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老和尚把徐大軍機送出大門登車之後,他便踱到西書房來。原來洋人已走,只剩得尹子崇郎舅兩個。他小舅爺正在那裏高談闊論,誇說自己的好主意,神不知,鬼不覺,就把安徽全省礦產輕輕賣掉。外國人簽字不過是寫個名字,如今這賣礦的合同,連老頭子亦都簽了名字在上頭,還怕他本省巡撫說什麼話嗎。就是洋人一面,當面瞧見老頭子簽字,自然更無話說了。
原來,這事當初是尹子崇弄得一無法想,求叫到他的小舅爺。小舅爺勾通了洋人的翻譯,方有這篇文章。所有朝中大老的小照,那翻譯都預先弄了出來給洋人看熟,所以剛才一見面,他就認得是徐大軍機,並無絲毫疑意。合同例須兩分,都是預先寫好的。明欺徐大軍機不認得洋字,所以當面請他自己寫名字;因係兩分,所以叫他寫了又寫。至於和尚一面,前回書內早已交代,無庸多敘。當時他們幾個人同到了西書房,翻譯便叫洋人把那兩分合同取了出來,叫他自己亦簽了字,交代給尹子崇一分,約明付銀子日期,方才握手告別。尹子崇見大事告成,少不得把弄來的昧心錢除酬謝和尚、通事二人外,一定又須分贈各位舅爺若干,好堵住他們的嘴。
閑文少敘。且說尹子崇自從做了這一番偷天換日的大事業,等到銀子到手,便把原有的股東一齊寫信去招呼,就是公司生意不好,吃本太重,再弄下去,實實有點撐不住了。不得已,方才由敝嶽作主,將此礦產賣給洋人,共得價銀若干。除墊還他經手若干外,所剩無幾,一齊打三折歸還人家的本錢,以作了事。股東當中有幾個素來仰仗徐大軍機的,自然聽了無甚說得,就是明曉得吃虧,亦所甘願。有兩個稍些強硬點的,聽了外頭的說話,自然也不肯干休。
常言說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尹子崇既做了這種事情,所有同鄉京官裏面,有些正派的,因為事關大局,自然都派尹子崇的不是;有些小意見的,還說他一個人得了如許錢財,別人一點光沒有沾著,他要一個人安穩享用,有點氣他不過,便亦攛掇了大眾出來同他說話。專為此事,同鄉當中特地開了一回會館,尹子崇卻嚇得沒敢到場。後來又聽聽外頭風聲不好,不是同鄉要遞公呈到都察院裏去告他,就是都老爺要參他。他一想不妙,京城裏有點站不住腳,便去催逼洋人,等把銀子收清,立刻捲捲行李,叩別丈人,一溜煙逃到上海。恰巧他到上海,京城的事也發作了,竟有四位御史一連四個摺子參他,奉旨交安徽巡撫查辦。資訊傳到上海,有兩家報館裏統通把他的事情寫在報上,拿他罵了個狗血噴頭。他一想,上海也存不得身,而且出門已久,亦很動歸家之念,不得已,掩旗息鼓,徑回本籍。他自己一人忖道:「這番賺來的錢也盡夠我下半世過活的。既然人家同我不對,我亦樂得與世無爭,回家享用。」
於是在家一過過了兩個多月,居然無人找他。他自己又自寬自慰,說道:「我到底有『泰山』之靠,他們就是要拿我怎樣,總不能不顧老丈的面子。況且合同上還有老丈的名字,就是有起事情來,自然先找到老丈,我還退後一層,真正可以無須慮得。」一個人正在那裏盤算,忽然管家傳進一張名片,說是縣裏來拜。他聽了這話,不禁心上一怔,說道:「我自從回家,一直還沒有拜過客,他是怎麼曉得的?」既然來的,只得請見。這裏執帖的管家還沒出去,門上又有人來說:「縣裏大老爺已經下轎,坐在廳上,專候老爺出去說話。」尹子崇聽了,分外生疑。想要不出去見他,他已經坐在那裏等候,不見是不成功的,轉念一想道:「橫豎我有靠山,他敢拿我怎樣!」於是硬硬頭皮,出來相見。誰料走到大廳,尚未同知縣相見,只見門外廊下以及天井裏站了無數若干的差人。尹子崇這一嚇非同小可!
