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拉達將參案底稿取出,過道台接在手中一看,只見上面自從撫院起,一直到佐雜以及幕友、紳士、書吏、家丁人等,一共有二十多款,牽連到二百多人。一時也看不清楚,只好拿在手中,告辭回去,約明過日再送回信。出門上轎,並不及回公館,一直上院,見了中丞,稟知一切,將底子呈上。劉中丞也不及細閱,單揀與自己關係的事,細細注目著了一回,其餘只看一個大略。看罷,隨手往桌上一撩,說道:「到底他們定個甚麼意思?」過道台又把欽差意思想要二百萬的話說了一遍。劉中丞道:「我情願同他到京裏打官司去!他要這許多,難道浙江的飯都被他一個吃完,就不留點給別人嗎?他既會要錢,我自然有我的法子,暫且把他擱起來,不要理他。至於底下的化費,頭兩萬銀子,尚在情理之中,明天你到善後局去領就是了。」說完送客。過道台不得頭腦,只得回家,幸喜「寫了憑據的二萬頭,中丞已允,卸了我的干係。別事『見風使帆』,再作道理」。
誰知一歇三天,拉達聽聽無信,只得自己過來拜訪過道台,探聽消息。過道台無奈,又把中丞的話說了。拉達賽如頂上打了一個悶雷似的,歇了半天,無精打采而去。回到行轅,正欽差亦在那時眼巴巴的望信哩。拉達只得據實告訴。正欽差發了脾氣,一定一個錢不要,吵著行文給巡撫,問他辦的人怎麼樣了,立刻就要提審。這個風聲一出,合省的官嚇毛了。司、道上院商量辦法。劉中丞道:「不要說只參得二十來款,就是再多些,既然開了盤子肯要錢,那事就好辦了。現在查辦的事,兄弟不必說,一省之主,樣樣都關到的,就是諸位也有一大半在內。這個兄弟都不著急,橫豎有錢替我們說話,替我們彌補。但是要的少些,我們還好應酬;如今一開口就是二百萬,我們答應了他,設或他沒有替我們弄好,再被御史一參,又派上兩個欽差,倒要我們二千萬,難道亦應酬他嗎?為今之計,只好擱起他們來。有甚麼話,我同他幾個一塊兒到京裏去講。」
列位看官須知:劉中丞的意思,原想借著不理他,等他自己收篷,可以少拿幾個。誰知欽差不認這筆帳,仍舊用他的「只拉弓,不放箭」的手段。眾官一齊著急。劉中丞也知事情弄僵,但是面子上不能不做好漢,嘴裏雖如此說,心上甚是盼望事情早了。藩、臬兩司仰體憲意,面子上再三解勸,連稱:「求大人息怒。──顧全大局要緊。欽差那邊,就託過道台前去磋磨,能得少些,自然極好;倘若不能,由司裏出去傳諭他們被參的,這筆錢應得大眾公認,斷無要大人操心之理。」劉中丞道:「既然你們諸位膽子小,一定要如此辦,我又何必從中阻撓,叫你們為難。如今讓你們去辦,辦好辦歹,統通與我無干。現在的世界,這個官還好做嗎!等到事情一了,那個不告病的?」司、道一齊說道:「司裏、職道見識有限,凡事總還求大人教訓。」中丞也不答言。藩台又回道:「等司裏下去通知過道,就好開議。聽說欽差要緊回京,我們也樂得早了一天好一天。」劉中丞道:「你們斟酌去辦罷。」於是司、道一齊退出。
