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劉大侉子從戒煙善會回來,剛才下轎,胡鏡孫已經派人把戒煙丸藥送到,共計丸藥一百包,一張小字的官銜名片。劉大侉子吩咐收下。打發來人去後,從此以後,果然立志戒煙,天天吃丸藥,不敢間斷。說也不信:丸藥果然靈驗,吃了丸藥,便也不想吃煙。只可惜有一件,誰知這丸藥也會上癮的,一天不吃,亦是一天難過,比起鴉片煙癮不相上下。但是吃丸藥的名聲總比吃大煙好聽,所以這劉大侉子便一心一意的吃丸藥,不敢再嘗大煙了。
正是光陰如箭,轉眼間臘盡春來。官場正月一無事情,除掉拜年應酬之外,便是賭錢吃酒。此時黃三溜子曉得自己有了內線,署院於他決不苛求;而且較之尋常候補道格外垂青,一差之外,又添一差。黃三溜子也知感激,便借年敬為名,私下又饋送八千銀票,也是裕記號二掌櫃的替他過付,意思想求署院委他署缺一次,不論司、道,也不論缺分好壞,但求有個面子。署院答應他徐圖機會,不可性急,防人議論。二掌櫃的出來把這話傳諭黃三溜子,黃三溜子自然歡喜,曉得署院已允,將來總有指望,從此更意滿心高,任情玩耍。
齊巧正月有些外府州、縣實缺人員上省賀歲。這些老爺們,平時刮地皮,都是發財發足的了。有些候補同寅新年無事,便借請春酒為名,請了這些實缺老爺們來家,吃過一頓飯,不是搖攤,便是牌九,縱然不能贏錢,弄他們兩個頭錢,貼補貼補候補之用也是好的。大家都曉得黃三溜子的脾氣,頂愛的是耍錢,只要有得賭,甚麼大人卑職,上司下屬,統通不管。而且逢場必到,一請就來。贏了錢,便大把的賞人;輸了錢,無論上千上萬,從不興皺皺眉頭,真要算得獨一無二的好賭品了。因此大眾更捨他不得。
這日是正月十三,俗例十三夜上燈,十八落燈。官場上一到二十又要開印〔註:即辦公的意思,過年放假,不用官印謂之封印,開始辦公謂之開印。〕,各官有事,便不能任情玩耍了。且說這日是住在焦旗杆的一位候補知府請客。這位太尊姓雙名福,表字晉才,是鑲紅旗滿洲人氏。他爸爸在浙江做過一任乍浦副都統,他一直在任上當少大人。因他行二,大家都尊他為雙二爺。後來他爸爸死了,他本是一個京官,起服〔註:喪服〕之後,就改捐知府,指分浙江,在省候補也有五六年了。他雖為官,總不脫做闊少爺的脾氣:賃的極大的公館,家裏用的好廚子,烹調的好菜。他自己愛的是賭,時常邀幾個相好朋友到家叉麻雀,不是五百塊錢一底,就是一千塊錢一底。黃三溜子也同他著實來往。雖然署院力崇節儉,也只好外面上遵他的教,其實人家公館裏那能件件依他。
自交正月,例不禁賭。雙二爺天天在公館裏請朋友吃喝。吃完之後,前兩天還是搖攤,後因搖攤氣悶,就改為牌九。已經痛痛快快的賭過幾夜。過了幾天,齊巧一個實缺金華府知府彭子和彭太尊,一個實缺山陰縣知縣蕭添爵蕭大令,兩人同天到省賀歲,卻都是這雙二爺的拜把子兄弟,從前常常在一處玩耍慣的。因此雙二爺興致格外好。頭一天,雙二爺上院,彼此在官廳上碰著,依雙二爺的意思,就要把他倆拉回公館吃便飯,先玩一夜。他倆因為要到別處上衙門拜客,所以改了次日,就是十三這一天了。頭天晚上,雙二爺吩咐管廚的預備上等筵席。別的朋友橫豎天天來耍錢耍慣的,用不著預邀。到了次日,中飯吃過,雙二爺為著來的人還不多,不能成局,先打八圈麻雀。在座的人都是些闊手筆,言明一千塊一底,還說是小玩意兒。當下管家們調排桌椅,扳位歸座,立時間劈劈拍拍,打了起來,一打打了兩個鐘頭,四圈已畢,重複扳位擲點。當時算了算,雙二爺輸了半底。說是這樣小麻雀打的不高興,自己站起身來要去過癮,就把自己的籌碼讓給一個人代碰。
