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唐二亂子唐觀察從宮門進貢回來,受了一肚皮的氣,又驚又嚇,又急又氣。回到寓處,脫去衣裳,先吃鴉片煙過癮。一面過癮,一面追想:「今日之事,明明是舅爺查三蛋混帳!我想我待他也不算錯,拿他當個人託他辦事,不料他竟其如此靠不住!你早說辦不來,我不好另託別人?何至於今天坍這一回台呢!」往來盤算,越想越氣。然而現在的事情少他不得,明曉得他不好,又不敢拿他怎們發作,只好悶在肚裏。過足了癮,開飯吃飯。老爺一肚皮悶氣無處發洩,只好拿著二爺來出氣,自從進門之後罵人起,一直罵到吃過飯還未住口。
查三蛋見他罵的不耐煩,於是問他:「許人家的二萬頭怎麼樣?」唐二亂子道:「有什麼怎麼樣!不過是我晦氣,注著破財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叫朋友拿摺子再到錢莊裏打二萬銀子的票子給查三蛋。臨走的時候,卻朝著查三蛋深深一揖,道:「老哥,這遭你可照應照應愚妹丈罷!愚妹丈錢雖化得起,也不是偷來的!出的也不算少了!我也不敢想甚麼好處,只圖個『財去身安樂』罷!老哥,千萬費心!」查三蛋聽他的話內中含著有刺,畢竟自己心虛,不禁面上一紅一白,想要回敬兩句,也就無辭可說了。掙扎了半天,才說得一句道:「我們至親,我若是拿你弄著玩,還成個人嗎。單是他們不答應,也是叫我沒有法子!」唐二亂子並不理他。查三蛋同了那個朋友去劃銀子不題。約摸過了五個鐘頭的時候,其時已將天黑,唐二亂子見他沒有回報,不免心中又生疑慮,便想派人去找他。正談論間,只見他從外頭興興頭頭的進來,連稱「恭喜──」。唐二亂子一聽「恭喜」二字,不禁前嫌盡釋,忙問:「銀子可曾交代?進的貢怎麼樣了?」查三蛋道:「銀子自然交代。貢都進上去了。聽說上頭佛爺很歡喜,總管又幫著替你說話,已有旨意下來,賞你個四品銜。」唐二亂子道:「甚麼四品銜!我自己現現成成的二品頂戴,進了這些東西,至少也賞我個頭品頂戴,怎麼還是四品銜?難道叫我縮回去戴藍頂子不成?」查三蛋道:「只個不曉得。但是,恩出自上,大小你總得感激。就是你說的有現成的紅頂子,這個不相干。──那是捐來的,就是特旨賞的,到底兩樣。」唐二亂子道:「道臺本是四品,也不在乎又賞這個四品銜!」查三蛋道:「這個何足為奇!怎麼有人賞個三品銜,派署巡撫?難道巡撫不比三品銜大些?」終究唐二亂子秉性忠厚,被查三蛋引經據典一駁,便已無話可說;並不曉得凡賞三品銜署理巡撫的都由廢員起用一層。他仕路閱歷尚淺,這都不必怪他。且說他自從奉到賞加四品銜的資訊,心上一直不高興。無奈查三蛋只是在傍架弄著,說:「無論大小,總是上頭的恩典。到底上起任來,官銜牌多一付。你雖不在乎此,人愛卻求之不得。無論如何,明天謝恩總要去的,倘若不去,便是看不起皇上。皇上家的事情,一翻臉你就吃不了。還是依著他辦的好。」唐二亂子無奈,只得一一遵行。
到了第二日謝恩下來,無精打采的,也沒有拜客,一直回到寓處,心想:「我化了不差十五萬銀子,只弄到這們一點點好處,真正划算不來!」一個人正低著頭亂想,忽見管家拿進一張名片來,說是「有客拜會」。唐二亂子舉頭看時,只見片子上寫著「師林」兩個大字,便知又是旗人了。楞了一回,回稱:「我不認得這人。他是誰?來拜我做甚麼?」管家道:「小的也問過他們爺們。他們爺們說:他老爺是內務府堂郎中〔註:內務府總管屬下的官員。〕的兄弟。曉得上回文明文老爺拿了老爺一萬銀子,事情沒有辦妥。如今這一萬銀子的事情,連堂官都曉得了,交派他老爺的哥哥查辦這事。他老爺的哥哥為著事情忙,所以特地派他四老爺來的,因為自己親兄弟,各式事情靠得住點。」唐二亂子此時正因一注注的銀子化的冤枉,心上肉痛,一聽這話,心想:「這樁事怎麼會被內務府堂官曉得?如果內務府堂官用了我的錢,少不得總有好處到我,倘若沒有用,這個錢果然被姓文的吃起,也總有個水落石出,不如請他進來問問再講。」主意打定,便吩咐一聲「請」。
