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四川來的張國柱,自從蕪湖道認他為張軍門的少爺,再加他自己又能不惜錢財,把一公館的人都籠絡得住。而且所辦的事,所說的話,無一句不在大道理上,因此眾人聽了更為心服。他見大勢已定,便說:「老太爺、老太太靈柩停在此地,終非了局。」便與三位老姨太太商量,意思想再開一回弔,然後靈柩送回原籍。算了算,總得上萬銀子,一面打電報到四川去匯,一等錢到了,就辦此事。三位老姨太太自然無甚說得。誰知過了兩天,不見電報回來。張國柱器喪著面孔,唉聲嘆氣的走了進來,說:「老天爺同我作對,連著這一點點孝心都不叫我盡!我這人生在世界上還能做什麼事呢!」大家問他:「回電怎麼說?」他並不答言,只是呼嗤呼嗤的哭。大家急了,又頂住問他。他說:「四川的防營,前月底奉到上頭的公事,這個月就要裁掉。我這趟出差,本是有個人替我的。我打電報去同他商量,叫他無論在那裏暫時替我挪匯七八千金,再拿我這裏的幾千湊起來,看來這件事可以做得體體面面,把老人家送回家去。那知憑空出了這們一個岔子,叫我力不從心,真正把我恨死!」大姨太太道:「老爺在世,有些手底下提拔過的人,得意的很多。現在有你大少爺在此,不怕他不認,寫幾封信出去,同他們張羅張羅,料想不至於不理。」張國柱道:「不可!不可!老人家的大事,怎麼好要人家幫忙?我雖暫時卸差,究竟還算騎在馬上的人,朝他們去開口,斷斷不可!不是怕他們疑心,我為的是『人在人情在』,如今老人家已過世三年,彼此又一直沒有通過音信,他不應酬你,固不必說;就是肯應酬,一處送上二三十兩,極多到一百兩,於我們仍舊無濟,而且還承他們這們一分情,實在有點犯不著,還是我們自己想法子好。」
過了一天,張國柱又說道:「雖然我那邊差使已經交卸,究竟我在這裏不能過於耽擱。既然錢不湊手,說不得只好『稱家有無』。況且從前已經開過弔,此時也不便再去叨擾人家。馬上找人看個日子,盡半個月之內就送柩起身。除掉幾處至好之外,其餘概不通知。」
他這半月之內,得空就往道裏跑。見了蕪湖道,恭順的了不得。後來又拜在蕪湖道門下,說甚麼「門生父親去世的早,老一輩子的教訓門生聽見的不多。如今拜在門下,受老師一番陶熔,庶幾將來可以稍為懂得做人的道理。」這種話灌在蕪湖道的耳朵裏,豈有不樂之理。曉得他四川差事已撤,目下正在為難,自己出於至誠,送他二百銀子。不要他出名,竟替他寫信給所屬各府州、縣替他張羅,居然也弄到將近二千銀子,統通交代張國柱。張國柱自然感激。
看看動身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張國柱就在廟裏開了一天弔。凡是發有訃聞的,道台以下,都來弔奠,到客雖然不多,而場面卻也很好。張國柱披麻帶孝,叫兩個人攙著出來給客人磕頭,拿著哭喪棒,嘴裏乾號著,居然很有個孝子模樣。因此三位老姨太太以及合公館裏人瞧著,都為感歎,都說:「還算我們軍門的福氣,有這們一個好兒子打發他回家。」
內中忽然有位素同張軍門要好的朋友,也是本地鄉紳,是個候補員外郎。姓劉,名存恕,獨他不十二分相信,背後裏說過幾句閑說。就有人把這話傳到張國柱耳朵裏去。當時張國柱也沒有說甚麼,但在肚皮裏打主意。
本來說明白開弔後就動身的,如今又一連耽擱了七八天還沒有動身。蕪湖道問他:「為什麼還不動身?」他思思縮縮,要說又不肯說。蕪湖道懂得他的意思,曉得一定是錢不夠,問他是否為此。他到此也只得實說。蕪湖道道:「如今遠水救不得近火,就是我們再幫點忙,至多再湊了幾百銀子,也無濟於事。況且你這回回去,路遠山遙,又非兩三天就可以到的。就是回家安葬,亦得開開弔,驚動驚動朋友,那一注不是錢?從前我很想叫你把房子暫時押抵頭二萬金,以辦此事,你世兄不肯。如今依我的主意,只有這們一個辦法。你世兄萬萬不可拘泥。姑且照我的說話,回去同你們老姨太太商量商量。好在尊大人現在只剩得三位老姨太太,也不消住這大房子。就是遲兩年,等你世兄有了錢,再贖亦不妨。」