雙二爺正過著癮,人報彭大人來了。彭大人剛從別處拜客而來,依舊穿著衣帽,走到廳上,磕頭拜年,自不必說。磕頭起來,朝著眾人一個個作揖,大半都不認得。正待歸坐,只見黃三溜子從院子裏一路嚷了進來,嘴裏喊著說道:「你們不等我,這早的就上局!」才跨進門檻,迎面瞧見彭知府穿了衣帽,黃三溜子一呆。雙二爺便告訴他是金華府彭守,昨兒才到的。又告訴彭知府說:「這位就是黃觀察黃大人。」彭知府是久仰大名的,究竟他是本省上司,不敢怠慢,立刻放下袖子,走上一步,請了一個安,口稱:「卑府今天早上到大人公館裏稟安。」黃三溜子也不知回答什麼方好,想了半天,才回了聲:「兄弟還沒有過來回拜。」當由雙二爺忙著叫寬章,讓坐奉茶。正在張羅的時候,山陰縣蕭大老爺也來了。無非又是雙二爺代通名姓。黃三溜子為他是知縣,到底品極差了幾層,就不同他多說話,坐在炕上也不動,只同彭知府扳談,滿嘴的什麼「天氣好呀,你老哥幾時來的,住在那裏,難得到省,可以盤桓幾天」,顛來倒去,只有這幾句說話。
頃刻間,打麻雀的已完,別的賭友也來的多了。雙二爺一一引見,無非某太守、某觀察,官職比他小的便是某翁,當中還有幾個鹽商的子弟、參店的老闆、票號錢莊的擋手〔註:商號的老闆、經理。〕,一時也數他不清。頭一個黃三溜子高興說:「我們肚子很飽,賭一場再吃。」其中有幾個人說:「吃過再賭。」黃三溜子不肯。雙二爺為他是老憲台,不便違他的教,只得依他。當下入局的人共有三四十個。黃三溜子不喜歡搖攤,一定要推牌九。無奈彭太尊說:「白天打牌九不雅相,天色早得很,不如搖四十攤,吃過飯再推牌九。」黃三溜子道:「我打攤打得氣悶,既然要打攤,須得讓我做皇帝〔註:指賭博的莊家。〕。」
其時正有個票號裏擋手搶著做上手,聽說搖攤,已經坐了上去。主人家要巴結老憲台,千對不住,萬對不住,把那人請了下來。黃三溜子一屁股坐定,也不管大眾齊與未齊,拿起攤盆搖了三搖,開盆看點。旁邊記路的人,拿著筆一齊記下。霎時亮過三攤。黃三溜子又把寶盆搖了三搖,等人來押。頭幾下大家看不出路,押的注碼還少。黃三溜子贏了幾千,把他高興的了不得。雙二爺道:「為著老憲台總不喜歡搖攤,叫你老人家贏兩個,以後也就相信這個了。」黃三溜子道:「所以我除了做皇帝,下手是不做的,皇帝還好贏幾個,下手只有輸無贏。」雙二爺道:「那也不見得。」正說著話,黃三溜子又搖過幾攤,臺面上的籌碼、洋錢、票子,漸漸的多了起來。黃三溜子一連賠了兩攤,數了數,但將贏來的錢輸去八九,幸喜不曾動本。後來越押越大,他老人家亦就越輸越多,統算起來,至少也有四萬光景。霎時間已開過三十六攤,再搖四攤便已了局。黃三溜子急於返本,嫌人家押的少,還說人家贏錢的都藏著不肯拿出來。
眾人氣他不過。內中有幾個老賭手取過寶路一看,大小路都在「二」上,於是滿台的人倒有一大半去押「白虎」。還有些不相信寶路的,亦有專押老寶的,亦有燒慣冷灶的,亦有專趕熱門的,於是么、三、四三門亦押了不少。彭太守年輕時很歡喜搖攤。搖攤的別號又叫做「聽自鳴鐘」。他自己常說:「我因為聽自鳴鐘,曾經聽掉兩爿當鋪、三爿錢鋪子,也算得老資格了。」到這第三十七攤上,他亦看準一定是「二」,自己押了「二」還不算,又把進、出兩門上的注碼,一齊改在「二」上。有個押「四」的錢莊裏擋手,獨他不相信,說一定是「四」。彭太尊要同他賭個東道。他理也不理,拉著嗓子喊了一聲:「二翻四。」彭太尊氣他不過,跟手喊了一聲:「四翻二。」
