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明,他就起來了。劉三金猶然酣睡未醒,一個吊揚州纂亂蓬蓬的揉在枕頭上,印花洋緞面子的被蓋,齊頸偎著。雖然有一些殘脂剩粉,但經白晝的陽光一顯照,一張青黃色臉,終究說出了她那不堪的身世,而微微浮起的眼膛,更說出了她的疲勞來。

  房間窗戶關得很緊,一夜的煙子人氣,以及菜油燈上的火氣,很是沉重,他遂開門出來,順手捲了一袋葉子煙咂燃。

  天上有些雲彩,知道是個晴天。屋瓦上微微有點青霜。北風停止了,不覺得很冷,只是手指微微有點僵。一陣陣寒鴉從樹頂上飛過。

  上官房的陝西客人,也要起身了,都是一般當鋪裏的師字號高字號①的先生們,受雇期滿,照例回家過年的。他們有個規矩,由號上起身時,一乘對班轎子,盡你所能攜帶的,完全塞在轎裏,拴在轎外,而不許加在規定斤頭的挑子和槓擔上。大約一乘轎子,連人總在一百六七十斤上下,而在這條路線上抬陝西客的轎夫們,也都曉得規矩的,任憑轎子再重,在號上起肩時,絕不說重。總是強忍著,一肩抬出北門,大概已在午晌過了。然後五里一歇肩,十里一歇腳,走二十里到天回鎮落店,差不多要黃昏了,這才向坐轎客人提說轎子太重了,抬不動。坐轎客人因這二十里的經驗,也就相信這是實話,方能答應將轎內東西拿出,另雇一根挑子。所以到次早起身時,爭輕論重,還要鬧一會的。

  羅歪嘴忽然覺得肚裏有點餓,才想起昨夜只喝了兩杯燒酒,並未吃飯。他遂走到前院,陝西客人正在起身,么師正在收檢被蓋。他本想叫么師去買一碗湯圓來吃的,一轉念頭,不如自己去,倒吃得熱落些。

  他一出棧房門,不知不覺便走到興順號。蔡傻子已把鋪板下了,堆在內貨間裏,拿著掃帚,躬著身子在掃地。他走去坐在鋪面外那隻矮腳寶座上,把猴兒頭煙竿向地下一磕,磕了一些灰白色煙灰在地上。

  蔡傻子這才看見了他,伸起腰來道:「大老表早啦!」

  「你們才早哩,就把鋪面打開了!」

  「趕場日子,我們總是天見亮就起來了。」

  「趕場?……哦!今天老實的是二十二啦!你看我把日子都忘記了。……你們不是已吃過早飯了?」

  「就要吃了,你吃過了嗎?」

  「我那裏有這樣早的!我本打算來買湯圓吃的,昨夜沒吃飯,早起有點餓。……」

  金娃子忽在後面哭叫起來。蔡大嫂尖而清脆的聲音,也隨之叫道:「土盤子你背了時呀!把他絆這一交!……乖兒,快沒哭!我就打他!……」

  蔡興順一聲不響,恍若無事的樣子,仍舊掃他的地。

  羅歪嘴不由的站起來。提著煙竿,掀開門簾,穿過那間不很亮的內貨間,走到灶房門口,大聲問道:「金娃子絆著了嗎?」

  蔡大嫂正高高挽著衣袖,繫著圍裙,站在灶前,一手提著鍋鏟,一手拿著一隻小筲箕盛的白菜;鍋裏的菜油,已煎得熱氣騰騰,看樣子是熟透了。

  「嘩喇!」菜下了鍋,菜上的水點,著滾油煎得滿鍋吶喊。蔡大嫂的鍋鏟,很玲瓏的將菜翻炒著,一面灑鹽,一面笑嘻嘻的掉過頭來向羅歪嘴說話,語音卻被菜的吶喊掩住了。

  金娃子撲在燒火板凳上,已住了哭了,幾點眼淚還掛在臉上。土盤子把小案板上盛滿了飯的一個瓦缽,雙手捧向外面去了。

  菜上的水被滾油趕跑之後,才聽見她末後的一句:「……就在這裏吃早飯,好不好?」

  「好的!……只是我還沒洗臉哩!」

  「你等一下,等我炒了菜,跟你舀熱水來。」

  「何必等你動手?我自己來舀,不對嗎?」

  他走進他們的臥室,看見床鋪已打疊得整整齊齊,傢俱都已抹得放光,地板也掃得乾乾淨淨的;就是櫃桌上的那隻錫燈盞,也放得頗為適宜,她的那隻御用的紅漆木洗臉盆,正放在架子床側一張圓凳上。