當時藩台便親自拜會過道台,把個擔子統通交付了他,又把自己的事情再三相託。過道台聽了非常之喜,立刻去關照拉達。拉達又稟知欽差。欽差巴不得事情有了挽回,登時應允,限五天之內稟覆。拉達出來又說給過道台,說:「老師叫你趕緊去辦。」等到過道台到家,官場早已得信,門口的轎子已經排滿了。有些府、廳、州、縣老爺們都落了門房;幾個佐雜都朝著門政大爺作揖磕頭,求他在大人跟前吹噓。其時巡撫檄調的都已到齊,也有撤任的,也有撤差的,有的已交首縣看管,自己不能來,只好託了人來說情的。所以這天自下午到半夜,過道台公館裏一直沒有斷客;而且有些人見不到,第二天起早再來的。真正合了古人一句話,叫作「臣門如市」。還有些接連來了好幾天,過道台不見他,弄的沒法,只好託了別位道台寫信代為說項。又過上兩天,外省的電報信也打來了,連信連電報,足足積了一尺多高。這兩天過道台請假,不上院,也不到局裏辦公,專門清理此事。趁空便去同拉達商量。他的人雖忠厚,要錢的本事是有的。譬如欽差要這人八萬,拉達傳話出來,必說十萬,過道台同人家講,必說十二萬,他倆已經各有二萬好賺了。諸如此類,不勝枚舉。一連鬧了幾天,欽差限期已到,拉達來討回信。他說:「頭緒紛繁,斷非一時能了,務託代求展限數天。」拉達回去,欽差應允。這幾日把個過道台忙的晝夜不寧,茶飯無定。有的應得硬做,有的應得軟商,面子上全是他一個,暗裏卻是拉達,又添了副欽差的一個心腹,兩人作主。
正是光陰似箭,又過了好幾天,過道台這裏大致方才就緒。有些拿得出錢的,早已放心膽大,曉得可以無事;就是得點處分,也不過風流罪過,不至於掛誤功名。撤差的就可得差,撤任的還可回任。這都是拉達所說,由過道台傳話出來的。至於那些拿不出錢的人,欽差自然不肯拿他放鬆,他自己也預備參官問罪。到了期滿的這一天,大家早已死心塌地的了。
大致停當,拉達回過正欽差,來的時候如何辦法。正欽差早把打好的主意告訴了副欽差。副欽差的官雖然比正欽差小些,然而論起科分來,他入翰林比正欽差早十年,的的確確是位老前輩。做京官的最講究這個。他面子上雖然處處讓正欽差在前頭,然而正欽差遇事還得同他商量,不敢僭越一點,恐怕他擺出老前輩的架子來,那是大干物議的。且說這副欽差連日看見拉達鬼鬼祟祟的到正欽差屋裏回話,他便趕過來聽,等到他來了,師生二人又不說了,因此心上大為疑惑,便向正欽差發話道:「怎麼這些隨員當中,只有拉某人會辦事?」正欽差支吾道:「不過為他還活動些,二來人頭也熟。」副欽差道:「事情太多,怕他一個人忙不了,我明天再派一個人幫他去辦。公事大家都得做,還好分彼此嗎?」正欽差不便駁他,只得答應著,說:「如此甚好。」這派的卻就是他的心腹。因此內裏有了他二人作主。
閒話休題,言歸正傳。單說正、副兩欽差曉得大致已妥,便傳諭隨員們,把不出錢的人,甚麼候補知縣、佐貳〔註:知府、知州、知縣的輔佐官,如通判、州同、縣丞都稱佐貳。〕太爺們,以及紳士、書吏,提了幾十個到欽差行轅,叫這些隨員老爺們逐日分班問案。有該用刑的地方,絲豪不徇情面,該打的打,該收監的收監,好遮掩人家的耳目。如此者又有七八天。等到這邊的人證問齊,那邊過道台經手的銀子也就送到了。正、副兩位欽差,一面督率隨員,查照原參各款,分別清理。那個應該開脫,那個應該參辦,雖早有成竹在胸,只因頭緒紛繁,斷非一二天所能了事,因此又擬議了七八天,方才定案。等到案定之後,他二人的贓款也就分完了。面子上雖然一樣,畢竟正欽差有兩位門生幫忙,自然要多沾光些;副欽差要錢的心雖亦難免,幸虧他素以道學自命,面子上總要做得十二分清廉,而且拿不著人家的破綻,也只得罷手。公事完畢,方才出門拜客,便是將軍請,巡撫請,學台請,司、道公請。又逛了兩天西湖,接連忙了幾日,卻也不得空閒。