錢莊裏擋手又喊一聲:「再翻在四上。」彭太尊亦喊一聲:「再翻在二上。」錢莊裏擋手還要再喊,主人雙二爺把手一擺,道:「慢著,你們算算看。」黃三溜子道:「算什麼!」雙二爺道:「別說算什麼。彭子翁先把進、出兩門的注碼吃到『二』上,現在又同對門翻了兩翻。這一下開出來,設如是個『二』,你想他要賠多少!就是個『四』,彭子翁也不輕。」付檔的人正待舉起算盤來算,黃三溜子急於下莊好去過癮,便朝著雙二爺嚷道:「人家輸得起,要你擔心!我可等不及了。」一面說,一面掀開寶盆一看,大家齊喊一聲「四」。黃三溜子道:「『四』也好,不是『四』也好,橫豎你們自己去做輸贏,我只管我的就是了。」
錢莊裏老闆一團高興,嘴裏說道:「怎麼樣!我賭了幾十年,最不相信的是甚麼路不路,如果猜得著,這寶也沒人打了。」此時只有他一個咂嘴弄舌,眾人也不睬他。把個彭太尊氣昏了,拿著手裏的籌碼往桌子上一摜,說道:「輸錢事小,我走了幾十年的大小路,向來沒有失過,真正豈有此理!」當時付檔的人,按照所翻的數目,一一付清。黃三溜子趕著把餘下三攤搖完。算了算,通台的人只有彭太尊頂輸,大約有五萬光景。黃三溜子後三下贏些回來,只有三萬多了。
錢莊裏老闆是頭一個大贏家。四十攤之後,別的人過癮的過癮,談天的談天,獨他一個穿穿馬褂,說:「號裏有事,不能不回去。」彭太尊嚷著不放他走;雙二爺、黃三溜子亦趕過來幫著挽留。黃三溜子道:「通台就是你一個大贏家,怎麼你好走?就是真有事也不放你。我們熟人不要緊,你同彭大人是初次相會,你走了,他心下要不高興的。」錢莊裏老闆卻不過眾人的情,只好仍舊脫去馬褂,陪著大眾一塊兒吃飯。雖然是雙二爺專誠備了好菜請彭太尊,無奈他賭輸了錢,吃著總沒有味兒。一時飯罷,黃三溜子趕著推牌九。彭太尊一定還要打攤。
主人雙二爺左右為難。幸虧是夜裏,來趕賭的人比白天又多了二十幾位,只好分一局為兩局:是一局攤,一局牌九,各從其便。黃三溜子齊了一幫人專打牌九,彭太尊齊了一幫人專打攤。吃飯的時候已是二更多天,比及上局,約摸已有三更了。這一夜,竟其頂到第二天大天白亮還沒有完,後來有些人漸漸熬不住,贏錢的都已溜回家去睡覺,只剩些輸錢的還守著不肯散,想返本。黃三溜子一見人少了,便要並兩局為一局。彼此問了問,彭太尊只翻回來幾千銀子,黃三溜子卻又下去一萬。主人雙二爺親自過來,讓眾位用些點心,又說:「今天是十四,不是轅期,沒有甚麼事情。不如此刻大家睡一會兒,等到飯後,邀齊了人再圖恢復何如?」黃三溜子道:「賭一夜算什麼!只要有賭,我可以十天十夜不回頭。」彭太尊道:「卑府在金華的時候,同朋友在『江山船』上打過三天三夜麻雀沒有歇一歇,這天把算得甚麼!」於是大眾就此鼓起興來。這時候彭太尊攤也不搖了,亦過來推牌九。
這天自從早晨八點鐘入局,輪流做莊,一直到晚未曾住手。黃三溜子連躺下過癮的工夫都沒有。幸虧一心只戀著賭肚裏並不覺得饑餓。雖說雙二爺應酬周到,時常叫廚子備了點心送到賭臺上,他並不沾唇。有時想吃煙,全是管家打好了裝在象皮槍上。這象皮槍有好幾尺長,賽如根軟皮條,管家在炕上替他對準了火,他坐在那裏就可以呼呼的抽,可以坐著不動,再要便當沒有。但是玩了一天,沒有什麼上下。等到上火之後,來的人比起昨天來還要多。此刻他老人家的手氣居然漸漸的復轉來,一連吃了三條。下手的人一看風色不對,注碼就不肯多下了。黃三溜子只顧推他的,一連又吃過七八條,弄得他非凡得意。