張國柱聽了這番說話,心上很願意,面子上卻故意躊躇了半天,說道:「老師教訓的極是。且等門生回去同幾位庶母商量商量,當再來稟覆。但是門生還有一件事:老人家帶了這許多年的兵,又補授實缺多年,總算替皇家出過力的人,如今去世之後,連個照例的好處都還沒有辦准。小侄意思:想仗老師大力,求求上頭督、撫憲,能夠專折替先君求個恩典,或照軍營積勞病故例,從優賜恤,倘能辦到一樁,存沒均感!」說著,又爬在地下磕了一個頭。蕪湖道道:「這是世兄的一點孝心,愚兄豈有不竭力之理。不說別的,就是尊大人在安徽帶兵,年代亦就不少。世兄一面把房子押掉,扶柩起身。我這裏一面就替你辦起來。大約頂快亦得好幾個月的工夫。」張國柱又重新磕頭謝過。
當天蕪湖道就留他吃飯,說是:「今天因為開辦學堂,請了幾位紳董吃晚飯,帶著議事,就屈世兄作陪。」張國柱聽了此言,自然不走。少停客到,不料那個疑心他的劉存恕也在其內。張國柱一見有他,立刻吩咐底下人:「回家到我屋裏,床頭上有個皮包,替我取來。」這裏一面入席,張國柱的管家已把皮包取到,交給主人。張國柱把皮包接了過來,一手開皮包,一手往裏一摸,早摸出一張紙來,嘴裏說道:「今天趁諸位老伯都在這裏,小侄有件東西,要請諸位過一過目。」一面說,一面把那張紙頭遞到劉存恕手中。
劉存恕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個劄子。再看劄子上的公事,乃是欽差督辦四川軍務大臣叫他統帶營頭。公事上頭,拿他的官銜都寫的明明白白。眾人見他拿了這個出來,都莫明其用意。眾人一面傳觀,只聽得他又說道:「先君討世之後,因為官虧,家產業已全數抵押出去,一無所有。小侄不遠數千里趕回歸宗,耽當一切大事,自己吃了苦不算,還要賠錢。一切事情都瞞不過我們這敝老師的,老人家真能曉得小侄的苦處。因為外面很有些不相干的人,言三語四,不說小侄回來想家當,便說小侄這個官是假的,所以小侄今天特地拿出這劄子來,彼此明明心跡。」說完,隨手把劄子收回,放在皮包之內,交代跟人先拿回去,自己仍舊在這裏陪客。
當下眾人看了他的劄子,都無話說。只有蕪湖道當他是個正經人,便指著他同眾人說道:「從前他們老太爺致仕之後,聽說手裏著實好過,何以一故下來,竟其一無所有?只有他一位世兄真正是前世修來的!他所做的事,很顧大局。這趟回來,非但他老太爺的好處沒有沾著,而且再賠了好幾千兩銀子,真要算難得的了!現在想要扶他老太爺靈柩回去,一個錢沒有,如何可以動得身?我勸他暫時把房子押幾個錢動身,他還不肯。這種好兒子,真正是世界上沒有的!」眾人聽說,自然也跟著附和一回。
卻不料在席有本衙門裏一位老夫子,早看得清清楚楚,獨他一言不發。等到席散,同同事講起,說:「我辦了這幾十年的公事,甚麼沒有見過?連著照會尚且有朱筆、墨筆之分,至於下到劄子,從來沒有見過有拿墨筆標日子的。凡是『劄』字,總有一個紅點,臨了一圈一鉤,名字上一點一鉤,還有後頭日子都要用朱筆標過,方能算數,而且一翻過來,一定有內號戳記一個。他這個劄子,一非朱標,二無內號。想是我閱歷尚淺,今天倒要算得見所未見。」他同事道:「這話我不相信。劄子上的關防總是真的。」老夫子道:「關防固然是真的,難道就不許他預印空白麼?他本是黃軍門的世侄,到了四川,一直就在黃軍門跟前。黃軍門過世,他還在他的營裏,這個檔口何事不可為?不過我們心存忠厚,不當面揭破他,也就罷了。」