一日,副欽差坐在行轅內,忽然巡捕官上來回,說是府學老師稟見。副欽差一看名字,幸虧記得這老師不是別人,乃是老太爺當年北闈〔註:指在順天府(今北京)鄉試。〕中舉一個鄉榜同年。老太爺中的第九名,這老師中的第八名。副欽差是幼秉庭訓,由老太爺自己手裏教大的。老太爺發解之後,就把這科的文章,從第一名起,一直頂到第十八名,所有的闈墨,統通教兒子念熟,還說:「應試正宗,莫妙於此!」後來老太爺會試多次,始終沒有會上,在家裏教教館,遂以舉人而終。等到副欽差服滿應試,年紀不過二十歲。頭場首藝,全虧套了這位老年伯的墨卷調頭,居然也中鄉魁。次年連捷中進士,欽點主事,簽分吏部;吏部人少,容易補缺。後又考取御史,傳補到班。過了幾年,升給事中,由給事中內轉九卿。從中進士至今,不上二三十年,就做到副憲,也算得是一帆風順了。是年這位做杭州府學的老師的老年伯,年紀已有七十多歲,甚是龍鍾得很。每逢書院月課點名,撫台見了他,必定問他高壽,還說:「像你這一把年紀,也可以回家享福了。」後來又叫本府傳出話來,叫他自己告病,免得等到年下甄別折內,對不住,就要送他的終了。因此這位老師兩手常常捏著一把汗。想要告病,無奈膝下有五個兒子,有兩個尚未成婚,十個女兒嫁掉四個,第五個今年也有三十多歲。如此兒女一大群,一告病就絕了指望。深悔當年不該養這許多兒女。倘若不告病,撫憲大人已經有過話,如不見機,將來名登白簡,更將此半世虛名,付諸東洋大海。想來想去,除了終日淌眼淚之外,無一良策。
正在為難的時候,卻不料老年侄放了本省欽差。欽差初到的時候,照例不得見客。好容易等到事完開門,又在轅門外伺候了七八天。巡捕官因為他只送得兩塊洋錢的門包,不肯替他去回,累得他託了多少人情,作了多少揖,方才上去回的。不料副欽差一見手本,立刻叫請。見面之後,府老師戰戰兢兢的,照例磕頭打躬,還他的規矩。副欽差一旁還過禮,口稱老年伯。請老年伯上坐;自己並不敢對面相坐,卻坐在下面一張椅子上。言談之間,著實親熱,著實恭敬。後來提到近年宦況,府老師止不住兩淚交流,把撫台預先關照的話詳述一遍,總求欽差大人成全。副欽差聽了,甚是代為歎息,立刻拍胸脯,說:「劉某人那裏,小侄去同他說,保老年伯無事。但是小侄替老年伯想,照此冷落一官,就是再做上幾年,也是無補於事。」府老師道:「這亦不過做到那裏說到那裏,以後的事何堪設想!」副欽差道:「老年伯且請寬心,容小侄慢慢的替你打個主意。」
府老師聽說,謝了又謝。副欽差又留他吃飯,叫他升冠寬衣。做老師的是一向吃豆腐把嘴吃淡的了,以為今天欽差留他吃飯,一定可以痛痛快快的飽餐一頓魚肉葷腥。誰知端上菜來,只有四碟兩碗:當中只有一碟韭菜炒肉絲,其餘全是素菜,心中大為失望。勉強吃罷,又閒談了幾句,方才告辭退去。副欽差還要一定請轎。府老師說:「體制所關,斷斷不敢!」副欽差說:「老年伯非他人可比。」一手拖著,等把轎子打進。先前不肯替他上來回的那個巡捕,這番見欽差如此把他看重,也和在裏頭,幫著下轎簾,扶轎杠,弄得這老頭兒心神不定。直待轎子抬出大門,方才把心放下。