正在高興頭上,不提防自己公館裏的一個家人找了來,附在他耳朵上請示,說:「明天各位司、道大人統通一齊上院,慶賀元宵。請老爺今天早些回公館,歇息歇息,明天好起早上院。」黃三溜子道:「忙甚麼!我今天要在這裏玩一夜,把該應穿的衣服拿了來,等到明天時候,叫轎班到這裏來伺候。我今天不回去,明天就在這裏起身上院,等院上下來再回家睡覺。」家人是懂得他的脾氣的,只得退了出去,依他辦事。
他這裏上上下下,總算手氣還好,進多出少。後來見大眾不肯打了,他亦只好下莊,讓別人去推。自己數了數,一共贏進二萬多,連昨夜的扯起來,還差一半光景。自己懊悔昨天不該應搖攤。又連連說道:「如果再推下去,這頭兩萬銀子算不得甚麼,多進三五萬,亦論不定。──」此時是別人做莊,他做下手,弄了半天,做上手的輸了幾條就幹了。他雖然贏錢,總嫌打的氣悶。眾人只得重新讓他上去做莊。幾個輪流,到他已有四更天了。誰知到了他手,莊風大好,押一千吃一千,押五百吃半千。此時臺面上現銀子、洋錢,都沒有了,全是用籌碼。他自己身邊籌碼堆了一大堆,約摸又有二三萬光景。
眾人正在著急的時候,忽然莊上擲出一副「五在手」,自己掀出來一看,是一張天牌,一張紅九,是個一點。自以為必輸了的,仍舊把牌合在桌上,默然無語,回過頭去抽煙。誰知三家把牌打開,上門是一張人牌,一張么丁;天門是一張地牌,一張三六;下門是一張和牌,一張么六:統算起來都是一點,大家面面相覷,做聲不得。黃三溜子把一筒煙抽完,回過臉來,舉目一看,都是一點。這一喜非同小可!把自己兩扇牌翻過來,用力在桌上一拍,道了聲「對不住」,順手向桌上一擄。當時臺面上幾個贏家並不說話;有幾個輸急的人,嘴裏就不免嘰哩咕嚕起來。一個說:「牌裏有毛病,不然,怎麼會四門都是一點?齊巧又是天、地、人、和配好了的?」一個說:「一定骰子裏有毛病,何以不擲『二上莊』,何以不擲『四到底』,偏偏擲個『五在手』?莊家何拿個『天九一』吃三門,這裏頭總有個緣故。」又有人說:「毛病是沒有,一定有了鬼了,很該應買些冥錠來燒燒,不然,為甚麼不出別的一點,單出這天、地、人、和四個一點呢?」當下你一句,我一句,大家都住手不打。黃三溜子起先還怕擾亂眾心,拆了賭局,連說:「賭場上鬼是有的,──應得多買些錠燒燒。從前是我在家鄉開賭,每天燒錠的錢總得好幾塊。老一輩子的人常說道:『鬼在黑暗地下,看著我們陽世人間賭得高興,他的手也在那裏癢癢。自己沒有本錢,就來捉弄我們,燒點錠給他就好了。』」雙二爺聞言,連說「不錯。──」立刻吩咐管家去買銀錠來燒。錠已燒過,黃三溜子洗過牌,重新做莊。無奈內中有個輸錢頂多的人,心上氣不服,一口咬定牌裏有講究,骰子也靠不住。黃三溜子氣極了,就同他拌起嘴來。那人也不肯相讓。便是你一句,我一句,吵個不了。主人雙二爺立刻過來勸解,用手把那個輸錢的人拉出大門。那人一路罵了出去。彭太尊也竭力勸黃三溜子,連說:「大人息怒。──」又說:「他算什麼!請大人不必同他計較。」一番吵鬧,登時把場子拆散了。當他二人拌嘴的時候,早已溜掉一大半。黃三溜子見賭不成功,便把籌碼往衣裳袋時一袋,躺下吃煙。說話間,東方已將發亮了。黃三溜子的管家、轎班都已前來伺候主人上院。彭太尊之外,還有幾位候補道、府,都說一塊兒同去。主人一面搬出點心請眾位用,一面檢點籌碼,要他們把帳算一算清。黃三溜子道:「忙什麼!那王八羔子不來,我們今天就不賭了嗎?籌碼各人帶在身上,上院下來賭過再算。」主人連說:「使得。──」當初入局的時候,都用現銀子、洋錢買的籌碼。