此時六月天氣,正是免褂〔註:即免穿外褂。按禮節會客時於長袍之外須穿外褂,但在三伏天時可以「免褂」。〕時候。師四老爺下得車來,身上穿了一件米色的亮紗開氣袍,竹青襯衫,頭上圍帽,腳下千層板的靴子,腰裏羊脂玉螭虎龍的扣帶,四面掛著粘片搭連袋、眼鏡套、扇套、表帕、檳榔荷包,大襟裏拽著小朝煙袋,還有什麼漢玉件頭,叮呤噹啷,前前後後都已掛滿。進門的時候,手裏還搖著團扇,鼻子上架著大圓墨晶眼鏡。走到會客廳坐下。等了一回,主人出來。師四老爺慌忙除掉眼鏡,把團扇遞在管家手中,因係初見,深深一躬。唐二亂子連忙還禮。禮畢歸坐,先敘寒暄。
師四老爺為人著實圓到,見了唐二亂子說了無數若干的仰慕話,又說:「兄弟常常聽見家兄提起大名,每恨不能一見;今日齊巧有堂派查辦的公事,家兄裏頭事情多,不得閒,所以派了兄弟來的。所查的事情,老哥想已曉得的了?」唐二亂子道:「恰恰曉得。多承諸位大人及令兄大人費心,兄弟實在感激得很!諸位大人及令兄大人跟前,兄弟還沒有過來請安,甚是抱歉!」師四老爺道:「自家人,說那裏話來!」唐二亂子道:「文某人同四哥是同衙門?」師四老爺道:「兄弟在銀庫上行走,文某人在外頭當些零碎差使,雖同衙門,卻不同在一處,不過曉得有他這麼一個人罷了。現在是上頭堂官曉得了這樁事情。不瞞老哥說:這些事情原是瞞上不瞞下,常常有的,就是家兄及兄弟也常常替人家經手。堂官曉得了這件事很生氣,說:『被他這一鬧,豈不拿我們內務府的牌子都鬧壞了嗎!』馬上要撤姓文的差使,還要拿他參辦。後來是家兄出了一個主意,說:『文某人這注錢到手不多幾天,大約還可以歸原。現在不如暫且不拿他發作,由我們下頭嚇嚇他,騙騙他;等他把原銀繳了出來,就求上頭給他一個恩典。一來保全他的聲名,二來拿銀子還了原主,亦可見得我們內務府的牌子到底不錯。』堂官聽了家兄的話,甚以為然,答應照辦。誰知家兄事情雖則拉在身上,無奈一天到晚公事忙不了,那裏還有工夫管這些閑帳。一擱擱了三天,難為上頭堂官倒惦記著這事,今天又問了下來,所以家兄特地派兄弟過來先問問詳細情形,好斟酌一個辦法。」唐二亂子道:「多蒙費心!」說著,便把姓文的事情細述一遍。又道:「兄弟並不是捨不得這一萬銀子,為的是情理上說不過去。」師四老爺道:「是喲,等到回去告訴了家兄,再過來稟覆。」
於是二人又談了些別的閒話。唐二亂子著實拿師四老爺恭維;又道:「現在朝廷廣開言路,昨兒新下上論,內務府人員可以保送御史,將業貴府衙門又多一條出路。」師四老爺皺著眉頭,說道:「好什麼!外頭面子上好看,裏頭內骨子吃虧。粵海、淮安,江甯織造一齊裁掉,你算算,一年要少進幾個錢?做了都老爺,難道就不喝西風?就是再添一千個都老爺,也抵不上兩個監督、一個織造的好:這叫做『明升暗降』。」
唐二亂子又問他住處。師四老爺道:「家兄及兄弟都是一天到晚不回家的時候多。有什麼事情,兄弟過來,千萬不敢勞駕。」說完,起身告辭。臨時上車,又再三作揖打恭,叫唐二亂子不要回拜。唐二亂子只得答應著。等到師四老爺去後,唐二亂子一人想道:「憑空丟掉一萬銀子,一點聲音也沒有聽見,真正恨人!卻不料這事竟被內務府堂官曉得,看起來這銀子倒還有回來的指望。銀子小事,堵堵查三蛋的嘴也好。」想罷,怡然自得。因為師四老爺再三叮囑不要回拜,只好遵命,意思想過天邀他吃飯,以補此情。
誰知到了次日一大早,師四老爺改穿了便衣過來,說:「昨日兄弟回去之後,就把詳細情形告訴家兄。家兄當時就把姓文的找了來。你曉得這姓文的是誰?」唐二亂子道:「不曉得。」師四老爺道:「他就是福中堂的嫡親侄少爺。他叔叔現在闊了,未曾入閣,就奉旨抬進了鑲白旗。因為他侄兒沒出息,不幹正經,所以一點不肯照應他,由他一個人去混。他還常常打著他叔叔的旗號,在外頭招搖撞騙,弄人家的錢。被福中堂曉得了,打過好幾頓,鎖在一間空屋裏,此番不曉得幾時放出來的。我們堂官總看他叔叔分上,常派他個小差使,等他混兩個錢使;大一點事情又不敢派他,怕他要鬧亂子。如今好,索性又把堂官的旗號打出來了。