副欽差得空,便寫了一封信給劉中丞,替他緩頰。自然一說便允。後來又吹了個風聲在中丞耳朵裏,說:「這人本是個八股名家,可惜遭逢不偶,潦倒終身。現在兒女一大群,大半曾婚嫁。意思想要替他張羅幾千銀子。」中丞便把此意說給藩台,藩台又出來曉諭了眾人。次日一早,在官廳上,便是藩台居首,幫銀一百兩;臬台、運台,也各一百兩;以下也有七十的,也有五十的:不到一霎工夫,已湊了二千幾百兩。藩台又叫首府、首縣寫信出去,向外府、縣替他張羅,大約一二千金,易如反掌。議定之後,面回中丞。中丞自己又額外幫了二百兩。又吩咐司裏,某處書院今年年底如果換人,可以請他掌教。安排妥當,方才函覆副欽差。欽差通知了老年伯。直把個老年伯喜的晚上睡不著覺。真正是老運亨通,轉禍為福,萬萬夢想不到之事。這個風聲傳播出來,大家曉得副欽差講究年誼,就有些人轉著彎子前來仰攀。有些的的確確自與欽差同年,自然蒙另眼看待,還有些仗著叔伯兄弟的年誼,也來倚附,副欽差亦一概照應。其中又有一個窮知縣,是欽差嫡親同年,因為縱容家丁,私和人命,被都老爺順筆帶了一句,朝廷就叫這兩位欽差一同查辦。可憐他半世為官,清風兩袖,只因沒有銀兩孝敬,致被掛誤在內,大約至少也要得個革職處分。後首被他探得這個風聲,就去求見首府,託為斡旋。首府應允,就替他回過藩台,藩台趁便面求欽差。副欽差聽了這話,立刻翻出同年齒錄〔註:同一年中舉人、進士的名錄,按年齡大小為序排列。〕一看,果然不錯,滿口答應替他開脫。等到藩台退去,副欽差便同正欽差商量,意欲開除他的名字,隨便以「查無實據」四個字含混入奏。正欽差卻不過副欽差的情面,只得應允,吩咐司員敘稿將他情節改輕。這人感激自不必說。只苦了那些無錢無勢的人,只好靜等著參官罷職。雖是人生不平之事,事到其間,也說不得了。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兩位欽差事完之後,倏已多日。正待回京覆命,卻不料中丞又被都老爺參了一本。他裏頭人緣本極平常,朝廷同他開心,就下了一道旨意,教他開缺來京,另候簡用,所遺巡撫一缺,即著副欽差暫行署理。有了電報,得信最早,合省官員齊赴行轅稟安叩賀。副欽差等部文遞到方才擇吉上任,劉中丞即於是日交卸。怕裏頭說他規避,不敢驟然告病,交卸次日,帶領家眷上船,用小輪船拖到上海,然後取道天津,遵旨北上。正欽差等副欽差接過印,他卻按照驛站大道回京覆命。等到動身的那一天,署院率同兩司以及將軍、織造、學政等官,照例寄請聖安。文武官員,出境恭送。不在話下。單說署院接印的頭一天,便頒出硃諭一道,貼在官廳之內,上面寫的無非說:「浙江吏治之壞,甲於天下。推原其故,實由於仕途之雜;仕途之雜,實由於捐納之繁。無論市井之夫,紈褲之子,朝輸白鏹,夕綰青綾;口未誦夫詩書,目不辨乎菽麥。其尤甚者,方倚官為孤注,儼有道以生財;民脂民膏,任情剝削。如此而欲澄清史治,整飭官方,其可得乎!本署院蒞任伊始,首以嚴核捐職人員為急務:自候禮道以至通、同、州、縣,凡係捐納出身者,無論有缺無缺,有差無差,統限三個月逐一面加考試一次。取列高等,方許得差;倘係不通,定行撤委。其佐雜各官,則委正途出身之道、府代為考試,一律辦理」各等語。次日又通飭各屬辦保甲,辦積穀。辦清訟。又傳諭巡捕官:嗣後凡遇年、節、生日,文武屬官來送禮的,一概不收。又傳諭兩首縣:從本署院起,以及各司、道衙門,都不許辦差,又傳諭各官道:「吏治之壞,由於操守不廉;操守不廉,由於奢侈無度。今本署院力祛積弊,冀挽澆風,豁免辦差,永除供億。凡所屬官吏,有仍蹈故轍,以及有意逢迎,希圖嘗試者,一經察覺,白簡無情,勿謂言之不預也」云云。