而且這位雙二爺,歷年開賭的牌子極為硬繃。這副籌碼異常考究,怕的是有人做假,根根上頭都刻了自己的別號;所以籌碼出去,人家既不怕他少錢,他也不怕人家做假。此刻黃三溜子不要人家算帳,說上院回來重新入局,他做主人的自然高興,有何不允之理。霎時點心吃過,一眾大人們一齊紮扮起來。黃三溜子等把蟒袍穿好,不及穿外褂,就把贏來的籌碼數了數,除彌補兩天輸頭之外,足足又贏了一萬多,滿心歡喜,便把籌碼抓在手裏,也不用紙包,也不用手巾包,一把一把的只往懷裏來塞。管家說:「不妥當,怕掉出來,等家人們替老爺拿著罷。」黃三溜子道:「這都是贏來的錢,今天大十五,揣著上院,也是一點彩頭。」家人不敢多說。
一時紮扮停當,忽然轎班頭上來回道:「有一個轎夫沒有來,請大人等一刻。」黃三溜子急的跺腳罵王八蛋。當時就有一個同賭的武官,是個記名副將,借署撫標右營都司,曉得黃三溜子在署院前還站得起,又是營務處,便說:「標下的轎子不妨先讓給大人坐。大人司、道一班,傳見在前;標下雇肩小轎隨後趕來,是不妨事的。」黃三溜子見他要好,便同他扳談,說:「老兄很面善,我們好像在那裏會過似的。」那武官還沒有回答,雙二爺忙過來替他報履歷。黃三溜子連說:「久仰。──」又說:「老兄訓練兵丁,步伐整齊,兄弟是極佩服的。」那武官道:「大人在營務處,是標下的頂門上司,總得求大人格外照應。」黃三溜子道:「這還要說嗎。」一面說著話,一面又嚷道:「我記起來了,還是去年十二月初七,一個甚麼人家出殯,執事當中,我看見有你,騎了一匹馬,押著隊伍,好不威武!你手下的兵打的鑼鼓同鬧元宵一樣,很有板眼。我們快去,等院上下來,我們亦來鬧一套玩玩。」說完了話,趕出大門上轎。那武官連忙跟著出來,招呼自己的轎班,誰知走出大門,黃三溜子的轎夫也來了,被黃三溜子罵了兩句,仍舊坐著自己的轎子而去。
霎時到得院上,會著各位司、道大人,上過手本,隨蒙傳見。見了署院,一齊爬在地下磕頭賀節。等到磕完了頭,黃三溜子正要爬起來的時候,不料右邊有他一個同班,一隻腳不留心,踏住了黃三溜子的蟒袍,黃三溜子起來的匆忙,也是一個不當心,被衣服一頓,身子一歪。究竟兩夜未睡,人是虛的,一個筋斗,就跌在踏他蟒袍的那人身上,連那個人也栽倒了。署院看見,連說:「怎麼樣了?──」他倆困在地下,羞的面孔緋紅,掙扎著爬起來。剛起得一半,不料黃三溜子跌的時候勢頭太猛,竟把懷裏的籌碼從大襟裏滑了出來,滑在外褂子裏頭,等到站起,早已豁喇喇的掉在地下了。
署院起先但聽得聲音響,還不曉得是什麼東西,連說:「你們兩位,有甚麼東西掉在地下,還不拾起來?──」一面說,一面招呼巡捕幫著去拾。黃三溜子畢竟自己虛心,連忙又往地下一蹲,用兩隻馬蹄袖在地毯上亂擄。幸虧籌碼滑出來的不多,檢了起來,不便再望懷裏來塞,只得握在手中。撣撣衣服,跟著各位司、道大人歸座。卻不料地下還有抵得一百兩銀子的一根大籌碼未曾拾起,落在地毯上。黃三溜子瞧著實在難過,又不敢再去拾,只是臉上一陣陣發紅。其實署院已經看見,也曉得是黃三溜子這寶貝帶來的。署院生平頂恨的是賭,意思想要發作兩句,轉念一想,隱忍著不響。齊巧那根籌碼被巡捕看見,走上去拾了起來,袖了出去。署院也裝做沒事人一樣。等到送客之後,署院問巡捕把那根籌碼要了來,封在信裏,叫先前替黃三溜子過付的那個人仍舊送還了他。傳諭他:「下次不可如此,再要這樣,本院就不能回護他了,叫他各人自己心上放明白些。」