此時知縣大老爺早已望見了他了,提著嗓子,叫子一聲「尹子翁,兄弟在這兒。」尹子崇只得過來同他見面。知縣是個老猾吏,笑嘻嘻的,一面作揖,一面竭力寒暄道:「兄弟直到今日才曉得子翁回府,一直沒有過來請安,抱歉之至!」尹子崇雖然也同他周旋,畢竟是賊人膽虛,終不免失魂落魄,張皇無措。作揖之後,理應讓客人炕上上首坐的,不料一個不留心,竟自己坐了上面。後來管家上來遞茶給他。叫他送茶,方才覺得。臉上急得紅了一陣,只得換座過來,越發不得主意了。
知縣見此樣子,心上好笑,便亦不肯多耽時刻,說道:「兄弟現在奉到上頭一件公事,所以不得不親自過來一趟。」說罷,便在靴筒子當中抽出一角公文來。尹子崇接在手中一看,乃是南洋通商大臣的劄子,心上又是一呆,及至抽出細瞧,不為別件,正為他賣礦一事,果然被四位都老爺聯名參了四本,奉旨交本省巡撫查辦。本省巡撫本不以為然的,自然是不肯幫他說話。不料事為兩江總督所知,以案關交涉,正是通商大臣的責任,頓時又電奏一本,說他擅賣礦產,膽大妄為,請旨拿交刑部治罪。上頭准奏。電諭一到,兩江總督便飭藩司遴選委員前往提人。誰知這藩司正受過徐大軍機栽培的,便把他私人、候補知縣毛維新保舉了上去。這毛維新同尹府上也有點淵源,為的派了他去,一路可以照料尹子崇的意思。等到到了那裏,知縣接著。毛維新因為自己同尹子崇是熟人,所以讓知縣一個人去的。及至尹子崇拿制台的公事看得一大半,已有將他拿辦的說話,早已嚇呆在那裏,兩隻手拿著劄子放不下來。
後來知縣等得長久了,便說道:「派來的毛委員現在兄弟衙門裏。好在子翁同他是熟人,一路上倒有照應。轎子兄弟已經替子翁預備好了,就請同過去罷。」幾句話說完,直把個尹子崇急得滿身大汗,兩隻眼睛睜得如銅鈴一般,吱吱了半天,才掙得一句道:「這件事乃是家嶽簽的字,與兄弟並不相干。有什麼事,只要問家嶽就是了。」知縣道:「這裏頭的委曲,兄弟並不知道。兄弟不過是奉了上頭的公事,叫兄弟如此做,所以兄弟不能不來。如果子翁有什麼冤枉,到了南京,見了制台盡可公辯的,再不然,還有京裏。況且裏頭有了令岳大人照應,諒來子翁雖然暫時受點委曲,不久就可明白的。現在時候已經不早了,毛某人明天一早就要動身的,我們一塊去罷。」
尹子崇氣的無話可說,只得支吾道:「兄弟須得到家母跟前稟告一聲,還有些家事須得料理料理。准今天晚上一準過去。」知縣道:「太太跟前,等兄弟派人進去替你說到了就是了。至於府上的事,好在上頭還有老太太,況且子翁不久就要回來的,也可以不必費心了。」尹子崇還要說別的,知縣已經仰著頭,眼睛望著天,不理他;又拖著嗓子叫:「來啊!」跟來的管家齊齊答應一聲「者」。知縣道:「轎夫可伺候好了?我同尹大人此刻就回衙門去。」底下又一齊答應一聲,回稱:「轎夫早已伺候好。」知縣立刻起身,讓尹子崇前頭,他自己在後頭,陪著他一塊兒上轎。這一走,他自己還好,早聽得屏門背後他一班家眷,本已得到他不好的消息,如今看他被縣裏拉了出去,賽如綁赴菜市口一般,早已哭成一片了。尹子崇聽著也是傷心,無奈知縣毫不容情,只得硬硬心腸跟了就走。
霎時到得縣裏,與毛委員相見。知縣仍舊讓他廳上坐,無非多派幾個家丁、勇役輪流拿他看守。至於茶飯一切相傳,自然與毛委員一樣。畢竟他是徐大軍機的女婿,地方官總有三分情面,加以毛委員受了江寧藩台的囑託,公義私情,二者兼盡:所以這尹子崇甚是自在。當天在縣衙一宵,仍是自己家裏派了管家前來伺候。第二天跟著一同由水路起身。在路曉行夜宿,非止一日,已到南京。毛委員上去請示,奉飭交江寧府經廳看管,另行委員押解進京。擱下不表。