再說張國柱回到家裏,只說是蕪湖道的意思,要上稟帖託上頭替老人家請恤典。但是目前上上下下各衙門打點,以及部裏的化銷,至少也得四五萬金。三位老姨太太齊說:「這事固然是正辦,然而一時那裏有這些錢呢?」張國柱道:「這是老人家死後風光的事,無論如何,苦了我一個人,到處募化,也總要辦成功。」後來轉轉彎彎,仍逼到「抵房子」一句話上,但是仍出自三位老姨太太嘴裏,並不是他創議。他到此時,得風就轉,連說:「若是只為盤送靈柩,無論如何,我總是不肯動這房子的。──如今替老人家請恤典,數目太在了,不得不在這房子上生法。」
次日出門,仍舊託了道裏的帳房朋友替他經手,竟抵了五萬銀子。蕪湖道聽見了,反說他是正辦。又說:「某人的老太爺不在了,只有三個小,又沒有孩子,一所大房子,還不是空了起來,現在抵給人家,到底好先收兩個錢用用。」跟手見了張國柱的面,又說:「你四川的差使聽說已經交卸,將來三位老姨太太回去,少不得要你養活,你沒得差使的人,如何托累得起!我們大家要好,我總得替你想個法子。」張國柱聽了這話,立刻請安,謝老師的栽培。蕪湖道道:「你一面扶柩動身,我這裏一面想法子。目下我就要進省,等你回來,大約亦就有眉目了。」按下張國柱拿了銀子,隨同三位老姨太太伴送張軍門夫妻兩具靈柩,回籍安葬不表。
且說這裏蕪湖道,果然過了兩天,因為別事晉省,帶著替張軍門請恤典,替張國柱謀差使。從蕪湖到省,搭上了火輪船,馬上就可以到的。下船之後,先到下屬預備的公館休息了一回。隨手上院,照例先落司、道官廳。一進官廳,只見先有一個人已經坐在那裏了。看樣子,不像本省候補人員。彼此請教「貴姓、台甫」。蕪湖道先自己說了一遍。那人忙稱:「太公祖。」自稱:「姓尹,號子崇,本籍廬州,以郎中在京供職,一向在京是住在敝岳徐大軍機宅裏的。」
蕪湖道明白,便曉得他是綽號琉璃蛋徐大軍機的女婿了。於是又問他:「這趟出京有什麼貴幹?」尹子崇因為同他初見面,有些秘密事情不好出口,只淡淡的說道:「有點小事情要同中丞商量商量,也沒有什麼大事情。」隨問蕪湖道道:「太公祖所管的地方可有什麼好的礦?」蕪湖道看出苗頭,估量他此番一定是為開礦來的,便亦隨嘴敷衍了幾句。
恰巧裏頭先傳見蕪湖道。蕪湖道上去回完公事,就把張軍門身後情形以及替他求恤典的話說了一遍。又說:「張某人原有一個棄妾所生的兒子,一直養在外頭,今年也差不多四十歲。從前跟著黃某人──黃鎮──在四川防營,保至副將銜遊擊。這人雖是武官,甚是溫文爾雅,人很漂亮,公事亦很明白。現在扶了他老人家的靈柩回籍安葬去了。但是現在四川防營已撤,張遊擊沒有了差使,可否求求老師的恩典安置他一個地方?」
原來這撫台從前做臬司時候,同張軍門也換過帖的。官場上換帖雖不作準,只要有人說好話,那交情亦就登時不同泛泛了。撫台原蕪湖道的話,馬上說道:「原來張某人還有個兒子,兄弟聽見了很歡喜。況且是故人之子,我們應得提拔提拔他。可巧這裏的營頭,新近被剛欽差回京,一共做掉了三個統領。有十幾營還是張某人手裏招募的。如今他既然有這們一個好兒子,我這個差使暫不委人。你回去就寫封信給他,叫他葬事一完,趕緊回來。至於他老人家的恤典,等他到了這裏,我們再商量著辦。我同他老人家是把兄弟,還有什麼不幫忙的。」蕪湖道道:「既蒙大師賞恩典,肯照應他,職道去就打個電報給他,叫他把葬事辦完趕緊出來到差。」撫台道:「如此更好。」蕪湖道退出,自去辦事不提。
後來這張國柱竟因此在安徽帶了十幾個營頭,說起來沒有一個不曉得他是張軍門的兒子的。他扶柩回籍的時候,早把三位老姨太太安頓在家。手裏有了抵房子的五萬銀子,著實寬裕,自然各事做得面面俱到了。等他在安徽帶了幾年營頭,索性託人把蕪湖的房子賣掉,又賣到好幾萬銀子入了他的私囊。倒是分出去的幾位老姨太太仗著在教,出來找過他幾次,弄掉了幾千銀子,此外卻一直太平無事。不必細述。