黃三溜子這日下得院來,曉得自己做錯了事,手裏捏著一把汗,便無精打采的,一直回到自己公館,不到雙二爺家賭錢了。雙二爺等他不來,便叫管家來請他。他便打發當差的同了雙二爺的管家到雙家把帳算清,說是自己身上不爽快,改天再過來。此時大眾已曉得他今天上院跌出籌碼之事,官場上傳為笑話,他不肯再來,一定是臉上害臊,因此也不再來勉強他。過了一天,黃三溜子接到署院的手劄,並附還籌碼一根,又是感激,又是羞憤。恐怕以後不妥,又託原經手替他送了三千銀子的票子,一直等到回信,說署院大人賞收了,然後把心放下,照舊當差不題。
且說劉大侉子自從吃胡鏡孫的丸藥,三個月下來,煙癮居然擋住,但是臉色發青,好像病過一場似的。且有天不吃丸藥,竟比煙癮上來的時候還難過。劉大侉子便去請教胡鏡孫。胡鏡孫道:「大人要戒的是煙,只要煙戒掉就是了,別的卑職亦不能管。」劉大侉子見他說得有理,難以駁他,只好請醫生自去醫治。不在話下。但是他自從到省以來,署院一直沒有給他好嘴臉,差使更不消說得。後來署院見他面色碧青,便說他嗜好太深,難期振作。每見一面,一定要嘮嘮叨叨的申飭一次,還說什麼是「我認得你老人家的。他的子侄不好,我做父執的應該替他教訓才是。」劉大侉子被他弄得走頭無路,便去找藩台,託藩台替他想法子,說:「照這種樣兒,晚生的日子一天不能過了。」藩台說:「他同兄弟不對,兄弟說的話未必聽。我勸老兄忍耐幾時,再作道理。」
劉大侉子無法,又打他娘舅。娘舅久充憲幕,見的什面多了,很有隨機應變的工夫。聽了外甥的話,閉目養神了半天,一聲也不響,想了一想,說道:「他時常教訓你,都是些甚麼話?」劉大侉子便大概的述了一遍。娘舅道:「他同老人家真有交情嗎?」劉大侉子道:「不過會過幾面,就是有交情也有限。」娘舅道:「有了。道學朋友,只有拿著他的法子治他,所謂『君子可欺以方』,只有這一功他還受。」又說什麼「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劉大侉子忙問:「是用甚麼法子?」娘舅便附在他耳朵上,如此如此的囑咐一番。劉大侉子將信將疑,恐怕不妥,但是事已至此,只可做到那裏,說到那裏。
到了第二天又去稟見。他是一個沒有差使的黑道台,撫台原可以不見他的,只因他脾氣好說話,署院把他訓飭慣了,好借著他發落別人,所以他十次上院,倒有九次傳見。這日見面坐定之後,署院閒談了幾句,便漸漸的說到他身上來,先問他:「現在的煙癮比起從前又大得多少?」他回道:「職道現在戒煙,已經有好兩上月不抽了。」署院鼻子裏哼的一聲。他又回道:「職道自從吃了胡鏡孫胡令『貧弱戒煙善會』裏的丸藥,倒很見效。」署院道:「抽與不抽,我也不來問你。你自己拿把鏡子照照你的臉,隨便給誰看,說你不吃煙,誰能相信。當初你們老太爺我是見過的,他並不抽煙。怎麼到你老兄手裏,好樣子不學,倒弄上了這個?真正我替你們老太爺嘔氣!」劉大侉子聽到這裏,一聲不響,只顧拿著馬蹄袖擦眼淚。署院又道:「出來做官,說甚麼顯親揚名,都是假的,只要不替先人丟臉,就算得孝子了。」
