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馮中書當下聽了梅老公祖及勞老先生一番問答,心上想道:「這個人竟其絕無一毫國家思想,只要保住他自己的功名產業,就是江南全省地方統通送與外國人,簡捷與他絕不相干!但是百姓好做順民,你這個官將來卻無用處。誰不曉得中國的天下都是被這班做官的一塊一塊送掉的!他如今還說出這種話來,豈不可笑!」一個人肚皮裏正尋思著,忽又聽得梅颺仁說道:「勞老先生,江南地方被外國人拿去,倒是一樣不好。」
勞主事忙問何事。梅颺仁道:「不是別的,只有我們這一位制憲實實在在不好伺候。他一到任,我就碰他一個釘子。這幾個月,兄弟總算跟定他走的了,聽說他還是不高興我。你想,我們做下屬的難不難!」勞主事尚未開口,馮中書搶著說道:「這個老公祖倒可以無須慮得的。如今他是上司,你是屬員,等到地方屬了外國人,外國人只講平等,沒有甚麼『大人』、『卑職』,你的官就同他一般大,上頭只有一個外國皇帝,你管不到他,他也管不到你,你還慮他做什麼呢?」
梅颺仁聽了,似信未信,未曾開言,又是勞主事搶說道:「我原說彝齋兄的宗旨同我們外孫一樣。這平等的話,我的外孫子也是常常說的。」馮中書聽了,格外生氣。究竟因他上了幾歲年紀,又是一鄉之望,奈何他不得,只得忍氣吞氣,草草把酒席吃完,各自分散。
自此以後,這梅颺仁竟借此聯絡商人,捐了無數的款項,把地方上什麼學堂等等一切可以得維新名譽的事情卻也辦了幾件。他又自己愛上稟帖,長篇大套的,常常寫到制台那裏去。等到時候久了,上頭也就回心轉意,說某人還能辦事。
列公有所不知:凡是做官的,能夠博得上司稱讚這們一句,就是升官的喜信。果然不到三個月,藩台掛牌,把他升署海州直隸州。梅颺仁得信之下,好不興頭,立刻親自進省謝委。省裏回來,那個委署六合縣的也就到了。梅颺仁忙著交卸,帶了家眷、幕友、家丁徑到海州上任。
海州這個地方緊靠海邊,名為要缺,其實從前並沒有什麼事情,直至近兩年來,有些國度總想霸佔我們中國的地方,不時派了兵船前來中國江海一帶口岸往為巡弋。每到一處又不就走,有時候還要派人上岸,上來的人,多多少少,也不能定,不說是測量形勢就說是操練兵丁。封疆大吏尚且拿他無可如何,至於地方官更不消說得了。
閒話少敘。且說梅颺仁到任之後,剛剛才有一月光景,他所管的海面上忽然來了三隻外國兵船,一排兒停住了不走。第二天大船上派了十幾名外國兵,一齊坐了小划子下來,後頭還跟了通事,走到岸上,向鋪戶買了許多的食物,什麼雞鴨米麥之類。買好了,把帳算清,付了錢,仍舊坐了小划子回上大船,並沒有絲毫騷擾。有些鋪戶見是外國人來買東西,故意把價錢多說些,因而倒反沾光不少,還望他第二天再來買。
這個檔口,便有人飛跑送信到州裏,說是海裏來了三條外國兵船,不知是做什麼來的。州官梅颺仁聞報,不覺大吃一驚,馬上請了師爺來商量對付的法子,又說:「這來的兵船倘或他們要同我們開仗,我們這裏毫無預備,卻怎麼是好呢?」一面著急,一面又叫人去知會營裏,倘或鬧點事情出來,只好請他們先去抵擋抵擋。梅颺仁只顧忙亂,頭上的汗珠子早已有黃豆大小滾了下來。師爺見了他這副發急樣子,又好氣,又好笑,連忙勸他道:「現要頂要緊的是先派個人到船問他到此是個什麼意思,倘若是路過這裏,沒有什麼舉動,彼以禮來,我以禮往,也不必得罪他們,但是也得早早請他離開此地,以免地方上百姓見了疑懼。倘或是另有別的意思,他們船上的大炮何等利害,斷非我們營裏這幾個老弱殘兵可以抵擋得住的,必須快快打電報稟明上頭制台,請示辦理。」
梅颺仁正在束手無策的時候,聽了師爺的說話甚是中聽,立刻照辦。但是一時又不曉得是個怎麼辦法:「誰有這個膽子敢到他們船上去呢?」師爺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我們派個人去是決計不要緊的。」梅颺仁便問:「派什麼人去?」師爺想了想,說:「東家是一縣之主,去了不便,而且這些船上都是外國人?本衙門裏沒有翻譯,現在只好借重州判老爺同學堂裏英文教習去走一趟,問他個來意,便好打電報到南京去。」
