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大少爺因為要報效園子的工程,又想走門子放實缺,兩路夾攻,尚短少十萬銀子之譜,託黃胖姑替他擔保,暫時挪借。黃胖姑忽有所觸,想著了一個人。你道是誰?就是上回書所說黑八哥請吃飯,在座的那個時筱仁時太守。
這位時太守本來廣有家財,此番進京引見,也匯來十幾萬銀子,預備過班上兌之後,帶著謀幹。只因他這個知府是在廣西邊防案內保舉來的,雖然他自己並沒有到過廣西,然而仗著錢多,上代又有些交情,因此就把他的名字保舉在內。其實這種事情各省皆有,並不稀奇。至於他那位原保大臣是一位提督軍門,一直在邊界上帶兵防堵。近來為著剋扣軍餉,保舉不實,被都老爺一連參了幾本,奉旨革職,押解來京治罪。這道聖旨一下,早把時筱仁嚇毛了。這時筱仁初進京的時候,拉攏黑八哥,拜把子,送東西,意思想拚命的幹一幹;等到得著這個風聲,嚇得他把頭一縮,非但不敢引見,並且不敢拜客,終日躲在店裏,惟恐怕都老爺出他的花樣。等到夜裏人靜的時候,一個人溜到黑八哥宅裏同八哥商量,託八哥替他想法子。八哥道:「現在是你原保大臣出了這個岔子,連你都帶累的不好,我看你還是避避風頭,過一陣再出來的為是。就是我們家叔雖然不怕甚麼都老爺,然而你是一個知府,還夠不上他老人家替你到上頭去說話。」時筱仁聽了這話覺著沒趣,因此便同黑八哥生疏了許多。
黃胖姑的消息是頂靈不過的,曉得他有銀子存在京裏,一時不但拿出來使用,便想把他拉來,叫他借錢與賈大少爺,自己於中取利。主意打定,便說道:「人是有一個,不過人家曉得你辦這種事情,利錢是大的。」賈大少爺問:「要多少利錢?」黃胖姑道:「總得三分起碼。」賈大少爺嫌多。黃胖姑道:「你別嫌多,且等我找到那個人來,問他願意不願意再講。」賈大少爺道:「如此,拜託費心了。」當時別去,說明明日一早來聽回音。等他去後,黃胖姑果然去把時筱仁找了來,先寬慰他幾句,又替他出主意,勸他忍耐幾時,所說的話無非同黑八哥一樣,慢慢的才說到他的錢:「放在京裏錢莊上,以前為著就要提用,諒來是沒有利錢的。現在一時既然用不著,何如提了出來,到底可以尋兩個利錢,總比乾放著好。不比錢少,十幾萬銀子果然放起來,就以五六釐錢一月而論,卻也不在少處,大約你一個月在京裏的澆裹連著揮霍也盡夠了。」一句話提醒了時筱仁,心中甚以為是,不過五六釐錢一個月還嫌少,一定要七釐。黃胖姑暫時不答應他。等到第二天賈大少爺來討回信,便同他說:「銀子人家肯借,利錢好容易講到二分半,一絲一毫不能少,訂期三個月。人家不相信你,要我出立憑據,必須由我手裏借給你,將來你不還錢,人家只問我要。老弟,這事情是我勸你辦的,好處你得,這副十萬銀子的重擔卻在愚兄身上。但是小號裏股東並不是愚兄一個,如今要小號出這張票子,你得找個保人。不是做愚兄的不相信你,為的是幾個股東跟前有個交代。」賈大少爺一聽利錢只要他二分半,已比昨天寬了半條心。幸虧他會拉攏,親戚世誼當中很有幾個有名望的在京,出錢買缺又是當今通行之事,因此大家不以為奇,倒反極力慫恿。當時就有幾位出來做保。黃胖姑又把時筱仁找了來,由本店出立存摺給他,時筱仁更覺放心。但是黃胖姑一口咬定,利錢只有五釐半。時筱仁只好由他。閒話休題。且說賈大少爺錢已借到,又會過八哥幾面。八哥滿口答應說:「一切事情都在兄弟身上。」