家兄一想,這件事倘要認真辦起來,與受同科,不但姓文的擔不起,就是老哥亦落不是的。再說句老實話,福中堂的面上也不好看。平時他老人家雖然恨他侄兒,等到有起事情來,『折了膀子往裏彎』,總是幫自己人的。就是老兄也不犯著因此得罪福中堂。所以家兄一聽是他,越發要替兩面把這事圓全下來。當時找著他之後,衙門裏不便說話,家兄請他上館子,吃到了一半,才把這事先吐一點風給他。他起初還想賴,後來被家兄點了兩句眼,他無話說了,然後自己招認的,自認是一時糊塗,央告家兄替他想法子。家兄看他軟了下來,索性嚇他一嚇,便同他說道:『你老哥這件事也太荒唐了!原主兒已在都察院拿你告下了,不久就有文書來提你歸案的。堂官今兒早上得了這個信,氣的了不得,已回過你們老中堂。將來都察院文書來的時候,因為要顧本衙門的聲名,不能不拿你公事公辦。』誰知這一嚇,才把個小哥嚇毛了。這小哥兒不管有人沒人,在館子裏朝著家兄就跪下了,求著替他想法子。家兄一見大驚,說:『這是什麼地方!有話請起來說,被人家瞧著算那一回事呢!』家兄叫他起,他不肯起,後來好容易被家兄拉了起來。家兄就問他:『你這個錢可曾動過沒有?』那姓文的回稱:『剛正騙到之後,一直沒有敢出手。這兩天聽聽外頭風聲定些,到昨日才動了九百幾十銀子。』家兄道:『好好好。現在你把那未動的九千零幾十兩銀子拿了來。堂官跟前,我替你想法子去,保你無事。』姓文的說:『總要能夠按住姓唐的不告才好。』家兄就說:『唐觀察那裏,有我們兄弟倆替你求情,這點面子還有。』」
唐二亂子此時聽得一萬銀子尚有九千多好收回,早已心滿意足,便連連的說道:「不要說是還能夠收九千多,就是再少些,只要賢昆仲一句話,兄弟無不遵命。──況且賢昆仲替兄弟出了一把力,難道兄弟就不該應拿出兩吊銀子來道乏嗎。」師四老爺道:「咱們自己人,還說甚麼道乏!你快別說了,叫人不好意思的。」唐二亂子道:「四哥雖如此說,兄弟總得盡心的。」
師四老爺道:「兄弟的話還沒有完。家兄見他肯把九千多銀子交出來,便不肯放鬆一步。當時拿話攏住他,等到吃完了飯,同他同車到他家裏,叫他把銀子一五一十統通交代了家兄,點過數目不錯,然後家兄又到衙門裏找到兄弟,叫兄弟先過來送個信。並且叫兄弟代達,說姓文的拿了老哥這邊一萬銀子,已經被敝衙門的兩位堂官統通知道。後來是家兄出主意,叫姓文的吐出來,求上頭保全他的功名。現在上頭已答應。姓文的銀子,家兄亦業已到手。卻不料已經被他用掉了九百多兩,歸不得原,上頭堂官跟前就不好交代。倘若為著這九百多兩銀子弄得姓文的壞官:一來他們令叔面子上不好看;二來家兄騙他這個九千多銀子出來,原答應他保他無事,現在也不可失信於他。但是銀子只有九千零幾十兩,堂官不好拿來交還吾兄。愚兄弟有錢的時候呢,這幾百銀子就替姓文的墊了出來,等他光光臉;只要預先同老哥說一聲,將來老哥銀子到手之後,把那九百多兩仍舊算還就是了,連利錢都不要的。大家都是為朋友,有什麼說不明白。無奈愚兄弟應酬大,錢來不夠用,都弄得前缺後空。一個堂郎中,一個銀庫,連著九百多銀子都墊不出,說出來人家亦不相信。要不是老哥跟前,彼此知己,兄弟也不好實說。」唐二亂子道:「笑話!賢昆仲如此出力,已經當不起,怎麼好再叫賢昆仲帖錢。少掉九百多銀子,兄弟情願自己吃虧,既不要賢昆仲代認,也決計不要文某人吐出來,一則顧全福中堂面子,二則我們那裏不拉個朋友。拜求四哥代為稟覆貴衙門的幾位大人,這九百多兩銀子就說我姓唐的情願不要了,務求諸位大人不必追究此事。」