如今且說同蕪湖道在官廳子上碰見的尹子崇,等到蕪湖道見了下來,撫台方才請他。他還沒有來的時候,撫台就皺著眉頭對巡捕說:「他只管天天往我這裏跑些什麼?誰不曉得他是徐大軍機的女婿,一定要把他這塊招牌掮出來做什麼呢?而且琉璃蛋的聲名也不見得怎樣!」正說著,尹子崇進來了。撫台是有侍郎銜的,尹子崇是郎中,少不得按照部裏司官見堂官的體制,見面打躬,然後歸坐。撫台雖不喜歡他,但念他是徐大軍機的姑爺,少不得總須另眼看待。
尹子崇當下先開口說道:「司官昨兒晚上又接到司官岳父的信,叫司官把這邊的事情趕緊料理料理清楚,料理清楚了,就叫司官回當差。過年上半年謁陵,下半年又有萬壽,叫司官不要錯過了機會。」撫台道:「世兄這邊除掉礦務事情,還有別的事嗎?」尹子崇道:「不瞞大人說,就這善祥公司的事,司官就有點來不及了。司官創辦這個公司的時候,說明白招股六十萬,先收一半。雖不是司官的錢,司官卻很費張羅。就是司官的岳父,也幫著寫過幾封信,才有這個局面。不要說礦是好的。但是三十萬銀子已經用完了,下餘的一半股份,人家都不肯往外拿。」
撫台道:「只要礦好,眼看著這公司將來一定發財的。再加以令岳大人的聲望罩在那裏,你世兄又是槃槃〔註:大貌。《世說新語‧賞譽下》劉孝標注引《續晉陰秋》:「大才槃槃謝家安」。〕大才,調度有方,還怕不蒸蒸日上嗎。下餘的一半股份,只要寫信催他們往外拿就是了。利錢既不少人家的,將來發財又可操券,人家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尹子崇道:「不瞞大人說,這件事壞在司官過於要好,實事求是,所以才弄得股東裏頭有了閒話,銀子不肯往外拿。」撫台聽了詫異道:「這又奇了!倒要請教請教。」尹子崇道:「當初才開創的時候,司官就立意事事省儉,所以自從開創到如今,所有的官利一齊都沒有付。原說是等到公司獲利之後,補還他們,原不想少他們的。不料他們都不願意,把後頭的股本就此掯住不付。」撫台道:「呀!原來有此一層。現在你世兄的意思打算怎麼樣呢?開礦本是件頂好的事,不但替中國挽回利權,而且養活窮人不少,若是半途而廢,豈不可惜!現在你世兄有令岳大人的面子,還是勸人家趕緊把股本交齊,或者再招蒙新股。況且這個礦明擺著是個發財的事情,料想人家不至於不肯來。但是兄弟有一句話說:「利錢總應該發給他們。俗語說得好:『將本求利。』有了利錢,人家自然踴躍了。」
尹子崇聽了撫台的這番說話,臉上忽然一紅,好像有許多說話一時說不出口的。停了半天,方搭訕著說道:「大人教訓原極是。但是司官的岳父有信來叫司官回京,不願司官再經手這個事情。況且近來兩個月,先招的股本用完,後頭的一半人家又不肯拿出來,司官已經經手墊了好幾萬銀子下去,所以也急於擺脫此事,能夠早脫身一天好一天。」撫台道:「照閣下的意思想怎麼樣呢?」尹子崇道:「司官亦得回去同股東商量起來看。」
撫台見無甚說得,只得端茶送客,等到送客回來,又跺著腳朝著手下人說:「我們中國人真正孱頭,沒有一件事辦得好的!起初總是說得天花亂墜,向人家招股。等到股本到了手,爛嫖爛賭,利錢亦不給人家。隨後事情鬧糟了,他又不願意幹了。現在也不曉得他打什麼主意!我沒有這大工夫陪他!再來不見!」手下人答應著。不在話下。
且說尹子崇這回上院,原有句話要同撫台商量的,後來被撫台幾句話頂住,使他不能開口,便也無精打采,回到善祥公司裏。幾個公司裏的同事接著問:「那事回過中丞沒有?方才那個洋人又來過了。他的意思,這件事一定要中丞預聞〔註:預問、干預。〕,總得中丞答應了他,以後他到這裏開起礦來,大家可以格外聯絡些。」尹子崇道:「這洋人怎麼這樣糊塗!他不相信我,他一定要撫台答應他他才肯買,我就是不肯折這口氣!你告訴他:這個公司是我姓尹的開創的,姓尹的有什麼事,自有姓徐的擔當!他撫台能夠怎樣?若說他撫台不答應,叫他同我老丈去說!我如今賣定這礦!至於洋人怕撫台掣他的肘,不肯保護他,問撫台可有幾個腦袋,敢得罪外國人!」