劉大侉子聽到這裏,一半自己的委屈,一半是娘舅的教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各位司、道大人見都為詫異,一齊替他捏著一把汗。誰知署院並不見怪,停了一回,朝他說道:「我教導你的幾句話並不是壞話,用不著哭啊。」劉大侉子擦了一擦眼淚,又擤了一把鼻涕,說道,「職道何嘗不知道大人的教訓都是好話。職道聽了大人的教訓,想起從前職道父親在日也常是拿這話教訓職道;如今職道父親病故已經多年,職道聽了大人的教訓,一來恨自己不長進,二來感念職道父親去世的早。聽了大人的話,不覺有感於中,屢次三番的要哭不敢哭出,怕的是失儀。今天實實在在熬不住了!」說完了話,立起身來,爬在地下朝著署院磕了三個頭,長跪不起。署院趕緊下座拉他。眾官亦一起站立。署院道:「這從那裏說起!有話起來說。」劉大侉子哭著回道:「大人教訓的話,都同職道父親的話一樣。總怪職道不長進,職道該死!求大人今天就參掉職道的官,了好替職道消點罪孽,就是職道父親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大人的。」說完了這兩句,便從頭上把自己大帽子抓了下來,親自動手,把個二品頂戴旋了下來,嘴裏說道:「職道把這個官交還了大人。大人是職道父執一輩子的人,職道就同大人子侄一樣。職道情願不做官,跟著大人,伺候大人,可以常常聽大人的教訓。將來磨練出來,或者還可以做得一個人,不至於辱沒先人,便是職道的萬幸了。」說完了,直挺挺的跪著。
署院一定要他起,眾官又幫著相勸,他只是不肯起,嘴裏又說道:「總得大人答應了職道,職道方才起來。」署院道:「你果然能聽我話,想做好人,我還要保舉你鼓勵別人,何必一定要參你的官呢?」說著,便叫巡捕過來,替他把頂子旋好,仍舊合在頭上。署院又親自拉了他一把。劉大侉子見署院如此賞臉,便趁勢又替署院磕了三個頭,然後起立歸坐。署院道:「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就不失其為好人了。兄弟生平最恨的是抽大煙一樁事,好好一個人,生生的被煙困住,以後還能做什麼事業呢!」說到這裏,回轉頭去一看,見商務局老總也在坐,便同他說道:「從前你們所說那個姓胡的辦的那個戒煙善會,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商務局老總道:「他的丸藥外頭倒很銷,而且分會也不少。」署院道:「銷場雖好,不足為憑。你們只要看這位劉大哥臉的顏色,怎麼越吃越難看呢?不要丸藥裏攙了甚麼東西害人罷?」商務局老總道:「職道也問過胡令,據稱用的是林文忠公的遺方。既然劉道吃了不好,等職道下去查訪查訪,果然不好,就撤去前頭給的告示,勒令停辦,免得害人。」署院道:「正該如此。」說完送客。
劉大侉子下來仍舊去找娘舅。娘舅問他怎麼樣,劉大侉子便一五一十,述了一遍。娘舅道:「此計已行,以後包你上院,永遠不會再碰釘子。但是想他的差使還不在裏頭,等我慢慢的再替你想個法子,包你得一個頂好的事情。」劉大侉子一定要請教。娘舅發急道:「你別性急!早則十天,遲則半月,總給你顏色看就是了。怎麼性急到這步田地?也得容我想想看呀!」劉大侉子見娘舅動氣,只好無言而罷。
且說官場上資訊頂靈,署院放一屁,外頭都會曉得的。這日說了胡鏡孫丸藥不好,當天就有人傳話給他,叫他當心點。他這人生平最會拍馬屁,新近又不知道走了甚麼路子,弄到山東賑捐總局的劄子,委他兼辦勸捐事宜。他得了這個差使,便興頭的了不得,東也拜客,西也拉攏,懷裏揣著章程,手裏拿著實收,一處處向人勸募。居然勸了一個月下來,也捐到一個五品銜,兩個封典,五六個貢、監〔註:即貢生、監生。有這資格就可以做官或應鄉試。〕。論他的場面,能夠如此已經很不容易了。這日聽得人家傳來的話,賽如兜頭一盆冷水,在店裏盤算了半夜,踱來踱去,走頭無路。