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快四十年了,這幅畫景,猶然清清楚楚的擺在腦際:
天色甫明,隔牆靈官廟剛打了曉鐘,這不是正好早眠的時節?偏偏非趕快起來不可,不然的話,一家人便要向你做戲了;等不及洗臉,又非開著小跑趕到學堂──當年叫作學堂,現在叫作私塾。──去搶頭學不可,不然的話,心裏不舒服,也得不到老師的誇獎。睡眠如此不夠的一個小學生,既噪山雀兒般放開喉嚨喊了一早晨生書,還包得定十早晨,必有八早晨,為了生書上得太多,背不得,腦殼上挨幾界方,眼皮著糾得生疼,到放早學回家,吃了早飯再上學時,胃上已待休息,更被春天的暖氣一烘,對著疊了尺把厚的熟書,安得不眉沉眼重,萬分支援不住,硬想伏在書案上,睡一個飽?可是那頂討厭,頂討厭,專門打人的老師,他卻一點不感疲倦,撐起一副極難看的黃銅邊近視眼鏡,半蹲半坐在一張絕大絕笨重的舊書案前,拿著一條尺把長的木界方,不住的在案頭上敲;敲出一片比野貓叫還駭人的響聲,駭得你們硬不敢睡。
還每天如此,這時必有一般載油、載米、載豬到殺房去的二把手獨輪小車,──我們至今稱之為雞公車,或者應該寫作機工車,又不免太文雅了點──從四鄉推進城來,沉重的車輪碾在紅砂石板上,車的軸承被壓得放出一派很和諧,很悅耳的「咿咿呀呀!咿呀!咿呀!」
咿呀?只管是單調的嘶喊,但在這時候簡直變成了富有強烈性的催眠曲!老師的可憎面孔,似乎離開了眼睛,漸遠漸遠,遠到彷彿黃昏時候的人影;界尺聲也似乎離開了耳朵,漸細漸細,細到彷彿初夏的蚊子聲音,還一直要推演到看不見聽不見的境界。假使不是被同桌坐的年紀較大的同學悄悄推醒,那必得要等老師御駕親征,拿界方來敲醒的了。
雖只是一頃時的打盹,畢竟算過了癮。夫然後眼睛才能大大睜開,喊熟書的聲音才能又高又快,雖是口裏高喊著「天地元黃」,「粗陳四字」,說老實話,眼裏所看的,並不是千字文、龍文鞭影,而清清楚楚的是一片黃金色的油菜花,碧油油的麥苗,以及一灣流水,環繞著喬木森森,院牆之內,有好些瓦屋的墳園。
至今還難以解釋,那片距城約莫二十來里的墳園,對於我這個生長都市的小孩子,何以會有那麼大的誘惑!回憶當年,真個無時無刻不在想它,好像戀人的相思,尤其當春天來時。
在私塾讀書,照規矩,從清早一直到打二更,是不許休息的,除了早午兩餐,不得不放兩次學,以及沒法禁止的大小便外;一年到頭,也無所謂假期,除了端陽、中秋,各放學三天,過年放半個月,家裏有什麼婚喪祝壽大事,不得不耽擱相當時日外。倘要休息,只好害病。害病豈非苦事?不,至少在書不溜熟而非背通本不可之時。但是病也是不容易的,你只管禱告它來惠顧你,而它卻不見得肯來。這只好裝病了,裝頭痛,裝肚子痛,暫時誠可以免讀書之苦,不過卻要裝著苦相,躺在床上,有時還須吃點不好吃的苦水,還是不好!算來,惟有清明節最好了,每年此際,不但有三天不讀書,而且還要跑到鄉下墳園去過兩夜。這日子真好!真比過年過節,光是穿新衣服,吃好東西,放潑的玩,放潑的鬧,還快活!快活到何種程度!仍舊說不出。
只記得同媽媽坐在一乘二人抬的,專為下鄉,從轎鋪裏雇來的鴨篷轎裏,剛一走出那道又厚又高的城門洞,雖然還要走幾條和城裏差不多同樣的街,才能逐漸看見兩畔的鋪面越來越低、越小、越陋,也才能看見鋪面漸稀,露出一塊一塊的田土,露出塵埃甚厚的大路,露出田野中間一叢叢農莊上的林木,然而鼻端接觸到那種迥然不同的氣息,已令我這個一年只有幾度出城,而又富有鄉野趣味的孩子,恍惚起來。
啊!天那麼大!地那麼寬,平!油菜花那麼黃,香!小麥那麼青!清澈見底的溝水,那麼流!流得漍漍的響,並且那麼多的竹樹!遼遠的天邊,橫抹著一片山影,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