且說毛維新在南京候補,一直是在洋務局當差,本要算得洋務中出色能員。當他未曾奉差之前,他自己常常對人說道:「現在吃洋務飯的,有幾個能夠把一部各國通商條約肚皮裏記得滾瓜爛熟呢?但是我們於這種時候出來做官,少不得把本省的事情溫習溫習,省得辦起事情來一無依傍。」於是單撿了道光二十二年「江寧條約」抄了一遍,總共不過四五張書,就此埋頭用起功來,一念念了好幾天,居然可以背誦得出。他就到處向人誇口,說他念熟這個,將來辦交涉是不怕的了。後來有位在行朋友拿他考了一考,曉得他能耐不過如此,便駁他道:「道光二十二年定的條約是老條約了,單念會了這個是不中用的。」他說:「我們在江寧做官,正應該曉得江寧的條約。至於什麼『天津條約』、『煙臺條約』,且等我兄弟將來改省到那裏,或是咨調過去,再去留心不遲。」那位在行朋友曉得他是誤會,雖然有心要想告訴他,無奈見他拘墟不化,說了亦未必明白,不如讓他糊塗一輩子罷。因此一笑而散。
卻不料這毛維新反於此大享其名,竟有兩位道台在制台前很替他吹噓說:「毛令不但熟悉洋務,連著各國通商條約都背得出的,實為牧令〔註:描地方長官。〕中不可多得之員。」制台道:「我辦交涉也辦得多了,洋務人員在我手裏提拔出來的也不計其數,辦起事情來,一齊都是現查書。不但他們做官的是如此,連著我們老夫子也是如此。所以我氣起來,總朝著他們說:『我老頭子記性差了,是不中用的了。你們年輕人很應該拿這些要緊的書念兩部在肚子裏。』一天念熟一頁,一年便是三百六十頁,化上三年功夫,那裏還有他的對手。無奈我嘴雖說破,他們總是不肯聽。寧可空了打麻雀,逛窯子,等到有起事情來,仍然要現翻書起來,真正氣人!今天你二位所說的毛令既然肯在這上頭用功,很好,就叫他明天來見我。」
原來,此時做江南制台的,姓文,名明,雖是在旗,卻是個酷慕維新的。只是一樣:可惜少年少讀了幾句書,胸中一點學問沒有。這遭總算毛維新官運享通,第二天上去,制台問了幾句話,虧他東扯西拉,盡然沒有露出馬腳,就此委了洋務局的差使。
這番派他到安徽去提人,稟辭的時候,他便回道:「現在安徽那邊,聽說風氣亦很開通了。卑職此番前去,經過的地方,一齊都要留心考察考察。」制台聽了,甚以為然。等到回來,把公事交代明白,上院稟見。制台問他考察的如何,他說:「現在安徽官場上很曉得維新了。」制台道:「何以見得?」他說:「聽說省城裏開了一爿大菜館,三大憲都在那裏請過客。」制台道:「但是吃吃大菜,也算不得開通。」毛維新面孔一板,道:「回大人的話,卑職聽他們安徽官場上談起那邊中丞的意思說,凡百事情總是上行下效,將來總要做到叫這安徽全省的百姓,無論大家小戶,統通都為吃了大菜才好。」制台道:「吃頓大菜,你曉得要幾個錢?還要什麼香檳酒、啤酒去配他。還有些酒的名字,我亦說不上來。貧民小戶可吃得起嗎。」
制台的話說到這裏,齊巧有個初到省的知縣,同毛維新一塊進來的,只因初到省,不大懂得官場規矩,因見制台只同毛維新說話,不理他,他坐在一旁難過,便插嘴道:「卑職這回出京,路過天津、上海,很吃過幾頓大菜,光吃菜不吃酒亦可以的。」他這話原是幫毛維新的。制台聽了,心上老大不高興,眼睛往上一楞,說:「我問到你再說。上海洋務局、省裏洋務局,我請洋人吃飯也請過不止一次了,那回不是好幾千塊錢!你曉得!」回頭又對毛維新說道:「我兄弟雖亦是富貴出身,然而並非紈褲一流,所謂稼穡之艱難,尚還略知一二。」毛維新連忙恭維道:「這正是大帥關心民瘼,才能想得如此周到。」