後來忽然想到本省藩台,曾經見過兩面,前頭開辦善會的時候,託人求他寫過一塊匾,有此淵源,或者不至忘記。事到其間,只得拚著老臉去做。是日,一夜未睡。次天大早,便穿了衣帽趕上藩台衙門。手本進去,藩台不見。胡鏡孫說有公事面回,然後勉勉強強見的。見面之後,藩台心上本不高興,胡鏡孫又嚅嚅囁囁的說了些不相干話。藩台氣極了,便說:「老兄有甚麼公事快些說。兄弟事情忙,沒有工夫陪著你閒談。」胡鏡孫碰了這個釘子,面孔一紅,咳嗽了一聲,然後硬著膽子說出話來,才說得:「卑職前頭辦的那個戒煙善會」一句話,藩台已把茶碗端在手中,說了聲「我知道了」,端茶送客。胡鏡孫不好再說下去,只得退了出來。一場沒趣,愈加氣悶。回到店裏,茶也不喝,飯也不吃,如同發了癡的一般。
幸虧太太是個才女,出來問知究竟,便說:「現在世路上的事,非錢不行。藩台不理你,你化上兩個,他就理你了。」胡鏡孫道:「去年我開辦這個善會的時候,問你借的當頭,如今還沒有替你贖出來,那裏還有錢去孝敬上司呢?」太太道:「有得贖沒有得贖,自己夫妻,有什麼不明白的,只要你不替我沒掉就是了。至於你如今孝敬上司,沒有現錢,依我想,東西也是好的。」胡鏡孫道:「你看我這店裏,除掉幾包丸藥,幾瓶藥酒之外,還有什麼東西可以送得人的?」太太道:「只要值錢,怎麼送不得?如果不好送,為甚麼你的仿單上要說『官禮相宜』呢?」胡鏡孫道:「話雖如此講,你曉得我十塊錢的藥,本錢只有幾塊?自己人,同你老實說,兩塊錢的本錢也沒有,不過騙碗飯吃吃罷了,那裏值得甚麼錢呢。」太太道:「時常見你替人家捐官,從前你得這個差使的時候,你自己說過有多少的扣頭,如今這筆錢那裏去了呢?」一句話提醒了胡鏡孫,心上一想:「橫豎空白實收在自己手裏,與其張羅了錢去孝敬上司,何如填兩張監生實收去送藩台的少爺。像他們這樣宦家子弟,這一點點的底子總要有的。如果收了我的實收,他自然照應我。彼時間騎馬尋馬,只要弄到一筆大大的銀款,賺上百十兩扣頭,就有在裏頭了。他若不肯照應我,一定還我實收;實收已經填了字,不能還,只好還我銀子。如此一來,我賑捐內又多了兩個監生,將來報銷上去也好看。」主意打定,告訴了自己妻子。太太點頭無話。胡鏡孫方才胡亂吃了一碗飯,連忙取出實收,想要取筆填寫履歷,無奈又不曉得少爺的年、貌、三代,只好擱筆。想來想去,沒有他法,只好封了兩張實收,託人替他寫了一稟帖給藩台,說明白:「卑職目下辦捐,情願報效憲少大人兩個監生,務示大人賞收。」另外又附一張夾單,是求藩台替他翰旋那戒煙善會的事情。稟帖寫完,他便冒冒失失交給藩台號房替他遞了進去,自己坐在官廳上等傳見。以為這一功他總受的了。誰知等了半天,裏頭傳出話來,問他這個辦捐差使是誰委的。他只得照實而說。那人進去,等到天黑,也沒見藩台傳見。後來向號房打聽,亦打聽不出。號房勸他明天再來,只好回家。
誰知一連上了三天藩台衙門,始終未見。第四天上,接到委他辦捐那個老總的劄子,上寫:「接准浙江布政司函開」,說他如何「借差招搖,鑽營無恥」,又「附還實收兩張,希即查辦」云云。後面寫明將他撤委,限他「即日將經手已捐未捐各實收,造冊報銷,不得含混」各等語。他得了這個劄子,猶如晴天霹靂一樣,善會尚未保全,差使已經撤去。還算他自己顧全場面,次日即把捐務及收到的銀子一律交割清楚。後來又費九牛二虎之力,把個戒煙會保住,依舊做他的賣買。都是後話不題。要知官場上又出甚麼新鮮事情,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