尹子崇正在一個人說得高興,一回那個買礦的洋人又來了,後頭還跟著一個通事。尹子崇一見洋人來了,直急的屁滾尿流,連忙滿臉堆著笑,站起身拉手讓坐,又叫跟班的開洋酒,開荷蘭水,拿點心,拿雪茄煙請他吃。當由洋人先同他帶來通事咕嚕了幾句,通事就過來問尹子崇:「同撫台碰過頭沒有?」尹子崇道:「這個礦是我姓尹的手裏開辦的,一切事他作不了我的主。況且還有敝岳徐大軍機在裏頭。將來你們接了手,盡著這一分省分,任憑你愛到那裏開採,你就到那裏去開採。我們可是怕他不保護?只怕他沒有這個膽子。依我說,你們儘管放心去幹。有什麼說話,你索性來同我講,等我去同我們老丈講,包你千妥萬當。」通事當把這話翻譯給外國人聽了。外國人又咕唧了一回,通事又同尹子崇說道:「我們敝洋東的意思,說這個公司雖是你尹先生創辦的,但你尹先生只算得一個商人。就是敝洋東,他也不過是個商人。雖然是一個願賣,一個願買。然而內地非租界可比,華商同洋商斷不能私相授受。為的這開礦的事是要到內地來的:洋商尚不准在內地開設洋棧,豈有准他在內地亂開礦的道理。況且還有一說:就是在租界上華商把賣買倒給了洋商,或是單掛他的牌子,也得到領事公館裏去註冊。如今我們敝洋東走到內地來接你的賣買,怎能夠不經兩邊官長的手就能作準呢。你們中國人說起來總說外國人如何不講情理,如何不守條約,這件事,敝洋東的意思一定要兩邊官長都簽了字,他才肯接手。」
尹子崇聽他的這一番說話,心上老大不自在。通事早把他的命意統通告訴了洋人;再加他那副惱悶的情形,就是通事不翻給外國人聽,外國人也早已猜著了。那洋人的心上豈不明白:這事倘或經了撫台,除非這撫台是尹子崇一流人物,才肯把這全省礦產賣給外人,任憑外人前來開挖,中國官一問不問。倘或這撫台是稍微有點人心的,念到主權不可盡失,利源不可外溢,是沒有不來阻擋的。只要撫台不答應他,這事就辦不成功。所以一回回要尹子崇把這事上下打通,方肯接手。至於尹子崇雖說是徐大軍機的女婿,然而全省礦產即關係全省之事,撫台是一省之主,事關國體,倘若撫台執定不肯,就是軍機大臣也奈何他不得。
尹子崇剛剛聽了撫台一番說話,曉得拿這話同他去講,一定不成,然而面子上又不肯坍台,只好處處拉好了丈人,叫洋人不要聽撫台的話,有話只同他講,他好去同他丈人去講。不料這洋人乃是明白事體的,執定不肯。尹子崇恐怕事情弄僵,公司的事擺脫不得還是小事,第一是把公司賣給外國人,至少也得他們二百萬銀子;除掉歸還各股東股本外,自己很可穩賺一注錢財。因此被他搭上了手,決計不肯放鬆。
閒話少敘。且說當時洋人聽了尹子崇的話,也曉得他此中為難,心上暗暗歡喜。一人自想:「公司雖然接辦不來,弄他幾文也是好的。他有個軍機大臣的好親戚,還怕沒有人替他拿錢嗎?」於是笑嘻嘻的就要告辭。尹子崇還是苦苦留住不放,一定要商量商量。那洋人腦筋一轉,計上心來,連忙坐下聽他說話。尹子崇無非還是前頭一派說話,自己拍著胸脯,說道:「你們這些人為什麼一點膽子都沒有,一定要撫台答應才算數!他的官做得長做不長都在咱老丈手裏。不是說句狂話:我們做出來的事,他敢道得一個『不』字!他要吱一吱,立刻端掉他的缺!還怕沒有人來做!」
通事不響,洋人只是笑。尹子崇又催通事問洋人。通事問過洋人,回稱:「只要你丈人徐大軍機肯簽字也是一樣。」尹子崇道:「肯簽字!一定包在我手裏。」洋人道:「既然如此,尹先生幾時進京,我們同著一塊進京。倘若徐大軍機不肯簽字,非但我這趟進京的盤纏要你認,諒是我這趟由上海到安徽的盤纏以及到了這裏幾多天的澆用〔註:澆,指飲食。澆用,即指飲食等費用。〕,都是要你認的。」