各官看見,俱為咋舌。一日轅期〔註:轅,官署的外門。轅期,指官吏接見屬員的日期。〕,司、道上去稟見。只見署院穿的是灰色搭連布袍子,天青哈喇呢外褂,掛了一串木頭朝珠,補子〔註:即補服,舊時官服的前胸,後背綴有用金線、彩絲繡成的各種圖案,是官員品級的徽識。〕雖是畫的,如今顏色也不大鮮明瞭,腳下一雙破靴,頭上一頂帽子,還是多年的老式,帽纓子都發了黃了。各官進去打躬歸坐。左右伺候的人,身上都是打補釘的。端上茶來,署院揭開蓋子一看,就罵茶房糟蹋茶葉,說道:「我怎樣囑咐過,每天只要一把茶葉,濃濃的泡上一碗,等到客來,先沖一碗開水,再鑲一點茶滷子,不就結了嗎。如今一碗茶要一把葉子,照這樣子,只怕喝茶就要喝窮了人家。真正豈有此理!」說罷,恨恨之聲,不絕於口。
這會上來稟見的各位道台,當中科甲出身的也有,捐班的也有,齊巧兩司都不是正途。署院便檢了一個翰林底子的候補道,同他講道:「孔夫子有句話,叫做『節用而愛人』。甚麼叫『節用』?就是說為人在世,不可浪費。又說道:『與其奢也寧儉。』可見這『儉樸』二字,最是人生之美德。沒有德行的人,是斷斷不肯省儉的,一天到晚,只講究穿的闊,吃的闊,於政事上毫不講究。試問他這些錢是從那裏來的呢?無非是敲剝百姓而來。所以這種人,他的存心竟同強盜一樣!兄弟從通籍〔註:初做官。〕到如今,不瞞老哥講,頂戴換過多次,一頂帽子,卻足足戴了三十多年。有天召見,皇上看見我的纓子舊了,就叫太監賞了我一掛纓子。我想皇上賞的東西,一定是御用的東西,臣下何敢僭用。過天召見,皇上問我為甚麼不戴,兄弟就把這個意思回了上去。皇上點點頭。等我下來,皇上就同軍機大臣賈中堂說道:『看不出某人,倒著實謹慎。』諸位想想看,《三國志》上諸葛先生,一生謹慎,兄弟是何等樣人,能擔當得這兩個字的考語!不過我們老太爺一生講究理學,兄弟是自小謹守庭訓,不敢亂走一步,如今一舉一動總還是老太爺的教訓。不過這些話同幾位讀過書的人去講,或者懂得一二。至於他們捐納諸公,只怕兄弟說破了嘴,他們還是不懂。」幾句話說的兩司及幾個捐班道台,臉上都一陣陣的紅起來。署院也覺著自己失言,便對兩司道:「兩位都是軍功出身,一直保舉到這個分位,所謂『簡在帝心』,同那捐班的到底要高一層。」這幾句更把那幾個捐班道台,羞的無地自容了!署院又說道:「不是兄弟瞧不起捐班,實實在在有叫我瞧不起的道理。譬如當窯姐的,張三出了銀子也好去嫖,李四出了銀子也好去嫖。以官而論:自從朝廷開了捐,張三有錢也好捐,李四有錢也好捐,誰有錢,誰就是個官。這個官,還不同窯姐兒一樣嗎?至於正途畢竟不同:不要管他文章怎樣好,學問怎樣深,他能夠下得場,中得舉,肚子裏總是通通兒的。舉人、進士,是不用說的了;就以五貢而論,那一個不是羊毛筆換得來的?捐班的何嘗吃過這種苦呢?」他只顧自己說得高興,不提防藩台插嘴道:「回大人的話:屬員當中,亦很有些屢試不第,不得已才就這異途的。」署院曉得藩台這句話是駁他的,便打住話頭,不往底下再說。坐了一回,端茶送客。