梅颺仁道:「是極,是極!」馬上叫人把州判老爺請了過來,把這話告訴了他,請他辛苦一趟。州判老爺生恐外國人拿他宰了,一味推三阻四,先說:「晚生不懂得外國話。」梅颺仁道:「有翻譯。」州判還想說別的,齊巧請的那位英文學堂教習也來了,問知來意。幸喜他讀過幾年外國書,人還開通,又聽得這事不會白做的,將來州官總得另外盡情,馬二答應說:「應得效勞。」又幫著勸了州判老爺一番,方允一同前去。
州判老爺跟了教習走出來上轎,一頭走,一頭說道:「外國人是個什麼樣子,我兄弟還是小時候在洋片子瞧見過兩次,到底同我們中國人一樣不一樣?見了他要行個什麼禮?我們一上船,該用個什麼手本?還是怎麼說?」教習道:「外國人不過長的樣子是個高鼻子,摳眼睛,說的話,彼此口音不同,此外原同中國人一樣的。老父台見了他只要拉拉手,也不消作揖,也不消磕頭,只要拉拉手就好了。但是拉手切記用右手同他拉,千萬不可拉左手,是要得罪他的。」州判老爺道:「得罪了他便怎麼樣?可是他就同咱打仗?」教習道:「那亦未見得,不過像煞不敬重似的。你想,你不敬重他,他心上會願意嗎。」
州判老爺道:「我往常聽見人說:『外國兵船上,無論那裏都裝的是炮,只要拿手指頭往桌子上一撳,就轟的一聲,立刻把人打死。那年李中堂放欽差出去,也不知到了那個國度,人家炮船上請他吃飯。他一點沒有預備,跑在人家船上,問那兵官說著話,一言不合,那個帶兵官拿起茶碗往桌子上一摔,登時一個紹興罈一樣大的炮子彈了出來。幸喜我們老中堂坐的地方偏了,一點沒有打中身上。你說險不險呢!這事一則是老中堂的福氣大,二來也虧他老人家從前打「長毛」,打「撚子」,見多識廣,大炮的聲音,耳朵是聽慣的了,見了這個樣子,只微微的一笑,並沒有說什麼。那船上的兵官見一炮打他不中,心上反覺過意不去,翻過來好好的送他上岸。第二天就辦了許多金珠寶貝到老中堂跟前求和。老中堂允了他的和,准了他五口通商,所以如今才有了這些外國人。』我說的可是不是?我如今不怕別的,單怕他開炮。我是自小被炮仗嚇壞了,往常聽見放鞭炮總是護著耳朵的。」
教習聽他引經據典,說得津津有味,心上著實可笑,也不同他計較,便道:「中堂大官,所以船上開炮迎接他,我們去是不開炮的。你去見他,也用不著什麼手本,拿張片子,到了船上,我替你傳話就是了。」說著,一同出來,上了轎,坐了轎子一直抬到海邊上。小划子早已預備好了。
州判老爺雖說有教習壯著他的膽子,走到海灘下了轎,依然戰戰兢兢的,賽如將要送他上法場的一樣,扶了划子。船小人多,不免東搖西蕩,又把他嚇得「啊唷皇天」的叫,伏在一個人的身上,動也不敢動。好容易撐近大船,扶他上梯子。他抬頭一看,船頭上站著好幾個雄赳赳、深目高鼻的外國兵,更把他嚇得索索的抖,兩隻腿上想要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忙找了三四個人,拿他架著送到船上。他此時魂靈出竅,臉色改變,早已呆在那裏,撥一撥,動一動,連著片子也沒有投,手亦忘記拉了。幸虧那個教習擋在頭裏,一到船上,同人家拉過手,就打著英國話,問人家那裏來的,到此是個什麼意思,船上人回答出來,才曉得並不是英國來的兵船。幸虧英國是普通的,大家都還懂得兩句。船上的帶兵的還是個提督職分,聽說中國官派人來問他蹤跡,他也打著英國話說:「我們路過這裏,想上去打獵玩耍兩天,就要開船走的,並沒有什麼意思,你們不必驚慌。」教習把話問明白,亦就同人家拉了拉手,攙了州判老爺下船。
州判老爺自從上船,一直也沒有同人說一句話。此時回到小划子上,定了一定神,方算是魂靈歸竅,拿手把頭上的汗沫了一把,說道:「出娘肚皮,今兒是頭一遭,可把我嚇死了!這官簡直不是人做的!」教習也不理他,只瞧著他覺著好笑。他見人家不理他,又搭訕著說道:「聽得說外國人如何如何,其實也有說有笑,很好說話的。」教習道:「既然如此,老父台為什麼不同他攀談樊談呢?」州判老爺把臉一紅道:「他同我言語不通,叫我說什麼呢?」教習道:「不要緊,有我替你傳話。」州判老爺道:「同你到這裏已經勞你的神了,還好再打攪你麼?我兄弟心上愈覺不安了」!說著,划子靠定了岸,他倆仍舊坐轎進城銷差。見了州官,州判老爺膽子也壯了,張牙舞爪,有句沒句,跟著教習說了一大泡。等到把話說完,梅颺仁方才明白此番兵船的來意,於是一塊石頭落地。又想道:「外國人來到這裏,雖然沒有什麼事,也樂得電稟制台知道,顯得我們同外國人也還聯絡,所以才會偃旗息鼓,平安無事。」主意打定,請教師爺,師爺亦幫著他說很好,連忙找出「電報親編」,寫好碼子,叫人去打。州判老爺又求著把他親自到船上見洋人周旋的話敘上。梅颺仁應允。州判老爺請安,謝了一聲「堂翁栽培」。然後鼓舞歡掀,跟了請來做翻譯的那位教習一同出去。梅颺仁親自送了出去,只同教習說道:「以後還要仰仗。」教習道:「理應效勞。」霎時別去。