文制台道:「你所考察的,還有別的沒有?」毛維新又問道:「那邊安慶府知府饒守的兒子同著那裏撫標參將的兒子,一齊都剪了辮子到外洋去遊學。恰巧卑職趕到那裏,正是他們剃辮子的那一天。首府饒守曉得卑職是洋務人員,所以特地下帖邀了卑職去同觀盛典。這天官場紳士一共請了三百多位客。預先叫陰陽生挑選吉時。陰陽生開了一張單子,挑的是未時剃辮大吉。所請的客,一齊都是午前穿了吉服去的,朝主人道過喜,先開席坐席。等到席散,已經到了吉時了。只見饒守穿著蟒袍補褂,帶領著這位遊學的兒子,亦穿著靴帽袍套,望空設了祖先的牌位,點了香燭,他父子二人前後拜過,稟告祖先。然後叫家人拿著紅氈,領著少爺到客人面前,一一行禮,有的磕頭,有的作揖。等到一齊讓過了,這才由兩個家人在大廳正中擺一把圈身椅,讓饒守坐了,再領少爺過來,跪在他父親面前,聽他父親教訓。大帥不曉得:這饒守原本只有這一個兒子;因為上頭提倡遊學,所以他自告奮勇,情願自備資斧,叫兒子出洋。所以這天撫憲同藩、臬兩司以及首道,一齊委了委員前來賀喜。只可憐他這個兒子今年只有十八歲,上年臘月才做親,至今未及半年,就送他到外洋去。莫說他小夫婦兩口子拆不開,就是饒守自己想想,已經望六之人了,膝下只有一個兒子,怎麼捨得他出洋呢。所以一見兒子跪下請訓,老頭子止不住兩淚交流,要想教訓兩句,也說不出話了。後來眾親友齊說:『吉時已到,不可錯過,世兄改裝也是時候了。』只見兩個管家上來,把少爺的官衣脫去,除去大帽,只穿著一身便衣,又端過一張椅子,請少爺坐了。方傳剃頭的上來,拿盆熱水,撳住了頭,洗了半天,然後舉起刀子來剃。誰知這一剃,剃出笑話來了。只見剃頭的拿起刀來,磨了幾磨,嘩擦擦兩聲響,從辮子後頭一刀下去,早已一大片雪白露出來了。幸虧卑職看得清切,立刻擺手,叫他不要再往下剃,趕上前去同他說:『再照你這樣剃法,不成了個和尚頭嗎?外國人雖然是沒有辮子,何嘗是個和尚頭呢?』當時在場的眾親朋友以及他父親聽卑職這一說,都明白過來,一齊罵剃頭的,說他不在行,不會剃,剃頭的跪在地下,索索的抖,說:『小的自小吃的這碗飯,實在沒有瞧見過剃辮子是應該怎麼樣剃的。小的總以為既然不要辮子,自然連著頭髮一塊兒不要,所以才敢下手的。現在既然錯了,求求大老爺的示,該怎麼樣,指教指教小的。』卑職此時早已走到饒守的兒子跟前,拿手撩起他的辮子來一看,幸虧剃去的是前劉海,還不打緊,便叫他們拿過一把剪刀來,由卑職親自動手,先把他辮子拆開,分作幾股,一股一股的替他剪了去,底下還替他留了約摸一寸多光景,再拿鑤花水前後刷光,居然也同外國人一樣了。大帥請想:他們內地真正可憐,連著出洋遊學想要去掉辮子這些小事情,都沒有一個在行的。幸虧卑職到那裏教給他們,以後只好用剪刀剪,不好用刀子剃,這才大家明白過來,說卑職的法子不錯。當天把個安慶省城都傳遍。聽說參將的兒子就是照著卑職的話用剪刀的。第二天卑職上院見了那邊中丞,很蒙獎勵,說:『到底你們江南無辮子遊學的人多,這都是制憲的提倡,我們這裏還差著遠哩。』」