各位司、道下來之後,齊巧有兩個新到的候補道上來稟見。這兩個候補道,一個姓劉,是南京人。他父親從前做過關道,手裏著實有錢。他本是少爺出身,自小到大,各事不知,只知道鬧闊,人家都叫他為劉大侉子。去年秦、晉賑捐案內,新過道班,入京引見,住在店裏,結交到一個朋友。這朋友姓黃,是揚州人。他祖上一直辦,也是很有銀錢。到他手裏,官興發作,一心一意的只想做官。沒有事在家裏,朝著幾個家人還要「來啊來」的鬧官派。只因他好嫖,到京引見的時候,每日總要到相公下處溜一趟。他排行第三,因此就有他的一個相好替他起了一個諢名,尊他為黃三溜子。他同劉大侉子偏偏住在一店,一問又是同鄉、同班、同省。黃三溜子大喜,次日便拿了「寅鄉愚弟」的帖子,到劉大侉子房間裏來拜會。劉大侉子也是最愛結交朋友的,便也來回拜。自此二人臭味相投,相與很厚。湊巧同天引見,同時領憑,便互相約好,同日起身。到得上海,兩個人住下爛玩子好幾個月,看看憑限已到,方才坐了小火輪來省稟到。
其時正值副欽差署院之始,他二人是約就約,一同上院稟見。一齊穿著簇新平金的蟒袍,平金補服,金珀朝珠,珊瑚紀念。一個個都是捐現成的二品頂戴,大紅頂子,翡翠翎管,手指頭上翡翠搬指,金鋼鑽戒指,腰裏掛著打璜金錶,金絲眼鏡袋,什麼漢玉件頭,滴裏答臘東西,著實帶得不少。兩人都是大爺身分,又是鴉片煙大癮,晚上不睡,早晨不起。這日總算趕了一個大早上院,一齊坐著簇新的綠呢大轎,前頭頂馬、紅傘,後頭跟班,好不榮耀。在他二人以為再要早沒有的了,誰知等到趕到院上,司、道已經上去。他二人便發脾氣,罵跟班的:「為什麼不早叫我們起來?」又嫌轎夫走得慢,回來一定拿片子送他們到仁和縣裏去打屁股。自從進了官廳,一直沒有住嘴的罵人。一家一個跟班,拿著水煙袋裝煙,左一袋,右一袋,吃個不了。又因外頭傳說,署院做官嚴厲,做屬員的常常要碰釘子,便又不時從袖筒裏拿出一張又像條陳又像說帖的一張紙頭,翻來覆去的看,惟恐上頭問了下來無以回答。正在神志昏迷的時候,忽見巡捕官拿著手本邀他們上去。
當下劉大侉子在前,黃三溜子在後,一同進去。只因署院穿的樸素,都不當他是撫台。劉大侉子悄悄的問巡捕道:「大人下來沒有?」巡捕不便答話,朝上努嘴給他看。劉大侉子立刻跪下磕頭。黃三溜子站著不動。巡捕在旁做手勢,叫他一塊兒磕,省得署院重新還禮。無奈黃三溜子不懂,定要等劉大侉子起來他方才磕下去。署院心上已經不願意。等到行禮完畢,署院舉目一看,見他二人都是穿的簇新袍褂,手指頭上耀目晶光,也不曉得是些什麼東西,便知他二人是闊少出身。當下也不問話,先拿眼睛盯往他倆,從頭上直看到腳下,看來看去,看個不了。
劉大侉子究竟是宦家子弟,還曉得一點規矩,大人不問,不敢開口。黃三溜子急了,滿肚皮的想要搜尋出幾句話來應酬應酬大人才好,想了半天,熬不住,先開口道:「大人貴姓是傅,台甫沒有請教?」署院一聽他問這兩句話,便知道他是初出茅廬,不懂得甚麼,也不同他生氣,笑了一笑,說道:「不錯,我姓傅,我的號叫做理堂。你老哥一向在家裏做什麼的?」黃三溜子不提防署院有此一問,紅漲了臉,不知道怎樣回答方好,吱吱了好半天,一句說不出來。署院拿兩隻眼只是瞅緊了他,也不說別的。又迸了半天,黃三溜子才說得一句:「職道家裏辦鹽。」署院道:「原來是位鹽商,失敬得很!」回過頭去,叫人拿個筆硯來。跟班的立刻送上。署院提筆在手,說道:「兄弟記性不好,說過的話要忘記的,請老兄替我記一記。」