且說電報打到南京,制台一見上面敘著有三隻兵船,登時大驚失色;及至看到後半,業已問過無事,臉色方才平和下來。忙傳通省洋務局總辦上院斟酌辦法。這位制台是向來佩服外國人的,洋務局老總也就迎合著憲意,回道:「如今不問他是做什麼來的,既然他們老遠的從外國跑到我們中國,總之,他們是客,我們是主,這個地主之誼是要盡的。」制台道:「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曉得來的是個什麼人?」洋務局老總道:「梅牧電報上原說是個水師提督。」制台道:「是啊,提督是個什麼職分?在我們中國是武一品大員,可以節制鎮道,連你老哥都要歸他節制的。現在就拿我們的官來比他,他來了,地方上文武統通應該出境接才是。現據梅牧的來電看起來,直到派了翻譯上船問過方才知道,可見地方上預先就沒有一點預備。這班地方官也總算糊塗極了!據兄弟的意思:趕緊回個電報給梅牧,叫他連夜預備一座公館請他們上岸來往,住一天供應一天。梅牧是地方官,這錢說不得要他賠兩文;賠的多了,我們再調劑他,等他好放心竭力去辦。我們這裏再放一隻兵輪去,算是我特地派了去接他們到南京來盤桓幾天的。如此,或者叫他們心上歡喜。你老哥以為何如?」洋務局老總自然是順著他說:「好極!準定遵照大帥的憲諭辦理。」制台立刻就同洋務局老總當面擬好一個電報,知會海州梅牧;一面傳令派了一隻兵輪,連夜開足機器,徑向海州進發。按下慢表。
且說海州知州正在衙內同一班老夫子商量辦法,忽然接到制憲回電,見是如此,便也不敢怠慢,立刻叫人到學堂裏仍把那位教習請到,請他到船上傳話,就說:「制台有電報請貴提督到岸上去住,已由梅知州代備寬大房屋一所。」那船上提督便道:「我們來此非有他意,上次即已言明,雖承貴總督美意,敝提督實實不願相擾。況且我們的船再過一兩天就要離開此地的,決計不要貴州梅大老爺費心。」教習見洋人不願到岸上居住,便也由他,回來回覆了梅颺仁。梅颺仁得了這個信,甚是為難:若是依了洋人,隨他住在船上,深恐怕制台說他不會應酬;如果再叫翻譯到船上去說,又怕洋人討厭。想來想去,不得主意。
這個檔口,齊巧省裏派來的兵船到了。船上的管帶是個總兵銜參將,姓蕭,名長貴。到了海州,停輪之後,先上岸拜會州官。梅颺仁接見之下,蕭長貴當把來意言明,又說:「兄弟奉了老帥的將令,叫兄弟到此地同了老兄一塊兒去到船上稟見那位外洋來的軍門。兄弟這個差使是這位老帥到任之後才委的,頭尾不到兩年,一些事兒不懂,都要老大哥指教。」梅颺仁道:「豈敢。」蕭長貴道:「兄弟打省裏下來的時候,老帥有過吩咐,說那位外國來的帶兵官是位提督大人,咱們都是按照做屬員的禮節去見他。你老大哥還好商量,倒是兄弟有點為難,依著規矩,他是軍門大人,咱是標下,就應該跪接才是。」梅颺仁道:「現在又不要你去接他,只要你到他船上見他就是了。」蕭長貴道:「兄弟此來原是老帥派了兄弟專到此地接他來的,怎麼不是接!非但要跪接,而且要報名,等他喊『起去』,我們才好站起來。這個禮節,兄弟從前在防營裏當哨官,早已熟而又熟了。大約按照這個禮信做去是不會錯的。」梅颺仁道:「要是這個樣子,我兄弟就不能奉陪了。我們地方官接欽差,接督撫,從來沒有跪過。如今咱倆同去,我站著,你跪著,算個什麼樣子呢!」蕭長貴道:「做此官行此禮,我倒不在乎這些。」梅颺仁道:「就算你行你的禮,與我並不相干,但是外國人既不懂得中國禮信,又不會說中國話,你跪在那裏,他不喊『起去』,你還是起來不起來?」