文制台聽了別人說他提倡學務,心上非凡高興。當時只因談的時候長久了,制台要緊吃飯,便道:「過天空了我們再談罷。」說完,端茶送客,毛維新只得退出,趕著又上別的司、道衙門,一處處去賣弄他的本領。不在話下。
且說這位制臺本是個有脾氣的,無論見了什麼人,只要官比他小一級,是他管得到的,不論你是實缺藩台,他見了面,一言不合,就拿頂子給人碰,也不管人家臉上過得去過不去。藩台尚且如此,道、府是不消說了,州、縣以下更不用說了,至於在他手下當差的人甚多巡捕、戈什,喝了去,罵了來,輕則腳踢,重則馬棒,越發不必問的了。
且說有天為了一件甚麼公事,藩台開了一個手折拿上來給他看。他接過手折,順手往桌上一撩,說道:「我兄弟一個人管了這三省事情,那裏還有工夫看這些東西呢!你有什麼事情,直截痛快的說兩句罷。」藩台無法,只得捺定性子,按照手折上的情節約略擇要陳說一遍。無如頭緒太多,斷非幾句話所能了事,制台聽到一半,又聽得不耐煩了,發狠說道:「你這人真正麻煩!兄弟雖然是三省之主,大小事情都照你這樣子要我兄弟管起來,我就是三頭六臂也來不及!」說著,掉過頭去同別位道台說話,藩台再要分辯兩句他也不聽了。藩台下來,氣的要告病,幸虧被朋友們勸住的。
後來不多兩日,又有淮安府知府上省稟見。這位淮安府乃是翰林出身,放過一任學台,後來又考取御史,補授御史,京察一等放出來的。到任還不到一年,齊巧地方上出了兩件交涉案件,特地上省見制台請示。恐怕說的不能詳細,亦就寫了兩個節略,預備面遞。等到見了面,同制台談過兩句,便將開的手折恭恭敬敬遞了上去。制台一看是手折,上面寫的都是黃豆大的小字,便覺心上幾個不高興,又明欺他的官不過是個四品職分,比起藩台差遠了,索性把手折往地下一摔,說道:「你們曉得我年紀大,眼睛花,故意寫了這小字來蒙我!」那淮安府知府受了他這個癟子,一聲也不響。等他把話說完,不慌不忙,從從容容的從地下把那個手折拾了起來。一頭拾,一頭嘴裏說:「卑府自從殿試,朝考以及考差、考御史,一直是恪遵功令,寫的小字,皇上取的亦就是這個小字。如今做了外官,倒不曉得大帥是同皇上相反,一個個是要看大字的,這個只好等卑府慢慢學起來。但是今時這兩件事情都是刻不可緩的,所以卑府才趕到省裏來面回大帥,若等卑府把大字學好了,那可來不及了。」制台一聽這話,便問:「是兩件什麼公事!你先說個大概。」淮安府回道:「一件為了地方上的壞人賣了塊地基給洋人,開什麼玻璃公司。一樁是一個包討債的洋人到鄉下去恐嚇百姓,現在鬧出人命來了。」
制台一聽,大驚失色道:「這兩樁都是個關係洋人的,你為什麼不早說呢?快把節略拿來我看!」淮安府只得又把手折呈上。制台把老花眼鏡帶上,看了一遍。淮安府又說道:「卑職因為其中頭緒繁多,恐怕說不清楚,所以寫好了節略來的。況且洋人在內地開設行棧,有背約章;就是包討帳,亦是不應該的,況且還有人命在裏頭。所以卑府特地上來請大帥的示,總得禁阻他來才好。」
制台不等他說完,便把手折一放,說:「老哥,你還不曉得外國人的事情是不好弄的麼?地方上百姓不拿地賣給他,請問他的公司到那裏去開呢?就是包討帳,他要的錢,並非要的是命。他自己尋死,與洋人何干呢?你老兄做知府,既然曉得地方有些壞人,就該預先禁止他們,拿地不准賣給外國人才是。至於那個欠帳的,他那張借紙怎麼會到外國人手裏?其中必定有個緣故。外國人頂講情理,決不會憑空詐人的。而且欠錢還債本是分內之事,難道不是外國人來討,他就賴著不還不成?既然如此,也不是什麼好百姓了。現在凡百事情,總是我們自己的官同百姓都不好,所以才會被人家欺負,等到事情鬧糟了,然後往我身上一推,你們算沒有事了。好主意!」