看看已到了引見之期,頭天赴部演禮,一切照例儀注,不容細述。這天賈大少爺起了一個半夜,坐車進城。同班引見的會著了好幾位。在外頭等了三四個鐘頭,一直等到八點鐘,才由帶領引見的司官老爺把他們帶了進去。不知道走到一個甚麼殿上,司官把袖子一摔,他們一班幾個人在臺階上一溜跪下。離著上頭約摸有二丈遠,曉得坐在上頭的就是當今了。當下逐一背過履歷,交代過排場,司官又帶他們從西首走了下來。他是道班,又是明保的人員,當天就有旨叫他第二天預備召見,又要謝恩,又要到各位軍機大人前稟安,真是忙個不了。
賈大少爺雖是世家子弟,然而今番乃是第一遭見皇上,雖然請教過多人,究竟放心不下。當時引見了下來,先見著華中堂。華中堂是收過他一萬銀子古董的,見了面問長問短,甚是關切。後來賈大少爺請教他道:「明日召見,門生的父親是現任臬司,門生見了上頭要碰頭不要碰頭?」華中堂沒有聽見上文,只聽得「碰頭」二字,連連回答道:「多碰頭,少說話,是做官的秘訣。──」賈大少爺忙分辯道:「門生說的是,上頭問著門生的父親,自然要碰頭;倘若問不著,也要碰頭不要碰頭?」華中堂道:「上頭不問你,你千萬不要多說話。應該碰頭的地方又萬萬不要忘記不碰;就是不該碰,你多磕頭總沒有處分的。」一席話說的賈大少爺格外糊塗,意思還要問,中堂已起身送客了。
賈大少爺只好出來,心想:「華中堂事情忙,不便煩他,不如去找黃大軍機。黃大人是才進軍機的,你去請教他,或者肯賜教一二。」誰知見了面,賈大少爺把話才說完,黃大人先問:「你見過華中堂沒有?他怎麼說的?」賈大少爺照述一遍。黃大人道:「華中堂閱歷深,他叫你多碰頭,少說話,老成人之見,這是一點兒不錯的。」兩名話亦沒有說出個道理。
賈大少爺無法,只得又去找徐軍機。這位徐大人上了年紀,兩耳重聽,就是有時候聽得兩句也裝作不知。他生平最講究養心之學,有兩個訣竅:一個是不動心,一個是不操心。那上頭見他不動心?無論朝廷有什麼急難的事請教到他,他絲毫不亂,跟著眾人隨隨便便把事情敷衍過去;回他家裏依舊吃他的酒,抱他的孩子。那上頭見他不操心?無論朝廷有什麼難辦的事,他到此時只有退後,並不向前,口口聲聲反說:「年紀大了,不如你們年輕人辦的細到,讓我老頭子休息休息罷!」他當軍機,上頭是天天召見的。他見了上頭,上頭說東,他也東;上頭說西,他也西。每逢見面,無非「是是是」,「者者者」。倘若碰著上頭要他出主意,他怕用心,便推頭聽不見,只在地下亂碰頭。上頭見他年紀果然大了,鬍鬚也白了,也不來苛求他,往往把事情交給別人去辦。後來他這個訣竅被同寅中都看穿了,大家就送他一個外號,叫他做「琉璃蛋」。他到此更樂得不管閒事。大眾也正喜歡他不管閒事,好讓別人專權,因此反沒有人擠他。表過不題。