師四老爺連忙分辯道:「你老哥不在乎這九百多銀子,我們有什麼不曉得。不過姓文的總得把一萬銀子歸原,由他完完全全交到堂官手裏,再由堂官完完全全交給老哥,然後大家都有面子,倘若少了一分一釐,姓文的就不能交代上頭,上頭也不能交還老哥。這是老哥不說甚麼,勉強收了,終究於敝衙門聲名有礙。現在用了這九百多銀子,上頭堂官還不曉得是姓文的拉住家兄替他想法子。所以家兄叫小弟過來代達:不看別的,總看他令叔福中堂分上,由老哥這邊借給他九百多銀子,等他把一萬之數湊足,交代上頭。好在此款終究是歸老哥的。將來老哥一同收了回來,彼此不響起。如此辦法,不但成全了姓文的功名,且顧全了他叔叔福中堂的面子,三則敝衙門也保全聲名不少。我們敝衙門人沒有一個不感激老哥。至於老哥說甚麼道乏,我們敝衙門上下已承老哥保全不少,還敢想什麼好處;就是老哥另有賞賜,家兄及小弟亦決計不敢再領的。」唐二亂子聽了他話,心上盤算了一回,自言自語道:「面子上叫我拿九百銀子去換九千銀子回來,而且連那九百也還我,不過他們借去用一用,此事原無不可。但是我同姓師的才第二回見面,一來人心測摸不定,二來他哥是堂郎中,他自己又管著銀庫,如此發財的官,連九百多銀子都無處拉攏,這個話誰能相信。我已一誤再誤,目下不能不格外小心。我與其脫空九百多銀子,我情願失撇二千銀子:姓文的用掉九百多,總算一千,我不要他還我;九千當中,我情願再送他昆仲一千道乏。況且這種事情何必定要煩動堂官,莫妙於大家私下了結。」主意打定,便委宛曲折告訴了師四老爺。師四老爺也曉得他九百多銀子不肯脫空,然而面子上掉不過來,便道:「這也怪不得老哥。兄弟同老哥新交,姓文的九千銀子沒有拿回來,反叫老哥先拿出九百多兩,無論誰不能相信。」唐二亂子亦忙分辯道:「並不是不相信四哥,為的是大家簡便辦法,省得堂官知道。」師四老爺道:「這事原是堂上派下來的,怎能夠不稟覆。這事亦是兄弟荒唐,不該應來同老哥商量,先叫老哥墊銀子。現在不說別的,姓文的用掉的九百多不要他還,兄弟回去同家兄商議,無論如何為難,總替他想個法兒湊齊這一萬整數,等他在堂官面前交代過排場。堂官眼前既然老哥不願出面,兄弟同家兄說,將來仍由兄弟把這一萬銀子的銀票送過來。兄弟也不同老哥客氣,老哥就預備一張一千銀子的銀票還了兄弟就是了。雖弟雖沾光幾十銀子,拿回去到堂官跟前替老哥賞賞人也不能少的。至於道乏,萬萬不敢。」
唐二亂子見他說得如此,有何不放心之理,立刻滿口應承。師四老爺又問:「老哥給姓文的一萬銀子是誰家的票子?」唐二亂子道:「是恒利家的票子。」師四老爺道:「如此甚好。我們來往的亦是恒利。明天仍到恒利打張一萬銀子的票子來就是了。」說罷自去。唐二亂子果然也到恒利劃了一張一千銀子的票子,預備第二天換給師四老爺;另寫了一千,說是人家出了這們一把力,總得道乏的。誰知到了次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唐二亂子心上急的發躁,想:「他說得如此老靠,斷無不來之理,莫非出了岔子,又有什麼變卦?」左思右想,反弄得坐立不定。
好容易等到天黑,師四老爺來了。唐二亂子喜得什麼似的,迎了進來,讓茶讓煙。師四老爺說:「本來早好來了,無奈堂官定要見老哥一面,反怪老哥許多不是,都是家兄替你抗下來的。現在也不要你去見了。銀子也拿來,這話也不用提了。為了這件事,兄弟今兒一天沒有吃飯。」唐二亂子忙說:「我們同去吃館子。」師四老爺道:「兄弟還有公事,要緊把東西交代了回去,改日再奉擾罷。」唐二亂子一再挽留,見他不肯,只得甘休。於是師四老爺方在靴頁子裏掏出一大搭的銀票,從幾萬至幾千,一共約有十幾張,翻來覆去,才撿出一張一萬銀子的票子。剛要遞到唐二亂子手裏,又說:「昨兒說明白要恒利的票子,這張不是。」於是又收了回去,又在票子當中撿了半天,撿出一張恒利的一萬票子,交代唐二亂子看過無誤。
唐二亂子見他有許多銀票,心想:「到底內務府的官兒有錢。他昨天還推頭沒有錢墊,這話哄誰呢。」師四老爺也覺著,連忙自己遮蓋道:「這都是上頭發下來給工匠的。兄弟若有這些錢,也早發財了,不在這裏做官了。」說話之間,唐二亂子也把自己寫好的兩張一千頭的銀票拿出來交代師四老爺。師四老爺一看是兩張,忙問:「這一千做什麼用?」唐二亂子道:「令兄大人及四哥公事忙,兄弟連一標酒都沒有奉請,這個折個幹罷。」師四老爺把眉頭一皺,道:「說明白不要,你老哥一定要費事,叫兄弟怎麼好意思呢。」唐二亂子道:「這算得什麼!以後叨教之處多著哩。」師四老爺道:「既然老哥說到這裏,兄弟亦不敢自外,兄弟這裏謝賞了。」說著,一個安請了下去。請安起來,把銀票收在靴頁子裏,說有要緊公事,匆匆告辭出門而去。臨走的時候,唐二亂子又頂住問他的住處,預備過天來拜。師四老爺隨嘴說了一個。