原來這制台的意思是:「洋人開公司,等他來開;洋人來討帳,隨他來討。總之:在我手裏,決計不肯為了這些小事同他失和的。你們既做我的屬員,說不得都要就我範圍,斷斷乎不准多事。」所以他看了淮安府的手折,一直只怪地方官同百姓不好,決不肯批評洋人一個字的。淮安府見他如此,就是再要分辯兩句,也氣得開不出口了。制台把手折看完,仍舊摔還給他。淮安府拾了,稟辭出去,一肚皮沒好氣。
正走出來,忽見巡捕拿了一張大字的片子,遠望上去,還疑心是位新科的翰林。只聽那巡捕嘴裏嘰哩咕嚕的說道:「我的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他老人家吃著飯他來了。到底上去回的好,還是不上去回的好?」旁邊一個號房道:「淮安府才見了下來,只怕還在簽押房裏換衣服,沒有進去也論不定。你要回,趕緊上去還來得及。別的客你好叫他在外頭等等,這個客是怠慢不得的!」那巡捕聽了,拿了片子,飛跑的進去了。這時淮安府自回公館不題。
且說那巡捕趕到簽押房,跟班的說:「大人沒有換衣服就往上房去了。」巡捕連連跺腳道:「糟了!糟了!」立刻拿了片子又趕到上房。才走到廊下,只見打雜的正端了飯菜上來。屋裏正是文制台一迭連聲罵人,問為什麼不開飯。巡捕一聽這個聲口,只得在廊簷底下站住。心上想回,因為文制台一到任,就有過吩咐的,凡是吃飯的時候,無論什麼客人來拜,或是下屬稟見,統通不准巡捕上來回,總要等到吃過飯,擦過臉再說:無奈這位客人既非過路官員,亦非本省屬員,平時制台見了他還要讓他三分,如今叫他在外面老等起來,決計不是道理。但是違了制台的號令,倘若老頭子一翻臉,又不是玩的,因此拿了名帖,只在廊下盤旋,要進又不敢進,要退又不敢退。
正在為難的時候,文制台早已瞧見了,忙問一聲:「什麼事?」巡捕見問,立刻趨前一步,說了聲「回大帥的話,有客來拜。」話言未了,只見拍的一聲響,那巡捕臉上早被大帥打了一個耳刮子。接著聽制台罵道:「混帳王八蛋!我當初怎麼吩咐的!凡是我吃著飯,無論什麼客來,不准上來回。你沒有耳朵,沒有聽見!」說著,舉起腿來又是一腳。
那巡捕挨了這頓打罵,索性潑出膽子來,說道:「因為這個客是要緊的,與別的客不同。」制台道:「他要緊,我不要緊!你說他與別的客不同,隨你是誰,總不能蓋過我!」巡捕道:「回大帥:來的不是別人,是洋人。」那制台一聽「洋人」二字,不知為何,頓時氣焰矮了大半截,怔在那裏半天。後首想了一想,驀地起來,拍撻一聲響,舉起手來又打了巡捕一個耳刮子;接著罵道:「混帳王八蛋!我當是誰!原來是洋人!洋人來了,為什麼不早回,叫他在外頭等了這半天?」巡捕道:「原本趕著上來回的,因見大帥吃飯,所以在廊下等了一回。」制台聽了,舉起腿來又是一腳,說道:「別的客不准回,洋人來,是有外國公事的,怎麼好叫他在外頭老等?糊塗混帳!還不快請進來!」
那巡捕得了這句話,立刻三步並做二步,急忙跑了出來。走到外頭,拿帽子探了下來,往桌子上一摔,道:「回又不好,不回又不好!不說人頭,誰亦沒有他大,只要聽見『洋人』兩個字,一樣嚇的六神無主了!但是我們何苦來呢?掉過去,一個巴掌!翻過來,又是一個巴掌!東邊一條腿,西邊一條腿!老老實實不幹了!」正說著,忽然裏頭又有人趕出來一迭連聲叫喚,說:「怎麼還不請進來!──」那巡捕至此方才回醒過來,不由的仍舊拿大帽子合在頭上,拿了片子,把洋人引進大廳。此時制台早已穿好衣帽,站在滴水簷前預備迎接了。