這日賈大少爺因為明天召見不懂規矩,雖然請教過華中堂、黃大軍機,都說不出一個實在,只得又去求教他。見面之後,寒暄了兩句,便提到此事。徐大人道:「本來多碰頭是頂好的事,就是不碰頭也使得。你還是應得碰頭的時候你碰頭,不應得碰頭的時候,還是不必碰的為妙。」賈大少爺又把華、黃二位的話述了一遍。徐大人道:「他兩位說的話都不錯,你便照他二位的話看事行事最妥。」說了半天,仍舊說不出一毫道理,又只得退了下來。
後來一直找到一位小軍機,也是他老人家的好友,才把儀注說清。第二天召見上去,居然沒有出岔子。等到下來,當天奉旨是發往直隸補用,並交軍機處存記。
這幾天黑八哥一天好幾趟來找他。黃胖姑也勸他:「上緊把銀子,該報效的,該孝敬的,早些送進去。倘或出了缺,黑大叔在裏頭就好替你招呼。」賈大少爺亦以他二人之言為然。當時算了算,連前頭用剩的以及新借的,總共有十三萬五千銀子。當下黃胖姑替他分派:報效二萬兩;孝敬黑大叔七萬兩;再孝敬四位軍機二萬兩。餘下二萬五千兩,以二萬作為一切門包使費,經手謝儀,以五千作為在京用度。賈大少爺聽了甚為入耳,滿心滿意以為這十幾萬銀子用了進去,不到三個月,一定可以得缺的了。
且說此時周中堂雖然告退出了軍機,接連請假在家,不問外邊之事,然而京報是天天看的。一日看見奉旨叫賈某人預備召見;召見之後,又奉旨發往直隸補用,又交軍機處存記。忽然想著了他,說道:「賈筱芝的兒子乃是我的小門生。他自從到京之後,我這裏只來過一趟,以後沒有見他再來。明天要請幾個門生吃飯,順便請請他。他這趟進京總算得意,同他聯絡聯絡,臨走的時候還好問他借兩百銀子。」主意打定,就順便多發了一副帖子,約他到宅中吃飯。賈大少爺於這位太老師跟前久已絕跡的了。齊頭帖子來的時候,正因為得了軍機處存記,曉得是黑大叔同幾位軍機大人的栽培,意思正想要請請八哥,託他約個日子帶領進宮謝大叔恩典。忽然見管家拿了周中堂的帖子進來,賈大少爺看過,是約明午吃飯。心上一個不高興,隨嘴說了一句道:「明午我自己要請客,我那裏有工夫去擾他!」管家問:「怎麼回覆來人?」賈大少爺道:「帖子留下,明天推頭有病不去就是了。」管家自去回覆來人不題。
這裏賈大少爺忙寫信約黑八哥明午館子裏一敘,叫管家即刻送去。管家到黑宅的時候,剛剛黃胖姑拿了七萬銀子的銀票,又二萬銀子的報效連費用交代八哥,託八哥替他去求大叔。八哥一算,銀子一共只有九萬,忙問道:「不是他專為此事問時某人借過十萬,怎麼你只拿九萬來呢?家叔跟前為得要個整數,少了拿不出手。咱們自己人,我不瞞你,有了他,還有咱呢!」黃胖姑一聽口音不對,連忙替賈大少爺分辯,說道:「實在沒有錢,好容易借了十萬,拿一萬替他老太爺還了八千銀子的帳,餘下二千做京裏的澆裹。好在他多孝敬,少孝敬,大叔肚子裏總有分寸就是了。」黑八哥聽了甚為失望,面子上頓時露出悻悻之色。
正說話間,門上人傳進賈大少爺約明午吃飯的信。黑八哥正是滿肚皮不願意,看了信,隨後把信一摔,道:「我那裏有工夫去擾他!」黃胖姑見黑八哥動了真氣,於是左一個揖,右一個揖,連連說道:「這一遭是兄弟效力不周,總求你擔代一二,以後補你的情就是了。──」黑八哥一時雖不願意,究竟因為他經手的賣買多,少他不得,一時也不便過於回絕他。歇了半天才說道:「胖姑,這遭事虧得是你經手,叫咱也不好意思的同你翻臉;若是換了別人,我早把這九萬銀子摔在大門外頭去了,看你還有臉再到我的門上來!」黃胖姑聽說,連忙又作一個揖,道:「多謝八哥栽培!你老人家同我鬧著玩,我是禁不起嚇的,早已嚇了一身大汗,連小褂都汗透了。倒是賈潤孫他請你吃飯,也是他一番盛意,總還求你賞他一個臉,去擾他一頓,等他也好放心。」黑八哥至此方叫把信留下,叫手下人回覆來人:「同他說,我明天一準到就是了。」