自此唐二亂子得意非凡。過天查三蛋來了,唐二亂子又把這話說給他聽,面孔上很露出一副得意揚揚之色。查三蛋只是冷笑笑,心上卻也詫異,說道:「像他這樣的昏蛋,居然也會碰著好人,真正奇怪!」誰知過了一天出門拜客,趕到師四老爺所說的地方,問來問去,那裏有姓師的住宅。唐二亂子罵車夫無用。等到回來,又差人到內務府去打聽堂郎中及銀庫上,那裏有什麼姓師的。唐二亂子這才嚇壞了。連忙再取出那張一萬頭票子,差個朋友到恒利家去照票。櫃上人接票在手,仔細端詳了一回,又進去對了一回票根,走出來問:「你這票子是那裏來的?」去人說:「是人家還來。怎樣?」櫃上人冷笑一聲道:「這時那裏來的假票子!幸虧彼此是熟人,不然,可就要得罪了。如今相煩回去拜上令東,請查查這張票子是那裏來的,膽敢冒充小號的票子!查明白了,小號是要辦人的!」去人一聽這話,嚇得面孔失色,連忙回來通知了東家。唐二亂子也急得跺腳,大罵姓師的不是東西,立刻叫人去報了坊官,叫坊官替他辦人。自此以後,唐二亂子就躲在家裏生氣,一連十幾天沒有出門。查三蛋也曉得了,不過背後拿他說笑了幾句,卻沒有當面說破。
又過了些時,到了引見日期,唐二亂子隨班引見。本來指省湖北,奉旨照例發往。齊巧碰著這兩日朝廷有事,沒有拿他召見。白白賠了十五萬銀子進貢,不過賞了一個四品銜,餘外一點好處沒有。這也只好怪自己運氣不好,註定破財,須怨不得別人。
閒話少敘。且說唐二亂子領憑到省,在路火車輪船非止一日。路過上海,故地重臨,少不得有許多舊好新歡,又著實搗亂了十幾天,方才搭了長江輪船前往湖北。
單說此時做湖廣總督的乃是一位旗人,名字叫做湍多歡。這人內寵極多,原有十個姨太太,湖北有名的叫做「制台衙門十美圖」。上年有個屬員,因想他一個什麼差使,又特地在上海買了兩個絕色女子送他。湍制台一見大喜,立刻賞收,從此便成了十二位姨太太。湖北人又改稱他為「十二金釵」,不說「十美圖」了。
湍制台未曾添收這兩位姨太太的時候,他十位姨太太當中,只有九姨太最得寵。這九姨太是天津侯家後窯子裏出身,生得瘦刮刮長攏面孔,兩個水汪汪的眼睛,模樣兒倒還長得不錯,只是脾氣太刁鑽了些。天生一張嘴,說出話來甜蜜蜜的,真叫人又喜又愛,聽著真正入耳;若是她與這人不對,罵起人來,卻是再要尖毒也沒有。她巴結只巴結一個老爺,常常在老爺跟著狐狸似的批評這個姨太太不好,那個姨太太不好。起先湍制台總還聽她的話,拿那些姨太太打罵出氣。然而湍制台雖然糊塗,總有一天明白,而且天天聽她絮聒,也覺得討厭。
有天這九姨太又說大姨太怎麼不好,怎麼不好。湍制台聽得不耐煩,冷笑了一笑,隨口說了一句道:「我光聽見你說人家不好,到底你比別人是怎樣個好法?我總不能把別人一齊趕掉,單留你一個。況且這大姨太是從前伺候過老太爺、老太太的。就是去世的太太也很歡喜他。我看死人面上,她就是有不好,也要擔待她三分。你既然多嫌她,你住後進,她住前院,你不去見她就是了。」九姨太因為湍制台一向是同她遷就慣的,忽然今兒幫了別人,這一氣非同小可!不等湍制台說完,早把眉毛一豎,眼睛一瞪,拿出十指尖尖的手朝著自己的粉嫩香腮,畢畢拍拍一連打了十幾下子,一頭打,一頭自己罵自己道:「我知道我這話就說錯了!我是什麼東西,好比得上人家!人家是伺候過老太爺、老太太的!有功之臣,自然老爺要另眼看待!既然要拿她抬上天去,橫豎太太死了,為什麼不拿她就扶了正?我們一齊死了讓她!」
湍制台是吃鴉片的,每位姨太太屋裏都有煙傢伙。九姨太順手在煙盤裏撈起一盒子鴉片往嘴裏一送,趁勢把身子一歪,就在地下睏倒了;睏在地下又趁勢打了幾個滾,兩隻手在地下亂抓,兩隻腳卻蹬在地板上,繃冬繃冬的響;頭上的頭髮也散了,一頭悲翠簪子也蹬成好幾段了;嘴裏還是哭罵不止。湍制台看了這個樣子,又氣又恨又發急:氣的是九姨太有己無人,恨的是九姨太以死訛詐;急的是九姨太吞了鴉片煙,倘若不救,就要七竅流血死的。事到此間,只得勉強捺定性子,請醫生弄了藥來,拿她灌救。誰知一連弄了多少藥,九姨太只是咬定牙關,不肯往嘴裏送。湍制台急得沒法,於是又自己賠小心,拿話騙她說:「把大姨太立刻送回北京老家裏去,不准她在任上。」以為如此,九姨太總可以不尋死了。豈知仍然還自個不開口。自從頭天晚上鬧起,一直鬧到第二天下午四點鐘,看看一周時不差只有三個時辰,過了這三個時辰,便不能救,只好靜等下棺材了。