通事說一句,尹子崇應一句。因他說的有「一同進京」一層,尹子崇道:「這層暫時倒可不必。等我先進京,把老頭子運動起來,彼時再打電報給你們,然後你們再進京不遲。但是一件:事情不成,一切盤纏等等自然是我的。設或事情成功了,你們又翻悔起來,叫我去找誰呢?」洋人道:「彼此是信義通商,那有騙人的道理。」尹子崇道:「但是口說無憑,你總得付幾成定銀擺在這裏,方能取信。」洋人想了一回,問道:「付多少呢?如果是我翻悔,說不得定錢罰去;倘你翻悔,或是竟其辦不成功,怎麼一個議罰呢?」尹子崇道:「我是決計不翻悔的。」洋人道:「你雖如此說,我們章程總得議明在先,省得後論。」尹子崇道:「是極,是極。」於是躊躇了一回,先要洋人付二成。又說:「這全省的礦,總共要你二百四十萬銀子,也總算克己的了。二成先付四十八萬。」洋人嫌多。後來說來說去,全省的礦一概賣掉,總共二百萬銀子,先付二成四十萬。洋人只答應付半成五萬。又禁不住尹子崇甜言蜜語,從五萬加到先付十萬,即日成交。先由尹子崇簽字為憑,限五個月交割清楚。如其尹子崇運動不成,以及半途翻悔,除將原付十萬退出外,還須加三倍作罰。
此時,尹子崇一心只盼望成功,洋人當天付銀子,凡洋人所說的話,無不一一照辦,事情一齊寫在紙上,自己簽字為憑。寫好之後,尹子崇等不及明天,當時就把自己的花押畫了上去,意思就想跟著洋人要到寓處去拿錢。洋人說:「我的錢一齊存在上海銀行裏。既然答應了你,早晚總得給你的。橫豎事情已經說好了,我在這裏也沒有什麼耽擱,明天就回上海。你們可以派個人一塊兒跟我到上海拿銀子去。」
尹子崇聽了,心上雖然失望。無奈暫時忍耐,把那張簽的字權且收回。又回頭同公司人說:「叫誰去收銀子呢?」想來想去,無人可派,只得自己去走一遭。當同洋人商量,後天由他自己同往上海,定銀收清之後,他亦跟手前赴北京。洋人應允,自回寓所。這裏尹子崇也不知會股東,便把公司裏的人一概辭掉,所以公司辦的事情一概停手。又把現在租的大房子回掉,另外借人家一塊地方,但求掛塊招牌,存其名目而已。凡是自己來不及幹的,都託了一個心腹替他去幹,好讓他即日起身。正是有話便長,無話便短。兩天到了上海。收到洋人銀子,把那張簽的字交給洋人。洋人又領他到領事跟前議了一回。此時尹子崇只求銀子到手,千依百順,那是再要好沒有。他本是個闊人,等到這筆昧心錢到手之後,越發鬧起標勁來,無非在上海四馬路狂嫖爛賭,竭辦報效好幾萬,不必細表。
他來的時候,正是五月中旬,如今已是六月初頭。依他的意思,還要在上海過夏,到秋涼再進京,實實在在是要在上海討小。有班謬託知己的朋友,天天在一塊兒打牌吃酒,看他錢多,覷空弄他幾個用用,所以不但他自己不願走,就是這班朋友也不願意要他走。
後來,還是他自己看見報上說是他丈人徐大軍機因與別位軍機不和,有摺子要告病。他自己自從到了上海,一直嫖昏,也沒有接過信,究竟不曉得老丈告病的話是真是假。算了算,洋人限的日子還有三個多月,事情盡來得及。但是一件:老丈果真告病,那事卻要不靈。心上想要打個電報到京裏去問問。又一想自己從到上海,老丈跟前一直沒有寫過信,如今憑空打個電報去,未免叫人覺得詫異。左思右想,甚是為難。後來幸虧他同嫖的一個朋友替他出主意,叫他先打個電報進京,只問老頭子身體康健與否,不說別的。他便照樣打去。第二天得到舅爺的回電,上寫著「父病痢」三個字。尹子崇一想,他老丈是上了歲數的人了,又是抽大煙,是禁不起痢的,到此他才慌了,只得把娶妾一事暫擱一邊,自己連夜搭了輪船進京。所有的錢,五成存在上海。二成匯到家裏,上海玩掉了一成,自己卻帶了一成多進京。
