

  只聽見應了一聲,依然同幾個男子在那裏說話,而不見人進來。

  顧天成站起來,抱著水煙袋,走到窗子邊一看。她正在院壩裏,一隻方凳上放的白銅盆內洗手,旁邊站了兩個高長子,一個近視眼的男子,不知嘁嘁喳喳,在說些甚麼。只見她仰起頭哈哈一笑,兩隻眼睛,瞇成了一線;舉起一雙水淋淋的白手,捧著向那近視眼的臉上一灑,回頭便向耳房裏奔去。剛轉身時,順便向這邊窗子上一望,一抹而過,彷彿是故意送來的一個眼風,那近視眼也跟著奔了去。

  他好像失了神的一般,延著頸項,只向耳房那邊呆看。直到張占魁邀他到耳房裏去坐,他方訕訕的道:「可以嗎?」

  那近視眼看見他們進來,才丟開手,向一張床鋪的煙盤邊一躺。

  她哩,正拿著一張細毛葛巾在揩手,笑泥了。

  張占魁很莊重的向她道:「老三,我給你對識一下。這是兩路口的顧三貢爺,郫縣的大糧戶,又是個捨得花錢的大爺。好好生生的巴結下子,要是巴結上了,顧三貢爺現正想討小老婆哩!」

  劉三金只看著顧天成笑,把毛葛巾一拂,剛拂在他臉上,才開口招呼道:「哎喲!失了手!莫要見怪啦!……燒煙的不?這邊躺,我來好生燒個泡子賠禮,使得嗎?」

  顧天成雖是個糧戶,雖是常常在省裏混,雖是有做官的親戚,雖進出過衙門,雖自己也有做官的心腸,雖自己也常想鬧點官派,無如徹頭徹腳,周身土氣,成都人所挖苦的苕氣③。年紀雖只三十五歲,因為皮膚糙黑,與他家的長年阿三一樣,看去竟好像四十以外的人;眉目五官,都還端正,只是沒一點清秀氣。尤其表現他土苕的,就是那一身雖是細料子而顏色極不調和的衣服:醬色平縐的薄棉袍,繫了條雪青湖縐腰帶,套了件茶青舊摹本的領架,這已令人一望而知其為鄉下人了;加以一雙米色摹本套褲,青絨老家公鞋,又都是灰塵撲撲的,而棉袍上的油漬,領架背上一大塊被髮辮拖污的垢痕,又知道是個不好潔的土糧戶;更無論其頭髮剃得絕高,又不打圍辮,又不留劉海,而髮辮更是又黃又膩的一條大毛蟲。手,簡直是長年的手,指頭粗而短,幾分長的指甲,全是黑垢漬滿了。

  劉三金躺在他對面燒煙時,這樣把他的外表端詳了一番,又不深不淺的同他談了一會,問了他一些話,遂完全把他這個人看清楚了:土氣,務外,好高,膽小,並且沒見識,不知趣;而可取的,就是愛嫖,捨得花錢;比如才稍稍得了她一點甜頭,在羅歪嘴等老手看來,不過是應有的過場,而他竟有點顛倒起來。劉三金遂又看出他嫖得也不高超,並且頂容易著迷。

  那夜,一場賭博下來,是顧天成做莊,贏了五十幾兩。在三更以後要安宿時,──鄉場上的場合,不比城內廳子上,是無明無夜的,頂晏在三更時分,就收了場。──劉三金特為到他床上來道喜,兩個人狂了一會,不但得了他兩個大錠,並且還許了他,要是真心愛她,明天再商量,她可以跟他走的。

  第二天,又賭,又做莊。輸了,不多,不過三百多兩,還沒有傷老本。到夜裏,給了劉三金一隻銀手釧。她不要,說是:「你今天輸了,我怎個還好意思要你的東西!」這是不見外的表示,使他覺得劉三金的心腸太好。當夜要求她來陪個通宵,她又不肯,說:「將來日子長哩!我現在還是別個的人。」因又同他談起家常與身世來,好親密!

  三天之後,顧天成輸了個精光,不算甚麼,是手氣不好。向片官書押畫字借了五百兩,依然輸了。甚至如何輸的,他也不知道,心中所盤旋的,只在劉三金跟他回去之後,如何的過日子。

  有錢上場,沒錢下場,這是規矩,顧天成是懂規矩的,便單獨來找劉三金。劉三金滿臉苦相的告訴他:她在內江時,欠了一筆大債,因為還不起,才逼出來跑碼頭。昨天,那債主打聽著趕到此地,若是還不出,只好打官司。好大的債呢?不多,連本帶利六百多兩。

  「罕!六百多兩,你為啥前幾天不說?」

  「我說你是蠢人,真真蠢得出不贏氣!我前幾天就料得到債主會來嗎?那我不是諸葛亮未來先知了?」

  顧天成蹙起眉頭想道:「那又怎個辦呢?看著你去打官司嗎?」

  「你就再也弄不到六百多兩了麼?」

  「說得好不容易!那一筆以二十畝田押借來的銀子,你不是看見輸光了,不夠,還借了片官二百兩?這又得拚著幾畝田不算,才押借得出!如今算來,不過剩三十來畝地方了,那夠呢?」

  劉三金咬著嘴皮一笑道:「作興就夠,你替我把帳還了,你一家人又吃啥子呢?你還想我跟著你去,跟你去餓飯嗎?」

  顧天成竟像著了催眠術一樣,睜著眼,哆著嘴,說不出話來。

  劉三金又正顏正色的道:「算了罷!我看你也替我想不出啥子法來,要吊頸只好找大樹子。算了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顧天成抓住她的手道:「那你是不想跟我了!……你前天不是明明白白的答應過我,……不管樣也願意跟我,……今天就翻悔了!……那不行!……那不行!……」

  她把手摔開,也大聲說道:「你這人才橫哩!我答應跟你,寫過啥子約據嗎!像你這蠢東西,你就立時立刻拿出六百兩銀子,我也不會同你一樣的蠢,跟著你去受活罪啦!……」

  場合上的人,便也吆喝起來:「是啥東西?撒豪④撒到老子們眼皮底下來了!」

  顧天成原有幾分渾的,牛性一發,也不顧一切,衝著場合吵了起來。因為口頭不乾淨,說場合不硬掙,耍了手腳,燙了他的毛子;一面又夾七夾八的把劉三金拉扯在裏頭罵。

  羅歪嘴站了出來,一直逼到他跟前問道:「你雜種可是要拆老子的臺?」刷的一掌,恰就打在臉上。

  他當然要還手,當然挨了一頓躉打,當然又被人做好做歹的拉勸出來。領架扯成了兩片,棉袍扯了個稀爛,逃到場口,已是入夜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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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

①鴆:川語,凡謂害人或玩弄人使人吃虧,皆曰鴆人。

②乘火:四川方言,負責任曰乘住,有擔當曰乘火。

③苕氣:成都俗語,譏鄉下人與外縣人之土頭土腦者曰帶苕氣,或曰土苕樣子,意若曰鄉下的人都是賴紅苕為生的,米麥乃是城裏人之食品。

④撒豪:成都俗語,逞強濫用威力謂之撒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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