原來來拜的洋人非是別人,乃是那一國的領事。你道這領事來拜制台為的什麼事?原來制台新近正法了一名親兵小隊。制台殺名兵丁,本不算得大不了的事情,況且那親兵亦必有可殺之道,所以制台才拿他如此的嚴辦。誰知這一殺,殺的地方不對:既不是在校場上殺的,亦不是在轅門外殺的,偏偏走到這位領事公館旁邊就拿他宰了。所以領事大不答應,前來問罪。
當下見了面,領事氣憤憤的把前言述了一遍,問制台為什麼在他公館旁邊殺人,是個什麼緣故。幸虧制台年紀雖老,閱歷卻很深,頗有隨機應變的本領。當下想了一想,說道:「貴領事不是來問我兄弟殺的那個親兵?他本不是個好人,他原是『拳匪』一黨。那年北京『拳匪』鬧亂子,同貴國及各國為難,他都有分的。兄弟如今拿他查實在了,所以才拿他正法的。」領事道:「他既然通『拳匪』,拿他正法亦不冤枉。但是何必一定要殺在我的公館旁邊呢?」制台想了一想,道:「有個原故,不如此,不足以震服人心。貴領事不曉得這『拳匪』乃是扶清滅洋的,將來鬧出點子事情來,一定先同各國人及貴國人為難,就是於貴領事亦有所不利。所以兄弟特地想出一條計來,拿這人殺在貴衙署旁邊,好教他們同黨瞧著或者有些怕懼。俗語說得好,叫做『殺雞駭猴』,拿雞子宰了,那猴兒自然害怕。兄弟雖然只殺得一名親兵,然而所有的『拳匪』見了這個榜樣,一定解散,將來自不敢再與貴領及貴國人為難了。」領事聽他如此一番說話,不由得哈哈大笑,獎他有經濟,辦得好,隨又閒談了幾句,告辭而去。
制台送客回來,連要了幾把手巾,把臉上、身上擦了好幾把,說道:「我可被他駭得我一身大汗了!」坐定之後,又把巡捕、號房統通叫上來,吩咐道:「我吃著飯,不准你們來打岔,原說的是中國人。至於外國人,無論什麼時候,就是半夜裏我睡了覺,亦得喊醒了我,我決計不怪你們的。你們沒瞧見剛才領事進來的神氣,賽如馬上就要同我翻臉的,若不是我這老手三言兩語拿他降伏住,還不曉得鬧點什麼事情出來哩。還擱得住你們再替我得罪人嗎!以後凡是洋人來拜,隨到隨請!記著!」巡捕、號房統通應了一聲「是」。
制台正要進去,只見淮安府又拿著手本來稟見,說有要緊公事面回,並有剛剛接到淮安來的電報,須得當面呈看。制台想了想,肚皮裏說道:「一定仍舊是那兩件事。但不知這個電報來,又出了點什麼岔子?」本來是懶怠見他的,不過因內中牽涉了洋了,實在委決不下,只得吩咐說「請」。
霎時淮安府進來,制台氣吁吁的問道:「你老哥又來見我做什麼?你說有什麼電報,一定是那班不肖地方官又鬧了點什麼亂子,可是不是?」淮安府道:「回大帥的話:這個電報卻是個喜信?」制台一聽「喜信」二字,立刻氣色舒展許多,忙問道:「什麼喜信?」淮安府道:「卑府剛才蒙大人教訓,卑府下去回到寓處,原想照著大人的吩咐,馬上打個電報給清河縣黃令,誰知他倒先有一個電報給卑府,說玻璃公司一事,外國人雖有此議,但是一時股份不齊,不會成功。現在那洋人接到外洋的電報,想先回本國一走,等到回來再議。」制台道:「很好!他這一去,至少一年半載。我們現在的事情,過一天是一天,但願他一直耽誤下去,不要在我手裏他出難題目給我做,我就感激他了。那一樁呢?」