蕭長貴一聽這個話,不禁拿手抹著脖子,為難起來,連說:「這怎麼好──」梅颺仁道:「不瞞老兄說,這船上本來我兄弟也不敢去的,有我這兒翻譯去過兩趟,聽說那位帶兵官很好說話,所以兄弟也樂得同他結交結交,來往來往。況且又有制憲的吩咐,兄弟怎好不照辦。現在也不好叫你老哥一個人為難,兄弟有個變通的『法子』。」蕭長貴忙問:「是個什麼法子?」梅颺仁道:「你既然一定要跪著接他,你還是跪在海灘上,等我同翻譯先上船見了他們那邊的官,我便拿你指給他看。等他看見之後,然後我再打發人下來接你上船。你說好不好?」
蕭長貴聽說,立刻離坐請了一個安,說:「多謝指教!兄弟準定如此。」梅颺仁道:「可是一樣,外國人不作興磕頭的,就是你朝他磕頭,他也不還禮的。所以我們到了船上,無論他是多大的官,你也只要同他拉手就好了。」蕭長貴道:「這個又似乎不妥。雖然外國禮信不作興磕頭,但是咱的官同人家的官比起來,本來用不著人家還禮。依兄弟的意思,還是一上船就磕頭,磕頭起來再打個千的為是。」
梅颺仁見說他不信,只得聽他,馬上吩咐伺候,同了翻譯上船。剛上得一半,這裏蕭長貴早跪下了。等到梅颺仁到船上會見了那位提督,才拉完手,說過兩句客氣話,早聽得岸灘上一陣鑼聲,只見蕭長貴跪在地下,雙手高捧履歷,口拉長腔,報著自己官銜名字,一字兒不遺,在那裏跪接大人。
梅颺仁在船上瞧著,又氣又好笑。等他報過之後,忙叫翻譯知會洋官,說:「岸上有位兩江總督派來的蕭大人在那裏跪接你呢。」洋官聽說,拿著千里鏡,朝岸上打了一回,才看見他們一堆人,當頭一個,只有人家一半長短,洋官看了詫異,便問:「誰是你們總督派來的蕭大人?」翻譯指著說道:「那個在前頭的便是。」洋官道:「怎麼他比別人短半截呢。」翻譯申明:「他是跪在那裏,所以要比人家見短半截。」又說:「這是蕭大人敬重你,他行的是中國頂重的禮信。」洋官至此方才明白,忙說幾句客氣話,無非是不敢當,叫他起來,請他上船的意思。翻譯翻了出來,梅颺仁便派人招呼他上來。
一霎蕭長貴上了船,翻譯便指給他說,那位是提督,那位是副提督,那位是副將。蕭長貴立刻爬在地下,先給提督磕了三個頭,起來請了一個安。只見他從袖筒管裏掏了半天,摸出一個東西來。翻譯在旁邊看得明白,原來是一套華洋合璧的履歷,倒很拜服他想得周到。只見他倏地朝著洋提督跪了一隻腿,拿履歷高高舉起,獻了上去。洋提督不曉得他拿的是什麼東西,忙問這邊同來的翻譯,翻譯同他說明,方才親自離坐,接了他的履歷。蕭長貴至此,亦把那隻腿伸了起來。又觀什麼副提督、副將見禮仍舊是磕頭請安。雖然人家不還禮,幸虧他臉厚,並不覺得難為情。一一見完之後,方趨前一步站著,同洋提督說話。洋提督同他說話,請他坐,他說:「標下理應伺候軍門大人,軍門大人跟前那有標下的坐位。」洋提督再三讓他,方才斜簽著臉坐了一點椅子邊。洋提督說話他不懂,都是翻譯代傳。
翻譯聽了洋提督的話,答應「也司」,他亦坐在一旁,高聲應「是」。人家見他好笑,他也並不覺得。只聽他又朝著洋提督說道:「回軍門大人的話,標下奉了老帥的將令,派標下來迎接軍門大人到南京去盤桓幾天。我們老帥曉得軍門大人到了,馬上叫洋務局老總替軍門大人預備下一座大公館,裱糊房子,掛好字畫,掛煙結彩,足足忙了三天三夜。總求軍門大人賞標下一個臉,標下今日就伺候軍門起身。」說完之後,翻譯照樣翻了一遍。洋提督道:「我早已說過,再過上一禮拜就要走的,另外還有事情到別處去。多承你們總督大人費心,我心領就是了。」蕭長貴聽洋提督不肯進省,忙又回道:「軍門若是不到南京,我們老帥一定要說標下不會當差使,所以軍門動了氣,不肯進省。現在求軍門無論怎樣幫標下一個忙,給標下一個面子,等我們老帥看著歡喜,將來調劑標下一個好差使,標下是一家大大小小都要供你老人家長生祿位的。」說完,又請了一個安。於是翻譯又把話翻了一遍。
洋提督聽完,笑了一笑,叫翻譯同他說:「你們不必強留我,南京我是決計不去的。」蕭長貴見他心上甚是懊悶,便道:「既然軍門大人不肯賞臉,亦是沒有法子的事情。標下是奉了老帥將令到此伺候軍門大人的,軍門大人有什麼差使,儘管派下來,等標下去辦。」洋提督也同他謙遜了兩句。梅颺仁又當面虛邀他到岸上去住,又說:「公館一切早已預備妥貼。」無奈那洋提督只是不肯下船。大眾見無甚說得,方才一同辭別下船。梅颺仁自己回衙理事。蕭長貴卻不敢徑回南京,天天還是拿著手本,早晚二次穿著行裝到洋提督大船上請安。洋提督辭過他幾次,他不肯聽,也只得聽其自然。