黃胖姑從黑宅出來,先去拜賈大少爺。見面之後,不好說黑八哥同他起初翻臉,怕的是賈大少爺笑他,只好說:「現在裏頭開銷很大,黑大叔拿了你這個錢統通要開銷給別人。如今七萬銀子不夠,黑八哥一定不肯收。後來虧了我好說歹說,又私下許了他些好處,他才答應替我們竭力去幹。你道辦事煩難不煩難?老弟,你幸虧這事是託愚兄經手,倘若是別人,還不曉得如何煩難呢!」賈大少爺自然連稱「費心感激」不題。
一宵易過,便是天明。賈大少爺清晨起來,先寫一封信給周中堂,推頭感冒不能趨陪,等到病好即來請安。把信寫好叫人送去。周中堂本來很有心於他,見他不來,不免失望。然又想拉擾他,隨手交來人帶回一信,說:「世兄既然欠安,不好屈駕。等到清恙全愈,就請便衣過來談談。」賈大少爺拆開看過,鼻子裏嗤的一笑,道:「我自己事情還忙不了,那裏有工夫去會他!」說完,把信丟在一旁,自己卻到館子裏去請黑八哥吃飯。等到黑八哥來到,賈大少爺先提起:「這番記名全是大叔栽培,心上感激得很!意思想求老哥帶領進去當面叩謝。」黑八哥道:「家叔事情忙,等我進去說明白了,約好日子再來關照。」賈大少爺不免又是連連稱謝。
八哥這天吃飯下來,因事進宮,順便把賈大少爺要進來叩謝的意思說了。黑大叔道:「賈筱芝的兒子也過於囉囌了。有了機會咱自然照應他。咱一天到晚事情忙不了,那裏有工夫去會他!」黑八哥見他叔叔推頭沒有工夫見賈大少爺,生怕出來被賈大少爺瞧他不起,說他連這點手面都沒有,面子上落不下去。但是他叔子的脾氣一向是知道的,既然說過沒有工夫,也不便一定逼著他見。只好一聲不響,垂手侍立,一站站了約摸有半點多鐘。他叔子見他不走,又不言語,便說道:「你得了姓賈的多少錢,這樣的替他幫忙?」八哥走上兩步,朝他叔叔打了一個千,說道:「侄兒替人家經手事情,一向不敢問人家多要一個錢。大叔只管查問,倘然侄兒多拿了一個錢,聽憑大叔要拿侄兒怎麼辦就怎麼辦,侄兒是死而無怨。現在賈筱芝的兒子,他這銀子是的的確確的借來的。如今侄兒把他帶進來,叫他見過大叔一面,非但他自己放心,就是那借銀子給他的那個人聽見了也放心,曉得他這銀子已經交了進來,不久總要得好處的。」黑大叔道:「難道銀子放在我這裏,他們還不放心嗎?」八哥道:「放心還有甚麼不放心,就是侄兒替人家經手,至今也不止一次了,何曾誤過人家的事。但是咱們的賣買是一年到頭做的,來京引見的人,有幾個腰裏常常帶著幾十萬銀子?不過也是東挪西借,得了缺再去還人家。如今並不是要大叔馬上給他好處,只求大叔賞他個臉,再見他一面,人家出了銀子,心上也就安穩了。」