  他將臉盆取了出來時,心頭忽然發生了一點感慨:「居家的婦女與玩家比起來,真不同!我的那間房子,要是稍為打疊一下也好啦!」

  在灶前瓦吊壺裏取了熱水,順便放在一條板凳上,抓起盆裏原有的洋葛巾就洗。蔡大嫂趕去把一個瓦盒取來,放在他跟前道:「這裏有香肥皂,綠豆粉。」又問他用鹽洗牙齒嗎,還是用生石膏粉?

  他道:「我昨天才用柴灰洗了的,漱一漱,就是了。」

  灶房裏還在弄菜,他把臉洗了,口漱了,來到鋪面方桌前時,始見兩樣小菜之外,還炒了一碗嫩蛋。

  羅歪嘴搓著手笑道:「還要費事,怎使得呢?」

  蔡興順已端著飯碗在吃了,蔡大嫂盛了一碗飯遞給羅歪嘴道:「大老表難逢難遇來吃頓飯,本待炒樣臊子的,又怕你等不得。我曉得你的公忙,稍為耽擱一下,這頓飯你又會吃不成了。只有炒蛋快些,還來得及,就只豬油放少了點,又沒有蔥花,不香,將就吃罷!」

  這番話本是她平常說慣了的謙遜話,任何人聽來,都不覺奇;不知為什麼,羅歪嘴此刻聽來,彷彿話裏還有什麼文章,覺得不炒臊子而炒蛋,正是她明白表示體貼他的意思,他很興奮的答道:「好極了!像炒得這樣嫩的蛋,我在別處,真沒有吃過!」

  於是做菜一事,便成了吃飯中間,他與她的談資。她說得很有勁,他每每停著筷子看著她說。

  她那鵝卵形的臉蛋兒,比起兩年前新嫁來時,瘦了好些。兩個顴骨,漸漸突了起來。以前笑起來時,兩隻深深的酒渦,現在也很淺了。皮膚雖還那樣細膩,而額角上,到底被歲月給鏤上了幾條細細的紋路。今天雖是打扮了,搽了點脂粉,頭髮梳得溜光,橫抹著一條漂白布的窄窄的包頭帕子,顯得黑的越黑,白的越白,紅的越紅,比起平常日子,自然更俏皮一點;但是微瘦的鼻梁與眼膛之下的雀斑,終於掩不住,覺得也比兩年前多了些;不過一點不覺得不好看,有了它,好似一池澄清的春水上面,點綴了一些花片萍葉,彷彿必如此才感覺出景色的佳麗來。眼眶也比前大了些,而那兩枚烏黑眼珠,卻格外有光,格外玲瓏。與以前頂不同的,就是以前未當媽媽和剛當了媽媽不久時,同你說起話來,只管大方,只管不像一般的鄉間婦女,然而總不免帶點怯生生的模樣!如今,則顧瞻起來,很是大胆,敢於定睛看著你,一眼不眨,並且笑得也有力,眼珠流動時,自然而有情趣。

  土盤子將金娃子抱了出來,一見他的媽,金娃子便撲過來要她抱,她不肯,說「等我吃完飯抱你!」孩子不聽話,哇的便哭了起來。

  蔡大嫂生了氣,翻手就在他屁股上拍打了兩下。

  羅歪嘴忙擋住道:「娃兒家,見了媽媽是要鬧的。……土盤子抱開!莫把你師娘的手打閃了!」

  蔡大嫂噗嗤一聲,把飯都噴了出來,拿筷子把他一指道:「大老表,你今天真愛說笑!我這一雙手,打鐵都去得了,還說得那麼嬌嫩?」低頭吃飯時,又笑著瞥了他一眼。

  這時,趕場的人已逐漸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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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

①師字號高字號:陝西幫在成都營商者,其商號組織分為五等,曰師高大相娃,娃最小,係學徒,師最上,係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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