洋提督原說是七天就走的,卻不料到第五天夜裏,蕭長貴正在自己兵船上睡覺,忽聽得外面一派人聲,接著又有洋槍、洋炮聲音,拿他從睡夢中驚醒,直把他嚇得索索的抖,在被窩裏慌作一團,想要叫個人出去問信,無奈上氣不接下氣,掙了半天,還掙不出一句話來。正在發急時候,忽然一個水手從船頭上慌慌張張的來報信道:「大人,不好了!有強盜!」蕭長貴一聽「強盜」二字,更嚇得魂不附體,馬上想穿褲子逃命。急忙之中又沒有看清,拿褲腳當作褲腰,穿了半天隻伸下一隻腿去,那一隻腿抵死伸不下去。他急了,用力一登,豁拉一聲,褲子裂開了一大條縫。至此方才明白穿倒了,重新掉過來穿好。把長衣披在身上,來不及鈕扣子,拿紮腰攔腰一捆,拖一雙鞋。手下的兵丁還當是大人出來打強盜哩,拿了手槍上前遞給他。只聽他悄悄的同旁邊人說道:「強盜來了,沒有地方好逃,我們只得到下層煤艙裏躲一會去。」說完,往後就跑。幸虧走得不多幾步,船頭上的水手又趕來報導:「好了,好了!所有的強盜都被洋船上打死了,還捉住十幾個。請大人放心,沒有事了。」
至此,蕭長貴方才把神定了一定,站住了腳,問旁邊人道:「我現在可是做夢不是?」大家都聽了好笑。蕭長貴又怔了半天,說道:「你們說什麼強盜已經捉住的話,可是真的?」一個水手道:「怎麼不真,是標下親眼見的,一共捉住有十二三個哩。」蕭長貴道:「你們看清楚了沒有?不要還有人躲在黑影裏,我們出去被他宰了,白白的送了命,那可不是玩的!我看還是不出去的為是。就是出了什麼盜案,都是地方官的處分,我們是客官,何苦往自己身上拉呢。你們也快快熄燈睡覺,把艙門關好,要緊!要緊!」說罷,他老人家先自脫衣上床,仍舊歇下。兵丁們亦樂得省事。於是大家安睡了一夜。
次日起來,向來蕭長貴到洋提督船上稟安總是每早七點鐘就去的,這天怕去的早了,路上遇著什麼強盜的餘黨,恐防不測,特地又緩了一個鐘頭才去的。等到蕭長貴到了洋提督大船上,海州梅颺仁亦早已來了。原來這天晚上洋提督船上捉住了強盜,次日一早就叫人到城裏送信。梅大老爺一想,捉住了大盜,地方官有保舉的,所以一得信就趕著出城到船上,求著把強盜帶回城裏審問。幸虧那位洋提督並無一點為難的意思,立刻把十三個強盜統通交給他梅颺仁,又怕路上或有閃失,特地派了八名洋兵幫著解到城裏。蕭長貴一見強盜果然拿著,登時膽子壯了起來,立刻回船。也派了幾名兵幫著護送,以為將來邀功地步。當下梅大老爺督率一班人把強盜解到衙門,打發過洋兵及蕭長貴派來的兵,馬上升堂審問。起先那些強盜還想賴著不認,後來有幾個熬刑不過,只得招了。原來都是積年的大盜。其餘的見他同黨已招,曉得抵賴不脫,也只有一一招認。
梅颺仁心上想道:「我今天平空拿住了許多大盜,雖然是外國兵船上出力,究竟是在我地面上,稟報上去面子總好看的。」於是心上甚是快活,立刻叫書辦把強盜供狀敘了文書,申報上憲。又請老夫子詳詳細細替他做了一個電稟,專稟制台。電稟上先敘此番外國兵船到來,他如何竭力聯絡,竭力保護,以致那兵船上的提督如何感激他,想報答他。又敘他:
自從到任之後,懸賞購線捕拿巨盜,久已萑苻〔註:澤名,指為盜賊出沒之處,也代借盜賊。〕絕跡,閭閻相安。乃於某日風聞有大股盜匪道出卑境,卑職先期商明外國兵船,請其屆時幫助,當荷應允。不料某晚三更時分,據眼線報稱,該盜窩藏某處。卑職立即督同通班健役前往捕拿。惟是盜黨甚多,卑職深慮所帶勇役眾寡不敵,因即一面設法誘至海灘,一面密告外國兵船,果蒙協力兜拿,共捕獲積年巨盜一十三名。經卑職帶回卑署,詳加鞫〔註:查問、審訊。〕訊,俱各供認歷年某案某案,肆行搶動不諱。除將供招另文申應,懇祈憲示遵行外,所有此次外國兵船幫同緝獲積年巨盜,應如何答謝之處,卑職不敢擅專,理合電稟,乞諭祗遵。」云云。
電報發了出去,梅颺仁趕忙又親自到洋船上謝洋提督幫助之力。又說:「敝縣已把此事電稟制台,馬上就回電,制台亦總是感激的。」意思想留洋提督多住兩三天,以便稍盡地主之誼。洋提督謙遜了幾句,仍舊是不肯久留。梅颺仁只得告辭回去。