黑大叔一聽這話不錯,但是一時自己又掉不過臉來,只好說道:「你們這些孩子真正沒有經過事!七八萬銀子算得什麼,只顧來同我纏!我若是不答應你,怕的你今天沒有臉出去;就是出去了,也見不得姓賈的。現在你去同他說罷,叫他後天來見我。」說完,黑大叔踱了進去。八哥到此正如奉了聖旨一般,出來之後,立刻叫人去通知黃胖姑,叫黃胖姑轉諭賈某人,叫他後天一早前來伺候,一同進去,不得有誤。黃胖姑也不敢怠慢,自己不得空,又怕傳話的人說不清楚,特地叫人把個賈大少爺找了來,鄭重其事的把黑八哥的話傳給了他。
賈大少爺自然感激不盡。等到回家,剛跨進門,只見管家拿了一張大名片進來,上面寫著:「候選知縣包信」六個小字。賈大少爺看過,連說:「我並不認得此人,──他為什麼要來找我?」管家道:「家人也問過他。他說他的胞兄是華中堂那的的西席。他曉得老爺不久就有喜信,本已求過中堂,要薦到老爺這裏來,是中堂叫他今兒先來的。」賈大少爺道:「有信沒有?」管家道:「家人亦問過他:『既然是中堂薦來的,應得有中堂的薦信。』他說:『沒有。』又說:『等你們大人見了面,他自然曉得的。』」賈大少爺道:「不要是撞木鐘罷!既然是華中堂薦來的,多少一個條子總有,為什麼空著手來見我呢?」既而一想:「他說我不久就有什麼喜信,或者果是他們老夫子的兄弟,打著中堂的旗號前來找我,也未可定。我不如請他進來,見機行事。」主意打定,就吩咐得一聲「請」。
一霎管家引了那人進來,卻是靴帽袍套。賈大少爺先想穿了便衣出去相會,惟恐他果是華中堂薦來的,或者中堂真有什麼吩咐,生怕簡慢了他便是簡慢中堂,又想:「倘然穿了官服去會他,設或他並不是中堂什麼世交故誼,豈不是我自己褻瀆自己。而且他是知縣,我是觀察,畢竟體制所關。」想了一會,於是仍舊穿著便衣,叫家人取過一頂大帽子戴上,然後出來相見。那姓包的見面之後,立刻爬下行禮。賈大少爺雖然一旁還禮,卻先爬起來。等到坐定,動問「台甫、履歷」。姓包的自稱:「賤號松明。敝省山東,濟寧州人。卑職的胞兄號叫松忠,是前科的舉人,上年就在老中堂家坐館。卑職原先也在京城坐館,去年由五城獲盜案內保舉了候選知縣。往常聽見家兄說起,大人不日就要高升,馬上得實缺的,所以卑職就託了卑職的胞兄求了中堂,想來伺候大人,求大人的栽培。」
賈大少爺道:「你見過中堂沒有?」包松明道:「見是見過幾面。」賈大少爺道:「中堂有信沒有?」包松明道:「卑職原想求中堂賞封信。昨天見著中堂,中堂說:『你先去見他,我隨後寫信送來。』所以卑職今天來的。後來卑職出來的時候,中堂叫帶個信給大人。」賈大少爺一聽中堂託他帶信,不禁又驚又喜,忙問:「中堂有什麼見諭?」包松明道:「中堂說大人上回送的那對煙壺,中堂很喜歡,把自己所有的拿出來比了一比,竟沒有比過這一對的。但是中堂的意思,很想照樣再弄這們一對才好,該多少錢他老人家都不可惜。」賈大少爺一聽中堂賞識他的煙壺,立刻眉花眼笑,曉得包松明與中堂交非泛泛,所以才把這話交代於他。於是同包松明言長言短,又要留他在寓裏吃飯。又說:「本來兄弟久慕得很,極想常常請教一切。」又說:「現在兄弟還未得缺,一切簡慢,將來外放之後,另外盡情。」又問:「貴寓在那裏?寶眷在京不在京?可以搬在兄弟這兒一塊住。」包松明巴不得如此,一一答應,連說:「家眷不在這裏。──」賈大少爺便吩咐管家:「立刻把西廂房王師爺的床移在下首你們門房裏,王師爺住的地方另外擺張床,去把包大老爺的行李搬了來。即刻就去,不准躲懶。要是誤了包大老爺的差事,你們這些王八蛋一齊替我滾出去!」張羅了半天。包松明起身告別,說:「要先到中堂跟前去復過命,回來就搬過來。」賈大少爺又再三叮嚀了幾句,方才進來。