當下急急忙忙,趕到京城。總算他老丈命不該絕,吃了兩帖藥,痢疾居然好了。尹子崇到此把心放心。但是他老丈總共有三個女婿:那兩個都是正途出身,獨他是捐班,而且小時候,仗著有錢,也沒有讀過什麼書,至今連個便條都寫不來。因此徐大軍機不大歡喜他。他見了丈人,一半是害怕,一半是羞愧,賽如鋸了嘴的葫蘆一般,不問不敢張嘴。如今為賣礦一事,已在洋人面前誇過口,說他回京之後,怎麼叫丈人簽字,怎樣叫丈人幫忙,鬧得一天星斗。誰知到京之後,只在丈人宅子裏乾做了兩個月的姑爺,始終一句話未曾敢說。看看限期將滿,洋人打了電報進京催他,他至此方才急的了不得,一個人走出走進,不得主意。如此者又過了十幾天。買礦的洋人也來了,住在店裏,專門等他,不成功好拿他的罰款,更把他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似的。
自古當:「情急智生。」他平時見老丈畫稿都是一畫了事,至於所畫的是件什麼公事是向來不問的。尹子崇雖然學問不深,畢竟聰明還有,看了這樣,便曉得老丈是因為年紀大了,精神不濟的原故,這件事倒很可以拿他朦一朦。又幸虧他那些舅爺當中有兩位平時老子不給他們錢用,大家知道老姊丈有錢,十兩、八兩,一百、八十,都來問他借,因此這尹子崇丈人跟前雖不怎樣露臉,那些使他錢的舅爺卻是感激他的,所以郎舅當中彼此還說得來。尹子崇也曾把這賣礦一事同他舅爺談過,幾個舅爺都一力攛掇他成功,將來多少總得沾光幾文。當下大家都曉得尹子崇被洋人逼的為難,都來替他出主意。
後來還虧他一個頂小的舅爺,這年不過一十九歲,年紀雖小,心思最靈,仗著他父親徐大軍機的喜歡他,他便幫著出壞主意,言明事成之後,酬謝他若干。尹子崇自然應允。他先把外頭安排停當,然後回去運動老頭子。曉得老頭子同前門裏一個什麼寺的和尚要好,空閒了常常往這寺裏跑。這寺裏的當家和尚,會詩會畫,又會替人家拉皮條。他既同徐大軍機做了一人之交,惹得那些走徐大軍機門路的都來巴結這和尚。而且和尚替人家拉了皮條,反絲毫不著痕跡,因為徐大軍機相信他,總說他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慈悲為主,凡是和尚託的人情,無論如何,總得應酬他。和尚做的這些事,雖然瞞得過老大人,卻是滿不過少大人。幸虧這和尚見了少大人甚是客氣,反借著別的事情替少大人出點力,以為求容之地。這些少大人雖然明知道他的所為,因為念他平日人還恭順,亦就不肯在老頭子跟前揭穿他的底子。這番尹子崇小舅爺替他出的主意,就靠在這老和尚身上。
老和尚曉得少大人有此一番作為,便也不敢怠慢。檢了空日,備了一桌素齋,預先自己到府邀請徐大人這日赴宴。徐大軍機自然立刻應允。到了那天,徐大軍機朝罷無事,便坐了車子一直徑去,見了和尚,談詩談畫,風雅得很。正談得高興頭上,尹子崇先同小舅爺趕到寺裏,說是伺候老爺子來的。徐大軍機並不在意。和尚見了,竭辦拉攏,說道:「備一桌素齋,本來嫌人少;如今你二位到這裏,陪陪老大人,那是再好沒有的了。」二人亦謙遜了一回。
老和尚丟下他二人,仍去同老頭子談天。才談得幾句,忽然聽得窗子後頭一陣洋琴的聲音。和尚耳尖,聽了先問香火道:「這是誰又在那裏弄這個東西?」香火道:「就是前天來的那位外國王爺。」和尚道:「叫別的師傅陪陪他,不要怠慢了人家。我這裏陪徐大人,沒工夫去招呼他,就說我不在家就是了。」香火答應著出去。這個檔口,尹子崇郎舅兩個也已出去。徐大軍機便問:「這外國王爺是怎樣的一個人?」和尚道:「人倒是很好的一個,也是在教。他的教原同我們釋教差仿不多,都是一心向善的。他自從到京之後,一直就住在他們公使館裏。前頭到過寺裏一次,是我出去陪他的。我雖然不會他們的說話,有了通事傳話,都是一樣的。這人彈得一手好洋琴,還會做做外國詩。有一部什麼外國人詩集,當中選刻他的詩很不少,可惜都是外國字,我們不認得。倘若懂得他們的文理,同他唱和唱和,結交一個海外詩友,倒是一樁極妙之事!」