且說南京制台接到海州知州梅颺仁的電稟,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登時臉上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忽而紅,忽而白,於紅白不定之中又顯出一副笑容,忙把總理洋務文案候補道史其祥史大人請到簽押房裏面商。這位制台是專門講究洋務的,就是簽押房也是洋款擺設,居中擺了一張大菜桌子,一面三把椅子,底下一位是主位。當下史其祥史大人進門,歸坐之後,制台先把海州上來的電報稟給他看過。史其祥一面看,一面點頭,看完之後,便問:「老帥是個什麼主見?」制台道:「我想此事,外國船上的洋兵替我們捉住了強盜,還肯交給我們地方官自己審辦,這就是十二分面子。他們既給咱面子,咱位也不可以不顧人家的面子。我想現在既已審問明白,都是積年巨盜,本應該就地正法的,我們如今且不要批下去,電諭海州梅牧把這些人犯的案件以及應該得的罪名詳細敘明,叫翻譯翻成英文照會過去,應該如何辦法。就他們不死,我們也樂得積些陰德。你道如何?」
史其祥聽罷,歇了一歇,說道:「這是我們內地裏的事情。既是大盜審明之後,就地正法乃是我們自己的主權,他們外國人本不應該干預的。依職道的見識,還是老帥自己批飭下去,將該盜就地正法,似乎不必咨照外國兵官。至於他們出了力,應該如何答謝,或是電飭梅牧親到船上一趟代達老帥的意思,或是辦些土儀,如羊酒雞蛋之類,犒賞兵丁,亦無不可。這是職道愚昧之見,請請老帥的示,可行不可行?」
制台聽罷,亦楞了一回,說道:「你的話呢,固然不錯,然而人家顧了咱的面子,咱們一點不和人家客氣客氣,似乎心上總過不去。我看土儀呢亦得送,這幾個人怎麼辦法,我的意思總得讓讓人家,等人家退回來不管,我們再自己辦,那就不落褒貶了:我這是面面俱到的法子。我看還是如此辦得好。」史其祥道:「這辦案的事實實在在是我們自己的主權,那外國人是萬萬不可同他通融的。」
制台一見史其祥還是執定前見,心上很不高興,便道:「我兄弟辦交涉也辦老了,這些事還有什麼不懂。你們總是頑固見識,到了這個時候,還是一點不肯讓人。但是據你剛才所說,究不能夠面面俱到,總得斟酌一個兩全的法子才好。」史其祥笑著說道:「強盜歸我們自家辦,就是保守我們自己的主權。再送些土儀給他們,也總算有情分到他們了。除此之外,實在沒有第二條法子。」制台聽了,面孔一板道:「你這人真好糊塗!我剛才怎麼同你講的?這件事非往常可比。強盜雖然應該歸我們辦,你不想這回的強盜是那個拿到的。人家出了力又不想咱們的別的好處,難道連這一點面子還不給他,還成句話嗎!我辦交涉辦老了的,如今倒留個把柄在人家手裏,叫人批評兩句,我可犯不著!」說完,鬍子一根根蹺了起來,坐著不言語。
史其祥見制台生了氣,一想不妙,怕於自己差使有礙,便暗暗說道:「主權不主權,關我甚麼事,用得我乾著急!我起了勁,白得罪了上司,於我有什麼好處呢?」但是一時又想不出一個轉彎的法子。躊躇了好半天,只得仰承憲意,自圓其說道:「職道的話原是一時愚昧之談,作不得準的。既然老帥要想一個兩全的法子,足見老帥於慎重邦交之內,仍寓挽回主權之心,職道欽佩得很!現在職道想得一法,是主權既不可棄,邦交又當兼顧,請請老帥的示,可行不可行?」制台道:「你快說!」史其祥道:「請老帥立刻電飭梅牧把拿到十三個人當中把為首的先行就地正法幾名,伸國法即所以保主權。下餘的幾個,若以強盜論,原應該不分首從,一律斬決,如今且不將他定罪,就遵照老帥的剛才吩咐的話,送交外國兵官,聽他處治。他要他死,這幾人本有應得的死罪,他要開脫他們,我們也樂得就此積些陰功,也不負老帥好生之德。」制台聽到這裏,一面聽,一面點頭,嘴裏不住的讚好,不等史其祥說完,忙搶著說道:「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到底你史大哥有主意,所以兄弟凡事都要同你商量。現在就作準照你辦,立刻擬好電報,送到電局,飭令梅牧遵照辦理。」
按下省城之事不表。單表海州梅颺仁奉到制台的覆電,立刻照諭施行,請了本營參將從監裏把前番審定的五名盜首提到大堂,驗明箕斗,登時綁赴校場,一概正法。殺人的時候,他同營裏一齊穿著大紅斗篷。殺人回來,照例先到城隍廟拈香。回到衙門,又照例排衙,然後退入簽押房。大凡他們做官的人忌諱頂多,又怕的是鬼,說是穿了大紅斗篷,鬼就不敢近身了,再到城隍廟裏一轉,就是有點邪魔鬼祟,亦被城隍老爺叫小鬼拿他趕掉。等到回到衙門,升坐大堂排衙的時候,衙役們拿著棍子趕出趕進一陣吆喝,無論有多少冤鬼早已嚇都嚇散了。歷來相傳都是如此說法。究竟做官的人誰被冤鬼纏過又沒人見過,不過借此騙騙自己,安安自己的心罷了。