黃三溜子是從來不會寫字的,一見這個,早嚇毛了,迸在那裏做聲不得。署院道:「不多幾個字:不過寫個名字,連著一個號,住在那裏,一向在家做什麼事情,就完了。」黃三溜子急的汗流滿面,又吱吱了半天,站起來回道:「職道在路上吹了點風,這兩天手上有毛病,不能拿筆。大人要寫,我們這位劉大哥,他的書法極好,他在京裏的時候,對子也都寫過。」劉大侉子見撫院要他寫字,便想賣弄自己的才學,於是提筆在手,先把自己練就的履歷上幾個字,寫得明明白白。署院看了,只有一個錯字,是二品頂戴的「戴」字,先定了一個「載」字,底下又加兩點,弄得「戴」不像「戴」,「載」不像「載」。
署院笑了一笑,說道:「劉大哥,你這雙靴子價錢倒不便宜,想是同紅頂子一塊兒捐得來的?」劉大侉子還不知道是自己寫錯,聽了這話,忙回道:「職道這靴子是在京裏內興隆定做的。齊巧那天領了部照出來,靴子剛剛亦是那天送到,所以同是一天換的。」署院聽了,哈哈一笑。隨手又託他「把黃大哥的履歷開開」。別的還好,後來寫到鹽商的「鹽」字,寫了半天,竟寫不成個字了:「鹽」字肚裏一個「鹵」字,鹵字當中是一個「×」,四「點」。他老人家忘記怎麼寫,左點又不是,右點又不是,一點點了十幾點,越點越不像。署院看了笑道:「黃大哥倒是個小白臉,你何苦替他裝出這許多麻子呢?」劉大侉子漲紅了臉,不敢則聲。一霎寫完,署院接過。因他二人煙氣沖天,無話可說,只得端茶送客。
等到署院把茶碗放下,劉大侉子曉得規矩,早已站了起來。不料黃三溜子依舊坐著不動,低聲對劉大侉子說道:「劉大哥,時候還早,再坐一回去。」劉大侉子不理他。後來見署院也站了起來,手下的人,一迭連聲的喊「送客」,他只得起身跟著出來。走上幾步,一定要回過身去推兩推,口稱:「請大人留步,大人送不敢當!」署院見他處處外行,便也不願意送他,走到半路上,把頭一點,進去了。他二人方才搖搖擺擺的退了下來。
劉大侉子看出今日撫台的氣色不好,心上不住的亂跳。黃三溜子不曉得,一定要拉他上館子吃飯,飯後又要逛西湖。劉大侉子道:「算了罷,我們回去過癮要緊。」黃三溜子無奈,只得一同趕到公館,吃過飯,過足癮,又睏了一覺中覺,以補早晨之不足。等到醒來,便見管家來回:「藩台衙門裏盧師爺送一封緊要信來。」劉大侉子曉得這盧師爺名字叫盧維義,是他嫡堂娘舅,現在浙江藩幕充當錢穀老夫子。他今有信來,一定有關切之事。趕緊拆開一看,才曉得「今日下午,撫台因事傳見藩台,告訴藩台說:『今天新到省的兩個試用道,一個劉某人,一個黃某人,一個是紈褲,一個是市井。本院看這兩個人不能做官』,意思想要出奏,把他二人咨回原籍。幸虧藩台再三的求情,說是監司大員總求大人格外賞他們個面子。撫台聽了無話。雖無後命,尚不知以後如何辦法。望老賢甥趕緊設法挽回為要」云云。劉大侉子看了,甚是著急。黃三溜子不認得字,還不曉得信上說些甚麼。後來劉大侉子一五一十的統通告訴了他,才把他急得抓耳搔腮,走頭無路。劉大侉子此時也顧不得他,自己坐了轎子去找娘舅,託他轉求藩台設法。