湍制台被她鬧的早已精疲力倦。一回想到九姨太脾氣不好,不免恨罵兩聲;一回又想到他倆恩情,不免又私自一人落淚。此時房間裏有許多老媽子、丫頭圍住九姨太等死,他一個人卻躺在對過房間床上傷心。正在前思後想,一籌莫展的時候,忽見九姨太的一個貼身大丫頭進房有事。這丫頭年紀二九,很有幾分姿色,女孩兒家到了這等年紀,自然也有了心事。碰著這位湍制台又是個色中餓鬼,無人的時候,見了這丫頭常常有些手腳不穩。這丫頭曉得老爺愛上了她,也不免動了知己之感,但是懼怕九姨太的利害,不敢如何。口雖不言,偶然眼睛一眇,就傳出無限深情,湍制台是何等樣人,豈有不領略之理。且說此時湍制台見她一人進得房來,頓時把痛恨九姨太的心思全移在她一人身上,便招手將她叫近身邊,借探問九姨太為名,好同她勾搭。當時說過幾句話,湍制台忽然拿嘴朝著對過房間努了兩努,說道:「阿彌陀佛!她這個居然也有死的日子!等她一死,我就拿你補她的缺。你願意不願意?」說著,就伸手要拉這丫頭的手。丫頭見是如此,恐防人來看見,連忙拿手一縮,道:「你等著罷!你當她眼前會死?你再等一百年,她亦不會死的!只怕這種煙吃了下去,她的精神格外好些!」湍制台詫異道:「據你說起來,難道她吃的不是鴉片煙?然而明明白白,我見她在煙盤子裏拿的。你不要胡說,不是鴉片是甚麼?」大丫頭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別人。」湍制台一聽這話,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也不下床,就跪在床沿上發咒道:「你同我說的話,我若是同別人說了,叫我不得好死!」大丫頭道:「為了這一點點的事,也不犯著發這大的咒。」湍制台也未聽清,但是一味胡纏,拉著袖子催她快說。
大丫頭道:「不是三個月頭裏九姨太鬧著有喜,說肚子大了起來,老爺喜的甚麼似的,弄了多少藥給她吃,還有一罐子的益母膏,叫她天天拿開水沖著吃的?誰知過了兩個月,九姨太肚子也癟了,又說並不是喜,藥也不吃了,就把剩下來的半罐子益母膏丟在抽屜裏,一直也沒有人問信。齊巧前天收拾抽屜,把他拿了出來,不料被九姨太瞧見,奪了過去。昨兒九姨太同大姨太鬥了嘴回來,就把個大姨太恨得什麼似的,口說:『一定要老爺打發了大姨太;倘若老爺不肯,我就同他拚命!』後來又說:『我的命沒這們不值錢!我死了,倒等他享福不成!』一面說,一面就找了個小煙盒子,挑了些益母膏在裏頭,原是預備同老爺拚命的。九姨太挑這些益母膏的時候,只有我在跟前。她還囑咐我不准說。所以你老爺發急只是空發急。老實對你說,九姨太是不會死的。」湍制台聽了,方才恍然大悟,說:「這賤人如此可惡!原來是裝死,訛詐我的!」還要同大丫頭說什麼,大丫頭已經掙脫身子,說聲「有事」,去了。湍制台只得眼巴巴望她出去,又生了一回悶氣。曉得九姨太是裝死,索性不去理她,一個人到外面去了。
這裏九姨太見湍制台不來理她,只道老爺見她不肯吃藥,無法施救,索性死心塌地避了出去。弄得事情不能收篷,自己懊悔不迭,卻不料大丫頭有背後一番言語。想來想去,今日之事總無下場。等了半天,老爺仍無音信。看看一周時已到,到時不死,反被人拿住破綻。於是躊躇了半天,只得自己裝作噁心,乾吊了半天,哇的一口,吐出些白沫,旁邊看守她的人都說:「好了!九姨太把煙吐了出來就不妨事了。」當時老媽三五個,一個捶背,一個揉胸,又有一個拿飯湯,又有一個倒開水,鬧得七手八腳,煙霧騰天。又聽得九姨太哇的一聲,把方才吃的飯湯也吐了出來。自己反說道:「我吞了生煙,等我自己死,豈不很好!何必一定要救我回來,做人家的眼中釘,肉中刺!」說著,又嗚嗚咽咽哭起來了。大眾見九姨太回醒轉來,立刻著人報信給老爺。老媽子又拿了一把笤帚把他吐的東西掃了出去。誰知吐的全是水,一些煙氣都沒有。
