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大嫂雖然聽完了,而眉宇之間,仍然有些不了然的樣子。一面解開胸襟,去餵金娃子的奶,一面仰頭把羅歪嘴瞅著說:「我真不懂,為啥子我們這樣害怕洋鬼子?說起來,他們人數既不多,不過巧一點,但我們也有火槍呀!……」
羅歪嘴無意之間,一眼落在她解開外衣襟而露出的汗衣上,粉紅布的,雖是已洗褪了一些色,但仍嬌艷的襯著那一隻渾圓飽滿的奶子,和半邊雪白粉細的胸脯。他忙把眼光移到幾根生意蔥蘢,正在牽蔓的豆角籐上去。
「……大老表,你是久跑江湖,見多識廣的人,總比我們那個行得多!……我們那個,一天到晚,除了算盤帳薄外,只曉得吃飯睡覺。說起來,真氣人!你要想問問他的話,十句裏頭,包管你十句他都不懂。我們大哥,還不是在鋪子上當先生的,為啥子他又懂呢?……」
羅歪嘴仍站在那裏,不經意的伸手去將豆角葉子摘了一片,在指頭上揉著。
「……不說男子漢,就連婆娘的見識,他都沒有。韓家二奶奶不是女的嗎?你看,人家那樣不曉得?你同她擺起龍門陣來,真真頭頭是道,怎樣來,怎樣去,講得多好!三天三夜,你都不想離開她一步!……」
一片豆角葉子被羅歪嘴揉爛了,又摘第二片。心頭仍舊在想著:「這婆娘!……這婆娘!……」
「……人家韓二奶奶並未讀過書,認得字的呀。我們那個,假巴意思,還認了一肚皮的字,卻啥子都不懂!……」
羅歪嘴不由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微微的太陽影子,正射在她的臉上。今天是趕場日子,所以她搽了水粉,塗了胭脂,雖把本來的顏色掩住了,卻也烘出一種人工的艷彩來。這些都還尋常,只要是少婦,只要不是在太陽地裏作事的少婦,略加打扮,都有這種艷彩的,他很懂得。而最令他詫異的,只有那一對平日就覺不同的眼睛,白處極白,黑處極黑,活潑玲瓏,簡直有一種說不出的神氣。此刻正光芒乍乍的把自己盯著,好像要把自己的甚麼都打算射穿似的。
他心裏仍舊尋思著:「這婆娘!……這是個不安本分的怪婆娘!……」口裏卻接著說道:「傻子是老實人,我覺得老實人好些。」
蔡大嫂一步不讓的道:「老實人好些?是好些!會受氣,會吃悶飯,會睡悶覺!我嫁給他兩年多,你去問他,跟我擺過十句話的龍門陣沒有?他並不是不想擺,並不是討厭我不愛擺,實在是沒有擺的。就比方說洋鬼子嘛,我總愛曉得我們為啥子害怕他,你,大老表,還說出了些道理,我聽了,心裏到底舒服點;你去問他,我總不止問過他一二十回,他那一回不是這樣一句:我曉得嗎?……啊!說到這裏,大老表,我還要問問你。要說我們百姓當真怕洋鬼子,卻也未必罷!你看,百姓敢打教堂,敢燒他的房子,敢搶他的東西,敢發洋財,怎個一說到洋鬼子,總覺得不敢惹他似的,這到底是啥道理呀!」
羅歪嘴算是間接受了一次教訓,這次不便再輕看了她,遂盡其所知道的,說出了一篇原由:
「不錯,百姓們本不怕洋人的,卻是被官府壓著,不能不怕。就拿四聖祠的教案說罷,教堂打了,洋人跑了,算是完了事的,百姓們何曾犯了洋人一根毛?但是官不依了,從制臺起,都駭得不得了,硬說百姓犯了滔天大罪,把幾個並沒出息,駭得半死的男女洋人,恭恭敬敬迎到衙門裏,供養得活祖宗一樣;一面在藩庫裏,提出了幾十萬兩雪花銀子來賠他們,還派起親兵,督著泥木匠人,給他們把教堂修起,修得比以前還高、還大、還結實;一面又雷厲風行的嚴飭一府兩縣要辦人,千數的府差縣差,真像辦皇案似的,一點沒有讓手,捉了多少人,破了多少家,但凡在教堂裏撿了一根洋釘的,都脫不了手。到頭,砍了七八個腦袋,在站籠裏站死的又是一二十,監裏卡房裏還關死了好些,至今還有未放的。因這原故,不打教堂,還要好些,打了後,反使洋人的氣焰加高了。他們雖然沒有擺出吃人的樣子,從此,大家就不敢再惹他們了。豈但不敢惹,甚至不敢亂巴結;怕他們會錯了意,以為你在欺侮他;他只須對直跑進衙門去,隨便說一句,官就駭慌了,可以立時立刻叫差人把你鎖去,不問青紅皂白,倒地就是幾千小板子,把你兩腿打爛,然後一面枷,枷上,丟到牢裏去受活罪;不管洋人追究不追究,老是把你關起;有錢的還可買路子,把路子買通,滾出去,但是你的家傾了,就沒有拖死,也算活活的剝了一層皮!官是這樣害怕洋人。這樣的長他們的威風,壓著百姓不許生事,故所以凡在地方上當公事的,更加比官害怕!碼頭上哥弟夥,說老實話,誰怕惹洋人嗎?不過,就因為被官管著,一個人出了事,一千人被拖累,誰又不存一點顧忌呢?說到官又為甚麼害怕洋人到這步田地?那自然也和百姓一樣,被朝廷壓著,不能不怕;如其不怕,那麼,拿紗帽來;做官的,又誰不想陞官,而甘願丟官呢?至於朝廷,又為甚麼怕洋人呢?那是曾經著洋人打得弱弱大敗過。聽說咸豐皇帝還著洋人攆到熱河,火燒圓明園時,幾乎燒死。皇帝老官駭破了膽,所以洋人人數雖不多,聽說不過幾萬人,自然個個都惡得像天神一樣了!」
蔡大嫂聽入了神,金娃子已睡著了,猶然讓那一隻褐色乳頭,露在外面,忘記了去掩衣襟。
末後,她感嘆了一聲道:「大老表,你真會說!走江湖的人,是不同。可也是你,才弄得這麼清楚,張占魁他們,未必能罷!」
這不過是很尋常的恭維話,但在羅歪嘴聽來,卻很入耳,佩服她會說話,「真不像鄉壩裏的婆娘!」
只算這一次,羅歪嘴在興順號,獨自一個與蔡大嫂談得最久,而印象最好,引起他留心的時候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