他一心只想著包松明說中堂賞識他的煙壺,曉得銀子沒有白化,不久必有好處,卻忘記把「中堂還要照樣再弄一對」的話味一味。一團高興,便想去告訴黃胖姑。忙喚套車,到了前門大柵欄黃胖姑開的錢莊上,會著了胖姑,按照包松明的話述了一遍。黃胖姑聽了,只是拿手摸著下巴頦,一言不發。賈大少爺莫明其妙,忙又問道:「包松明說的話很有道理,的確是中堂薦來的,但是怎麼連個薦條都沒有呢?」黃胖姑微微笑道:「大人先生這些事情豈肯輕容易落筆。你送他煙壺,他都肯同姓包的說,這姓包的來歷就不小。你如何發付那姓包的呢?」賈大少爺便把留他住的話說了。黃胖姑道:「很好。倒是姓包的後頭那句話,你懂不懂?」賈大少爺茫然。黃胖姑道:「中堂的意思,還要你報效他一對呢!」賈大少爺道:「我報效過了。」黃胖姑:「我也曉得你報效過了。他說中堂心上還想照樣再弄這們一對,他不是點著了你仍舊要你孝敬他?倘若不想到了你,他為什麼要把這話叫姓包的來傳給你呢?」賈大少爺聽了這話,手摸著脖子一想,不錯,躊躇了半天,說道:「銀子多也化了,就是再報效一對也有限。但是到那裏照樣再找這們一對呢?」黃胖姑沉思了一會,道:「你姑且再到劉厚守鋪子裏瞧瞧看。」賈大少爺一聽他話不錯,好在相去路不多遠,立刻坐了車去找劉厚守。見面寒暄之後,提起要照前樣再買一對煙壺。劉厚守故作躊躇道:「我的大爺,前一對還是彼此交情讓給你的,叫我那裏去照樣替你去找呢?現在的幾個闊人,除掉這位老中堂,你又要去送誰?」賈大少爺正想告訴他原是華中堂所要,既而一想,怕他借此敲竹槓,話在口頭仍舊縮住,慢慢的道:「是我自己見了心愛,所以要照樣買這們一對。」劉厚守是何等樣人,而且他這店就是華中堂的本錢,他們裏頭息息相通,豈有不曉得之理。他既不談,也不追問,歇了一會,說道:「有是還有一對,是兄弟留心了二十幾年才弄得這們一對,原想留著自己玩,不賣給人的,如今彼此相好,也說不得了。」賈大少爺一聽他還有,不禁高興之極,連說:「如蒙厚翁割愛,要多少價錢,兄弟送過來就是了。──」劉厚守只要他一句話,立刻走到自己常坐的一間屋裏,開開抽屜,取了出來,交給賈大少爺。
賈大少爺托在手中一看,誰知竟與前頭的一對絲毫無二。看了半天,連說:「奇怪!──怎麼與前頭買的一對一式一樣,竟其絲毫沒有兩樣呢?」劉厚守立刻分辯道:「這一對比那對好,怎麼是一樣?前頭一對你是二千兩買的,這一對你就是再加兩倍我亦不賣給你。」賈大少爺道:「依你要多少?」劉厚守道:「一個不問你多要,一文也不能少我的,你拿八千銀子來,我賣給你。」賈大少爺道:「倘然是另外一對,果然比前頭的一對好,不要說是八千,連一萬我都肯出。現在仍舊是前頭的一對,怎麼要我八千呢?」劉厚守道:「你一定說他是前頭的一對,我也不來同你分辯。你相信就買,不相信,我留著自己玩。」說著,把對煙壺收了進去。