卻說湍制台到前面簽押房裏坐了一回,不覺神思困倦,歪在床上,朦朧睡去。正在又濃又甜的時候,不提防那個不解事的老婆子,因九姨太回醒過來,前來報信,倏起把湍制台驚醒,恨的湍制台把老婆子罵了兩句,又說什麼:「我早曉得她不會死的,要你們大驚小怪!」老婆子討了沒趣,只得趔趄著退到後面。
九姨太便從這日起,借病為名,一連十幾天不出房門。湍制台亦發脾氣,一連十幾天止轅,沒有見客,卻也不到上房。畢竟九姨太自己詐死,賊人心虛,這幾天內反比前頭安穩了許多。不在話下。單說湍制台自從聽了大丫頭的話,從此便不把九姨太放在心上,卻一心想哄騙這大丫頭上手。無奈大丫頭懼怕九姨太,不敢造次。湍制台亦恐怕因此家庭之間越發攪得不安,於是亦只得罷手。但是自從九姨太失寵之後,眼前的幾位姨太太都不在他心上,不免終日無精打采,悶悶不樂。
合當他色運享通,這幾天止衙門不見客,他為一省之主,一舉一動,做屬員的都刻刻留心,便有一位候補知縣,姓過名翹,打聽得制台所以止轅之故,原來為此。這人本是有家,到省雖不多年,卻是善於鑽營,為此中第一能手。他既得此消息,並不通知別人,亦不合人商量。從漢口到上海只有三天多路,一水可通。他便請了一個月的假,帶了一萬多銀子,面子上說到上海消遣,其實是暗中物色人材。一耍耍了二十來天,並無所遇。看看限期將滿,遂打電報叫湖北公館替他又續了二十天的假。四處託人,才化了八百洋錢從蘇州買到一個女人帶回上海。過老爺意思說:「孝敬上司,至少一對起碼。」然而上海堂子裏看來看去都不中意。後首有人薦了一局,跟局的是個大姐,名字叫迷齊眼小腳阿毛,面孔雖然生得肥胖,卻是眉眼傳情,異常流動。過老爺一見大喜,著實在她家報效,同這迷齊眼小腳阿毛訂了相知。有天阿毛到過老爺棧房裏玩耍,看見了蘇州買的女人,阿毛還當是過老爺的家眷。後首說來說去,才說明是替湖北制台討的姨太太。這話傳到阿毛娘的耳朵裏,著實羨慕,說:「別人家勿曉得阿是前世修來路!」過老爺道:「只要你願意,我就把你們毛官討了去,也送給制台做姨太太,可好?」阿毛的娘還未開口,過老爺已被阿毛一把拉住辮子,狠狠的打了兩下嘴巴,說道:「倪是要搭耐軋姘頭格,倪勿做啥制台格小老媽!」又過了兩天,倒是阿毛的娘做媒,把她外甥女,也是做大姐,名字叫阿土的說給了過老爺。過老爺看過,甚是對眼。阿毛的娘說道:「倪外甥男魚才好格,不過腳大點。」過老爺也打著強蘇白說道:「不要緊格。制台是旗人,大腳是看慣格。」就問要多少錢。阿毛的娘說:「俚有男人格,現在搭俚男人了斷,連一應使費才勒海,一共要耐一千二百塊洋錢。」過老爺一口應允。將日人錢兩交。又過了幾天。過老爺見事辦妥,所費不多,甚是歡喜。又化了幾千銀子製辦衣飾,把他二人打扮得煥然一新,又買了些別的禮物。諸事停當,方寫了江裕輪船的官艙,徑回湖北。
恰巧領憑到省的湖北候補道唐二亂子剛在上海玩夠了,也包了這隻船的大餐間一同到省。這唐二亂子的管家同過老爺的管家都是山東同鄉,彼此談起各人主人的官階事業。唐二亂子的管家回來告訴了主人,竟說過大老爺替湖北制台接家眷來的。唐二亂子初入仕途,惟恐禮節不周,也不問青紅皂白,立刻叫管家拿了手本,到官艙裏替憲太太請安,又說:「如果憲太太在官艙裏住的不舒服,情願把大餐間奉讓。」過大老爺一看手本,細問自己的管家,才曉得大餐間住的是原來湖北本省的上司,也只得拿了手本過來稟見。彼此會面,唐二亂子估量他一定同制台非親即故,見面之後,異常客氣。又問:「憲太太幾時到的上海?」過老爺正想靠此虛火,便不同唐二亂子說真話,但說得一聲「同來的不是制台大太太,乃是兩位姨太太」。唐二亂子道:「大太太、姨太太,都是一樣的,不妨就請過來住。兄弟是吃煙人,到官艙裏倒反便當些。」後來過老爺執定不肯,方始甘休。