徐大軍機道:「你既然說得他如此好,為什麼不請他來會會呢?」和尚道:「講起外交的禮節,他既來了,原應該我自己去接他的。況且他也是王爺之分,非同尋常可比。但是難得今天你大人有空,我們正想借此談談心,所以讓他們去陪他也是一樣的。」徐大軍機道:「停刻我們還要在這裏吃飯,倘若被他闖進來,反為不美。我看還是請他來會會的好。如果他沒有吃飯,就讓他一塊兒吃素齋,我們的禮信總到的了。」和尚巴不得這一聲,立刻丟下徐大軍機,自己去請。
一霎時只見和尚在前頭走,洋人在當中,尹子崇郎舅兩個跟在後頭。洋人身旁還有一個人,想必是通事了。進屋之後,徐大軍機先站起來同他拉手,他亦趕著探帽子。徐大軍機一見兒子、女婿都跟在後頭,便說了聲「你們倒同他先會過了。」和尚連忙湊熱鬧,說道:「虧得請他進來。他剛才見少大人、尹姑爺,把他樂的了不得,正商量著一同來見你老大人哩。」當下分賓歸坐。寒暄得不到三五句,和尚恐怕問出破綻來,急急到外間調排桌椅,催他們入座。從前,徐大軍機在寺裏吃飯,都是一張方桌,同這當家和尚兩個人對面坐的。如今多了四個人,六人三對面,方桌亦還坐得下,再不然,加張圓桌面子也坐得很舒服,很寬展了。那知和尚竟不其然,只見他對著香火說道:「徐大人常常來的,外國人還是頭一遭哩。一時頭上,素番菜來不及辦,就拿這中國菜請他,似乎覺得不恭敬些。現在我一個法子,你們到西書房裏把那張大菜桌子,那些椅子都搬過來,用大菜傢伙吃中國菜。我們依他一樣,他總不能說我什麼了。」一霎時,調排已定,隨請入座。徐大軍機走到外間一看,只見擺的是很長桌子。和尚便說:「徐大人,咱們今天是中西合壁:這邊底下是主位,密司忒薩坐在右首,他同來這位劉先生坐在左手。靠著主人右手這一位,在他們外國人算是頭一席,所以你老大人無須同他客氣的。」當下坐定之後,和尚又叫開洋酒、荷蘭水。洋人不會用筷子,又替他換了刀叉。當下說說笑笑,都是些不相干的話。徐大人找出多少話來應酬他,都是少大人,尹姑爺同著翻譯替他支吾的。
等到吃過一大半,約摸徐老頭兒有點倦意,不曉得洋人同翻譯說了幾句什麼話,翻譯便同少大人說:「我們敝洋東極其仰慕徐大人,從前沒有到中國時候,就常常見人提起徐大人的名字的。他現在跟著我們中國人,亦很認得幾個中國字。」和尚急忙插口道:「認得了中國字,將來就好做中國詩了。只是我們不認得洋字,不會看他的詩,實在抱愧得很。」和尚說的話大家亦沒有理會。那通事劉先生又說道:「敝洋東的意思,想求大人把大人的名字三個字寫在一張紙上給他看。」徐大軍機聽了大喜,立刻叫拿筆硯。又見洋人從身上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大疊的厚洋紙,上頭還寫著洋字,花花綠綠的,看了亦不認得。通事把這一疊紙接過來送到徐大軍機面前,說道:「敝洋東嫌中國紙不牢,身上一搓就要破的,請大人把三個字寫在這張紙上。」徐大軍機此時絲毫不加思索,立刻戴上老花眼鏡,提起筆來,把自己的名字三個字端端整整寫了出來。通事拿回給洋人看過。洋人又咕嚕了兩句,通事又把那疊紙梟去幾張,重新送到徐大軍機面前,說道:「敝洋東想求大人照樣再替他寫三個字。前頭寫的是他自己留著當古玩珍藏;這寫的,他要帶到外國去,把這三個字印在他的書當中。」和尚又幫著敷衍道:「想是這位外國詩翁今天即席賦詩,定歸把他今天碰見老大人一齊都做了進去,所以要把老大人的名字刻在他的詩稿當中,這倒是海外揚名的。」和尚一面說,徐大軍機早已寫完,又傳到洋人手中。洋人拿起來往身上一藏,然後仍舊吃酒吃菜。和尚見事弄好,便丟了眼色給香火,催廚房趕緊出菜。
一霎席散,讓少大人、尹姑爺陪了洋人到西書房裏吃茶,他自己招呼徐大軍機。徐大軍機又坐了半天,喝了兩杯茶,方才坐車先自回去。至此和尚方才踱到西書房來,正見少大人在那裏指手劃腳,自己稱揚自己哩。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