賈大少爺坐著無趣,遂亦辭了出來,仍舊趕到黃胖姑店裏。黃胖姑見面就問:「煙壺可有?」賈大少爺道:「有是有一對,同前頭的絲毫無二。據我看起來,很疑心就是前頭的一對。」黃胖姑不等他說完,忙插嘴道:「既然有此一對,就該買了下來。」賈大少爺道:「價錢不對。」黃胖姑問:「多少價錢?」賈大少爺道:「他問我要八千。」黃胖姑便道:「八千不算多,就是八萬你亦要買的。」賈大少爺忙問其故。黃胖姑歎一口氣道:「咳!你們只曉得走門子送錢給人家用,連這一點點精微奧妙還不懂得!」賈大少爺聽了詫異,一定要請教。黃胖姑便告訴他道:「你既然認得就是前頭的一對,人家拿你當傻子,重新拿來賣給與你,你就以傻子自居,買了下來再去孝敬,包你一定得法就是了。」
說到這裏,賈大少爺也就恍然大悟,想了一想,說道:「仍舊要我二千也夠了,一定要我八千,未免太貴了些。」黃胖姑把頭一搖,道:「不算多。他肯說價錢,這事情總好商量。」賈大少爺還要再問。黃胖姑道:「你也不必多問,我們快去買了下來,再配上幾樣別的古董,仍上託劉厚守替我們送了進去。老弟,不是愚兄誇口,若非愚兄替你開這一條路,你這路那裏去找呢?」說著,兩人一塊兒坐車,又去找到劉厚守,把來意言明。劉厚守嘻開嘴笑道:「我早曉得潤翁去了一定要回來的,如今連別的東西我都替你配好了。」取出看時,乃是一個搬指、一個翎管、一串漢玉件頭,總共二千銀子,連著煙壺,一共一萬。賈大少爺連稱「費心」。黃胖姑便說:「銀子由我那裏劃過來。」當下又議定三千兩銀子的門包,仍託劉厚守一人經手。
諸事就緒,賈大少爺方才回寓,下車進門便問:「包大老爺的行李搬了來沒有?」管家回道:「搬了來了。」又問:「床鋪好了沒有?」管家回道:「王師爺出去了,家人們不好拆他的床,等他回來才好動他的。」賈大少爺便罵:「混帳王八蛋!你們吃我的飯,還是吃姓王的飯!」管家們不敢做聲。賈大少爺又問:「包大老爺來過沒有?」管家們回:「來過一次,又去了。」賈大少爺又罵管家:「不會辦事!替我得罪人!姓王的是你們那一門的祖宗,不敢得罪他!」一頭說,一頭走到師爺住的屋裏,親自動手去掀王師爺的鋪蓋。管家們也只好幫著下帳子,捲舖蓋。賈大少爺直等看著把包老爺的帳子掛好,被褥鋪好,方才走去。
列位曉得這位王師爺是個什麼人?他原是浙江杭州秀才,乃是賈臬台做浙江糧道時,書院取過高等的,因此就拜了門,也無非竭力仰攀,以圖後來提拔的意思。賈臬台倒也很賞識他,就把他帶到河南,一直留住在衙門裏。齊巧兒子得了保舉進京。賈臬台就把這人交代兒子道:「你把他帶了去,有什麼往來信劄,請客帖子,可以叫他寫寫。」因此,他所以才跟了賈大少爺進京,上文說的一位代筆師爺就是他了。只因他的為人過於拘執了些,所以東家不大喜歡。他是杭州人,說起話來,「姐的姐的」全是土音,有點上不得台盤,所以東家更覺犯他的惡,意思想辭他館,打發他回去,已非止一日了。
這天賈大少爺因他不在家,又急於要巴結包老爺,所以趁空自己動手掀他的鋪蓋。誰知掀到一半,他剛剛從外頭回來,在門簾縫裏張了一張,見是如此,這一氣非同小可!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