且說梅颺仁回到簽押房,因為洋提督後天就要走,連夜到學堂裏又把那位教習拿轎子抬了來,請他翻譯這件公事,以便照會洋提督,請他的斷。那位教習起先還拿腔做勢,說來不及,又說:「為人辦事須有一定時刻,晚生今天在學堂裏已經教了幾個鐘頭的書,到了晚上極應該休息休息。如今又要我翻譯這些東西,這是最傷腦筋,晚生還是帶回去,等到空的時候再翻好過來罷。」
梅颺仁一聽他話不對,只得挽出師爺同他講說:「洋提督後天就要走的,這件公事,無論如何,明日一早總得送過地去。吾兄辛苦了,敝東自應格外盡情。千萬辛苦這一遭罷!」那位教習聽說「格外盡情」,無奈只得應允。當下就在梅颺仁簽押房裏調齊案卷翻譯起來。梅颺仁跑出跑進,不時自己出來招呼,問他要茶要水,肚子餓了有點心,一回又叫管家把上海艾羅公司買的「補腦汁」開一瓶給他喝,免得他用心過度,腦筋受傷。那位教習見如此,心上也覺過意不去,只得盡心代為翻譯。無奈這件公事頭緒太多,他的西學尚不能登峰造極,很有些翻不出來的地方,好在通海州除掉他都是外行,騙人還騙得過。當下足足鬧了八個鐘頭,只勉強把制台的意思敘了一個節略,寫了出來,念給梅颺仁聽過。梅颺仁除掉說好之外亦天他話可以說得。
當下梅颺仁立刻叫人把寫好的英文信送到船上。那位教習深曉得自己本事有限,恐怕外國人看了他寫的英文信不懂,非自己前去當面譬解給他聽聽是斷乎不會明白的,連忙挺身而出,說:「這信等我自己送去。」梅颺仁見他如此要好,自然歡喜。誰知等到他到了船上見了洋提督,呈上書信,洋提督看過一遍,又看第二遍,看來看去,竟有大半不懂,忙問他:「信寫的什麼?」他只得紅著臉,把這事一五一十說給洋提督聽了一遍。洋提督道:「幸虧你自己來,你倘若不來,我這船上懂得各國文法的人都有,單就是你的英文沒有懂得。」說罷,哈哈大笑。那位教習曉得總是寫的信上拼法不對,所以被洋人恥笑,羞的紅過脖子。當時洋提督說道:「既然貴國法律這幾個人都該辦死罪的,就請貴州梅大老爺照著貴國的法律辦他們就是了。」那位教習又請洋提督同到法場監斬。洋提督欣然應允,隨即約定時刻。那位教習先回來送信。
梅颺仁立刻照會營裏擺齊隊伍押解犯人同到法場。才走到那裏,洋提督帶了幾十名洋兵也早來了。外國的兵腰把筆直,步代整齊,身材長短都是一樣,手裏托著洋槍,打磨的淨光地亮,耀人的眼睛。等到到了法場上,一字兒擺開,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及看中國的兵,老的小的,長長短短,還有些癆病鬼、鴉片鬼,混雜在內。穿的衣裳雖然是號褂子,掛一塊,飄一塊,破破爛爛,竟同叫化子不相上下。而且走無走相,站無站相,腳底下踢哩搭拉,不是草鞋便是赤腳,有的襪子變成灰色,有的還穿一雙釘靴。等到到了法場上,有說笑的,也有罵的人。癆病鬼不管人前人後隨便吐痰。鴉片鬼就拿號褂子袖子擦眼淚。拿的刀叉一齊都生了鏽了。比起人家的兵來真正是天懸地隔!洋提督走來同中國官見面之後,先拿照像機器替犯人拍了一張照,等到殺過之後又拍了一張,然後分道自回去。
其時梅颺仁已將憲諭飭辦的羊酒雞蛋送洋人的禮物都已辦齊,就託省城派來兵輪管帶蕭參將上船送禮。蕭長貴一聽要他去送禮,又把他興頭的了不得。因為這分禮是替制台送的,是面子上的事情。立刻穿好農帽,把禮物裝了幾台盒。活豬活羊各一百頭,由兵役們牽著,他自己卻坐了一頂小轎跟在後頭,說:「這兩年在船上當差事舒服慣了,把騎馬的本事忘掉了。」霎時到得船上,禮單是早已託翻譯翻好的,兵船上的人看了都還明白。蕭長貴是船上來過多次了,熟門熟路,人都有點認得。見了船上的人,無論是兵官,是兵丁,是水手,見了洋人就請安。見了洋提督,再請兩個安:一個是自己請的,一個是替制台請的。他那副卑躬屈節的樣子,洋船上的人早已看慣的了,都不以為奇。當下洋提督吩咐叫把禮物全行收下,犒賞來人,又叫一員小武官陪了蕭長貴大餐。這一頓飯直害得蕭長貴坐立不安,神魂不安!還有些兵丁見來熟了,都不同他客氣,拉著他的辮子,打著洋話問他「可是尾巴不是」?蕭長貴話雖不懂,曉得是拿他開心的話頭,便漲紅了臉,低著頭,一聲也不敢響。