黃三溜子雖然有錢,但是官場上並無熟人,只好把他一向存放銀子,有往來的裕記票號裏二掌櫃的請了來,和他商議,請他畫策。二掌櫃的道:「這事情幸虧觀察請教到做晚的,做晚的早留好一條門路,預備替你去走。」黃三溜子忙問:「有什麼門路?」二掌櫃的道:「現在的這位中丞,面子上雖然清廉,骨底子也是個見錢眼開的人。前個月裏放欽差下來,都是小號一家經手,替他匯進京的足有五十多萬。後來奉旨署任,又把銀子追轉來,現在存在小號裏。為今之計,觀察能夠潑出頭兩萬銀子,做晚的替你去打點打點,大約可保無事。」黃三溜子道:「太多太多!我捐這個官還不消這許多。」二掌櫃的道:「少了人家不在眼裏,就是多送,而且還不好公然送去,他是個清廉的人,肯落這個要錢的名氣嗎?」黃三溜子道:「就依了你,你有什麼法子?」二掌櫃的想了一回道:「有了,有了!湊巧他有一個姨太太,一個少爺,明天可到。等到了的時候,你化上一萬銀子,我替你打兩張票子,每張五千,用紅封套裝好,一張送少爺,一張送姨太太。送姨太太的簽條上寫『陪敬』,送少爺的簽條上寫『文儀』。現在北京城裏,官場孝敬,大行大市都是如此,我們就照著他辦。昨日上海《新聞報》上的明明白白,是不會錯的。」
黃三溜子想來想去,別無他法,只好依著他辦。二掌櫃的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當。旁邊若有人幫襯,敲敲邊鼓,用一個錢可得兩錢之益。倒是送這一萬銀子的門包,少了拿不出去,總得五千起碼。」黃三溜子嫌多。爭來爭去,爭到三千。二掌櫃的去後,到了次日,打聽署院姨太太、少爺進了衙門,他便拿了銀票,人不知,鬼不覺,打到得常到號裏來替署院存銀子的那個心腹,託他把銀票遞進。果然賞收。當天便傳出話來,叫他明日穿了極破極舊的袍套再來上衙門,一定還有好消息。二掌櫃的出來告訴了黃三溜子。
黃三溜子非常之喜。但是自己一向是闊慣的,一套新衣裳穿不滿一季就要賞管家的,如今指明要極舊的,那裏去找。當差的勸他到估衣鋪裏去挑選。黃三溜子道:「估衣鋪裏賣的衣服,是我們這種人穿得的嗎?」後來又跑到裕記請教二掌櫃的。二掌櫃的道:「上頭吩咐越舊越好,觀察萬萬不可拘泥。如嫌買的衣服齷齪,做晚的倒有一身可以奉借。」黃三溜子道:「必不得已,還是借你的穿穿罷。」二掌櫃的道:「我這副行頭還是我們先祖創的,一年到頭,拜年敬財神,朋友家吃喜酒,衙門裏有什麼應酬,用著他的地方很不少。」一面說,一面開箱子取了出來。又自己爬到廚頂上拿帽盒,房門背後掛著一雙靴,亦一同拿了出來。黃三溜子一看,比起署院身上穿的戴的還要破舊,見了心上膩煩,不住的皺眉頭。二掌櫃的道:「觀察穿了這個上去,恭喜之後,非但要你賠還做晚的一身新的,而且還要好好的敲你一個竹槓。」黃三溜子道:「做副把袍套算得甚麼!只要我有差使,你一年四季都穿我的也有限。」說完,便叫當差的把靴、帽、袍套包了一包,拿著跟了回去。回到自己公館,連忙找一個裁縫釘補子;但是補子一時找不到舊的,只好仍把簇新平金的釘了上去。管家幫著換頂珠,裝花翎。偏偏頂襻又斷了,虧得裁縫現成,立刻拿紅絲線連了兩針。翡翠翎管不敢用,就把管家的一個料煙嘴子當作翎管,安了上去。
收拾停當,齊巧劉大侉子回來。黃三溜子趕著問他:「事情怎麼樣了?怎麼一去三天,也不回來吃飯,也不回來睡覺?這兩天是住在那裏的?」劉大侉子道:「住在家母舅那裏。兄弟的事情,藩台已允幫忙,大約可以挽回。但是藩台再三叮囑,叫我們不要穿新衣掌去稟見,所以我就把我們家母舅的袍套借了回來,明日穿著上院。」又問黃三溜子事情如何。黃三溜子只說事已託人代為吹噓,但把行賄的話瞞住不提。一宵易過,次日天明,二人都換了舊衣掌上院稟見。欲知此番署院見面後如何情形,且聽下回分解。