淮安府道:「那一樁原是洋人的不是,不合到內地來包討帳。」制合一聽他說:「洋人不是」,口雖不言,心下卻老大不以為然,說:「你有多大能耐,就敢排揎起洋人來!」於是又聽他往下講道:「地方上百姓動了公憤,一哄而起,究竟洋人勢孤,──」制台聽到這裏,急的把桌子一拍道:「糟了!一定是把外國人打死了!中國人死了一百個也不要緊;如今打死了外國人,這個處分誰耽得起!前年為了『拳匪』殺了多少官,你們還不害怕嗎?」淮安府道:「回大帥的話;卑府的話還未說完。」制台道:「你快說!」淮安府道:「百姓雖然起了一個哄,並沒有動手,那洋人自己就軟下來了。」
制台皺著眉頭,又把頭搖了兩搖說道:「你們欺負他單身人,他怕吃眼前虧,暫時服軟,回去告訴了領事,或者進京告訴了公使,將來仍舊要找咱們倒蛋的。不妥!不妥!」淮安府道:「實實在在是他自己曉得自己的錯處,所以才肯服軟的。」制台道:「何以見得?」淮安府道:「因為本地有兩個出過洋的學生,是他倆聽了不服,哄動了許多人,同洋人講理,洋人說他不過,所以才服軟的。」制台又搖頭道:「更不妥!這些出洋回來的學生真不安分!於他毫不相干,就出來多事。地方官是昏蛋!難道就隨他們嗎?」淮安府道:「他倆不過找著洋人講理,並沒有滋事。雖然哄動了許多人跟著去看,並非他二人招來的。」制台道:「你老哥真不愧為民之父母!你總幫好了百姓,把自己百姓竟看得沒有一個不好的,都是他們洋人不好。我生平最恨的就是這班刁民!動不動聚眾滋事,挾制官長!如今同洋人也是這樣。若不趁早整頓整頓,將來有得纏不清楚哩!你且說那洋人服軟之後怎麼樣?」淮安府道:「洋人被那兩個學生一頓批駁,說他不該包討帳,於條約大有違背。如今又逼死了人命,我們一定要到貴國領事那裏去告的。」
制台聽了,點了點頭道:「駁雖駁得有理,難道洋人怕他們告嗎?就是告了,外國領事豈有不幫自己人的道理。」淮安府道:「誰知就此三言兩語,那洋人竟其頓口無言,反倒託他通事同那苦主講說,欠的帳也不要了,還肯拿出幾百銀子來撫恤死者的家屬,叫他們不要告罷。」制台道:「咦!這也奇了!我只曉得中國人出錢給外國人是出慣的,那裏見過外國人出錢給中國人。這話恐怕不確罷?」淮安府道:「卑府不但接著電報是如此說,並有詳信亦是剛才到的。」制台道:「奇怪!奇怪!他們肯服軟認錯,已經是難得了;如今還肯撫恤銀子,尤其難得。真正意想不到之事!我看很應該就此同他了結。你馬上打個電報回去,叫他們趕緊收篷,千萬不可再同他爭論別的。所謂『得風便轉』。他們既肯陪話,又肯化錢,已是莫大的面子。我辦交涉也辦老了,從沒有辦到這個樣子。如今雖然被他們爭回這個臉來,然而我心上倒反害起怕來。我總恐怕地方上的百姓不知進退,再有什麼話說,弄惱了那洋人,那可萬萬使不得!俗語說得好,叫做『得意不可再往』。這個事可得責成你老哥身上。你老哥省裏也不必耽擱了,趕緊連夜回去,第一彈壓住百姓,還有那什麼出洋回來的學生,千萬不可再生事端。二則洋人走的時候,仍是好好的護送他出境。他一時為理所屈,不能拿我們怎樣,終究是記恨在心的。拿他周旋好了,或者可以解釋解釋。我說的乃是金玉之言,外交秘訣。老哥,你千萬不要當做耳旁風!你可曉得你們在那裏得意,我正在這裏提心吊膽呢!」淮安府只得連連答應了幾聲「是」。然後端茶送客,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