一會吃完飯,又在洋提督跟前稟謝過,然後告辭,一直回到州衙門。彼此會面,商量了一回明天送行的儀注。蕭長貴仍說要在岸灘上跪送。又邀了本營參將擺齊隊伍一塊兒去跪送,本營將亦就答應了。此時梅颺仁又把本城的文官一齊約定次日一早先到本衙門會齊,然後一同出城上手本。大家倒都應允。
慢慢的梅颺仁又講到:「這回拿住強盜雖然是外國人出力,看上頭制台的意思甚是歡喜,將來保舉一定是有的。」蕭長貴聽到這裏,跑過來深深一揖,託著替他帶個名字。梅颺仁為他是制台派來的,即日回省,還望他幫著自己說好話,馬上和應。接著翻譯又求保舉。梅颺仁亦答應,又說:「往來傳話,這遭是你老哥頂辛苦了,應該,應該!」翻譯歡喜的了不得。
說話之時,前番上船探信的那位州判老爺正同別人頭話,忽然聽到這邊談保舉,立刻丟掉別人,趕過來朝著梅颺仁說道:「堂翁,還有晚生呢?」梅颺仁一聞此話,不覺怔了半天,才慢慢的問道:「你老哥還有什麼?」州判老爺道:「不是晚生說句誇口的話,這件事要算晚生的頭功。堂翁,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他們一個人不敢上去,不是你堂翁委了晚生同了這位翻譯老夫子去的嗎。」梅颺仁道:「是啊,去了也不好說是頭功。」州判老爺著急道:「晚生不去這一趟,那外國人怎肯同我們要好,替我們出力?晚生不求堂翁別的,只求將來開保案時候,求堂翁把晚生這段勞績敘上,制台大人看了是決計不會批駁的。將來借此晚生得能過個班,也不枉堂翁的栽培!」說著,又請了一個安。梅颺仁只得淡淡的說:「我們再商量罷。」
州判老爺恐怕事情不妙,呆坐半天,忽然心生一計,便悄悄的拉了那位同去當翻譯的教習一把。兩個人一同告辭出來。州判拿他讓到自己衙門裏坐了,同他商量說:「這事是你第一個出力,兄弟還在第二。總而言之,沒有第三個人可以蓋過咱倆的。我看我們這位堂翁疑疑惑惑,是有點靠不住的。我們不如趁今天晚上洋船還沒有開,咱倆同到他們船上,求他出封信給制台保舉。咱倆索性丟掉他們。你說可好不好?」翻譯聽罷此言,想了一回,心想:「他的話確也不錯,走外國人門路似乎覺得比中國人妥當些。倒難為他想出這條好法子來。」連說:「好極!──你如果要去,有什麼話,我替你傳去。」州判大喜,立刻開抽屜找出兩條紅紙,又把西席老夫子請來,託他代寫兩張官銜條子:一張是自己的,一張是翻譯的,都把自己一廂情願的保舉開了上去。寫好之後,立刻飛轎趕到海灘,下轎上船。
此番州判老爺曉得外國船上的人沒有歹意,放開膽子,不像前番觳觫〔註:恐懼。〕恐惶的樣子了。船上的人問他:「來做什麼?」翻譯說是:「要見你們提督的。」船上人只得領他進見。此時州判老爺因有求於人,不得不自己格外謙恭,見了洋提督,磕頭請安,竟與蕭長貴一式無二。幸虧洋提督早已司空見慣,看他磕頭,昂不為禮,直等他站起,方才用手指了一指,是讓他坐的意思。他亦明白,於是斜簽著臉,朝上坐下。當由翻譯敘述來意。洋提督一頭聽,一頭笑,一面又搖搖頭。州判老爺瞧著,話雖不懂,意思是明白的,曉得有點不願意的意思,心上甚為著急,想要插嘴,又不知說什麼是好。而且說出來的話,他們亦不懂得。
正在左右為難,只聽得翻譯又嘰哩咕嚕的說了半天,方見洋提督笑了一笑。翻譯便回過頭來從州判老爺手裏把兩張銜條討過來遞給了洋提督。洋提督看了不懂,又問翻譯:「這上寫的什麼?」翻譯卻把州判老爺的一張翻來覆去講給他聽。州判老爺一旁瞧著,暗暗歡喜,以為這事總可望成功了。翻譯說了一回,便約州判老爺一同走。州判老爺便急急的問他:「我們的事怎樣?你看會成功不會成功?」翻譯道:「停刻再說。」州判老爺無奈,只得去替洋提督請了一個安,算是告辭,然後同了翻譯出來。一出艙門,又問翻譯:「到底咱們的事怎麼樣?」翻譯道:「等我們回去再細談。」此時直把個州判老爺急的頭上汗珠子有黃豆大小!究竟事情成否不得而知,禁不住心上畢卜畢卜跳個不住。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