唐二亂子因過老爺能夠替制台接家眷,這個分兒一定不小,所以拿他十分看重。過老爺也因為他是本省道台,將來總有仰仗之處,所以也竭力的還他下屬禮制。在路非止一日。一日到了漢口,擺過了江,唐二亂子自去尋覓公館不題。
且說過老爺帶了兩個女人先回到自己家中,把他太太住的正屋騰了出來讓兩位候補姨太太居住。制台跟前文巡捕,有個是他拜把子的,靠他做了內線,又重重的送了一分上海禮物,託他趁空把這話回了制台。這兩月湍制台正因身旁沒有一個隨心的人,心上頗不高興;一聽這話,豈有不樂之理,忙說:「多少身價?由我這裏還他。」巡捕回道:「這是過令竭誠報效的,非但身價不敢領,就是衣服首飾,統通由過令製辦齊全,送了進來。」湍制台聽了,皺著眉頭道:「他化的錢不少罷?」巡捕道:「兩三萬銀子過令還報效得起。他在大帥手下當差,大帥要栽培他,那裏不栽培他。他就再報效些,算得甚麼。只要大帥肯賞收,他就快活死了!就請大帥吩咐個吉日好接進來。」湍制台道:「看什麼日子!今兒晚上抬進來就是了。」從前湍制台娶第十位姨太太的時候,九姨太正在紅頭上,尋死覓活,著實鬧了一大陣,有半年多沒有平復。這回的事情原是她自己不好,湍制台因此也就公然無忌,倏地一添就添了兩位。九姨太竟其無可如何,有氣癟在肚裏,只好罵自己用的丫頭、老媽出氣。湍制台亦不理她。
過老爺孝敬的這兩位姨太太:蘇州買的一位,年紀大些,人亦忠厚些,就排行做第十一,阿土排行第十二。阿土年紀小雖小,心眼極多。進得衙門,不得半月,一來是她自己留心,二來也是湍制台枕上的教導,居然一應賣差賣缺,弄銀子的機關,就明白了一大半。此時她初到,人家還不拿她放在眼裏。除了過老爺之外,她亦並無第二個恩人,因此便一心只想報答這過老爺的好處。此時湍制台感激過老爺送妾之情,已經委他辦理文案,又兼了別處兩個差使,暫時敷衍,隨後出有優差美缺,再行調劑。過老爺倒也安之若素。卻不料這第十二姨太太,每到無事的時候,便在這些姊妹當中套問人家:「我們做姨太太的,一年到頭到底有多少進項?」就有人告訴她,從前只有九姨太有些,脫天漏網的事做的頂多,銀子少了不要,至少五百起碼,以及幾千幾萬不等。她因此便有心籠絡九姨太,好學九姨太的本事。九姨太此時是失寵之人,見了這兩位新的,自然生氣。等到阿土前來敷衍她,卻又把她喜的了不得。畢竟性子爽直,一個不留心,又把自己的生平所作所為,統通告訴了阿土。阿土大喜,趁空就在湍制臺面前試演起來。頭一個是替過老爺要缺,而且要一個上等好缺。湍制台情面難卻,第二天就把話傳給了藩台,不到三天,牌已掛出去了。
過老爺自從進來當文案,合衙門上下,不到半個月,統通被他溜熟,又結交了制台一個貼身小二爺做內線,常常到十二姨太跟前通個信。此番得缺,就託小二爺暗地送了十二姨太五千銀子的妝敬,小二爺經手在外,言明只要有缺,每年加送若干銀子。這便是十二姨太開門第一樁賣買。十二姨太見這宗賣買做得得意,等到過老爺上任去後,又把衙門裏的委員以及門政大爺勾通了好幾位,只要圖得湍制台心上歡喜,言聽計從,他們便好從中行事。
此時唐二亂子到省已將一月,照例的文章都已做過。但他是初到省的人員,兩眼墨黑,他不認得上司,上司也不認得他。彼此雖然見過一面,不過旅進旅退,上司亦未必就有他在心上。所以凡是初到省的人,要得到一個差使,若非另有腳路,竟比登天還難!還虧他胸無主宰,最愛結交。自從路上認得了過老爺,到省之後,他倆便時常來往。但吃虧頭一個月過老爺自己的事情還沒有著落,如何能夠替人家說話,好容易熬到十二姨太把過老爺事情弄好,但又是要出赴外任,不能常在省城。等到稟辭的前兩天,唐二亂子在寓處備了酒席替他餞行。話到投機,過老爺就把湍制台貼身小二爺這條門路說給了唐二亂子,自己又替他從中湊合。自此,唐二亂子有些內線,只要不惜銀錢,差使自然唾手可得。況兼這十二姨太精明強幹,不上兩月,便把全套本領統通學會,無錢不要,無事不為,真要算得一女中豪傑了。要知所為之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